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蜀中唐门”并不是一个武功的门派,也不是一个秘密帮会,而是一个家族。
可是这个家族却已经雄踞川中两百多年,从没有任何一个门派,任何一个帮会的子弟门人,敢妄入他们的地盘一步。因为他们的毒药暗器实在太可怕。
他们的暗器据说有七种,江湖常见的却只有毒针,毒蒺藜,和断魂砂三种。
虽然只有三种,却已令江湖中闻风而丧胆,因为无论任何人中了他们的任何一种暗器,都只有等死,等着伤口溃烂,慢慢的死,死得绝对比其他任何一种死法都痛苦。
他们的暗器并不是没有解药。只是唐家的解药,也和唐家的毒药暗器一样,永远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之一,除了唐家的嫡系子孙外,绝对没有人知道它的秘密,就连唐家的嫡系子弟中,能拥有这种独门解药的,也绝对不会超过三个人。如果你受了伤,你只有去找这三个人才能求到解药。
那时候你就遇到一个不但非常严重,而且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三个人是谁?
就算你知道了他们是谁,也找不到他们。就算你能找得到他们,他们也绝不会给你解药。
所以你如果中了唐家的毒药暗器,就只有等死,等着伤口溃烂,慢慢的死。很慢很慢——
(二)
无忌还没死。昏迷中,他一直觉得自己在颠簸起伏,就好像怒海浪涛中的一片叶子。
可是当他醒来时,他却平平稳稳的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
轩辕一光就站在床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有趣,又很严肃的表情,使得他这张本来就长得很奇怪的脸,看起来显得很滑稽。看见无忌睁开了眼,这个充满传奇性的人就像孩子般笑了。
他眨着眼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也跟自己打了个赌?”
无忌舐了舐干裂苦涩的嘴唇,用虚弱的声音问:“赌什么?”
轩辕一光道:“我赌我自己一定能够保住你这条命。”
他的眼睛里发着光,笑得比孩子还愉快,又道:“这次我总算赢了!”
无忌已经开始吃一点用人参和燕窝熬成的甜粥。他嘴里一直在发苦,苦得想呕吐。
吃完甜粥后,才觉得舒服些。
粥煮得很好,屋子里的布置也像这甜粥一样,不淡也不甜,恰到好处。他相信这绝不会是轩辕一光的家,一个逢赌必输的赌徒,也许还会有栋很好的房子,却绝不会有这么样一个家。
等他的体力稍为恢复了一点之后,他就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
轩辕一光道:“这是第八个地方。”
“第八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无忌不懂。
轩辕一光道:“昨天一夜之间,我已经带你跑了七八个地方。”
他骑了一夜马,骑得很快——这就是无忌为什么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在海浪中一样。
他找了七八个有可能替无忌治好伤的人,但是别人只要一听见伤者中的是唐家的独门毒药暗器,就只有对他说“抱歉”了!
轩辕一光又问:“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还能够活着?”
无忌道:“为什么?”
轩辕一光道:“第一,因为那三个姓唐的龟儿子并不是唐家的高手,用的暗器都是唐家嫡系子弟挑剩下来的渣滓。”
他并没有夸张:“打在你身上的那个毒蒺藜若是精品,现在你已经烂成了一堆泥。”
无忌苦笑。
轩辕一光道:“第二,因为这里的主人恰巧有一颗天山的雪莲子,又恰巧是我的好朋友!”
天山雪莲子,正是武林中人人公认的解毒圣药,无上珍品,价值远比体积比它大十倍的珍珠宝石还要贵重得多。
这里的主人居然肯为一个陌生人拿出这样珍贵的药物来,虽然是轩辕一光的面子,无忌对这个人却还是同样感激。
轩辕一光道:“第三,当然是因为我已经跟自己打了个赌,不能让你死。”
无忌忽然点了头,道:“因为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能掷出三个六来?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法?你想弄清楚,你那次输得是不是很寃枉?”
轩辕一光瞪着他:“你知道?”
无忌道:“我当然知道。”
轩辕一光道:“难道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无忌道:“我当然是故意的。”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找不到你,就只有想法子要你来找我。”
轩辕一光道:“你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你?”
无忌笑道:“不弄清楚这件事,你一定连饭都吃不下去。”
轩辕一光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两手!”
无忌道:“何止两手而已!”
轩辕一光忽然不笑了,板起脸瞪着无忌,道:“你究竟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法?我那次究竟输得寃不寃枉?”
无忌微笑道:“你猜呢?”
轩辕一光忽然跳了起来,跳起来足足有一丈高,大声叫道:“好小子,我辛辛苦苦的救了你这条小命,你就这样子报答我?”
无忌并没有被他吓住,笑得更愉快:“不管怎么样,当时你既然看不出来,就得认输。”
轩辕一光怒道:“难道你没有看见我输出去的那些金子!”
无忌道:“那是你输给萧先生的,莫忘记你还输了点东西给我。”
轩辕一光道:“我输给你什么?”
无忌道:“输给我一句话。”
轩辕一光的记忆力好像忽然变得很坏,摇头道:“我记不得了!”
无忌道:“你应该记得的,你说只要我能掷出个豹子,你就随便我怎么样!”
轩辕一光再想赖也没法子赖了,他并不是个赖皮的人,记忆其实也不坏。
他一下子又跳了起来,大吼道:“你要怎么样?要我嫁给你做老婆?”
无忌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找一个人。”
他眼睛里露出热切的希望,又道:“你说过,你不但输钱的本事大,找人的本事更是天下第一。”
轩辕一光又有点高兴了,“天下第一”这四个字,总是人人都喜欢听的。
他立刻问:“你要找谁?”
无忌用力握住手,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一字字道:“上官刃。”
轩辕一光好像吓了一跳:“大风堂的上官刃?”
无忌点头,额上已因悲愤仇恨沁出冷汗。
轩辕一光道:“你就是赵简的儿子,所以要找上官刃报仇?”
无忌已经点头,黯然道:“你救了我的命,我永远都会记住,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上官刃!”
轩辕一光说道:“你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无忌道:“一点都没有!”
轩辕一光不说话了,在屋里兜了十来个圈子,忽然大声道:“好,我替你去找,只不过……”
赵无忌道:“不过怎么样?”
轩辕一光道:“你找到了他又怎么样?以你这点本事,连唐家三个不入流的小王八蛋都几乎要了你的命,你凭什么去对付上官刃?”
无忌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继续道:“这一点我也已想到!”
轩辕一光道:“哦?”
无忌道:“自从我到了萧先生那里之后,就已经知道这世上的武功远比我想象中多得多,我的武功却远比我自己想象中差得多!”
轩辕一光道:“你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
无忌道:“我是想报仇,不是想去送死。”
轩辕一光道:“你并不笨!”
无忌道:“所以你只要能替我找到上官刃,我就有法子对付他!”
轩辕一光道:“要找上官刃,并不是件容易事!”
无忌道:“我知道。”
轩辕一光道:“他自己一定也知道自己做出来的事,见不得人,一定会改名换姓,找个别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去躲起来!”
无忌道:“我只希望你能在一年之内给我消息!”
轩辕一光道:“你能等一年?”
无忌道:“有的人为了报仇,十年都可以等,我为什么不能等一年?”
他的态度很镇定,已不再是个被仇恨蒙住了眼去乱冲乱闯的无知少年。
他显得充满了自信和决心。
轩辕一光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伸出手,在他的肩上用力一拍,道:“好,一年之后你再到这里来,我一定有消息给你!”
他不让无忌表示感激,立刻又问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你是不是用了手法?”
无忌道:“我的确用了点手法,却不是郎中的手法。”
轩辕一光道:“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法?”
无忌道:“是种绝不会被人揭穿的手法,就算我告诉别人我是用了这种手法,别人也只有认输!”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无忌点点头,道:“你有骰子?”
轩辕一光道:“当然有。”
就像是大多数真正的赌鬼一样,他身上也带着他最喜欢的赌具。
他最喜欢的是骰子,随手就掏出了一大把。
无忌拈起一粒,道:“骰子上每一面都刻着点数,每一面的点数都不同,六点这一面,通常比五点那一面重些。”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点子上的漆,要比做骰子的骨头份量重些。”
他又补充:“如果是用玉石做的骰子,六点那一面就要此五点轻了!”
他观察得的确很仔细,轩辕一光整天在骰子里打滚,这道理却从未想到过。
无忌道:“这种轻重之间的差别当然很小,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就算能注意到,也觉察不出,可是一个久经训练的人就不同了!”
轩辕一光道:“有什么不同?”
无忌道:“如果你常常练,就可以利用这种份量上的这一点差别,把你想要的那一面掷在上面,也就是说,你想掷几点,就可以掷成几点!”
轩辕一光张大了眼睛在听,就好像在听封神榜中的神话。
无忌道:“我从八九岁的时侯就开始练,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会带三粒骰子到被窝里去掷,每天也不知要掷多少遍,一直练到二十岁,我才有把握绝对可以掷出我想要的点子来!”
轩辕一光怔了半天,才缓缓吐出口气,说道:“你怎么会想到要练这种玩意儿的?”
无忌道:“我们家一向不许赌钱,只有在过年前后才开禁几天,却还是不准小孩子去赌。”
他点点头又道:“就因为不准我们小孩去赌,所以我们反而越想去赌。”
这种心理轩辕一光当然很了解。
无忌道:“那时候我的赌运很不好,每年都要把压岁钱输得精光,我越想越不服气,发誓要把输出去的钱都赢回来!”
轩辕一光道:“后来,你当然赢回来了。”
无忌笑道:“我练了两三年之后,手气就刚刚开始变好了,到后来每人在掷骰子的时候,只要一看见我走过去,就立刻作鸟兽散,落荒而逃。”
轩辕一光抚掌大笑,笑得连腰都弯了下去。
祗要想一想无忌那种“威风”,这种逢赌必输,输遍天下无敌手的赌鬼,就变得像孩子一样兴奋欢喜。
赵无忌用眼角瞟着他,然后道:“只可惜你现在才开始练,已经来不及了!”
轩辕一光立刻不笑了:“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大人的手没有小孩那么灵巧,也没法子像小孩那么样整天都睡在被窝里面掷骰子。”
轩辕一光一把抓住无忌,道:“你看在这方面还有没有法子补救?”
无忌不说话,只摇头。
轩辕一光怔了半天,忽然又大笑,就好像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得意之极的事。
轩辕一光只笑,不说话。
门是开着的,门外忽然有人在轻轻咳嗽,一个衣着清雅的中年美妇人,扶着一个小女孩的肩走进来,嫣然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小女孩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吃吃的笑道:“我刚才听见大叔说要嫁给这位赵公子做老婆,现在赵公子一定已经答应了!”
妇人瞪了这孩子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看见这妇人走过来,轩辕一光居然变得规矩了起来,甚至显得有点拘束。
无忌猜不透他们之间的关系,轩辕一光已经对他说:“这位梅夫人,才是真正救你命的那一个人……”
那小女孩子抢着说道:“真正救他命的人是我,娘早就已把那颗雪莲子送给我了。”
梅夫人又瞪了她一眼,裣袵道:“小孩子没规矩,赵公子别见笑。”
无忌赶紧站起来,想说几句客气感激的话,又不知应该怎么说。
这种救命的大恩,本不是几句感激话能够表达得出的。
梅夫人道:“若不是大哥及时把赵公子伤口上的腐肉割掉,就算有雪莲子,也一样没法子解得了赵公子的毒。”
她嫣然一笑,又道:“这也是赵公子吉人天相,才会有这种种巧合。”
小女孩又揷嘴说道;“只可惜他脸上以后一定会留下个大疤来,一定丑得要命。”她吃吃的娇笑,道:“幸好,他不怕娶不到老婆,因为,至少还有大叔要嫁给他。”
无忌也笑了。
这小女孩聪明伶俐,绝不在那一双孖生兄弟之下,却好像比他们还要调皮,还要会说话。
她的母亲虽然在瞪她,骂她,目光和语气中却连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只有欢喜和慈爱。
就连无忌都觉得很喜欢,忍不住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无忌道:“为什么?”
小女孩道:“因为你是个男人,男女授受不亲,女孩子怎么能随便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男人?”
轩辕一光大笑,道:“好宝贝,你真是个宝贝。”
小女孩忽然一下跳到他的身上,要去揪他的胡子:“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说出来,我要你赔的。”
原来她就叫做宝贝。
梅宝贝。
无忌记住了这名字,也记住了这母女两个人,她们的恩情,他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宝贝道:“我也知道你叫赵无忌。”
无忌向她一笑:“以后,你还会不会认得我?”
宝贝道:“我当然认得,因为你脸上一定会有个大疤。”
(三)
无忌心里忽然多了几个结。
这绝不是因为他脸上多了块疤,更不是因为他肩外少了块肉。
这些事他根本不在乎,根本没有想。
可是另外有件事,他却不能不想。
梅夫人为他们准备的宵夜精致而可口,最后赵无忌觉得愉快的是:她并没有留下来陪他们。
一个聪明的女人,总会在合适的时候避开,让男人们去说只有男人听得有趣的话。
她也许并不能算是个很好的母亲,因为她对孩子显然有点溺爱。
但她却无疑是个理想的妻子。
可是她的丈夫呢?
无忌没有看见她的丈夫,也没有听他们提起过她的丈夫。
难道她已是个寡妇?
看她对轩辕一光的温柔亲近,轩辕一光对她的体贴尊重,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很不寻常。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有一段不能对外人诉说的感情?
这些事无忌很想知道。
但是他并没有问,因为他心里有件别的事让他觉得很忧虑,甚至有点恐惧。
那就是唐家的毒药暗器。
一些“被唐家嫡系子弟挑剩下的渣滓”,已经如此可怕,三个唐家门下的普通角色,已经几乎要了他的命。
这一点他只要想起来就难受。
现在唐家和霹雳堂已经结盟,上官刃的随从中,居然有唐家的人。
他们之间是不是已有了什么秘密的勾结?上官刃会不会躲到唐家去?
他当然不能到唐家去搜人,他根本没有证据,何况他就算有证据也不能去找。
以他的武功,就只怕连唐家的大门都进不了。
想到了这一点,他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
他只希望轩辕一光能替他找出上官刃确实的下落来,他伺机行刺,全力一搏,才会有成功的机会。
他的仇恨,绝不是单凭一时血气之勇就能够报得了的。
有酒,很好的酒。
受了伤的人不能喝酒,喜欢赌的人不会太喜欢喝酒,一个人喝酒更无趣。
所以酒几乎没有动。
无忌倒了点茶在酒杯里,向轩辕一光举杯:“这次我以茶代酒,下次再陪你喝真的。”
轩辕一光道:“只要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喝真的了。”
无忌道:“我躭不了那么久。”
轩辕一光道:“你急着要走?还是急着要赶我走,替你去找人?”
无忌笑了:“我两样都急。”
轩辕一光道:“你急着到那里去?”
无忌道:“我要到九华山,等人去找我!”
轩辕一光道:“等谁?”
无忌道:“我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可是我知道,这世上如果有一个能破唐家武功的人,这个人,就是他。”
轩辕一光道:“他用什么破?”
无忌道:“用剑。”
轩辕一光冷笑,道:“你有没有见过唐家的独门暗器手法‘满天花雨’?”
无忌没有见过,却听说过。
据说,这种手法练到登峯造极时,一双手可以同时发出六十四件暗器来,分别打向六十四个部位,无论你怎么躲都躲不了。
轩辕一光道:“除非他一个人有十只手,十把剑,才能够破得了那一着满天花雨。”
无忌道:“他只有一双手,一把剑,可是已经足够了。”
轩辕一光眼睛忽然发亮,仿佛已猜出了他说的这个人是谁。
无忌又道:“他的剑法之快,我保证连你都没有看见过。”
轩辕一光故意冷笑,道:“就算他的剑法真快,也未必会传授给你。”
无忌道:“他当然不一定要传授给我,因为他随时可以杀了我。”
轩辕一光道:“如果他不想杀你,就一定要传你剑法?如果他不想传你剑法,就一定要杀了你?”
无忌道:“就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