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黑风高。
山间的小屋里,灯油将尽,火头在作最后的挣扎,微弱的,跳跃的灯光……
乔大整夜没有合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屋前树上那只夜枭的一对怪眼!躺在他身边的郭守芬也睡不着。
可是她比乔大更痛苦,因为她不得不佯作已经熟睡,连变换个睡姿都不敢,以免惊动乔大。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滋味更难受的了。
跳跃的灯光里,幻出乔二被五花大绑,推向刑场中央跪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啊!”乔大梦呓似地失声大叫。
他一惊而起,惊出了一身冷汗。转头看看那女人,她好像睡的很熟。
乔大轻叹声,起身下了床,走向窗前。
窗外夜色朦胧,万籁俱寂,好一个死沉沉的静夜!乔大的心烦意乱,乔二明天中午就要正法,他能无动于衷,不闻不问?
杀人偿命,这原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乔二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可是,他偏偏是乔大的弟弟,又是乔大把他从小一手带大的。
为了手足之情,乔大能见死不救?
要是乔二落在别人手里,乔大就会毫不犹豫,不顾一切后果,也要冒险去把他救出来了。
偏偏他落在了郑矩的手里!
郑矩是洪泽湖这一带,联保队的队长,外号叫“镇洪泽”。顾名思义,洪泽湖这一带的牛鬼蛇神,都慑于他的铁腕作风,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一向铁面无私,即使乔大跟他是磕头弟兄,抓住了乔二也丝毫不放交情,照样公事公办绝不徇私。乔大陷于极端矛盾中。
夜更沉了。
乔大悄然溜出小屋,溜进草棚。
草棚里拴着马,乔大揭下马披着的麻袋,一拍马头,抓住马鬃窜上了背脊。
一带马缰,刚出草棚,突见棚外站着个女人。
夜色朦胧下,这女人脸色苍白,面带戚容,仿佛半夜三更出现的幽灵。
她就是乔大的女人——郭守芬!
乔大一忙,把马勒住了。
郭守芬幽然道:“非去不可吗?”
乔大应了声:“嗯!”
他没有说话,这一声“嗯”已表示出他的决心,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是非去救出乔二不可的。
郭守芬轻抚着马头,道:“你答应过郑矩,绝不插手的吧?”她抬眼看看乔大,提醒他对郑矩的承诺。
乔大道:“我不能看着人家把他的头割下来,不管他犯了什么天条国法,他总是我的弟弟!”
郭守芬眼珠子一转道:“你救得了他吗?”
乔大茫然道:“我……不知道。”
郭守芬轻喟一声,道:“弄不出来的,乔大,认了吧!”
乔大道:“我不能认!”
郭守芬问道:“为什么?”
乔大沉声道:“我跟他是一田所生!”
郭守芬抓住乔大的手,抬头问他:“我呢?”她的手冰冷,但乔大感觉那是温暖的。这女人出身不算太好,可是她自从跟了乔大,便决心安份守己,情愿过粗茶淡饭的苦日子,再也不让他去闯荡江湖。
乔大这几年是真的收了心,买了块地,准备务农为生,跟这深爱他的女人厮守在一起。
偏偏乔二闯出了祸,又偏偏落在镇洪泽郑矩的手里,使得乔大不得不带着他的女人,从老远赶到洪泽湖来,营救乔二,在他是义无反顾,势在必行的,谁也无法劝阻。即使是郭守芬,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心。
乔大把心一横,道:“万一我回不来算我辜负了你!”
郭守芬含泪叫道:“乔大……”
乔大深深一叹,突然拨开她的双手,双腿一夹马腹,把马缰一提,拨马飞奔而去。
郭守芬边追着,边叫道:“乔大!乔大……”
乔大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
蹄声渐远……
郭守芬目送一人一马,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绝望地啜泣起来。
联保队部驻扎在郑家老祠,监房是利用祠后柴房改建的,今晚特别加派了两名卫兵看守。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祠堂大门口挂着一方木牌,写着“洪泽联保队部”。
风吹木牌,“刮答刮答”地响着……
夜色朦胧,乔大在老祠附近下了马,将马牵至一株树下拴住。
他查看一下,附近没有动静,大门口只有一个卫兵把身体靠着墙角在打瞌睡。
这郑家老祠的地形,乔大非常熟悉。他直接掩向祠后,攀上墙头,利用搭钩上了房。
他虽没有飞墙走壁的本领,跨墙爬屋还难不了他。
上了屋,监房就在下面。
他的心里虽不免有点紧张,但很沉得住气,并不急于采取行动。
静伏一阵,没有任何动静,他才开始动手,小心翼翼地把瓦一块块揭开……
监房里,草堆上蜷伏着两个人,乔二和朱天贵。
“嘘!嘘!”屋顶上传来的声音。
朱天贵先惊醒,抬眼一看,屋顶上扒开一个洞口,一条长绳正缓缓垂放下来。
他急忙推醒乔二,指给乔二看。
屋顶上的乔大在轻唤:“老二……”
乔二笑了,从心底发出的笑。
他知道乔大绝不会见死不救的,乔大终于来了!
乔二刚跨起身来,突被朱天贵一把拖住。
朱天贵央求道:“带我一起走!”
乔二一楞,随即咧嘴笑笑,问:“出多少?”
朱天贵道:“你说!”
乔二摇摇头道:“这没有行情,我不好开价!”
朱天贵急道:“鸿庆楼算你的!”
乔二狞笑道:“你值不了那么多,可见你是信口开河,毫无诚意!”
朱天贵陪着笑道:“那么……算你一半?”
乔二道:“你自己说的!”
朱天贵点点头,应道:“嗯!”
乔二又嗞牙咧嘴一笑,突将他当胸一把抓住:“不兑现我要剥你皮!”
朱天贵仍然陪着笑脸,道:“抽筋都可以!”
“好!”乔二放开了手:“咱们君子一言——”
朱天贵接口道:“驷马难追!”
乔大又在上面轻声催促道:“老二,快些抓紧绳子,我拉你上来。”
乔二答道:“拉吧!”乔大一脚踩实屋梁,一腿半弯,使上身向后仰。他抓紧绳子,一把一把地向上拉。
人上来了,整个身体冒出洞口。乔大如释重负,但定神一看,却不是乔二。
乔大惊诧道:“呀,你是谁?”
朱天贵凑近道:“大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在哪儿不交朋友呵……”
乔大急道:“他呢?”
朱天贵朝洞口一指:“在下面——”
乔大再放下长绳,朱天贵眼珠子一转,趁他不备,突然出其不意地撞去,企图把他撞下洞口。
但乔大眼急手快,反手就是一掌,迎面击个正着。
朱天贵刚出声:“啊!……”乔大转身飞起一脚,把他踹跌下屋去。朱天贵的身手居然不错,落地一个滚身,爬起来就朝黑暗中窜。
卫兵已被惊动,提着马灯赶来。
屋上的乔大暗惊,急向洞口下招呼:“老二,快!”乔二无暇答话,双手抓紧绳子,让乔大用力往上拉。
他的身体刚冒出洞口,下面卫兵已在大嚷:“乔二跑啦!”另一个举灯高叫:“在屋上……”
这一嚷一叫,顿时惊动整个队部,纷纷提着枪杆赶来,把柴房团团围住。
乔二见状,不由地惊怒交加,破口大骂:“姓朱的这狗杂种!”
乔大抓起一块瓦片,扬手飞掷而出。
他的出手奇准,击中了卫兵高挑的马灯。
“波”地一声爆碎,整个祠内又陷于黑暗。
乔大一乔二肩膀,急道:“闯!”
一声“闯!”才出口他已纵身下屋。
乔二哪敢怠慢,跟着纵下。
众卫兵一涌而上,交起手来。
两兄弟已情急拼命,奋力抢攻联保的十来个队员,企图突围逃出。
双方大打出手之际,朱天贵却躲在黑暗的墙角里,暗自发出冷笑,道:“嘿嘿!分你一半?做梦!你挨人家一刀分成两半!”
一名队员直奔队长室外,用拳头使劲击门:“队长不好了,乔二破牢啦!”
郑矩已惊醒,正在匆忙套上马裤:“快抓,死活不论,绝不能给他跑了!”
马裤的裤脚管太窄,愈急愈穿不进去。费了好大劲,总算穿上了。
郑矩来不及穿马靴,那更费事,从枕头下摸出一把短枪光着脚就开门往外冲。
赶到后院,混战仍在黑暗中进行。
郑矩朝天鸣放一枪喝道:“住手!住手!”
众队员一齐住了手。
里面几个队员提着马灯跟来,举灯一照,乔家两兄弟早已不知去向。
郑矩眼光四下一搜,吩咐道:“走不远的,快追!”他一马当先,领着一二十个队员,急急追了出去。
其实乔大和乔二还在祠内,他们躲在暗处,眼看郑矩率众追出,才闪身出来,窜向走廊。
刚好一队员迎面奔来双方撞个正着。
“啊!”队员轻呼一声,吓得魂飞天外。
乔大挺身上前,沉声道:“朋友,够交情的让个路,我乔某人记在心上!”
队员不知所措,噤若寒蝉。
乔大从队员身边走过去,队员忙不迭闪身一旁,不敢轻举妄动。
乔二龇牙咧嘴一笑,跟着乔大走了过去。
队员刚要转身,冷不防被乔二双手捏住脖子,勒得额上青筋直冒,舌头伸出口外。
乔二心狠心辣,下手毫不留情,双手仍在加力。
队员几乎喘不过气来,急急喘叫道:“乔,乔二……我没亏待过你……你要凭良心……”
乔二狞声道:“我的良心让狗吃!”
乔大一回头,见状急常声喝道:“老二……”
但他已制阻不及,乔二一横心,把队员的头朝墙上一撞,顿时头破血流。
乔二手一撤,队员倒了下去,气绝而亡。
乔大怒问:“老二!这是干什么?人家又没……”
乔二的回答很干脆:“灭口!”
乔大气得哑口无言,一把拖了乔二就往外走。
郑矩亲率大批人马,赶到山间小屋来,团团围住。
屋里的油灯已灭,一片黑暗。
草堆里藏着乔大和乔二,他们静伏不动。
郑矩跨下马背,他已穿上马靴。
他走向站在小屋门前低泣的郭守芬,轻声道:“没有外人,说!是不是乔大干的?”
郭守芬更泣不成声了。
郑矩愤声道:“我跟乔大磕头,换帖,一块儿闯过。我跟他的交情,你是知道的,如果是他,我有我的处置。不是他的话,我也另有处置。你最好说实话,好教我心里事先有个谱!”
郭守芬仍然泣不成声,没有回答一个字。
郑矩有些冒火了:“你们不把我当自己人,我只有公事公办了。洪泽湖的联保队长我可以不干,乔二我非弄到手不可!不管他是在乔大手上,或者在阎王手上,我镇洪泽把话留在这里!”
草堆里的乔二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跟郑矩拼命,但被乔大制止。
郑矩看看郭守芬,又道:“你实在不肯说,我就走了。不过希望你放明白些,乔二是没救的,乔大可犯不着受累,为他掉进坑里划不来也教我这磕头弟兄为难。”
说完,他深深一叹,转身就走。
郭守芬失声叫道:“队长!……”
郑矩止步回身:“你想通了?”
郭守芬黯然点点头。
郑矩追问道:“是乔大?”
郭守芬轻咬着下唇,轻轻应了声:“嗯——”
郑矩毫不放松:“现在人呢?”
郭守芬摇摇头道:“还没回来……”
郑矩眼光向屋里一瞥,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不打算进屋去搜,并不是存心放乔大一马,而是惟恐乔二情急拼命,难免损失他的弟兄。乔二死有余辜,为这家伙使联保队员有所伤亡,实在是得不偿失!
郑矩只说声:“我信你就是!”
他刚转身,郭守芬又赶上一步,一把拖住他的胳臂道:“队长,你得手下留情呵……”
郑矩沉声道:“可是,乔大答应过我,这档子事他绝不插手的!”
郭守芬泣道:“他们总是兄弟嘛,从小又没爹娘,乔二是他一手带大的……他答应过队长不插手,又何尝没跟我赌过血咒,发誓要好好种田过日子呢?……队长千不看万不看,请你念在……念在……”
她愈说愈悲,最后已泣不成声。
郑矩道:“不要哭了,乔大问来好好劝劝他,对乔二死了心吧,那个人已无药可救的了!”
郭守芬激动道:“能绑,我就把乔二绑给你……可是,乔大说,他,他不能看着人家把乔二的头杀下来!”
郑矩反问她:“乔二杀了人家的头呢?难道别人就不是父母生养的!”
郭守芬哑口无言,又哭泣起来。
“我走了!”郑矩掉头而去。
郭守芬目送他上了马,把马鞭一挥,率众飞奔而去,直到蹄声逐渐去远。她收敛了哭泣,深深一叹,转身拖着乏力的脚步回进小屋。
一进门,乔大和乔二已站在她面前。
“啊!……”她出其不意地一惊,随即扑进乔大的怀里。
乔二一双贼眼转动着:“哦唷,这就是我的嫂子吗?”郭守芬轻轻推开乔大的身体,窘迫地勉强笑笑。
乔大也不替他们介绍,频促道:“老二,没时间了,快准备一下,多带些吃的,用的……”
乔二仍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两眼色迷迷地打量着郭守芬的全身,尤其注意她丰满的胸部,和那盈盈一握的纤腰,以及浑圆的丰臀……
乔大喝道:“老二!”
乔二这才收回眼光,笑道:“在牢里,有人对我说,喂!乔二,你哥哥弄了个标致女人呐!你猜我怎么说?哈哈,我说想不到我哥哥总算开了窍呵!”
郭守芬低下头,乔大怒目瞪着乔二。
乔二似乎意犹未尽,挨近她道:“嫂子,你可不能真把我绑给姓郑的呀!”
郭守芬不理他,把头一扭过去关上了门。
乔大已忍无可忍,怒声道:“老二!你是想留在这里等死?”
乔二道才耸耸肩,懒洋洋地伸个腰,开始动手准备他逃亡用的一切。
乔大帮着整理,一面轻声抱怨道:“老二,你不该下毒手,弄死那个联保队员的。这会惹火了镇洪泽——”
乔二不屑地道:“他算什么玩意!镇洪泽,镇关西,镇关东,这些还不都是给你们硬捧出来的!郑矩就是郑矩,镇他妈的屁!惹火了又怎样?我还被他们关了一肚子的火呐!”
乔大道:“本来嘛,也许他可以睁着眼,闭只眼,看在我跟他是磕头弟兄的交情上,既然你跑了,索性就放你一马的。这样一来,恐怕他是放不过我们啦!”
乔二眼皮一翻,道:“他放不过我?我还放不过他呐!妈的!拿个联保队当营长干,烧得他昏了头。有什么了不起,砍了头,还不是碗大个疤!”
乔大正要斥责他狂妄,突然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使他们顿觉一惊,相顾愕然。
乔二行动快如闪电,已抽刀在手,掩身在门旁。
乔大一施眼色,郭守芬趋前问道:“是谁?”
屋外的人答道:“是我——周全!”
乔大急向乔二示意藏起,才亲自过去开门,门一开,果然是周全,便问道:“你跑来干嘛?”
周全道:“刚才我跟队长他们大伙儿一起来的,队长留下我在附近等你。”
乔大道:“等我?”
周全点点头,道:“队长留有两句话,要我见了你面,就转告你。”
乔大“哦”了一声,追问:“两句什么话?”
周全道:“队长我要转告你,能的话,就把乔二送回联保队部,面子里子尽你要!”
乔大不动声色。
周全又道:“不能的话,队长也请你撂句话,给我带回去!”(校对按:原文为“略”,改为“撂”,后文同。)
乔大道:“他要我撂句什么话?”
周全正色道:“很简单,行,或是不行,只要你说一声,我就好回去交差。”
乔大尚未置可否,乔二已突然现身出来,怒道:“姓周的,你不用威胁我哥哥,有本事就抓我回去领赏!”
周全暗自一惊,力持镇定道:“队长留下我,是要跟乔大说话,可不是要逮你的!我身上没带家伙——”
乔大疾喝:“老二!……”但乔二根本充耳不闻,已扑向周全。
乔大欲阻不及,两个已动起手来。乔二握刀在手,连砍带劈,逼得周全在左闪右避,险象环生。
“老二!”乔大惊怒交加。横身挡在二人之间。
乔二一受阻,周全哪敢怠慢,趁机转身拔脚就逃。
他刚夺门而出,不料乔二手一扬,刀已脱手飞去,掷中周全的背心!
“哇!”
一声凄厉惨叫,周全已经中刀仆倒在地。
郭守芬在屋里,吓得失声惊呼:“啊呀!……”
她只听说,乔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现在总算亲眼看到了。
乔大一个箭步窜射出屋外,赶到周全身边,蹲下一看,这个联保队员已是奄奄一息!
“周全!……”他沮丧道:“也许我真的错了——”
周全已气如游丝:“乔,乔大,队……队长等……你的回话……”
一口鲜血喷出,周全不动了。
乔二跟出来,从周全背上拔出刀,用脚底擦掉血渍,轻描淡写道:“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
乔大霍地站起,挥手就是一耳光,掴得他一个踉跄。
“畜牲!你非杀他不可?”乔大已怒火攻心。
乔大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怒气冲冲地冲进小屋。
他把收拾好的东西,用包袱一包,抛给跟进屋的乔二,道:“远走高飞去吧!老二,洪泽湖没你混的了!”
乔二置之一笑:“不见得吧?”
乔大怒形于色道:“哼!这几条人命,加上联保队两个,别说是郑矩,就是苦主也放不过你!”
乔二哈哈大笑道:“好!既然你怕事,我绝不连累你。不过我在洪泽湖还有事情要办——”
乔大怒声道:“什么事?”
乔二道:“哥哥你有了女人,总不能教我这弟弟打一辈子光棍吧?我也有个相好的,她在单沟,屁股比我这位嫂子还大,将来准会生几个白胖小子,为我们乔家传宗接代呵!”
乔二瞥了羞愤交迸的郭守芬一眼笑道:“我只不过是打个譬喻,可没存心对我这嫂子不敬呀!”
乔大道:“老二,说正经的,你逃命要紧,别再去单沟了,说不定郑矩的人马就在附近——”
乔二满不在乎地笑笑:“怕什么?光脚不怕穿鞋的谅他也不敢真跟我玩命!”
乔大把眉一皱:“你真要去单沟?”
乔二“嗯!”了一声,表示他非去不可。乔大犹豫之下,毅然道:“要去,我陪你一起去!”
乔二心里在笑,他似乎看准了这一点,乔大是绝不会置他于不顾的。
郑矩的脸色好可怕,阴沉沉的,像是天空布满了阴霾。
队长室里站了好几个人,门口还有几个披麻戴孝的,一个个的脸上都带着愤怒的戚容,保持着沉默。
他们在等待郑矩的决定。
郑矩陷于沉思中……
突然,他站了起来,振声道:“你们放心,我镇洪泽要不把乔二弄回来还大家一个交待,我就刀抹脖子死给你们看!”
大家没有话说,他们都知道,镇洪泽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郑矩也就是凭着这股子劲,才能威镇这方圆百来里的地区,赢得“镇洪泽”的外号。
他说做就做,当夜就召集所有联保队的人手,除开留下三二个队员留守队部,其余的全部出动,由他亲自率领,分成几路人马,分头追缉逃狱的死囚乔二。
于是,追骑四出,疲于奔命。
整个洪泽湖一带,笼罩在风声鹤唳的气氛下……
单沟。
天将破晓,夜色犹浓。
乔大手提包袱,拥着在寒风里颤抖的郭守芬,掩身在一幢宅院的围墙角。
他们全神贯注,眼看着一条人影,以矫健的身手翻墙而入,潜入了宅院。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乔大一惊,急忙拖着郭守芬伏下。
乔大深叹一声,道:“只要送他离开洪泽湖这一带,从此以后,他走他的……我眼不见为净!”
郭守芬道:“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看你这次就算救了他,早晚他还是要出事的。”
乔大深深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明白,乔二似已命中注定,迟早都逃不过杀身之祸的。可是,只要他能为乔二做到的事,他就不能不尽力而为。
反正他已尽到了心,至于救不救得了乔二,那似乎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时候,乔二已登堂入室,潜入了宅内。
他正贴着门缝,在向房内窥探。
桌上一对红烛高烧犹未尽,并摆着喜果,瓜子,以及精致的酒具……这是新人的洞房。罗帐深垂,床前并列一对绣花大红缎鞋,一对男人的鞋。
天将破晓,春意犹浓。一对新人意犹未尽,仍在床上缠绵,传出阵阵轻微的嘻笑声。
乔二的表情很乖戾,也有点尴尬。
床上那女人,过去曾跟他有一手,想不到他被联保队抓去没几天,他相好的就嫁了人。
他在监房里听的,当时他有点不相信,现在他却必需相信了。
他又龇牙咧嘴一笑,笑得好可怕!
突然飞起一脚,房门被踹开,乔二闯进了洞房。
罗帐里传出男人的惊问:“谁?”
乔二冷声道:“阎王爷派来的!”
罗帐一撩,探出那男人的头,一张充满愤怒和惊诧的脸。
他惊怒交加道:“你是什么人?”
乔二脸上毫无表情:“刚才已经说了,我是阎王爷派来的!”
罗帐又一掀,钻出个上身只穿肚兜的年青女人急道:“乔二,我没有亏待过你,放过我们吧……”男的把她一搂,问:“他是什么人?”女人呐呐地道:“他……他……”
男的替她壮胆:“不要怕,不管他是什么人,有我在……”
乔二嘿然冷笑道:“不怕?你连乔二爷都不怕?嘿嘿,你要不是吞了熊心豹子胆,就大概是吃错了药吧!”
男的惊道:“哦?你就是那个抢劫当铺,杀了人家一家老少七口的……”
乔二狞笑道:“不错!我就是那位乔二爷!”
男的力持镇定:“你闯到我家里来干嘛?”乔二已到床前,向那女人一指,道:“那女人是老子的!”
男的怒斥道:“胡说!……”乔二哈哈大笑说:“胡说?哈哈,你问她自己吧,乔二爷不但早睡过她了,连她全身有几根汗毛,都数得清清楚楚——”
男的已忍无可忍,霍地跳下床,出手如电地重掴乔二一耳光。
这一掌掴得乔二心毛火辣,先是一怔,笑道:“好!有种!敢打你乔二爷耳光的人还不多——”
女人已从他的眼光中,看出动了杀机,顾不得半裸着娇躯,忙不迭跳下床,叫道:“乔二,你不能——”
乔二已出手,迎面一拳击倒那男的。
女人哭叫着,奋不顾身上前拖住乔二:“你饶了他吧……”
乔二无动于衷,一掌推开女人,拔刀扑向那男的。突然冲进个十来岁的男孩,扑去双手抱住乔二的腿,大叫:“不要杀我舅舅!……”
乔二凶性已发,一脚踹开男孩:“妈的,你想找死!”男孩被踹得全身飞起,一头撞上墙壁,顿时头破血流,昏死在地上。
这一阻,男的已趁机爬起,冲向门后抓起一条门杠,回身就向乔二扑来。
乔二挥刀迎战,连连抢攻,逼得那男的手忙脚乱。
女人心知男的不是乔二对手,哭求道:“乔二,你要什么,我都答应,饶了他吧……”
乔二把脸一转:“你说的?”
女人道:“我说了绝对算数——”
乔二威胁道:“那么你跟我走!”
女人为难道:“这……”
乔二狞笑道:“舍不得你这汉子?”
男的趁他说话分神之际,奋起全力,猛可当头一棍击下。
但乔二眼急手快,一闪身避开,几乎在同时,一刀戳进了男的腹部。
男的惨叫一声,门杠脱手落地,双目怒睁,嘴张得大大的,双手急捧腹部,弓腰,缓缓倒了下去。
“啊!……”女人一声惨叫,扑向男的身上,失声痛泣起来。
乔二冷冷地道:“现在你没什么牵挂,可以跟我走啦!”
女人霍地站起,咬牙切齿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跟你拼了!”
她已形同疯狂,奋不顾身扑向乔二。
乔二把心一横,握刀朝向女人胸膛,等她自己撞上刀尖。就在同时,乔大赶到了房门口,后面紧跟着郭守芬,乔大惊叫:“老二……”
可惜迟了一步,刀尖已刺入女人胸膛。她刚抓住乔二胸襟的双手,渐渐松开,嘶哑地叫:“乔二!你……好狠……”
突然口喷鲜血,女人瘫倒在地上了。
洞房里,一眨眼又是三条人命。
乔大痛心地叫道:“老二!你非杀他们不可?”
乔二指着男的尸体:“他抢了我的女人!”
乔大怒指那男孩道:“这孩子也犯了你!”
乔二轻描淡写道:“他自己找死!”
乔大忍无可忍,上前狠狠给他两耳光:“你不是人!”
乔二摸摸脸,龇牙咧嘴笑道:“哦,打顺了手呵!”
乔大恨声道:“我怎么会把你弄出来的!”
乔二笑笑:“不要装好人!乔大,我是照着你的模子长大的呵!”
乔大双目怒睁,正要发作,郭守芬上前把他拖住,劝道:“乔大,不要再说了,快离开这里……”
乔二冷声斥道:“嫂子,你要学会,男人的事女人最好别过问!”
郭守芬缄默了。
乔二瞥她一眼,不怀好意地笑笑,开始在房里搜索值钱的细软……
荒山的破庙里。
一堆火。
三个人,两男一女,围坐在火旁,各怀心事。
沉默,已经沉默了很久……
火光在跳跃,照映着三张神情不同的脸。
乔大满脸愤怒,忧戚,心里在交战着。
乔二不停地摸着下巴,不时偷瞥郭守芬,谁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郭守是忧形于色,一脸莫可奈何的神情,她记住乔二那句话:“男人的事女人最好别过问!”
所以她不再表示任何意见,只是保持着缄默。
乔大突然打破沉默,喃喃道:“不错,我闯过,混过,没有给你个好榜样……可是,我终于收了心,不像你执迷不悟!”
乔二道:“我忍不下这口气!”
乔大用树枝把柴火一拨,道:“混,我不反对,但要混出个名堂,在洪泽湖一带混出头的,也大有人在,可不是你这种混法!”
乔二心不在焉,也不知听进耳朵里去没有,他又在偷看郭守芬,火光映得她脸红红的,看上去更增添了几分妩媚。
乔大无心注意这些,他接下去道:“近年收成不好,要在洪泽湖这方圆百来里的地方混,确实也不容易。大不了是能混口饭吃,不愁温饱。可是,年头必需能守,能等,早晚逢着了机会,照样能出人头地。就没像你这样的,见拿就拿,见抢就抢,外带见玩就玩,见杀就杀,唉!”
乔二忽道:“你不该把我弄出来!”
乔大点头道:“我也觉得不该……”
乔二站了起来,道:“郑矩押我到专员公署,这一去就注定了我是死路一条,可是我没告饶,也没求救。死有什么了不起,我认了!”
乔大抬眼看他:“你现在还可以自己回去!”
乔二强自一笑,道:“也许我会的!不过,如果让我活,我就得照我的方法活,不然活着又有什么味道!”
乔大深深叹了口气。“郑矩没说错,你是没救了!”乔二翻翻眼皮:“谈不上救不救,一个人要不能照自己的方式活,倒不如死了干脆!”
乔大怒哼一声,道:“这话你早说,就免得我费了一番手脚!”
乔二把肩耸耸:“现在也不迟呀!”
乔大霍地站起来:“这话是你说?”
乔二笑道:“哈!嫂子在这儿也听见了,不是我说的还是谁?”
乔大把手向庙门一指,怒道:“你走吧!”
乔二道:“你要我去哪儿?”
乔大怒吼道:“你爱去哪,我可管不着!”
乔二似乎吃定了他:“要走,一块儿走!”
乔大断然道:“有种的你就别拖累别人,走得出洪泽湖,是你运气,走不了也要像条汉子,别让人家把你看成孬种。到那节骨眼上,干脆自己了断,免得人家动手!”
乔二怔怔地道:“为什么?”
乔大振声道:“这样的话,对死去的人,对洪泽湖所有认识你的,对你这个哥哥,都还是个交代!”乔二道:“好,你的话我记住了,死活都绝不让你丢脸就是!”
说完,他提起包袱就往外走。
乔大已对他绝望,寒透了心,索性扭转头去不看他。乔二真的独自走了。
马蹄声响起,逐渐去远……
乔大一言不发,强忍着内心的痛苦,默默坐下来,把两手伸近火。
沉默,他与郭守芬相对无言。
火光跳跃,她发现乔大眼中,蓄满泪水。
郭守芬挨近了他,双手搂住他的胳膊,柔声道:“乔大,别说是兄弟,就算父子,也不过是仁至义尽四个字。能回头在他,不能回头也在他,你的心意已尽到,还能把他怎样呢?”
乔大沉思着,泪水已不自觉流下来。
郭守芬又道:“乔大,我们还有我们以后的日子要过,回去耕耕种种,将来有了收成……”
乔大突然站起,悲声叫道:“我要把他找回来……”郭守芬的心往下沉:“乔大!你。”
乔大甩开她的手,形同疯狂地冲出破庙。“老二!老二……”他的唤声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