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律师说:“哼,自作多情!”
“我当然不会以为她对我有情,而是说她根本没有加害于我的必要!她对我唯一的企图,只是我身上的龙眼珠。……”
“你总不会愚蠢得随身带着吧?”
“就是随身带着,她又怎会知道呢?”罗平说。
石律师说不过罗平,只好喝酒。
对于女人,罗平是一向守时的。他穿上了一件纯白色的小礼服,益显胸前的红领带,鲜艳夺目。
就这样,像花花公子一般,自驾着一辆敞蓬车前往赴约,路上,他心神恬愉地念念有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念着,他抬起头来,却见天上漆黑一片。
“嗯,无月无光又何妨,只要有情就得!”他喃喃自语:“即是虚情假意,也聊胜于无,只怕笑里藏刀……”
“毋忘我”是一家颇为别致的咖啡馆,狭长得像一条甬道,两旁都是火车座,中间隔着一长条花坛,坛上长满了蓝紫色的“毋忘我”。
这时,下午的顾客已离去,而夜间生意尚未开始,因此显得很冷落,罗平找了找,没有看见温婉,只好坐下来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当他正第十八次看表时,突有幽香扑鼻,抬起头来,他就看到温婉正含笑盈盈地站立于他面前。
“对不起,让你久等啦!”
“我真是等你等得太久了!”他感叹地说:“算一算已经等了五百零卅几年!”
“五百多年了。”温婉一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明白了那意思,因此双颊微红,坐到他的对面,就闪避地问:“这儿的情调不错吧?”
“嗯,跟天堂一样!”
“你好像对天堂很熟悉嘛!”她语带讥嘲地说。
“不,我是在遇到你以后,才知道天堂在哪儿的!”
“在哪儿呵?”
“你在哪儿,天堂也在哪儿!”
温婉低下了头,却抗议地说:“罗平,你不该逼人过甚呵!”
罗平真为这句话而心意飞驰,却听她接着说:“昨夜,你先唆使萧志清来找麻烦,之后又去报警,让大批警察来围捕我,这还不够,最后你亲自跑来,劫走了我的东西!”
“你今晚约我来,”罗平笑着问:“就是为了算一算,昨夜的帐吗?”
“帐总是要算的,不过我还不会那么性急!”柔和的灯光照着温婉柔和笑容:“罗平,老实说,这家咖啡馆,现在是不是被警察包围了!”
“你为什么会那样想呢?”罗平讪讪地反问。
“对你这样的人?不能不处处小心。”温婉怨叹地睨了罗平一眼:“昨夜要不是那一杯酒,恐怕我这时候正在受警察疲劳的审问呢!”
“啊,提起那杯酒,我非常遗憾!”
“遗憾?”
“嗯,因为你原是准备来给我喝的!”罗平又露出了那种自称为“悲天悯人”的微笑:“你真聪明的,但你顶多也只能推测到我会来,而不可能想到萧志清,会比我先来,是不是?”
正说着,仆欧把他的咖啡送来,于是温婉也叫了一杯可可。
加了糖后,罗平调和着咖啡,淡淡地问:“这杯咖啡,喝了不会肚子痛吧?”
“不会的!”温婉俏佻地笑着:“非但不会肚子痛,而且喝了永远无病无痛!”
“这样说,该是琼浆玉液啦!”罗平端起杯子,一口气喝掉大半杯。
“这样说,你还敢喝,要是待会儿无疾而终……”
“那我愿牡丹花下鬼!牡丹国色天香,何况是朵解语牡丹!”
“侠盗罗平,万家生佛,佛归西天,奈苍生何?”望着她两叶绛唇启合得极有韵致,罗平为之目眩神怡,不觉声音如梦地问。
“温婉,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想什么呀?”她稚气十足地反问。
“想吻你一下!”
罗平从未见温婉如此惊慌过,她像一只猎犬追逐下的白兔,终于避无可避,而挣扎地叫:“你不觉得说这样的话,太过失礼了吗?”
“对不起!”罗平态度虔诚地说。
“我是脱口而出,说的是心里话!”
“你总把我看得太什么,所以才这样说!”温婉低垂着头,声音低郁地说:“假如我说我有生以来,从未被男人吻……”
“我绝对相信!”这也是脱口而出,因为他望见了温婉的那付神情。
但温婉仍未抬起头来,于是他不禁问:“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我相信你的话!”温婉微扬起脸,目光疑惑地望着罗平。
“如你活过我这种年龄,有我这样的经历,你就会任何事情都相信了!”罗平认真地说:“世界上使人最难置信的,往往就是事实,也是最合逻辑的!”
“最合逻辑?”
“嗯,出污泥而不染,这不是难以使人置信的吗!但事实正是如此!如果我说一个故事,故事中的女主人翁因为遭受某种打击,而愤世嫉俗,又因环境的凑合,和她的卓越的才干,居然成为一些非法之徙的首领,但杀人放火是一回事,她守身如玉又是一回事,你说对不对?”
温婉怔怔望着他,泪光莹莹,但长长的睫毛几次掀动后,她却露出朝霞般的笑容,笑着说:“不对,我从未杀人放火过——”
“蓝天鹅也和罗平一样,从不杀人!”罗平开心地笑了!
“不过,我却一直很想杀人!”
“你很想杀人?”温婉秀眉微颦,天真地问。
“不错,只是没有机会!”
“没有机会?”
“嗯,如果遇到杀一人可救千万人的那种机会,我倒是真杀一下!”
仆欧端可可来了,于是温婉开始专心一致地喝可可。
“这是个做什么事都专心一致的人呵!”罗平想着,不禁低声问:“昨夜我那样对待你,你恨我吗?”
“嗯,我应该恨你的!”温婉掀起长长的睫毛,睨着他,说:“我恨黄雀,因为我曾经是螳螂!佴我昨夜降级,变成了蝉!”
罗平笑了,笑得却有点勉强:“我是一只愚蠢的黄雀,差一点进了笼!”
“我知道你是想等萧志清从我手中夺得明珠后,再夺过去的……”
“我不用夺取,他会乖乖地双手奉上的!”
“可是后来事情起了变化,你才又直接向我掠劫,是不是?”
“掠劫?这名词多不好呵!”罗平低喟,又说:“我从你高跟鞋中拔到两颗明珠,更曾经看见哈巴狗的,当我见它从床头跃下地,我只庆幸它不曾吠叫,自己就匆匆爬进后壁柜。事后我才想起它那颈带上的两个铜铃,正是藏放龙眼珠的好地方!”
“啊,你联想力真强!”温婉微感惊讶地嚷着说。“每次见到你,我就会联想到美玉,明珠,清晨带露地百合,莫扎特的乐章,马拉梅的诗……”罗平说着,望着温婉那飘忽的笑容,不觉真个心神飞驰。
“马拉梅是谁呀?”
“是法国象征派的诗人,他的诗瑰丽奥秘,最难了解!”
“我也难了解吗?”
“嗯,但有时候你又像莫扎特的音乐,纯真的像初生的婴儿!”
“呵,你这种说法,才真使人难了解呢!”她稚气而愉悦地叫。
“有时候你像是一所无知,而有时候你却深沉得像是无所不知!”
“我根木就是无所不知嘛!”她微笑着说:“我知道你现在所担心的是谁?”
“是谁呵?”
“萧志清!”
“为什么我要担心他呢?”罗平皱起了凝郁的眉毛。
“因为你使他一夜之间损失了百万家产,使他从翩翩公子一变而为丧家之犬,到处逃亡!”
“我内心不会因此而不安的!”
“但是他一定恨你入骨,是不是?像他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你想他会不会处心积虑地向你报复吗?”
“谢谢你提醒我!”罗平认真地说:“你提醒我,要找萧志清的话,不妨以自身为饵!”
“他现在已一无所有,你为什么还要找他呢?是争取主动,以绝后患?”
“哎,你为什么不说我是嫉恶如仇呢!”罗平说着自嘲地放声而笑,笑着,他看看手表,却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我们忘记吃饭啦!”
温婉淡淡一笑,罗平立刻站起身来,低声说:“我有那份光荣,和你一起进餐,餐后……”
“餐后将去跳舞,是吗?”
“对,然后再吃宵夜!今夜我们要游遍所有宵夜场所,人生得意须尽欢呵!”罗平兴奋地说,心里却诧兴地想?什么道理呵?多少年来我没有如此兴奋过了,正想着,却听温婉淡淡地问:“罗平,你今晚邀我出游,又有什么目的呵?”
“目的?一个人如果做什么事都有目的,那岂不是太可怕了吗?”
“我总以为你是有目的的!”
“为什么把我想得那么可怕呢?”罗平抗议地嚷着。
“你的目的是藉此招摇,想把萧志清从洞里诱出来,是不是?”
“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了!”罗平欣慰地说:“如果那个非常了解你的,竟是敌人,那么死也无憾矣!”
这儿是本埠最豪华的“圆顶”酒店,它的建筑就像一个坟墓,非但是圆的,大厅也是圆形的!但厅内却布置得金碧辉煌,古色古香。
如你衣冠不整,一进门,远远的就可以看到自己,而开始自惭形秽,因为正对大门的那边,是面镜壁。在那镜壁的反映下,灯光璀璨,而这本来已够宽敞的厅堂,看来也更加大了一倍。
大厅中除了靠近镜壁中央的一块地方空着,作为舞池和表演用的场地外,周围都疏疏落落地放着座位,绕着舞池,还有个半楼,楼上是一列卡座。
一连三天夜晚,罗平都伴着温婉,在这儿出现过,他似乎很欣赏这儿近来每夜表演两场的西班牙舞,昨夜那位拉丁美人舞到他面前,把口中含着的一朵玫瑰献给温婉后,曾邀他共舞,他似多喝了酒,居然以斗牛的姿态,走进场中,大跳其斗牛舞,并且跳得轻盈娴熟,还很能配合舞伴的热情动作,而赢得掌声如雷。
因此,今夜萧志清也很早就来了。
他坐在楼的火车座上,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啜饮着,非常有耐心地等候,这里的环境他已勘查过了,他知道这半楼的两头都各有一个太平门,而右边的那个,从防火梯走下,是一条幽静的巷子。
现在他已没有什么可以做了,只有静候罗平光临,他相信罗平走进这个坟墓式的厅堂后,不久就会被人送进真正的坟墓中!
果然,罗平进来了,只是跟在他身边的不是艳丽的温婉,却是那个曾经做过萧家司机的小余。
看见小余,萧志清心里更是愤怒,他想:杀死十五个,跟杀死十六个,也没有什么不同,想着,他从衣袋中拿出了一把左轮。
低头下望,他望见罗平和小余要穿越那舞池,但一声叹息,他却松弛了紧张,因为这儿的经理,领班和两名仆欧,已众星拱月般地拥着罗平和小余,他们经过舞池时,他根本没有机会。
而现在,他更没有机会了,罗平所坐的位置,正在他脚底往下,他只有于镜壁中才能看到罗平正意气飞扬地,在和那侍立于旁的经理说话。
萧志清有点生气,但并不性急,他相信有的是机会。
时间过得很慢,虽然很慢,仍过去了整整半小时,他看到罗平和小余已经开始第三瓶啤酒了,自己面前的一杯酒已涓滴不剩,他想罗平多喝了啤酒,总要上洗手间,而去洗手间就有一段路,会把整个身子,暴露于他的手枪射击范围。
但罗平的屁股象是已钉牢在椅上,虽然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却谈笑自若,看不出有内急的意思。
而萧志清却急了,他越看越不能忍受罗平那副得意忘形的嘴脸。
“让这种人多活一分钟,我就多受一分的罪!”他心里正嘀咕的着,却无意中从镜壁上瞥见那乐队左侧有一架电话,搁在高脚几上,虽然那高脚几正被一根作为装饰用的红色大圆柱挡住,但那仍是最好的角度,当接电话的人走近,或接完电话伸出头来,“砰”然一枪,就立刻可以解决。
他又想了想,认为这个主意的确不错,于是他就按亮了桌上的召人红灯。
“你们只有那一架电话吗?”萧志清指着镜壁问仆欧道。
“不,这楼上也有一架!”
萧志清塞了几张钞票给那仆欧,然后低声说:“你就在这上面替我打一个电话到底下,找罗平先生,等罗平先生亲自来接听时,你就说警署的胡先生要他立刻去一趟!知道吗?”
仆欧应诺而去后,萧志清又四周望了望,这时晚餐时间已过,而宵夜尚未上市,因此客人不多,尤其这半楼,更是冷落,只有一个顾客。
等他唇角渗出满意的微笑,回过头来,就见楼底下那架电话的铃声大响,已有一个仆欧去接听了。
果然,一会儿罗平就站起身来,绕过舞池,向那大圆柱走去。
当罗平走近圆柱,而萧志清也枪口瞄准了,正拟扳动枪机时,一个仆欧正捧了个大银盘和罗平擦身而过,等仆欧走过后,罗平的整个身子已进到圆柱后面去了。
“总是这么凑巧,好像有鬼一样!”
萧志清暗自诅咒:“但,今夜你还是死定了,绝无幸免的可能!现在,只要你放下电话,无论从右边或左边出来,我的枪都能在你身上打几个窟窿!”
藉着背后伸来的棕榈的枝叶掩蔽,他仍把枪管搁在扶栏上。
果然不久罗平就从那圆柱的左面露出了身子,他刚一举步,枪声就响了!
“砰!”
圆柱上的一盏挂灯,立刻粉碎!
罗平当然惊愕,但是更惊愕的却是萧志清,因为他尚未扳动枪机,那一枪根本不是他所发射的!
“砰,砰,砰,砰!”
罗平身后的镜壁被击破了几块,他本人却发出一声格外凄厉的惨叫后,双手捧胸,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倒于地上。
萧志清于惊愕中,突然从那镜壁瞥见了温婉,她手中正举着枪,而她身边的却是那个矮矮胖胖的石律师。
于是萧志清更为昏乱,而昏乱中他站起身来,正打算在罗平身上再补一枪时,突闻身后一声暴喝:“举起手来,不许动!”
事情接二连三地,实在发生太快,但萧志清仍是个厉害的脚色,虽是心里惊讶万分,脑筋还是动得很快,当他听到那声暴喝时,同时也从镜壁上看清楚身后的人,于是他身子未动,左手执枪迅速地穿过自已左胁,向身后的人发枪射击。“砰,砰,砰!”
等他转身回头,那人手中的枪已落地,而混身一阵抽搐后,倒于血泊中,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萧志清再看底下那大厅,许多人奔逃呼叫,已乱成一片,于是,他立刻向右边奔去,半途中一个仆欧正推门上来,和他迎面撞个正着,他愕了一愕,随即推开仆欧,窜进了太平门。
温婉乘乱窜出了“圆顶”酒店,虽然有许多人目睹她枪击罗平,但因她手里执着枪,谁也不敢阻挡。
几分钟后,她驾着一辆一九六四年的“雪佛兰”跑车,急驶于通往海滨的公路上,被风吹拂着她长长的秀发,使她看来像一尊御风飞驰的女神。
只是这位女神却尘俗未了,正忍受着一种人间才有的委曲……
后面有摩托车追来了,她想一定是警察,她知道自己早已被警察追得四处逃亡,现在再加上这件莫名其妙的案子,他们自然更要加紧追缉的。
每当她必须发狠,必须咬紧牙关与人拼命的时候,她总是希望,有一天我能面对一位真心疼爱我的人,痛哭一场,然后绝对安全地躺在他的怀里,听他叙述另一世界的故事……
真是莫名其妙呵,罗平这几天,天天邀我夜游,我明白他也并非对我有情,只是藉我作伴,来引诱萧志清露面而已,而我之所以接受他的邀请,也不过想找机会夺取他手中的明珠……
既然一切都只是利害关系,我今夜又何必为了他的死活,而自找麻烦呢!何况以目前情况来说,他死了,总是对我有利的!
想着,温婉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汽身仍以最高的速度,在这公路上急驶,但后面追来的那辆巨型“哈雷”速度却更快,终于两个拐弯,温婉几乎把车子撞上山岩,而不得不减缓车速,此时摩托车已逐渐接近了,车上的骑士非但驾驶术好,枪法更是高明。
“砰,砰!”两枪,她的“雪佛兰”跑车的左后轮胎被击穿了。
幸亏温婉及时刹住车子,否则一定翻落崖底,坠入波涛汹涌的大海。
就是如此,温婉也已骇得香汗淋淋,面如土色。
“哦,GOD!”
她惊魂甫定,正伸手抹擦冷汗时,那辆摩托已停车于她的面前了。
那位骑士在汽车车灯的强光下,幌着手中的枪,威风凛凛,正像一位骑马持枪征服了一个印第安部落的美国西部英雄。
“是你——高健飞!”温婉讶异而愤怒地叫。
“不错,是我?”高健飞模仿着罗平的态度,声音慵懒而精力内蕴地说:“这一次,你不要想活着离开啦!我就是把你美丽的胸脯,打成蜂窝,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温婉听他越说越咬牙切齿,不觉惊惧地双手护胸,惊讶地问:“你——你为什么那样恨我呀!”
“你杀死了一位伟大而又仁慈的人,凡是有良知的人都会恨你,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高健飞是在怒喊,虽然海风在吼,海浪在啸,但他的声音仍句句刺心震耳。
然而,蓝天鹅听到后,却放声狂笑。
如果以“怒火中烧”,这句成语来形容高健飞此刻的情绪,那么温婉的狂笑就是在怒火之上所浇的“美孚”油了。
温婉笑声未歇,但听得高健飞一声暴喝。
“住嘴!”
温婉望见了他那对穷凶极恶的样子,却笑得更厉害了。
“砰!”
高健飞心头的火从枪管中冒出了,那一枪击碎中温婉的钻石发夹,使她的秀发飞舞于烟硝中。
温婉愕了一会,又裂出笑容,淡淡地问:“你真以为罗平已经死了吗?”
高健飞张开口,似欲吼叫,但随后却吞下那口气,冷冷地说:“温婉,别再向我耍花枪,我不会相信,你任何花言巧语的,我只相信我自己的耳和眼睛!”
他手中枪一扬,声音如斩钉截铁:“我听到枪响和一声惨叫,又听人说,罗平被一个女人杀死了,当我冲进去,却见罗平已倒在地上,而满地鲜血!”
“满地鲜血?”温婉吃惊地叫。
望着温婉惊讶的表情,高健飞也不觉皱了皱眉,但即刻又咬咬牙说。
“我还会看错,当然是一地鲜血!”
温婉身子颤栗着,心想:“难道我奔出时听到的几声枪响,竟是萧志清向罗平射击的?”
虽然我不希望洪飞杀死萧志清,因为萧志清如果死了,这笔账就更难算啦,可是只要罗平无恙,总还是有办法的——
我知道高健飞是学文学的,据说文学家总是幻想丰富的,啊!但愿如此!
温婉默祷着,于是冲着高健飞一笑,说:“满地鲜血,你幻想力真强呀!”
“温婉,不必多话,现在我要开枪杀死你了!”
高健飞声音柔和地说,但语气有力而有太深的恨意:“但是,你不能像现在这样,笑着死去的,你应该垂着泪,怀着无比的痛苦而死亡,你应该知道,你死一万次,也赎不回你所犯的罪孽,因为你杀死了一位爱你而正想拯救你的人!啊,罗先生,你死得跟甘地一样啊!”
温婉怔住了,因为她发现高健飞说到末了,眼眶内毫充满了泪水,又听到他声音低沉地说:“温小姐,转过身去,面向大海,跪下来!”
“为甚么呀?”温婉虽然为那种语声所慑,但仍挣扎地叫。
“因为我将枪杀你,然后把你的尸首推落大海,如你死后有知,你的悔恨将像埋葬你的大海一样深!”
高健飞沉痛地说,接着似痛苦不堪而又歇斯底里地嚷叫:“这世界上唯一应该永远活下去的人,被你这自作聪明的毒妇所杀死了。还有甚么人应该继续活下去呢?我要杀尽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
温婉似被高健飞这种疯狂的态度所震慑,她居然像被催眠似的,听了他的话,而缓缓转过身去。
她正微微屈膝,却又突然又站直了身子,仰望苍天,幽幽地问:“为甚么?为甚么在我一生中,每当我做了点好事以后,总就会倒霉?”
她一声叹息,接着颓然地说:“虽然我不应该这样死,但我是该死的,你开枪杀死我吧,我也真是活的不耐烦啦!”
她摒住了气息,等待着,但过了很久,她听到的却不是枪响,仍是高健飞低的声音:“我真想现在杀死你,也真该现在杀死你,可是我想起我的老师,我的恩人罗平,他一生行侠好义,却总尽其可能地不犯法,现在,我杀死你,我是犯法的,所以,我考虑结果,还是把你送到警署,你前案未了,再加上枪杀罗平,我相信你也绝对会被判死刑的,让你在死以前,多受点活罪也好!”
“你这混蛋,像你这种自命忠贞耿直之士,而实际上头脑不清的人,我也见得多啦!”
温婉转过身来,大声骂:“总有一天,我会看到你的主人会狠狠地赏你几个耳光,怪你不识好歹,坏了他的大事!”
“废话少说!”高健飞又怒吼了。
“现在我要送你到警署去,进入警署,你总还可以多活三两个月,我相信你会乖乖地听我话的,像你这种人,无论怎么样狠毒,奸猾,但总是贪生怕死的,是不是?”
“是的,我真不愿死在你这种混蛋手里!”温婉望了那摩托车一眼:“可是,你怎么送我去警署呢,我的车已毁啦!”
高健飞瞪着那辆一只轮胎悬空于岩前的汽车,想了一想,然后说:“坐我的摩托车好了!”
“坐在你的身后吗?”温婉秀眉微蹙,稚气地问。
“是啊!”高健飞不耐烦地回答后,却上前一步,问道:“你的枪呢?”
“在手提包里,而手提包却在车上。”温婉说。
高健飞见温婉穿一袭袒胸的晚礼服,半透明而真空,可以看出里面的衬衣,当然也看出她的手枪不可能藏在衣服里。
望着温婉,他心里却不禁感慨地想道:心理因素可以影响外貌啊!也许她真是一位罕见的美女,可是我看来总觉得她面貌狰狞。
他正想着,却见温婉又狰狞地笑了,笑着问:“你让我坐在你身后,不怕我……”
“怕你甚么?就是不用枪,我也不信我一个男人制服不了你?”高健飞说着,果然一把枪插到了腰带上:“我会把车子开得很慢,如果你想跳车,或想在背后偷袭我,那我就会下车来,好好打你一顿,然后……”
他说到此处,狠狠地盯着温婉半裸的胸脯,温婉被他那种凶恶的目光惊骇,而怯生生地问:“然后怎么样呀?”
“然后我会拉碎你这身漂亮的衣服,让你一丝不挂地经过市区,进入警察总署?”
“啊!”温婉不禁一声惊叫,随即双手护胸,像是自己已被剥光似的。
瞥见温婉那副畏怯而天真的模样,高健飞心中也泛起一种“楚楚可人”的感觉,但却咬一咬牙,叫道:“走,上车吧!”
摩托车在这背山临海的公路上缓缓而行,沿途夜景幽美如画。
温婉轻轻挽住高健飞的腰,不禁心想:假如我挽着的是罗平……
不,我是说假如我的情人正用摩托车载着我,我两正海浴归来,在市区里幽雅的咖啡馆,或风光旖旎的夜总会,谈谈也好,跳舞也好——啊,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啊……
而我现在……
现在,有两个强烈的灯光照射过来!
当温婉看出迎面急驶而来的是警车后,她曾一度想猛扳高健飞的腰,与他一起从摩托上翻身落海,但她又想,与这种人一起死,又算甚么呢!
而此刻,高健飞已停下车来,将枪口对正她,一面向正急刹车的车上警探叫:“杀死罗平的凶手在这里,我已替你们把她抓到啦。”
警车上跳下了两名穿制服的警官,跟着下车的却是侦探长陆奇。
陆探长下车后,立刻握动着手中的枪,大声叫:“你们被捕了!”
于是,从后面另一辆车上下来的几名警察,就举枪把这辆“哈雷”团团围住。
“还不把枪放下,举起手来!”陆奇又冲着高健飞怒吼。
高健飞无可奈何地丢枪举手后,却辩白说:“探长,凶手温婉是我替你们抓到的,如果不是我赶得快,她早就逃跑啦!”
“放屁!她才逃不掉呢!”陆探长狠狠地瞪着他,就像他方才瞪着温婉一样:“你又是甚么人?”
“我叫高健飞!”
“高健飞?嘿,你真的没有死!”
“我当然没有死,你们要控告罗平杀死我,真是天大的笑话,老实对你说,我是罗平的助手,罗平的祟拜者。”
高健飞突然地说,但随后却黯然神伤的自语。
“可是想不到他却先我而死啦!”
“高健飞,你是帮助温婉逃亡的吗?”陆平问道。
“甚么话……”高健飞气愤地叫。
“你想我要帮助她逃,还会回来往市区跑吗?”
陆探长根本想也不想,就挥挥手,嚷道:“我才不相信你的话,不管怎样,先到警署再说吧!”
高健飞双臂被两名警察所执,挣扎着叫。
“探长,温婉是我抓回来的,我有证明,你总该知道温婉是驽驶汽车逃亡的吧!她的那辆汽车,被我用枪射破了轮胎,你不信派人去看看……”
陆奇却不理会他的辩白,手又一挥,于是高健飞和温婉就一起被押上了警车。
这时,胡贯一署长正在总署中对西区分署的分署长大发雷霆。
“把那两个派在‘圆顶’酒店一带值勤的警员,给我押起来!”
“是!”
“在这种公共场所,大庭广众之下,发生凶杀案,凶手潜逃无踪,还有可说,但是连被害人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这还象话吗?”
“是不象话!”
“到现在我们连被害人到底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报告署长,据在场目睹的人说,罗平绝对活不了,因为凶手与他的距离不过二三十码,而且又对准连续打五枪……”
“就是罗平死了,也得知道他尸体在哪里呵!”
胡署长终又暴跳如雷了:“我们的检察官在得到消息后,正准备前往验尸吧!”
“检察宫已经到现场去检验另外一具尸体了!”
“那个死人查出是谁吗?”
“查不出!”分署长哭丧着脸,嗫嚅地回答:“他身下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任何文件!”
胡署长正气得拍桌子,却见一位幕僚进来报告,说陆探长已把温婉及一名共犯逮到了。
当胡署长兴奋地冲进侦缉室,第一眼就望见温婉正对壁上的一面商人送来祝贺新厦落成的镜子,在整理她蓬乱的秀发。
“哈,温小姐,我们终于又把你抓到了!”
“我替你着想,抓到了我,对你并不是甚么好事!”
“对我个人也许并没有甚么好,但是对国家社会……”
“别卖膏药啦!”温婉一声嗤笑后,却又问:“署长,我现在可以找我的律师来这里吗?”
“当然可以,你的律师是谁呵?”
“石为开!”
“石为开?他怎么肯替你辩护!”
“为甚么不?他早已接受了我的委托!”温婉说。
“接受了你的委托?”胡贯一署长摇摇头,问道:“你总知道他是罗平的老搭档吧?”
“当然知道!”
“好,现在罗平死于你枪下,你想他会……”
温婉正心头一震,却又听胡署长说:“再说,就算你和他有约在先,相信他仍会帮你忙,但现在根本找不到他!”
“今夜案子发生后,你一直没有见到石律师吗?”
温婉急迫地问后,见胡贯一点点头,于是她不觉松了口气,微笑着伸了个懒腰道:“署长大人,请我抽一支香烟,好吗?”温婉问道。
这一天,各日报的零售份数都大为激增,在几条热闹的街道上,报童叫卖的声音,比汽车喇叭还要响。
“真是便宜了报老板!”石律师心里嘀咕着,掏出零钱,买了第五份报纸。
这是一份小报,新闻报导不够详细,编排尤其凌乱,但那标题却是触目惊心。
“圆顶酒店昨夜两起血案。
侠盗罗平枪下丧生,通缉犯温婉再杀人。
另一谋杀案发生于同时疑凶在逃死者身份不明”
石律师似不像一般人那样的对于新闻发生浓厚兴趣,他只懒懒地看了看头条标题,就打算把报纸折叠起来塞入口袋,但折叠时,他目光却为那另一条的横标题所吸引,那是由于此一头条新闻的文字过长,所以编者不得不在段落之间另加标题,题目。
“牡丹花下死,做鬼不风流
查因夺财萌杀机,温婉案发后潜逃。
与王氏夫妇案有关连,警方已掌握重要线索”
看完标题,石律师不得不读下去了,但那段报导中,就未说明罗平与温婉所争夺的是甚么财物,也未能解释她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枪杀人。
“捕风捉影,胡说八道!而且一点新闻眼也没有,被害人遇害后竟然失踪,这才是新闻呵!”
石律师摇摇头,当他把报纸捏成一团,扔下地时,曾顺便向身后望一眼,却甚么也没有发现。
“居然说得那样肯定,说我到事务所去打个转,然后再向热闹的地方跑跑,准有人跟踪!哼,这一次,他总推断错误啦……”石为开这样自言自语,还未说完,就见一辆的士向他直冲过来——
如果不是他动作敏捷,赶快退回了人行道,一定会成为轮下鬼。
“轮下鬼,那才不风流呢!”他惊魂甫定,正解嘲似地低声嚷着,却见那辆的士已刹车停住,车上的司机直向他招手。
他带着一肚皮的怒气,钻进车厢,正要破口大骂,但张口之后,不禁发出一声惊叫,因为他发现他的身边——的士的后座上,正歪倒着一个人,那人穿一件香云纱短衫,一脸横肉,却已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开老,你该谢我吧!”
“谢你个屁!”石律师终于破口大骂了:“小余,你存心撞死我,是不是?”
“怎么会呢,顶多车轮碰了你的裤脚管!”小余猛踏油门,车子又开始急驶:“开老难道还不相信我的驾驶技术?”
矮胖子正为之气结,却又听小余嘲笑地道:“我只是想惊醒你而已!看你老人家好像春梦未醒的样子,是不是昨晚又风骚了一夜?”
“风骚个鬼!小余,我警告你……”
小余不理会石律师的怒吼而抢着说:“开老,我说你春梦未醒,是有人证的!”
“人证?”石为开可真是气得迷糊。
“嗯!就是你身边的那个人,他已经跟踪你老半天啦!”
小余口里说着话,一面猛转方向盘,于是车子一个大拐弯,驶入对面的一条巷子。
几分钟后,这辆的士已东转西弯地从另一巷子穿出,驶上了冷静的鸳鸯道。
小余松松油门,同时也松了口气,他悠悠地说:“不像有人跟踪我们的样子,大约小高他们围堵成功啦!”
“围堵?你简直滥用这名词。”
石律师正喝斥着,身边却袭来一阵刺鼻的酒气,于是他望着那个穿香云纱短衫的家伙,淆惑地问:“怎么回事?他喝醉了酒?”
“大概是吧!”
“居然有人派一个醉汉来钉我的梢!真是莫名其妙!”
“他本来比你更清醒,因为他一直跟在你后面,而你一直没有发觉!”小余笑着说。
“可是我用枪管抵着他的肚皮,强迫他喝下了一瓶GIN……”
“一瓶GIN?这还了得!”石律师伸手拨开了那人的眼皮,又嚷着说:“看情形,他明天也醒不了啦。”
小余正忙着转弯,而不曾开口,这下石为开可找到反击的机会了……
“他要是一时醒不了,你把他弄来又有甚么用呵!”矮胖子接着又以教训的口吻说:“小余,你真是嘴上无毛,做事不牢,其实就是偶而办成了一件事,像你这种得意忘形的态度,也是不对的!古人说:‘胜勿骄’,多少英雄豪杰,最后都是栽在这个骄字上,何况你……”
“开老,别再多说话啦,我向你认错好不好?”小余哭丧着脸,哀求地说:“让我将功赎罪吧!”
“将功赎罪?”
“嗯,把他弄到我住的地方去,我那里有醒酒特效药!”
“你又胡说八道了,醒酒也会有特效药了。”
但这一次石律师却骂错了,因为小余并未胡说,他的醒酒药果然有特效,那家伙服食后不到半小时,就能开口说话。
那人大约是头很痛,一再手捏拳轻敲前额,石律师瞥见了他手臂上的刺花,就问:“你是三环帮的吗?”
那人点点头。
“三环帮与我素无怨仇,为什么要派你来跟踪我呢?”
“岂只是跟踪。”小余在旁插嘴说:“他们根本打算绑架你!”
“是的!”那穿香云纱短衫的汉子,眼睛一瞪,说:“我们是想绑架石律师。”
“为什么啊?”石为开厉声问。
“不知道!”
小余看石律师伸出了拳头,他就连忙过去把旁边茶几上的热水瓶和两只茶杯移开后,却见矮胖子的左手接住了右拳,咬咬嘴唇,声音柔和地问:“朋友,你贵姓大名呢?”
“我叫崔老四。”
“好,崔老四,我石为开把你当作朋友,今天只要你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我们立刻放你走路。”
“我不知道什么,老大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他要你怎么做?”
“要我们查明你昨夜到现在,一共到过些什么地方,还要我们带你回去见他!”
“为什么呢?”石律师困惑地问:“我与三环帮是井水不犯河水!”
崔老四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抬起头来,坦然地回答说。
“大概是受人委托吧!”
“那得问我们老大了!”
石律师略经思索后,哈哈一笑,伸出了右手,说:“崔老四,你算是我的朋友,现在请便吧!”
崔老四挥着石为开肥胖的手,不觉错愕时,又听对方大声说:“我自会去问你们老大的,我找得到他!”
等那崔老四连声称谢,蹒跚地离去后,石律师得意地对小余说:“毫无疑问,一定是萧志清,托了三环帮,这小子以为罗平死后,龙眼珠一定落在我手里,所以才……”
“可是,托三环帮办事,总得花一大笔钱吧?”小余抢着问:“萧志清不是已吓得四处躲匿,不敢回家了吗?……”
“不回家,他也有钱啊,据我所知,他开始逃亡的第二天,就到汇业银行提出了全部存款,数目总在五十万元以上,等老狐狸想到,而密令各银行冻结萧志清的存款时,已经来不及啦!”
“萧志清这家伙也真是厉害角色!”小余翘起了大姆指:“真是提得起,放得下!”
“他放弃了他伯父遗下的百万家产,现在却专心动那笔宝藏的脑筋了!”
“那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为了情势所迫!而且那笔宝藏,说什么也轮不到他啊!”
石律师懒懒地往沙发上一躺,却皱皱眉,把塞满西服口袋的报纸,一份份地掏出,扔到地板上。
看过了的报纸,原是废物,但是新出版的,大家还是会抢着看的,尤其是“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