(一)
屋子里舒服而干净。
大老板从不苛待自己的手下,阿勇也还没有完全失去他的利用价值。
只不过他的手还被包扎着,而且痛得要命。
铁虎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希望韩大奶奶能替他找个处女来冲冲霉气。
可是他知道现在来的一定是铁虎。
敢不敲门就闯进他屋子的,一向只有铁虎一个人。
对这一点他心里虽然很不满意,却从未说出来过。
他需要铁虎这么样一个朋友,尤其是现在更需要,可是铁虎如果死了,他也绝不会掉一滴眼泪。
铁虎看着这只被白布密密包扎住的手,紧紧皱着眉问:“你伤得很重?”
阿勇苦笑。
他伤得当然很重,这只手很可能永远不能用了,可是这一点他必须保守秘密。
他知道大老板绝不会长期养着一个已没有希望的废物。
铁虎道:“打伤你的人是谁?”
阿勇道:“他自己说他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铁虎道:“但他却打伤了你,杀死了大刚。”
阿勇苦笑道:“也许他在别的地方没有用,可是他的武功却绝对有用。”
铁虎道:“他是用什么打伤你的?”
阿勇道:“就用他的手!”
他本来想说是被铁器打伤的,但是他不敢说谎,当时在场亲眼目睹这件事的人还有很多。
铁虎的浓眉皱得更紧。
他知道阿勇的铁掌功夫使得很不错,无论谁要赤手打伤他这只铁掌都很不容易。
阿勇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想来问我,他用的是什么功夫?”
铁虎承认,他本就不是来探病的。
阿勇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用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
铁虎目中现出怒意,道:“你练武练了二三十年,杀过的人也有不少,在江湖中也混得不错,现在别人把你打得这么惨,你却连别人是用什么功夫打伤你的都不知道。”
阿勇道:“他的出手实在太快。”
铁虎冷笑,忽然抓起了他那只被打伤的手,去解手上包扎着的白布。
阿勇脸色立刻变了:“你想干什么?”
铁虎道:“我想看看。”
阿勇勉强笑道:“一只破手有什么好看的?”
铁虎道:“有。”
阿勇道:“章宝堂的大夫说,他们替我包扎得很好,叫我这两天千万不能去动它。”
铁虎道:“去他妈的蛋!”
阿勇闭上了嘴,因为他手上包扎着的布已完全被解开。
看见他这只手,铁虎的脸色也变了。
这只练过二十年铁掌功夫的手,现在竟已完全被击碎。
是被三根手指击碎的,他手背上还留着三根紫黑的指印。
——那个没有用的阿吉,练的究竟是什么功夫?
铁虎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是朋友。”
阿勇陪笑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铁虎道:“所以你放心,这件事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阿勇笑得更勉强:“什么事?”
铁虎道:“你这只手已从此废了。”
阿勇的笑容冻结,瞳孔收缩。
铁虎道:“只不过我就算替你保守这秘密,大老板还是迟早总会知道的,所以……你最好还是赶快自己作个打算。”
阿勇垂下头,忽又大声道:“我用另外一只手,还是一样能为大老板杀人!”
铁虎冷笑,道:“杀什么样的人?杀比你还没用的废物?”
他忽然从身上取出叠银票,看也不看,就全部都甩给了阿勇:“这些银子你迟早总有一天会用得着的,你好好的收着,不要一下子就花光。”
说完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竹叶青进来的时候,银票还摊在床上。
阿勇正在看着他发怔。
竹叶青柔声道:“我特地来探你的病,刚巧听见你们说的话。”
阿勇道:“你也听见了,听见了最好。”
竹叶青道:“不管怎么样,他对你总算不错。”
阿勇道:“他对我不错,他对我简直好极了,所以叫我把这些钱好好收着。”
他忽然大笑:“收着干什么?难道要我用他这点臭钱去做个小本生意?去开个小店卖牛肉面去?”
他疯狂般大笑,用另一只手抓起银票,用力摔了出去,然后他就倒在床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竹叶青了解他这种心情,让他哭了很久,才柔声道:“你只管放心,好好的养伤,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想法子替你应付的!”
(二)
大老板闭着眼,从一只温香柔软的手里,接过碗参汤。
他慢慢的啜了两口,才问:“紫铃呢?”
“已经到叶先生那里去了!”
“叶先生是不是已经跟她……”
“已经有过一次!”
大老板微笑。
他相信竹叶青一定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无论大老板要人做什么事,都绝没有人敢违抗。
于是大老板又问:“铁虎呢?”
“他出去了!”
“有没有说是到哪里去?”
“他先去看了阿勇,现在好像是去找韩大奶奶去了。”
大老板皱了皱眉,但立刻就明白了他这么样做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是去找女人的。
阿吉第一次在城里出现,就是在韩大奶奶那地方,要调查阿吉的来历,当然要去找韩大奶奶,她知道的至少要比别人多一点。
能够想到这一点,就证明铁虎出手前的准备,比以前更精明仔细。
于是大老板笑得更愉快。
现在每件事都已在他控制之下,每个人都已在他掌握之中。
无论谁冒犯了他,无论谁欺骗了他,都休想逃得过他的惩罚。
他的惩罚一向很公平,也很可怕。
(三)
铁虎坐在韩大奶奶对面,盯着她的眼睛,直等他认为她眼睛里的醉意已不太浓,才慢慢的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韩大奶奶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知道你这趟差使很辛苦,我这里刚好到了一批新货,其中还有个是原装货!”
铁虎道:“我要找的不是女人!”
韩大奶奶道:“难道虎大爷最近兴趣变了,想找个男人换换口味!”
铁虎沉下脸,冷冷道:“你若醉了,我有法子可以让你清醒清醒。”
韩大奶奶的笑容立刻冻结。
铁虎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够清醒?”
韩大奶奶道:“是的!”
铁虎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要找的是谁?”
韩大奶奶道:“你要找的一定是阿吉,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铁虎道:“据说他是从你这里出去的!”
韩大奶奶道:“他曾经在我这里呆过一阵子!”
铁虎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韩大奶奶道:“谁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来的时候就已经醉了。一连醉了好几天,醉得人事不知。”
铁虎盯着她,直到他认为她并没有说谎,才继续问道:“你怎么会收容他的?”
韩大奶奶道:“因为他没钱付账,而且看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铁虎道:“而且很年轻,长得也不难看!”
韩大奶奶的脸居然有点红了:“可是他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铁虎道:“因为他看不上你!”
韩大奶奶叹了口气,道:“他好像什么女人都看不上。”
铁虎又问:“他在你这里做过些什么比较特别的事?”
他每句话都问得很快,显然早已经过周密的思虑。
韩大奶奶却不能不先想想再回答,因为她知道只要答错一句,就很可能有杀身之祸。
“其实他在这里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替我们洗洗碗,倒倒茶……”她忽然想起了一件比较特别的事:“他还为我挨了几刀。”
铁虎道:“是谁动的刀?”
韩大奶奶道:“好像是车夫的小兄弟!”
铁虎道:“阿吉杀了他们?”
韩大奶奶道:“没有,他根本没有还手。”
铁虎的瞳孔突然收缩:“难道他就站在那里挨那些小鬼的刀?”
韩大奶奶道:“他连动都没有动。”
铁虎的眼角又开始在跳。
他眼角跳的时候,并不一定表示要杀人,有时这也是他自己的凶兆。
他是在贫苦中长大的,从小就混迹在市井中,当然也挨过别人的刀。
他第一次挨刀之前,眼角就在跳。
因为那一次他惹了当地的老大,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现在他眼角跳得就几乎和那一次差不多。
——这次他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人用三根手指就可以敲碎阿勇的铁掌,为什么要站在那里,挨那些小鬼的刀?
——他为什么要忍受这种本来不必忍受的痛苦和羞辱?
韩大奶奶在叹气,又道:“那时候我们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是这么样一个人。”
铁虎道:“以你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韩大奶奶道:“看起来他好像真的很没用,不管你怎么样欺负他,他都好像不在乎,不管受了多大的气,他都可以忍下去。”
铁虎道:“他本来可以不必受这种气的!”
韩大奶奶道:“我也听说他昨天晚上杀了铁头大刚。”
铁虎道:“你想他那时候为什么宁可受气挨刀,也不肯出手?”
韩大奶奶沉吟着,道:“也许那只因为那时候他不愿让别人知道他会武功,不愿让别人知道他的过去。”
她想了想,又道:“也许他过去做了些很见不得人的事。”
铁虎道:“不对!”
韩大奶奶道:“不对?”
铁虎道:“他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为你挨刀,对他有什么好处?”
韩大奶奶道:“没有好处。”
铁虎道:“因为他不为你挨那几刀,你还是一样对他的!”
韩大奶奶道:“我怎么样对他,他根本也不太在乎。”
铁虎道:“他不惜为了苗子兄妹跟大老板拼命,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韩大奶奶道:“更没有!”
铁虎道:“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韩大奶奶不说话了,因为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判断错误。
铁虎道:“他这么样做,一定是受了某种打击,忽然间对一切都变得心灰意冷,他不惜忍受那种痛苦和羞辱,一定是因为他的家世和声名太显赫,现在他既然已变成这样子,就绝不能再让别人知道他的过去。”
这些话他并不是对韩大奶奶说的,只不过是自己在对自己分析阿吉这个人。
可是韩大奶奶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她一直认为铁虎是个凶横而鲁莽的人,从未见到他如此冷静,更从未想到他的思虑如此周密。
她认识铁虎已有多年,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还有另一面。
他的凶横和鲁莽,也许都只不过是种掩护,让别人看不出他的机智和深沉,让别人不去提防他。
看到他冷静的脸和锐利的眼,韩大奶奶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发现这个人的可怕,她甚至已经在暗暗的为阿吉担心。
不管阿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次遇到的对手都一定远比他自己意料中更可怕。
这一次很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战,他以前的声名和光荣,都可能从此随着他永远埋于地下。
——也许这就正是他自己心里盼望的结果。
——在这里死的只不过是个没有用的阿吉,在远方他的声名和光荣却必将永存。
韩大奶奶从心底叹了口气,抬起头,才发现铁虎的一双锐眼一直在盯着她。
她的心立刻发冷,直冷到脚底。
铁虎忽然道:“其实你用不着为他担心的!”
韩大奶奶道:“我……”
铁虎打断她的话,道:“他一出手就杀了铁头,毁了铁手,竟连一点本门功夫都没有露出来,武功能练到这种地步的,我想来想去都不会超出五个人,像他这样年纪的,很可能只有一个!”
韩大奶奶忍不住问:“是哪一个?”
铁虎道:“那个人本来已经死了,可是我一直都认为他绝不会死得那么快!”
韩大奶奶道:“你认为阿吉就是他?”
铁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如果阿吉真的就是那个人,这一战死的就必定是我!”
韩大奶奶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她已久历风尘,当然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表示自己对别人的关切。
她轻轻握住了铁虎的手:“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为别人拼命?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他?”
铁虎看着她肥胖多肉的手,缓缓道:“我并不一定要去。”
这次韩大奶奶真的松了口气。
铁虎接着又道:“可是另外有个人却一定要去。”
韩大奶奶道:“谁?”
铁虎道:“你!”
韩大奶奶吃了一惊:“你要我去找阿吉?”
铁虎道:“去带他来见我!”
韩大奶奶想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我怎么知道他的人在哪里?”
铁虎的锐眼如鹰,冷冷的盯着她:“你应该知道的,因为现在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韩大奶奶道:“什么地方?”
铁虎道:“这里!”
韩大奶奶道:“他为什么一定会到这里来?”
铁虎道:“因为他已跟大老板约好了,今天晚上在这里相见,他当然一定会先来看看这里的情况,看看大老板是不是会布下什么埋伏陷阱?”
他接着道:“城里只有这里是他最熟悉的,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对他不错,他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大老板的人一定找不到他,如果是我,也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韩大奶奶叹道:“可惜他不是虎大爷,他没有虎大爷这么精明仔细!”
铁虎冷笑。
韩大奶奶道:“虎大爷若是不相信,可以随便去搜。”
她勉强笑了笑:“这地方虎大爷岂非也熟得很?”
铁虎盯着她:“他真的没有来?”
韩大奶奶道:“他若来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铁虎又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日色已偏西。
韩大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怔了半天,直到她确定铁虎已远离此地,才慢慢的站起来,叹息着喃喃自语:“阿吉,阿吉,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替自己找来的麻烦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替别人找来这么多麻烦呢?”
(四)
厨房后有个破旧的小木屋,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
这就是哑巴厨子的家,虽然肮脏简陋,对他们说来,却已无异天堂。
他们劳苦工作了一天后,只有这里可以让他们安安静静的躺下来,做他们想做的事。
就在这张床上,他们度过了这一生中最甜蜜美好的时光。
她的丈夫虽然粗莽丑陋,他的妻子虽然瘦小干枯,但是他们却能尽量使对方欢愉。因为他们都知道只有这才是自己真正拥有的。
他们能有什么,就尽量享受什么。
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已很满意。
现在他们夫妇就并肩坐在他们的床上,一双手还在桌上紧紧相握。
看着他们,阿吉心里在叹息。
——为什么我就永远不能过他们这样的日子?
桌上有三碟小菜,居然还有酒。
哑巴指了指酒瓶,他的妻子道:“这不是好酒,但却是真的酒,哑巴知道你喜欢喝酒!”
阿吉没有开口。
他的咽喉仿佛已被堵塞,他知道他们过的日子多么辛勤刻苦,为了这两瓶酒,他们很可能就要牺牲一件冬天的棉衣。
他感激他们对他的好意,可是今天他不能喝酒,滴酒都不能沾唇。
他了解自己,只要一开始喝,就可能永无休止,直喝到烂醉为止。
今天他若醉了,就一定会死在大老板手里,必死无疑。
哑巴已皱起了眉,他的妻子立刻道:“你为什么不喝?我们的酒虽然不好,至少总不是偷来的。”
她的人看来像是把锥子。
阿吉并不介意,他知道她也和她的丈夫一样,有一颗充满了温暖和同情的心。
他也知道对他们这样的人,有些事是永远都无法解释的。
所以他只有喝。他永远无法拒绝别人的好意。
看见他干了一杯,哑巴就笑了,立刻又满满的替他倒了一杯,心里虽然有许多话要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两声短促而嘶哑的声音。
幸好他还有个久共患难的妻子,能了解他的心意:“哑巴想告诉你,你肯喝他的酒,就表示你看得起他,把他当做个好朋友,好兄弟!”
阿吉抬头,他看得出哑巴眼睛里充满了对友情的渴望。
这杯酒他怎么能不喝?
哑巴自己也喝了一杯,满足的叹了口气,对他来说,喝酒已是件非常奢侈而难得的事,就正如友情一样。
他喜欢喝酒,却很少有酒喝,他喜欢朋友,却从来没有人将他当做朋友。
现在这两样他都有了,对人生他已别无所求,只有满足和感激。
感激生命赐给他的一切。
看见他的样子,阿吉的喉头仿佛又被堵塞,只有用酒才能冲下去,许多杯酒。
就在这时,韩大奶奶忽然闯了进来,吃惊的瞪着他手里的空杯:“你又在喝酒?”
阿吉道:“喝了一点。”
韩大奶奶道:“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今天不该喝酒的,为什么还要喝?”
阿吉道:“因为哑巴是我的朋友。”
韩大奶奶叹了口气,道:“朋友,朋友能值多少钱一斤?难道比自己的命还珍贵?”
阿吉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任何人都应该看得出,他将友情看得远比生命更珍贵。
——生命本就是一片空白,本就要许许多多有价值的事去充实它,其中若是缺少了友情,剩下的还有多少?
韩大奶奶自己也是喝酒的人,她了解一个酒鬼在戒酒多日后再开始喝的情况。
在和大老板、铁虎那样的人决战之前,这种情况就足以令人毁灭。
她忽然伸出手,抓起了桌上的酒瓶,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下去。
劣酒通常都是烈酒,她眼睛里立刻有了醉意,瞪着阿吉:“你知不知道刚才有什么人来找过你?”
阿吉道:“铁虎?”
韩大奶奶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阿吉道:“是个很厉害的人!”
韩大奶奶冷笑道:“不但厉害,而且远比你想像中还厉害得多!”
阿吉道:“哦?”
韩大奶奶道:“他不但算准了你一定在这里,而且还猜出了你是谁。”
阿吉道:“我是谁?”
韩大奶奶道:“是个本来已经应该死了的人!”
阿吉神色不变,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韩大奶奶道:“他也不相信你已死了,可是我相信。”
她大声在叫:“我相信他一定可以让你再死一次!”
阿吉道:“既然我已应该是个死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韩大奶奶叫不出来了。
对这么样一个人,她实在连一点法子都没有,只有叹气:“其实铁虎自己也承认,如果你真的就是那个人,他也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你却偏偏要自己毁自己,偏偏要喝酒!”
说着说着,她的火气又上来了,重重的将酒瓶摔在地上:“喝的又是这种可以叫人把老命都喝掉的烧刀子。”
阿吉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只冷冷的说了两个字:“出去!”
韩大奶奶跳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这里的什么人?你叫我出去!”
阿吉道:“我不管你是这里什么人,我只知道这是我朋友的家,不管谁在我朋友家里大吵大闹,我都要请他出去。”
韩大奶奶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家是谁给他的?”
阿吉慢慢的站起来,面对着她:“我只知道我要你出去,你就得出去!”
韩大奶奶吃惊的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就在这一瞬间,她才发现这个没有用的阿吉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得说不出的冷醋无情。
他说出来的话,也变成了命令,无论谁都不敢抗拒的命令。
因为现在无论谁都已应该看得出,如果违抗了他的命令,就立刻会后悔的。
一个人绝不会变得这么快的,只有久已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才会有这种慑人的威严。
直退到门外,韩大奶奶才敢说出她心里想说的话:“你一定就是那个人,一定是!”
只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不是!”
韩大奶奶转过身,就看见铁虎。
他的脸看来就像是风化了的岩石,粗糙、冷酷、坚定。
韩大奶奶的脸却已因恐惧而扭曲发抖:“你……你说他不是?”
铁虎道:“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现在都已变了,变成了个没有用的酒鬼。”
韩大奶奶道:“他不是,不是酒鬼!”
铁虎道:“不管什么人,在决战之前还敢喝酒的,都一定是个酒鬼!”
韩大奶奶道:“可是我知道江湖中也有不少酒侠,一定要喝醉了才有本事!”
铁虎冷笑,道:“那些酒侠的故事,只能去骗骗孩子!”
韩大奶奶道:“可是我每次喝过酒之后,就会觉得胆子变大了。”
铁虎道;“真正的好汉,用不着酒来壮胆。”
韩大奶奶道:“我喝过酒之后,力气也会变得大些。”
铁虎道:“高手相争,斗的不是力。”
韩大奶奶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当然也明白这道理。
她根本就是在故意跟铁虎鬼扯,好分散他的注意力,造成阿吉的机会。
不管是想逃走,还是想出手,现在她都已帮阿吉造成了机会。
可是阿吉却连动都没有动。
铁虎道;“酒却可以令人的反应迟钝,判断错误,高手相争,只要有一点疏忽错误,就必败无疑。”
这些话他已不是对韩大奶奶说的,他的一双锐眼已盯在阿吉身上,一字字接着道:“高手相争,只要有一招败笔,就必死无救!”
阿吉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淡淡的问了句;“你是高手?”
铁虎道:“既然我已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
阿吉道:“我只知道你是请我吃过碗牛肉面的人,只可惜你并没有掏钱,付账的还是我。”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虽然不是什么高手,却也不是吃白食的人!”
铁虎盯着他,全身每一个骨节忽然全都爆竹般响起,一连串响个不停。
这正是外功中登峰造极的“一串鞭”,能练成这种功夫的,天下只有两个人。
纵横辽北,生平从末遇见过敌手的“风云雷虎”雷震天。
雄踞祁连山垂二十年的绿林大豪“玉霸王”白云城。
“玉霸王”的霸业已成,足迹已很少再入江湖。
“风云雷虎”的行踪本来就极诡秘,近年来更连消息都没有了,有人说他已死在一位极有名的剑客手下,有人说他已和这位剑客同归于尽。
——传言中的这位剑客,据说就是天下无敌的燕十三。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雷震天已加入了江湖中一个极秘密的组织,成为这个组织中的八位首脑之一。
据说他们的组织远比昔年的“青龙会”还严密,势力也更庞大。
骨节响过,铁虎魁伟的身材彷佛又变得高大了些,突然吐气开声,大喝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阿吉叹了口气,道:“我只有一点想不通。”
铁虎道:“那一点?”
阿吉道:“你本该已死在燕十三剑下的,又怎会到了这种地方来做别人的奴才走狗?”
铁虎盯着他,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你,我果然没有看错。”
阿吉道:“你有把握?”
铁虎道:“放眼天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敢对雷震天如此无礼?”
阿吉道:“你那大老板也不敢?”
铁虎不回答,又道:“近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想与你决一死战,可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你,因为我从无把握能胜你!”
阿吉道:“你根本全无机会!”
铁虎道:“可是今天我的机会已来了,最近你的酒喝得太多,功夫练得太少。”
阿吉不能否认。
铁虎道:“就算我今日死在你的剑下,我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只不过……”
他的锐眼中突然露出杀机:“只不过今日你我这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负,谁死谁活,都绝不容第三者将我们的秘密泄漏出去。”
阿吉的睑色变了。
铁虎已霍然转身,一拳击出,韩大奶奶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
她已绝对不能再出卖任何女孩子的青春和肉体,也绝不会再泄漏任何人的杷密。
阿吉的睑色惨白,却没有出手拦阻。
铁虎吐出囗气,新力又生,道:“屋子里的两个人,真是你的朋友?”
阿吉道:“是!”
铁虎道:“我不想杀你的朋友,可是这两人却非死不可!”
阿吉道:“为什么?”
铁虎冷冷道;“这世上能击败雷震天的有几个?”
阿吉道:“不多。”
铁虎道:“你若胜了,想必也不愿别人将这一战的结果泄漏出去。”
阿吉不能否认。
只要没有别人泄漏也们的秘密,他若胜了,击败的只不过是大老板手下的一个奴才而已,他若败了,死的也只不过是个没有用的阿吉。
阿吉活着又如何,死了又何妨?
铁虎道:“我们的死活都无妨,我们的秘密,却是绝不能泄漏的。”
阿吉闭著嘴,脸色更苍白。
铁虎道:“那么你为何还不自己去动手?”
阿吉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能去,他们是我的朋友。”
铁虎盯着他,忽然狂笑:“想当年你一剑纵横,无敌于天下时,又有谁的性命被你看在过眼里,为了求胜,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的?可是现在你却连这么样两个人都不忍下手?”
他仰面狂笑:“我知道你自己也曾说过,要做天下无敌的剑客,就一定要无情,现在呢?现在你已变了,你已不再是那天下无敌的剑客,这一战你必败无疑。”
阿吉的双拳突然握紧,瞳孔也在收缩。
铁虎道:“其实你是否去杀他们,我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杀了你,他们能往哪里走?”
阿吉沉默。
铁虎道:“你的人虽然变了,可是你的人仍在,你的剑呢?”
阿吉默默的俯下身,拾起了一段枯枝。
铁虎道:“这就是你的剑?”
阿吉淡淡道:“我的人变了,我的剑也变了!”
铁虎道:“好!”
“好”字说出口,他全身骨节突又响起。他用的功夫就是外功中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绝技。
他的人就是纵横江湖,从无敌手的雷震天。
他心里充满了信心。
对这一战,他几乎已有绝对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