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两个很奇妙的人在很奇妙的情景下,谈了起来。
远处仍有喊杀声,但由喊声中可以听得出搏斗的情形并不激烈,江不群明白,这神秘的老者对他的属下早有示意,王者食与申刚是处在受困的情形之下,在自己这方面未曾有结果之前,他们两人既不可能“胜”,也不至于“败”。
江不群虽仍保持着他惯有的从容与镇静,但他整洁的貌表却已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一袭挺直飘洒的长衫已经撕开了两条裂缝,口鼻中流出的鲜血使脚前染了腥红的一片,此外则是满身的泥泞与尘土。
那神秘老者则更加狼狈,因为他是由烂泥坑中爬了上来,满身都是乌黑的泥浆,头脸双手,也都是一样的沾满了污泥。
江不群取出一方雪白的绢帕,揩拭唇角鼻下的血渍,与脸上手上的污泥,一经揩拭,那雪白的绢帕立刻变得肮脏不堪。
他自嘲的摇摇头,松开手指,那幅绢帕无力的掉到了地上,这虽是一个小动作,但那老者却直着眼道:“看来你对什么事都是满不在乎。”
江不群笑笑道:“就算我在乎,又有什么用处,倒不如我们轻松地聊聊。”
他就在坐了下去,地上是烂草污泥,但他看也不看,也许是因为伤势的关系,使他不能再挺直地站着。
那老者就在他五尺之外,两人面对面的坐着,江不群由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吞下了一颗紫色的药丸。
那老者瞧着他道:“你吃的什么?”
江不群道:“不是仙丹,也不是疗伤圣品,只是一种普通的补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一颗!”
那老者摇摇头道:“我的药也许比你的更有效用!”
也自顾取出一颗药丸吞了下去,然后闭起双目,趺坐养息。
江不群冷冷笑道:“现在好像不是你调养的时候,你说过我们可以进行一些交易,现在,我等着要听听是什么交易!”
那老者叹息一声,答非所问地道:“你的武功造诣,大出于老夫的意料之外,老夫的伤势不轻!”
江不群点点头道:“在下也有同感,你不但武功的造诣出乎我的想像,你的剑法招式使我摸不着头脑,更使我吃惊的是你也能使出那一招‘悲鸿折翼’!”
那老者变色道:“你知道那一招的名称?”
江不群平静地道:“实不相瞒,这是我第二次接这一招了!”
那老者神情木然地道:“第一次是……”
江不群冷笑道;“自然是尊夫人了,但在下可以大胆的说一句,她在这一招上的成就要比你高明得多!”
那老者哼道:“方才一招相搏,你我伤势相若,如果她比我高明,为什么你能不死,至少你也该受了重伤才对……”
江不群笑道:“关于这一点,在下实在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还是你自己去问尊夫人吧,但以在下判断,贤伉俪之间,只怕已经有些不大和谐了!”
那老者咬牙道:“你能够猜得出她与我是夫妻,可见你的确高明。”
江不群笑道:“这不是我猜出来的,而是尊夫人告诉我的。”
那老者急道:“她究竟告诉了你些什么?”
江不群笑道:“我曾问过她的丈夫是谁,她亲口告诉我是丁令威,至于你们之间的不和,则是你告诉我的!”
那老者两眼瞪得滚圆地道:“我告诉你的?我告诉过你什么,我几时见过你?”
江不群笑道:“事到如今,你还隐瞒什么,你要我来云梦,你指称你的妻子是女魔,因为你知道只要我来了云梦,会有两个必然的结果,而这两个结果,都是你所希望的……”
目光凌厉的逼视着他又道:“第一,你希望我能杀了葛毕氏。第二,你希望葛毕氏杀了我。你似乎算定了我必然会与葛毕氏一争长短,不论我杀了葛毕氏,还是葛毕氏杀了我,对你都是有利的,但你还是不放心,所以你才自己又跟了来……”
那老者叫道:“我不懂你说些什么?”
江不群笑道:“你应该懂的,这是你一贯的手法,以大洪山谋杀少林、峨嵋掌门为例,先是利用胡飞花,又在胡飞花背后跟上玉娇娇,背后还有你亲自出马,第一步失败,还有第二步,第二步失败,还有第三步,终于你是成功了!”
那老者呼了一声道:“这事我承认。”
江不群道:“那么该谈谈你所说的交易!”
那老者把声音放得低低地道:“如果老夫助你,你可以把那女魔除去!”
江不群笑道:“这就是你与我的交易?”
那老者凝重地道:“她才是你真正的敌人,虽然她不曾杀了你,那是因为……哼,反正她迟早会要你的性命。”
江不群冷笑道:“这是你的想法,在我却认为你是想借助于我的力量……”
微喟一声又道:“你是个工于心计的魔头,但这件事却未免想得天真,云梦大泽五十里方圆之内,都在她的控制之内,就算我会答应,也是没有可能的事了。”
那老者笑道:“你顾虑到的是什么?”
江不群道:“你我的伤势大约都不可能再经恶斗,至少要有一个时辰的调息,方可恢复到八成功力,葛毕氏的精明不下于你,只怕她很快的就会找来此处,结果如何,是很难料断的事。”
那老者神秘地一笑道:“你估计的不错,这里发生的事,她很可能十分清楚,如果她想在这段时间里要我的性命,也并不难办到。但是,我敢确定她不会杀我,至少在目前说来,她还有依赖我的地方。”
江不群道:“纵然她不会杀你,也会有比你更精的算计,你很难成功。不过,我还是同意与你合作,但我也有条件!”
那老者道:“你说吧!”
江不群道:“你要诚实而坦白的回答我几个问题!”
那老者哼道:“这是你附加的条件?”
江不群摇头道:“我以不宣布你的秘密为交换。”
那老者神秘的笑道:“我有什么秘密?”
江不群平静地道:“丁令威,难道你还要装样,你是个欺世盗名,而又一心为恶的匹夫,你的布置十分严密,但却也是漏洞百出……”
微微一顿,悠悠接下去道:“你府中的地下建筑,起码是十年以上的工程,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你是真的丁令威,其次,我可以举出一百个以上的证据,譬如说你既能创造出无数个酷似的丁令威,为什么还要使真的丁令威活了下来。那丁吟雪胆子再大,也不敢带我去见地牢中的真丁令威,因为在那之前,她曾经严词拒绝过我要见她的义父。自然,当你经过安排之后,才使她带我去地牢见你,那地牢中的丁令威,就是现在的你,这一点该不会有错吧……”
那老者微微一笑,并没开口。
江不群继续道:“你所以宣布夫妇双双风瘫,是使人转移注意,不论武林间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会怀疑到与你们夫妇有关,以你在武林江湖中所创下的地位声望,是绝对可以使人信得过的……”
那老者道:“你的判断都很合情理,但如果我是真的丁令威,仅是宣布风瘫就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造出假的丁令威,岂非多此一举?”
江不群冷笑道:“那是你留的退步,以你对每件事都要布下三着棋子的作风看来,这更加合理了。不论你对江湖武林抱的是什么企图,你要大干一场则是不易的事实,如果你能杀尽武林中人,或是使整个武林颤栗在你的脚下,你的身份是真是假,都无关紧要。但如果你不幸而败,你就可以诱称受制于他人,故囚于地下,大不了把伪装你的人与知道这秘密的人杀掉,死无对证,仍可保存你往日的威名!是则虽然你失败了,但与你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无损,仍可徐图再起,对不对?”
那老者笑道:“这说法也有道理……”
江不群沉声道:“难道你还想否认?”
那老者从容地道:“你疏忽了一件事,如果我是真的丁令威,则老妻该是‘素心慈腕’左无瑕,而不是那女魔葛毕氏。”
江不群笑道:“名字是人取的,只要她高兴,她可以拥有一百个名字,甚至一千个名字。”
那老者道:“纵然你不认得左无瑕,至少你该见过坐在软榻上的假左无瑕,她与葛毕氏像么?”
江不群道:“完全不像,这点不用你说,左无瑕如有葛毕氏的容貌,武林中早就传扬开了,也不会把你的义女丁吟雪誉为天下第一美人。”
目光缓缓一转,又道:“对于这件事我有一个比较坏的判断,也许你把左无瑕杀害了,葛毕氏是你二次婚娶的妻子,甚至是不曾婚娶的姘妇,自然,这都是秘密进行的事。”
那老者苦笑道:“随你怎么说吧!但事实胜于雄辩……”
江不群冷冷地道:“你还有什么事实可以列举?”
那老者道:“只有一件,但却足以推翻你的一切想像。”
江不群道:“说出来吧!”
那老者悠然笑道:“事实不是徒耗空言,说是说不出来的……”说话之间,却去向脸上摸索,竟小心翼翼地扯下了一副人皮面具。
江不群怔怔住了。
在人皮面具之后,是一张与丁令威截然不同的脸孔,左颊上有一条刀疤,面色白惨惨的,显得平板而冷凉。
江不群像被人兜胸踢了一脚,同时也使他的思绪为之陷入迷乱之中,似乎再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但他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好精巧的面具。”
他不是轻下断语的人,在没有充分的佐证之前,他不会指说他是丁令威,从入襄阳丁府到进入云梦大泽,每一件可资采信的佐证,都足以证实这位“主上”就是丁令威自己,然而摆在面前的答案,却是否定的。
他把头转了开去,悠悠地问道,“不是丁令威你又是谁?”
那老者笑道:“老夫葛天朋,这名字对你也许完全陌生!”
江不群点头道:“在下的确没听说过。”
葛天朋把面具上的泥土小心的揩掉,又小心的戴了上去,使他再恢复了丁令威的面貌。
江不群仔细凝注着他,那面具实在精巧得令人难以置信,虽然他眼看着葛天朋把面具摘下又戴上,但他仍然无法看得出破绽。
他十分懊丧,一切的猜测推断已经在葛天朋的面具上完全落空,这些日子的奔波、艰险,并没有使他揭破谜底。
他必须再静下心来想想,但他却偏偏再也静不下心来。
迷惘之中,他似乎记起了一件事来,那是他在襄阳丁府见到丁吟雪之后,他最初怀疑丁吟雪为丁府的真正统治者,而后却又发觉另有幕后之人,丁吟雪不否认,而且曾说过两句使他难忘的话是:你无法找得出那幕后之人,如果你真能找得出,你一定会笑掉大牙。
这话曾使他得到很大的启示,那就是这“主上”的身份,是个他所熟知的,而又想不到的人物,否则怎会笑掉了大牙。
丁吟雪的话绝非无由而发,只有丁令威真正是的幕后之人才会符合丁吟雪话中的含义,但事实却又完全不是。
除开丁令威之外,还有什么人能使自己笑掉了大牙,葛天朋,不但名字陌生,那面目也是从未见过的人,又怎会笑得出?
葛天朋笑笑道:“江公子,你在想什么?”
江不群也笑笑道:“我想的问题很多,但你却不见得会回答我!”
葛天朋毫不迟疑地道:“为了你我可以有一次愉快的合作,我可以有限度的答覆你的问题。”
江不群瞧了他一眼,摸着下巴道:“你既冒充了令威,为什么却又不承认丁令威?”
葛天朋笑道:“你该知道丁令威夫妇已经双双‘风瘫’,我不能使本该躺在软椅上的丁令威跑到云梦来杀人!”
江不群冷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去掉丁令威的面具?”
葛天朋道:“也许因为我有掩饰本来面目的习惯,也许是我认为没有去掉的必要,因为我本是截了蒙面的黑布而来,没想到……”
江不群冷冷的接口道:“看来你我倒有些同病相怜,我没想到你不是丁令威,你没想到我会抵得住你狠毒的剑法,更没想到我会不丧命在你那招‘悲鸿折翼’之下……你想与我合力除去葛毕氏,想来早有存心,但你为什么却先是要置我于死……”
葛天朋道:“老实说,你能把葛毕氏杀死,是上策,葛毕氏把你杀死,是中策,我与你力去杀葛毕氏,是下策!”
江不群道:“果尔我与你合力诛除了葛毕氏,你能有把握把我除去?”
葛天朋认真地道:“你是很难对付的人,所以老夫说这是下策。”
江不群笑道:“但你的中策也不高明,你认为葛毕氏比我容易对付?”
葛天朋道:“她更扎手,但她虽是我的心腹大患,但目前却需要我,而且她不像你这样与我作对,一心要使真相大白于武林,所以要列为中策,如果你杀死了葛毕氏,则你必然也已一息奄奄,所以老夫相继而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你一并除去,那时放目武林,已是唯我独尊,故而列为上策……”
微喟一声,苦笑道:“现在却只能进行下策了!”
江不群冷笑道:“你可曾想到过还有下下之策。”
葛天朋摇头道:“没有,老夫是善于用脑之人,早已考虑周全了。”
江不群道:“虽然你不是丁令威,但你却是你属下之人口的‘主上’,也是眼下兴风作浪的魔头,杀死少林、峨嵋派掌门的凶手,如今捉到了元凶,一样是真相大白于世,一场武林魔劫就此烟消云散……”
声调一沉,道:“你该知道你眼下已经非我之敌,因为你伤势较我为重。”
葛天朋不在意的笑道:“那么你为何还不动手?”
江不群道:“动手不难,我想使你自己觉得悔悟,源源本本的说出你的来龙去脉、动机目的,我可以设法替你开脱……”
葛天朋摇头道:“江不群,这是你的梦想,老夫已经说过,要告诉你的事都是有限度的,你永远无法使真相大白于世……你对这场武林浩劫究竟知道多少?”
江不群冷笑道:“我不需要完全明了,只要捉到元凶,就是我的目的,擒贼先擒王,这话你该知道。”
葛天朋笑道:“不错,但是除你之外,谁知道老夫是贼中之王,谁能为你做证,而且,你又怎能确定老夫是贼中之王……”
江不群道:“如不是你,就是令妻葛毕氏,只要除去你们两人,天下江湖武林,必可立趋太平。”
葛天朋阴阴的笑道:“你确信没有错误……如果你真的能够如愿,除去了老夫与葛毕氏,而江湖中类似的杀劫依然层出不穷,甚或变本加厉,你将向武林中如何交待,老夫是藉藉无名之人,你能拿老夫的尸体交差,谁能够相信你,到那时不但会使武林中的同道笑掉了大牙,也许怀疑你才是真正的主凶,使你有口难辩……”
江不群道:“我不会杀你,我要使你亲自向武林同道说你的经过!”
葛天朋长笑道:“我什么都不会说,如果老夫当真武功不敌,被你所擒,只有立刻一死了之,你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无法证明,你该相信无法阻止我的‘死’吧?”
江不群道:“老贼,你用不着用这些话来淆惑我,襄阳丁府中的一切人与一切事,都能证明,我并不在乎你死与不死……”
葛天朋笑道:“你既知道老夫是每件事都预布三着棋的人,如何会如此疏忽,不在事先想到这一点?”
江不群道:“离开丁府时,你有了另外的布署?”
葛天朋摇头道:“没有,一点都没有。”
江不群奇道:“那么你的话岂非故弄神秘?”
葛天朋笑道:“你初到丁府时曾误认丁吟雪为丁府的主宰,实际上她却是老夫的属下,而现在……”
微微一笑,住口不语。
江不群一怔道:“莫非你不是‘主上’?”
葛天朋道:“是,老夫就是他们口中的‘主上’,但在老夫之上,却还另有主上,老夫的生死与武林大局并没有多大影响!”
江不群哼道:“你随机应变的机智很够,但我却不是易于受骗之人!”
葛天朋平静地道:“信不信由你!”
闭起双目,认真调息了起来。
江不群十分懊恼,但这事却使他半信半疑,他是审慎的人。既有怀疑,他就不能鲁莽从事。
葛天朋又复睁眼一笑道:“你的两位朋友已经远去,但他们可以安全无恙,葛毕氏既然未来,你也该借这短暂的时光来调养一下伤势。”
江不群冷笑道:“你认为我会与你合作?”
葛天朋道:“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想必你是肯的。”
江不群暗暗忖思:这老贼确然是够阴狠的,自己虽似占有优势,在功力上能胜过他一筹,但这老贼如在暗中尚有应援的人手,则自己在力竭之余,岂不仍然要栽到他的手里?
这老贼说得不错,借机恢复一下功力,使伤势稳定下来,才是当务之急。
忖思之间,也开始趺坐养息。
葛天朋双目未睁,轻声道:“看来你是接受老夫的建议了?”
江不群也闭着双目道:“既然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在下自然只好屈从,但是,有些问题,在下必须得到一些答案!”
葛天朋道:“老夫只能做有限度的答覆。”
江不群道:“丁令威在于何处?”
葛天朋道:“这问题超出了限度,不过,老夫可以告诉你,他与他的夫人都好好的在于世上,……”
江不群双目一睁道:“这是疑问,为什么你要把他们留在世上?”
葛天朋道:“这是我那主上的意思,其余的恕老夫不能再进一步说明了!”
江不群道:“好吧!这事在下可以不提,但你那一招‘悲鸿折翼’是什么功夫?”
葛天朋傲然道:“是一位前辈奇人所留传下来的。”
江不群完全停止了调息,厉声道:“你说的可是四海孤鸿上官悌?你那主上是谁?”
葛天朋也停止了运息,瞧他一眼道:“你知道的事情不少,你的怀疑很有道理,但是老夫却不愿加以证实,也不愿加以否认……”
江不群忙道:“你是说这件事情又不能继续问下去了?”
葛天朋笑道:“再问就超出了限度。”
江不群冷笑道:“那么,你所用的邪魔手法,与用毒的手段是否出之于芜薇子?”
葛天朋笑道:“你把芜薇子估得太高了,他的那点雕虫之技并不敷老夫的需要!”
江不群道:“那‘魔声音功’呢?”
葛天朋忖思了一下,方道:“那是我那主上的拿手绝技!”
江不群目光转动了一下,道:“你与葛毕氏所学相同,也许你们是同门……”
葛天朋呵呵一笑道:“我可以破一次例,超出限度告诉你一点,我与她同门而不同师,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看似情谊甚笃,实则貌合神离,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也是世上最仇恨的人!”
江不群又怔了起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太微妙了,江不群不由颓然微叹一声,站起了身来。
葛天朋笑笑道:“你的内伤稳住了?”
江不群摇头道:“不瞒你说,没有。”
葛天朋道:“你该静下心来调息,我们合作的事,是十分棘手的。”
江不群冷笑道:“我对这件事已经灰了心,你们同门相残,正是我要看的好戏……”
葛天朋道:“你想跳出整个是非的圈子?”
江不群点头道:“不错,到今天我才发觉,我是个既无能又无用的人,我将不再过问江湖是非,永远退出江湖了!”
不待话落,迈步走去。
葛天朋冷哼一声,叫道:“江不群,你毫无信义!”
江不群收步道:“信义两字,不该由你口中讲出来,在下也不愿与你争论。”
他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
葛天朋扬手一招,沉声喝道:“江不群已受重伤,不拘死活,快些把他解决……”
江不群的估计不错,十丈外掠起四条人影,疾射而来。
但那四条人影尚未掠到葛天朋身旁,另两条人影却由另一个方向疾闪而来,其中一人是葛毕氏,另一人则是玉娇娇。
葛天朋连忙暗暗挥手,使那四条黑衣人影在他背后停了下来。
玉娇娇抢前一步,扑地跪了下去,叩头道:“婢子该死,求主上治罪!”
葛天朋哼了一声,转向葛毕氏道:“我没有事先通知你,因为我来得太匆促了!”
葛毕氏裣衽道:“是贱妾消息知道得太晚,迎接来迟,请主上恕罪……”
葛天朋连忙双手挽住道:“这是哪里说起,你我是恩爱夫妻,不要来这些俗……夫人这些日子身体可好?”
葛毕氏温柔地道:“贱妾托庇粗安……”
眸光深情的转动着道:“主上有什么大事,要这样中宵奔波,难道不怕风露有伤圣体?”
葛天朋呵呵笑道:“眼下正是该为师门奔波出力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了这一些?”
葛毕氏忙道:“主上的艰苦卓绝,正是贱妾应该仿效的榜样……”
俯首一笑又道:“主上远途而到不知有何指示……可有暇入翠楼一坐?”
葛天朋微微一笑道:“年余未得聚首,自当一叙离衷,但为师门之故,只好效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美德了!”
葛毕氏平淡地道:“主上要回襄阳?”
葛天朋含糊糊点头道:“是!正是要再赶返襄阳。”
葛毕氏眸光转动,又道:“娇娇有违主上令谕,请主上……”
葛天朋点头道:“就把她交给我吧!”
玉娇娇一震,轻声叫道:“母后……救我。”
葛毕氏平静的笑笑道:“娇娇虽大错,但她毕竟是你我收养的孩子,也是属下们尊敬的大公主,还求主上……”
葛天朋截断她的话锋微笑道:“娘子说得不错,其实,她也是我所痛爱的女儿,就跪这一跪已可免罪了,起来吧……”
伸手抚抚她的秀发,仿佛慈祥之至。
葛毕氏眸光转动,皱眉道:“主上衣履皆已泥泞不堪,这……”
葛天朋向身后指指四名从人道:“我已要他们带了更换的衣服,不劳娘子关注……方才是太大意了,不小心跌了一跤!”
葛毕氏甜甜的一笑道:“主上既有师门急务,贱妾也不多留了!”
葛天朋呵呵一笑道:“娘子保重!”
缓缓转身,大步而去。
自然,他脚步踉跄,行走不稳,若非身后一名黑衣人连忙向前挽扶,只怕他会摔倒于地。
这情形葛毕氏自然看得十分清楚,而且她连江不群离去,与葛天朋招来四名黑衣人欲要随后杀之之事也看得十分清楚。
葛天朋也明知葛毕氏看得十分清楚,但两人俱不说破,一场表面上的应付,煞有介事,葛毕氏就静静的望着葛天朋离去。
沼泽中只有她一个人,她仍是穿着那一袭黑衣,像一个朴实的农家妇人,她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缓缓的消失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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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天朋在四名黑衣人扶持下终于走出了沼泽之外,到了一座山岗之上,岗上种满了松柏,地上有干净的石块与细密的小草,正是良好的休憩之处。
葛天朋喘吁着坐了下来。
玉娇娇畏畏怯怯的随在身后,俯下身子,柔声道:“主上可要换换衣履?”
葛天朋目光投注到她脸上,阴阴一笑道:“这不是急事,我们可以谈谈别的!”
他的神情上声调上,使玉娇娇坪然一震,面色顿然灰白得没有人色,连忙双膝一屈,跪了下来,俯首道:“请主上教训!”
葛天朋冷冷一笑道:“你是母后那边的人,我如何教训得着你!”
玉娇娇双肩抖索,以头触地道:“主上折煞奴婢了。”
葛天朋板着脸道:“那么你且说说大洪山失败的经过。”
玉娇娇颤声道:“主上明鉴,婢子被江不群所乘,弄到了大洪山的一座高蜂之上……”
葛天朋哼道:“据老夫所知,那是少林、峨嵋两名贼秃到大洪山的前一夜之事,第二日一天之中你做了些什么?”
玉娇娇道:“婢子在于峰上,因为……江不群守在婢子面前……”
葛天朋道:“是他缚了你的手脚,还是把你压到了石头底下?”
玉娇娇低声道:“都没有……”
葛天朋道:“那么你有几件事可做,第一,你可以与江不群一拼生死,第二,你可以逃下峰去,第三,你可以自戕一死,为什么这些事你都不曾做,却与江不群在峰上相对而坐,你有什么解释?”
玉娇娇以头触地道:“奴婢没有解释,奴婢该死。”
葛天朋叹口气道:“你倒坦白,那江不群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他以后又离开了你而使你从容逃走?”
玉娇娇惊恐地道:“江不群自作多情,他说……是为了救我……”
葛天朋呵呵大笑道:“救你,他怎样救你?以后呢?”
玉娇娇忙道:“那是自作多情,而后,他走了,……他说十四日之内会再去峰上,但婢子待他走后,也就走了!”
葛天朋道:“但你去了何处?”
玉娇娇呐呐地道:“婢子自缚去见母后请罪!”
葛天朋笑道:“这又是你犯了的错误,大洪山之事是由我策划的,你虽是你母后身边的人,但却是我调用的,若请罪,该向我请罪!……”
玉娇娇连连叩头道:“婢子该死,婢子该死……”
葛天朋道:“论你罪行,不但该死,而且该以最残酷的方法处死,但我既答应了你母后,自然该从宽发落……”
玉娇娇叩头如捣蒜地道:“谢主上不杀之恩!”
葛天朋淡淡笑道:“不杀是不杀了,但你却要替我做一件事!”
玉娇娇忙道:“请主上吩咐,奴婢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葛天朋阴阴的笑道:“如果你眼睛管用,方才大约你也看到了,当你那母后未到之时,江不群正向我告别而去,现在我要你把他找了回来,目前我有一桩交易仍希望和他谈成!”
玉娇娇连声道:“奴婢就去找他……”
葛天朋摇摇手道:“这样去找,有两个缺点,第一,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如何能这样凑巧,一下就可找得到他?第二,就让你找到了他,又怎知他会随你回来见我!”
玉娇娇低眉俯首地道:“主上说得是,……请主上指示。”
葛天朋忖思着笑道:“在大洪山之时,他把你弄到山峰之上,曾说还是为了救你,是么?”
玉娇娇红着脸道:“是的,他……是这样说过。”
葛天朋瞧着玉娇娇道:“你算是当世的第二号美人儿了,那小子一定是看上你了!”
玉娇娇忙道:“不,……那是他的英雄心理作祟,也是他的……自作多情……”
葛天朋笑道:“不论是什么因素,反正他要想救你却是事实,如今最好的办法还是叫他来救你,……”
玉娇娇大惊道:“主上……”
葛天朋笑道:“别怕,自然这是假的,我们的目的是骗他来,对么……”
目光缓缓的瞧瞧四周,又道:“你不妨叫几声,装作要被剐被杀的情形,这夜空之中传声最远,想必他会闻声赶来!”
玉娇娇为难地道:“这……这……只怕婢子……”
葛天朋面色一沉道:“这不算难事,难道你连叫都不会叫么?”
玉娇娇只好应道:“婢子……会叫……”
她果然嘶声狂叫起来,道:“哎……哟……救……救命……”
葛天朋做了一个不很嘉许的手势,道:“停……停……这声音大是够大,尖是够尖,但一听就知是假装的,江不群是个聪明的人,这种声音只会使他发笑,不会使他动心,自然更不会使他当真赶来救你,……失败了……”
玉娇娇面色灰白地道:“婢子……可以再叫两声……试试看……”
葛天朋摇头道:“这样不妥,江不群一听叫上几声,知道是假的之后,自然就不会再听下去了,我们得另想办法!”
玉娇娇俯伏在地遍体觳觫。
葛天朋轻抚着她的满头秀发道:“孩子,当初一收养你的时候,你那母后就一再夸赞你是聪明人,你来帮我想想看该用什么办法?”
玉娇娇颤声道:“婢子……想不出来。”
葛天朋用手指敲敲前额道:“你当真想不出来?”
玉娇娇咬咬牙道:“主上一定要叫声逼真,只有……真的使用刑罚!”
葛天朋抚着她的秀发,更加“慈祥”地道:“孩子,难怪你母后夸赞你的聪明,果然被你想出了好主意来,不过……”
又板起她的脸来,瞧着道:“这样会使你受些痛苦,我怎能忍心!”
玉娇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却勉强含忍着道:“婢子虽粉身碎骨,亦无所怨,受一点刑罚,又算得了什么!”
葛天朋哈哈笑道:“好孩子,果然是我的好孩子……来人呀!你们说知道怎么做吧?”
四名随侍的黑衣人奔了过来,同时右腿一屈道:“请主上示下!”
葛天朋叹口气道:“为了不得已的理由,你们要对大公主用刑罚,使她能大声哀号,哀号中要充分流露出受刑的痛苦,不能听出假来,你们会么!”
四名黑衣人同声道:“属下遵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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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名黑衣人走向了跪在地上,面无表情的玉娇娇,同时躬身一礼道:“大公主……”
玉娇娇眼珠似乎停止了转动,迷迷惘惘地道:“是主上的令谕,你们尽管动手!”
四名黑衣人又拱手一礼道:“大公主恕罪!”
其中两名黑衣人一个按头,一个按足,另两名黑衣人则各自从腰中取出了一条牛筋软鞭,两人一左一右,分别抽了起来。
但听劈劈啪啪声中,玉娇娇的惨呼之声大起。
大约一百鞭之后,四名黑衣人停了下来。
葛天朋急道:“不能停,那江不群大约就快听到了,现在停了下来,我这可怜的孩子方才那一顿打就算白挨了!”
挥鞭的两名黑衣人只好继续抽打!
玉娇娇哀呼之声又起声。
两百鞭后,两名挥鞭的黑衣人再度停了下来。
葛天朋皱眉道:“又怎么了?”
两名挥鞭黑衣人连忙跪了下去道:“启禀主上,大公主受刑不过了! ”
葛天朋挥挥手道:“没有的话,娇娇是武功高强的人,这几鞭子算得了什么,再打,再打,再打,不能前功尽弃!”
两名挥鞭的黑衣人不敢违背,只好再度挥鞭而抽。
但玉娇娇的惨呼之声却渐渐转低,最后竟完全停了下来。
两名挥鞭的黑衣人再度停了下来,向葛天朋跪禀道:“大公主昏死过去了!”
葛天朋摇摇头叹口气道:“我可怜的孩子,这样凄惨和呼号,都没有把那小子引来,只怕这顿鞭子是白挨了……”
走向玉娇娇身边叫道:“娇娇,娇娇……”
玉娇娇双腿与臀部已是血肉模糊,人早已昏迷了过去,哪里听得到葛天朋的呼叫之声。
葛天朋苦笑一声道:“你们果然打得不轻,就让她这样休息一时吧!”
四名黑衣人依言退立一侧,山冈上暂时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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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江不群。
他愤然离开了葛天朋,脑海中竟是一片混乱,他没有注意到玉娇娇与葛毕氏,也许那是他负了伤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他气恼得失去了应有的敏锐。
首先,他要去找到王者食与申刚。
喊救声早已听不到了,他已不知两人去了何处,同时,他似乎也忘记了是置身于沼泽之内的阵式之中。
他只是茫然向前而行,失败的情绪刺激着他,使他觉得颓丧。
忽然——
他发觉有人拦住了他。
江不群本能的脚步一收,挥掌护身。
那人银铃般的一笑道:“不必紧张,至少在目前,我对你并无恶意。”
江不群此刻方才发觉,那正是葛毕氏。
他拍拍前额,自嘲地一笑道:“惭愧!”
葛毕氏笑道:“什么事使你觉得惭愧!”
江不群道:“应该说是贤伉俪吧,他已来了云梦!”
葛毕氏点点头道:“我已经见到了他,他已经走了!”
江不群瞧着她道:“你知道他来的目的?”
葛毕氏道:“杀你……看你们两人的情形,像是每人都到了半死的程度,这是件很好玩的事!”
江不群道:“还有不太好说的事,他一再要与我合力送你去阴曹地府!”
葛毕氏浅笑道:“这是我想得到的事,但你为何不与他联手了?”
江不群笑道:“不要说他别具心机,纵然他是真心诚意,江某也没有这份兴致,因为我并不喜欢借助外力,何况他是我恨极了的魔头!”
葛毕氏道:“看情形你似乎强过于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江不群叹口气道:“我可以坦白告诉你,就眼下而论,我不但不能杀他,如有必要,我还要保护着他……”
葛化氏淡笑道:“那么你如不是病了,就是疯了,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江不群道:“这就是我目前的难处,我要的不但是除魔卫道,也要事故的真相,既然我插手管这事,我就要管得明明白白,对武林同道有个明确的交待,杀了他反而是灭了口,也使我失了寻找真相的有力线索!”
葛毕氏道:“这是你的聪明,但也是你的糊涂,丁令威……不,该说是葛天朋,只要他存在于世,将不知会有多少人受害,你可曾想到这一点!”
江不群瞧着她道:“你的话很有意思,你呢?难道你是不害人的!”
葛毕氏不在意的笑道:“虽然这是挖苦我,我却一样的认为恭维,但我希望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江不群道:“我不能不冒这个险,葛天朋说他还有主上,那是我还不能确信的事。……”
葛毕氏忽然“慈祥”地道:“真是可怜的孩子,看来你已完全弄昏了头了!”
眸光诱人的一转道:“我倒有一个建议,小楼上有美酒佳肴,也有兰汤等你沐浴,新衣给你更换,你是唯一的男人,我是唯一的女人,我们似乎还该继续谈谈!”
江不群摇摇头道:“除非你使用武力,否则我眼下不感兴趣。”
葛毕氏道:“我认为你会乖乖的跟我走。”
江不群女大笑道:“那是你的眼光出了问题。”
葛毕氏道:“至少你那一胖一瘦的两位友人不是你狠心撇得下的。”
江不群两眼一亮道:“他们在……”
葛毕氏道:“自然是在翠楼之上。”
江不群哼道:“你把他们骗去的还是捉去的,还是用你天赋的本能勾引了去的?”
葛毕氏微微皱眉道:“围攻他们的人都是葛天朋属下的好手,他们两人迟早会力尽不支,所以该说是救他们去的。”
江不群忖思着道:“他们两人既已成了你的贵宾,我更可以不去了。”
葛毕氏道:“也许还有一个使你值得考虑的理由,最好你能改装易容,莫再这样行走江湖之上!”
江不群哼道:“为什么?”
葛毕氏道:“因为你一离云梦大泽,将会受到各派豪雄的攻击,无为公子江不群这几字,已经不大吃香了!”
江不群大声道:“为什么?”
葛毕氏悠然一笑道:“因为你背上了黑锅,已经被人认为是谋杀少林、峨嵋掌门的主使之人,从而推断出其他的血案,也是你主使所为,只怕你已成了众矢之的,由誉满天下的佳公子,变成举世痛恨的大魔头了……”
眸光向江不群神秘的转了一转,又道:“有些人能在一夕之间扬名天下,有些却也在一日之间身败名裂,虽然这是很值得怜惜的事,但如果看得开,也就没有什么了?”
江不群不在意地道:“这倒不用尊驾关心,纵然有些误会,现在也该解释开来了!”
葛毕氏哈道:“想必你是依赖那双腿残废了的悲云和尚吧!”
江不群微感一怔道:“你知道了也没有什么,这并不是什么神秘事。”
葛毕氏笑道:“但如果悲云和尚出了意外呢!”
江不群虽然仍旧保持着镇静,但心头却突的一跳,道:“他安全的很,因为他有飞鸟代步,现在不但已经传讯到了峨嵋,大约他也已经回到了少林。”
葛毕氏道:“什么事都有两个可能,你不能这样乐观。”
江不群试探地道:“你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消息,你究竟听到了什么?”
葛毕氏道:“我没有听到什么,而是看到了什么,一支血迹斑斑的鹫鹰,一件染满血渍的僧袍,其实应该说只有半件,挂在那鹫鹰的翅膀之上,但那鹫鹰一到云梦,就已一命呜呼……”
江不群觉得眼前发黑,咬咬牙道:“你说的是实在话?”
葛毕氏哼道:“有物为凭,只要你有兴趣,立刻就可以看到,但如果你没有兴趣,那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江不群不暇多言,急道:“就烦尊驾带路。”
葛毕氏唇角间又浮起了甜甜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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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不群又进去了两排古柏夹道尽头的小院之中。
此刻天色已亮,小楼一样迷蒙。
葛毕氏并没有说谎,那支鹫鹰横躺在小院之中,占去了几乎一半的地方,双腿僵直,身躯冰冷,已经死去多时。
王者食与申刚也果然在小院之内,王者食正守着那冰冷的鹫鹰,眼眶中有泪水打转,申刚则抓耳挠腮,一付不安之情。
鹫鹰的致命伤在肚腹之上,有七枝羽箭同时射中了它,那箭是无毒的,但它却死于失血过多。
鹫翅上果然挂着半件僧衣,上面同样的染满了鲜血,但却无法分辩是人血抑是鸟血。
但恨据情形判断,分明是鹫鹰在飞行之时,猝遭袭击,悲云大师双腿既残,身在半空,幸免的可能似乎一点那没有,而是由鸟背上直掉了下去,至于那鹫鹰,却挣扎着飞了回来,但在到达云梦之时,已因失血过多而死。
江不群也木然了,他连向王者食申刚打招呼的勇气都已失去,也在望着好鹫鹰的尸体发呆。
忽然——
一串奔跑的脚步声与欢呼声传了过来,一个天真的声音叫道:“江叔叔,江叔叔……”
那是小红菱,她高兴地叫道:“江叔叔,你起得好早,这鸟好大,是江叔叔打下来的吧……”
但她的声音也突然的刹住了,小脸上也换上了一付疑讶惊骇的神情,这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哪里知道一夜之间会出了这么多的变故。
江不群没有答话,他的手却抚在了她的头上,那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小红菱目光扫到了那大得可怕鹫鹰尸体背上的血渍僧衣,又扫到了王者食与申刚两人,她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她有一百个问题一千个问题想问,却又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最后,她悄悄离开了江不群扑到了葛毕氏的怀中。
葛毕氏拍拍她的头,“慈祥”地道:“去找白梅花她们去玩,江叔叔有事。”
小红菱皱皱鼻头道:“我不喜欢白梅花,我宁肯自己去玩。”
葛毕氏长长的叹吁一声道:“也好,去喂蝈蝈去吧!等会儿我会去叫你。”
小红菱想跟江不群打个招呼,但却没打出来,最后扭动着身子跑了。
葛毕氏走到江不群身边,笑道,“怎么,我们的天下第一公子已经山穷水尽了么?”
江不群摇摇头道:“你误会了,我想的并不是我自己的事。”
葛毕氏又道:“人不能没有错误,尤其是臆测判断之事,更是不可能绝对正确,譬如我就曾认为葛天朋不可能会取你的性命,但我的判断也出了错误!”
江不群苦笑道:“我也不为我的判断错误烦恼,我是可怜那惨死的悲云大师,也为少林、峨嵋,与绿林道间所将发生的血劫而担优。”
葛毕氏道:“要来的事终于要来,烦恼也是没有用的。”
江不群冷冷的投注了她一眼,却转向王者食道:“胖娃儿……”
王者食苦笑道:“小玉马!”
他与申刚也是满身泥泞,衣服也有数处破裂,申刚的臀部与王者食的腿部都染满了血迹。
江不群道:“我觉得抱歉,这鹫鹰……”
王者食两眼一睁道:“这鹫鹰怎样,休说是一支鹫,便是我死了又怎样,这是命……”
江不群道:“但它是阿福的。”
王者食道:“我会告诉他,……倒是眼前的事……”
申刚接口道:“小玉马,你的伤怎么样,我和胖娃只是擦伤了点皮……”
他忽然觉得这场面实在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混淆,他们三人原是要来捣毁翠楼,把那女魔一齐毁掉的,没料到事情中途发生了变化,那女魔就站在他们身旁,但彼此之间却像是已经敌意尽消。
而且,葛毕氏也实在不像女魔,倒像一个安安分分的农家妇人,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怪事。
他并没向葛毕氏如何打量,也许是葛毕氏未向他炫露自己的美之所在,故而申刚并没觉得她能比胡飞花还美。
至于王者食,则更是眼皮都不翻一翻,自然更不会发觉到她的美。
江不群微喟道:“事情愈来愈棘手了,你不觉得灰心?”
申刚道:“小玉马,你别弄错了,我是帮你小玉马忙的,灰心不灰心,我倒没有这份感觉。”
王者食怔了一怔道:“小玉马,莫非你想中途抽身?”
江不群苦笑道:“我曾想到过一点,如果说这件事是因我之故而愈弄愈糟的话,我并不在乎成功失败,我是可以中途抽身的,但如果并不因我之中途抽身而能有所好转,我宁肯忍辱负重,再拚下去。”
葛毕氏甜甜一笑道:“不失英雄本色。”
江不群缓缓转向葛毕氏道:“谢谢你的恭维,射死鹫鹰的羽箭,你可认识?”
葛毕氏笑道:“如果你认为这是我的属下所为,我并没什么辩解的之词,因为那箭上并没有特殊的标识,无法证明什么。”
江不群道:“这件事我暂时不想追究,我只想知道你对我们要采取什么步骤,因为你我毕竟是敌对的立场。”
葛毕氏道:“化敌为友的事不是没有。”
申刚突然接口叫道:“你有改邪归正之心?”
王者食也急急接口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葛毕氏笑道:“何者无邪,何者无正,老身认为彼此看法不同。”
申刚失望地道:“这样看来,化敌为友的事,是不可能的了!”
江不群凝重地道:“这并不是问题的重点,……尊驾有什么条件?”
葛毕氏道:“你重伤未愈,两位贵友的本领,老身也已略知一二,倘若此时此地,老身要你们的性命,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江不群淡淡地道:“也许。”
葛毕氏道:“所以我提出化敌为友的建议,这建议该是够宽大的,因为我不致乘人之危,你不妨考虑。”
江不群平静地笑道:“我没有考虑的必要。”
葛毕氏道:“至少,你已是代罪羔羊,不要说你重伤未愈,就算你未曾受伤,只怕也难与少林群雄接战。”
江不群摇摇头道:“这是我的困难,不必尊驾担心。”
葛毕氏笑道:“那么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江不群道:“如果我们现在要走呢?”
葛毕氏坦然一笑道:“请便。”
江不群目光四周一转道:“请代问候小红菱!就说将来我会看她,并且会给她带来礼物……今天的事,是你的一次恩惠,江某会记在心上。”
葛毕氏笑道:“但我并没要求报答。”
江不群笑道:“江某是恩怨分明之人,虽然你也许是这次血劫的祸源,但我仍然要报这次的恩惠!”
葛毕氏道:“那也随你了!”
江不群双手一拱,转身就走。
王者食与申刚怔了一怔,也随之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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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不群走后不久,玉娇娇被人抬入了小院之中。
她已将要半死,满身都是淋漓的鲜血。
葛毕氏大惊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接着眼泪滚滚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到玉娇娇的脸上。
玉娇娇精神一振,颤抖着握住葛毕氏的右手,颤声叫道:“母后,您……待我太好了,婢子纵然千刀万剑,也是感念母后的。”
葛毕氏扯出玉旗令符,一连叠声的吩咐着小楼中的人们为玉娇娇小心看护,小心疗伤,然后她方才退下了小楼。
当她走下小楼时,唇角间泛起了一抹得意的微笑,至少在用人上,她比葛天朋高明一筹。
白梅花、海棠花等人都跑前跑后,她们不但因为伤者是大公主,也因为葛毕氏手中的玉旗令符。
但使她们第一次感到困惑的是玉娇娇对葛毕氏的神态,她们也似乎听到了模模糊糊的呼唤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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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毕氏又登上了将台。
她并没有去换珠冠霞帔,就只穿着她的青布衣服。
她像一位用兵甚久的将军,一拨拨点兵遣将,把她所能遣出的属下高手,尽都差了出去,而他们的任务则是保护已经受了伤的江不群。
同时,也使他们在各大门派之间,显露出他们是云梦翠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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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不群当先而行,王者食跟了上去道:“小玉马,你的伤好像不轻。”
江不群点点头道:“我知道。”
申刚抓抓耳朵道:“一出云梦大泽,你该觅地疗伤。”
江不群又点点头道:“我知道。”
他有些心思不属,但却留心观察着方向,此刻朝阳已出,尽管云梦大泽是一处可人而不可出的奇门大阵,但在江不群的当先引导下,仍然很快的走了出来。
一出云梦沼泽地区,江不群长吁一声,就地坐了下来。
申刚焦急地道:“小玉马,你的伤到了必须立刻运功疗养的时刻了!”
江不群摇摇头一笑道:“大洪山的一场血腥大劫就要展开,各地的绿林弟子,都将遭逢死运,我们需要去阻止!”
王者食悠然一叹道:“如果那女魔说得不错,只怕你已阻止不了,没有人会再听你的话了!”
江不群苦笑道:“那也要尽人事以听天命,事若不成,宁以身殉……”
目光转向申刚道:“十里外大约就有市镇,你可否去弄辆车来?”
申刚抓抓耳朵道:“如果依我,还是先找郎中要紧。”
江不群朗然一笑道:“猴儿,你该知道我的脾气,如果你不肯,我会自己去找。”
申刚连连皱眉摇手道:“我去,我去……”
转向王者食道:“这里并不是安身之地,你们该到那边的密林去等。”
江不群朗笑而起,道:“猴儿,别以为我伤得不能动了,至少,我还可以运出五成以上的功劲!”
申刚皱眉叫道:“你不是小玉马,你是小祖宗,求你千万别逞英雄,内腑受伤,再强用内力,那是不死也要残废的,你不是不知道。”
江不群摇手道:“我比你知道的也许多些,快去吧,我们就在林中等你,记住,要四匹马拉的快车,别记成骡子!”
申刚顾不得多说什么,只连声应着,展开提纵身法,如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