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白玉老虎
5200000026

凤娘的自由

(一)

酒也有很多种。

有一种颜色红得像血一样的,是波斯进贡的葡萄酒。

盛在水晶夜光杯里更美。一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白衣人浅浅啜了一口,惨白的脸上仿佛也有了种神秘而凄艳的红晕。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的行踪虽然很秘密,可是近年来好像也渐渐泄露了出去,我昔年仇家的门人子弟,已有人到九华来寻找我的下落。”

他故意不看凤娘:“那天被雷仔除去的那一个人,就是我一个极厉害的仇家门下。”

凤娘垂下头,尽量不去想那个奇怪的孩子,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

她已看出了他和这白衣人间的关系。

白衣人道:“我虽不怕他们,可是我的毒随时都可能发作,那时我就难免要死在他们的手里。”

他脸上的红晕渐渐消褪,终于又转脸凝视凤娘,道:“只要我一旦死了,跟随我的人,也必死无疑,而且可能死得很惨。”

凤娘没有开口。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本不该把这些事告诉她的。

白衣人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只因为我……我想要你在这里陪着我。”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凤娘也吃了一惊。

白衣人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寂寞,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合适的人能够陪我说说话的。”

像凤娘这样的女人世上的确已不多。

白衣人道:“可是我对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看得出我已是个废人。”

他虽然也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可是一种谁也无法控制的痛苦和悲伤,已经从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里露了出来。

凤娘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忽然道:“我答应你。”

白衣人仿佛也吃了一惊,道:“你……你答应我?”

凤娘道:“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你。”

现在她还不能见到无忌,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相信千千和曲平都一定能照顾自己,绝不会为她伤心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这个又骄傲,又痛苦,又可怕,又可怜的人,过几天比较快乐的日子。

白衣人脸上又泛起了那种红晕,道:“我并不勉强你。”

凤娘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愿做的事,谁也不能勉强我。”

白衣人道:“可是你……”

凤娘道:“我只希望你也能答应我一件事。”

白衣人道:“你说。”

凤娘道:“只要一有了无忌的消息,你就要让我走。”

白衣人道:“你没有别的条件?”

凤娘道:“如果你还要答应我别的条件,你……你就是在侮辱我。”

白衣人看着她,惨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树木忽然又有了生机。

对某种人来说,“赐予”远比“夺取”更幸福快乐。

凤娘无疑就是这种人。

瞎子远远的站在一旁,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却又仿佛看到某种悲哀和不幸。

(二)

到了这里之后,凤娘也没有中断她每天写日记的习惯。

她是根据一个精确的“滴漏”来计算日期的,每个月相差不会在半个时辰以上。

那时的历法,每年只有三百六十天。

地底的生活,单纯而平淡,只要选出其中三天的记载,就可以明白她在那几个月之间的遭遇和经历了。

这三天,当然是特别重要的三天,有很多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命运的事,就是在这三天中发生的事。

这些事有的幸运,有的不幸。

第一件不幸的事,发生在九月二十三。

九月二十三,晴。

在这里虽然看不到天气的阴晴,我却知道今天一定是晴天。

因为那位瞎先生出去的时候,衣服穿得很单薄,回来时身上和脚底都是干的。

他出去,是为了去找小雷。

小雷出走了。

我在这里一直都没有看见过他,“地藏”好像在故意避免让我们相会。

“地藏”实在是个怪人,小雷也实在是个奇怪的孩子。

其实他们的心地都很善良。

尤其是小雷,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他那样对我,也许只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也许我长得像他母亲。

在孩子们心目中,母亲永远都是天下最温柔美丽的女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出走呢?

我想问“地藏”,他的脾气却忽然变得很暴躁,对我也比平常凶恶。

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在为小雷的出走而生气、伤心。

他对小雷的期望很高。

他们在找小雷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这地方一共间隔成了十六间房,后面还有个石门,平时总是关着的,我猜那一定是“地藏”一个秘密的宝库。

今天他们什么地方都去找过,却没有到那里去,难道他们认为小雷绝不会躲在那里,只是因为那地方任何人都去不得?

我忍不住偷偷的去问那位瞎先生,他听了我的话,竟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话也不说就走了。

我从未见他这么害怕,他怕的是什么?

十一月十五日。

算起来今天又应该是月圆的时候了,不知道今天外面是否有月亮?月亮是否还像以前那么圆?

我已经在这里渡过四个月圆之夜了。

我常常想到无忌,天天都在想,时时刻刻都在想,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起过他。

因为我知道说也没有用。

无忌好像在一种很特别的情况下,我一定要等到某一个时候,才能见得到他。

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定要有耐心。

而且我相信“地藏”,他绝不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他对我也很好,从来没有对我“有别的意思”,这一点他就很守信。

可是自从小雷出走了以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奇怪,常常一个人躺在棺材里,整天整晚的不说话,我也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这种日子自然并不太好过,可是我总算已渡过来了。

有人说我很软弱,也有人说我像瓷器一样,一碰就会碎。

我从来没有反驳过。

人身上最软的是头发,最硬的是牙齿,可是一个人身上最容易坏,最容易脱落的亦是牙齿,等到人死了之后,全身上下都腐烂了,头发却还是好好的。

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眼睛,可是每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用眼睛,不停的在用,眼睛却不会累,如果你用嘴不停的说话,用手不停的动,用脚不停的走路,你早就累得要命。

所以我想,“脆弱”和“坚硬”之间,也不是绝对可以分别得出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小雷出走,是为了我。

原来他走的时候,还留了封信,信上只有几句话。

“我喜欢凤娘,你抢走了凤娘,我走,总有一天我会抢回来的。”

小雷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一直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每个月圆的时候,“地藏”就会变得特别暴躁不安。

今天他脾气更坏,而且还喝了一点酒,所以才会把小雷这封信拿给我看。

现在我才明白,那位瞎先生为什么会有那种眼色。

他一定认为我来了之后,就会带来灾难和不幸,小雷的出走,只不过是个例子而已。

我并没有为小雷担心,像他那样的孩子,无论走到那里,都不会吃亏的。

我只希望他不会走入歧途,因为他太聪明,剑法又那么高,如果他走入歧途就要天下大乱了。

我是八月十五那一天开始学剑的,到今天也有三个月了。

我连一点剑术的根基都没有,除了小时候我从三叔那里学了一点内功吐纳的方法之外,我根本连一点武功都不懂。

可是“地藏”偏偏说我可以学剑。

他说我也很古怪,说不定可以练成一种江湖中绝传了很久的“玉女剑法”,因为我的脾气性格很适于练这种剑法。

我从来不知道练剑也要看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我练了三个月,也不知道究竟练到怎么样了。

只不过“地藏”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他以前“一剑纵横,天下无敌”,好像并不是在吹嘘。

他的剑法实在很惊人。

有一次他说,他可以从我的头上削断一根头发,只削断一根,然后再把这一根头发削断,随便我要他削成几段都行。

他真的做到了。

我故意把头发梳得很紧,只看见他手里的剑光一闪,我的头发就被他削掉了一根,等到这根头发落在地上时,已变成了十三段。

他的剑光只一闪,我的头发就不多不少恰好被他削掉了一根,而且不多不少恰好断成了十三段。

我虽然不懂剑法,可是我也看得出他的剑法一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因为他出手实在太快,快得让人没法子相信。

他说我已经把“玉女剑法”中的诀窍全都学会了,只要以后能常常练,别人就算练过十年剑,也未必能比得上我。

我相信他绝对是位明师,却不能相信我会是个这么好的徒弟。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一躺进棺材,我就会去找把剑来练。

我当然不敢去碰他放在神龛里的那把剑,就连他自己都没有碰过。

他常说,现在就连他自己都不配去用那把剑,因为那把剑从未败过,现在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天下无敌的剑客了。

三月二十八日。

不知不觉的,在这里已经过了快八个月了,今天已经到了无忌父亲的忌辰。

去年的今天,也正是我要跟无忌成亲的日子,每个人都说那是个大吉大利的黄道吉日。

唉!那是个什么样的黄道吉日?那一天发生的惨案,不但害了老爷子的命,毁了无忌一家人,也毁了我的一生。

如果老爷子没有死,今天我是个多么幸福,多么快乐的人,说不定我已有了无忌的孩子。

可是今天……

在“今天”这两个字下面,有很多潮湿的痕迹,仿佛是泪痕。

难道今天发生的事,比去年的今天还要悲惨可怕?

如果你能够看到她这些秘密的记载,看到这里,你当然一定会看下去。

下面她的字迹,远比平常潦草得多。

今天早上,“地藏”居然起来得比我还早,我起床时他已经在等着我,神情也好像跟平时不一样。

他说在他这个洞府里,我只有一个地方还没有去过,他要带我去看看。

我当然很兴奋,因为我已猜到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秘密的宝库。

我猜得果然不错。

他果然叫人打开了后面那个石门,我跟着他走进去后,才知道我还是有一点猜错了。

那地方非但不是个宝库,而且臭得要命,我一走进去,就觉得有股恶臭扑鼻而来,就好像是猪窝里那种臭气。

我虽然被臭得发晕,想吐,可是心里却更好奇,还是硬着头皮跟他走进去。

里面也是间大理石砌成的屋子,本来布置得好像也不错,现在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那些绣着金花的红幔,几乎已变成了乌黑的,痰盂,便桶,装着剩菜剩饭的锅碗,堆得到处都是。

墙壁上,地上,到处都铺满了上面画着人形的剑谱,每张剑谱都很破旧。

一个披头散发,又脏又臭的人,就坐在里面,看着这些剑谱,有时仿佛已看得出神,有时忽然跳起来,比划几下,谁也猜不出他比的是什么招式。

他的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而且至少已有几个月没洗过澡,一张又脏又瘦的脸上长满了胡子,我简直连看都不敢看。

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走了进去,也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忽然抓起一张剑谱抱在怀里放声大笑,忽然又痛哭了起来。

我看这个人一定是个疯子。

“地藏”却说他并没有疯,只不过痴了,因为他已经被这些剑谱迷住,迷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澡也不洗,迷得什么都忘了。

我也分不出“疯”和“痴”有什么分别。

不管他是疯也好,是痴也好,我都不想再留在那种地方。

“地藏”还在盯着他看,居然好像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我悄悄的溜了出去,因为我实在忍不住想吐,却又不愿在他面前吐。

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总是个人。

我躲在屋里好好的吐了一场,喝了杯热茶,“地藏”就来了。

他又盯着我看了半天才告诉我,现在又到了他每年一度要去求解药的时候,这一次路程不近,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

他问我,是愿意跟他一起去?还是愿意留在这里?

我当然愿意跟他一起去,我已经在这里蹩得太久了,当然想到外面去看看。

到了外面,说不定就有了无忌的消息,何况我也很想知道千千和曲平的情形。

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倒是很相配的一对,千千的脾气不好,曲平一定会让着她,千千到处惹麻烦,曲平定会替她解决。

只可惜千千对曲平总是冷冰冰的,从来也没有给过他好的脸色看。

“地藏”听到我愿意跟他一起走,也很高兴,就倒了杯葡萄酒给我喝。

我喝了那半杯酒,就睡着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他地底的洞府。

我坐在一辆马车上,全身披麻戴孝,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抬着“地藏”那口古铜棺材,跟在马车后。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口棺材里,我这么样打扮,也是种掩护。

晚上我们找到了家很偏僻的客栈落脚,而且包下了一整个跨院。

客栈里的伙计,都以为我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对我都照顾得特别周到。

我一个人住一大间房,一直都没有睡,因为我知道“地藏”一定会来的。

深夜时他果然来了,我陪他吃了一点清粥,他又在盯着我看,忽然问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话:

“你真的不认得他了?”

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懂,后来我看到他那种奇怪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了种又疯狂,又可怕的想法——

那个又脏又臭,我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人,难道就是我不惜牺牲,只想去看一眼的无忌?

“地藏”已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就跟我说:“你没有想错,他就是无忌。”

我简直快疯了。

我想大哭,大叫,想把他活活扼死,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地藏”并没有失信,他遵守诺言,让我看到了无忌。

他并没有错,错的是我,他并不该死,该死的是我。

我竟不认得无忌了。

我日日夜夜的想见他,等我真的见到他时,竟不认得他了。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等我情绪稍微平定了一点之后,“地藏”才告诉我,无忌是找他学剑的,他也认为无忌是可造之材。

但是,在他们之间,有一项约定,在无忌剑术还没有学成之前,绝不能会见任何人。

无忌也答应遵守这约定,所以我要见无忌的时候,他总说还没有到时候。

“地藏”又说:“我们以一年为期,约定了今天我去试他的剑,只要他能够击败我,我就让他走。”

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我才知道他们之间的条定并不简单。

我很了解无忌。

他知道“地藏”一定不会传他剑术的,一定用了种很特别的法子,逼着“地藏”不能不答应把剑术传给他。

所以“地藏”要他答应这条件的时候,他也不能不接受。

可是他又怎么能击败“地藏”呢?他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地藏”显然又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冷冷的对我说:“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因为我的剑术也是从那些剑谱上学成的,我做事一向公平。”

他又说:“可是我见到你之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生怕他剑术真的练成把你从我身旁夺走,我想杀了他,让你永远也见不到他。”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绝不是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所以他心里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所以他的脾气才会变得那么暴躁古怪。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个瞎子总认为我会为他们带来不幸。

“地藏”又说:“但是,我也想不到他练剑会练得那么‘痴’,竟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也许就因为他知道无忌已变了个人,所以才让我去见无忌。

“地藏”盯着我,又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我本来已下了决心,要让你回到无忌身边去,因为我已看出了你对他的真情,你发觉我不让你们相见,一定会恨我一辈子,我不想你恨我一辈子!”

他又说:“可是,现在他既然已变成了那样子,你去见他,反而害了他,如果他剑术能够练成,等到那一天,你们再相见也不迟。”

我没有开口,因为我已发觉他说的并不完全是真心话。

我不怪他,每个人都难免有私心的,他毕竟也是个人。

要等到那一天无忌的剑术才能练成?才能击败他?

那一天可能永远也等不到的。

但是我可以等到他回去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可以见到无忌了。

不管无忌是疯了也好,是痴了也好,这一次,我再见到他,都不会再离开他的了。

凤娘是三月二十八离开九华山的。

四月初一的晚上,梅檀僧院的和尚们晚课后,忽然发现有个又脏又臭,瘦得已不成人形的怪人躺在大殿前的石级上,看着满天星光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星光一样,竟似已看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