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以后,寒风陡起,气温骤降。
但峻极峰顶的血战,却打的如火如荼,转趋剧烈。
神笔秀士与广悟大师参加战斗之后,虽仍不能扭转战局,但把匪徒中两个强硬对手截住了,使他们再不能作支援策应,少林俗家弟子的伤亡,却已大为减少。
这是不幸中的一种好现象。但减少伤亡,并不等于没有伤亡,仅仅是把苦战的局面,支持得长久些,依然是处于劣势。
匪徒放弃诈骗,展开本身武功,是一种大开大阖的架式,极似大漠金沙门的路子。
骤然看去,处处都是空隙,处处都可予以致命的一击,尤以胸腹之开的要害大穴为甚。
但大开大阖的架式,却又辅以快速而凌厉的招术,时拳时掌,强打猛攻,以致看去可以致命的空隙,却又不能适时加以利用。
直到现在,匪徒们虽然全都带着刃,却尚无一人撤出刃。
这说明匪徒们犹有厉害的杀着,还没有使出来,就是这样,以空手对白刃,已经占足了上风,够少林派这些俗家弟子吃不消的了。
令人不解的是,既然已经撕破了脸,揭开狰狞面目,见出了死伤,那还保留的是个甚么劲头呢?
是仁慈?不愿大量杀伤?
鬼才相信?
是戏弄?是试手?
又可能,却又似无必要。一经成了生死相搏,速战速决,对于自己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何况少林寺就近在咫尺,一旦闻讯,赶来援手,胜利谁属?便正不可知哩?
然则匪徒们保留杀手的原意,究竟是甚么呢?
难道是准备用来对付预期中的高手?
嗯,多少似乎还有点道理。
到底为了甚么?
只有匪徒们自己的肚子里雪亮。
广悟大师眼见门下弟子,一个接连一个还在继续的倒下去,心头惨然,嗔念大动,一泯佛心,杀机顿起。
他双目怒睁,悲愤至极,猛贯真力,举袖齐挥。
为师门荣辱,为弟子性命,也已不惜把久练功成,从未一用的弥陀劲,贯注在降龙掌中发了出去。
一股沉猛劲力有如山崩浪涌,撞向对手胸际。
少林虽已式微,绝艺心法并未散失,只因资质好的人才难得,再加上门户中的限制重重,以致渐渐衰落。
这种衰落是人为的,是自己造成的,譬如俗家弟子,即不能修习高深的禅功心法,就是同列僧籍,许身佛门,亦因地位高下不同,各有相异的限制,因此,一代一代的沿袭下去,想不衰落也是不成!
广悟地位崇高,惜姿质平庸,这弥陀劲虽练了四五十年,也仅具八成火候。
但正宗心法,到底不同庸俗,就这八成火候,已把对手撞出一丈多远,口喷鲜血,摇摇欲倒,威力之强,可想而知。
他的对手,正是这青面狼邓太玄,提力站稳,狰狞说道:“广悟,你这一掌,少林寺将要十倍付息!”
伸手取下背后斜插着的外门兵器,似鞭非鞭,似杵非杵,比剑略长,通体金光闪闪,呈三棱形状,上有无数锯齿锐角,锋利至极。
广悟心中一凛,他知道这类穷凶极恶的匪徒,说得出,便做得到,绝非空言恫吓,为师门基业,为场中弟子,他不能再留这个匪徒活口,一声断喝:“孽障,老衲宁甘面壁十年,也将超渡你这恶徒了!”
纵身扬掌,扑了过去。
邓太玄伤势虽重,岂甘束手待毙,猛提真气,挥舞手中兵刃迎了上去。
这件兵刃极怪,经邓太玄贯力一挥,森森耀眼。金光中,还挟着慑魄夺魂的锐啸,竟不畏伤势加重,居然犹作困兽之斗!
这也许是预定好了的暗号,邓太玄挥出去的兵刃锐啸一起,所有斗场中的匪徒,也纷纷的把兵器取了出来。
这样一来,少林弟子感受的压力,顿时增重。
广悟大师已扑临邓太玄头顶,见状惊怒至极,弥陀劲提足,不顾对方兵器锋利,双掌猛翻,罩击而下。
一上一下,兵器由掌相对,双方似乎是都不要自己的性命了,彼此心中,都存下了两败俱伤的狠主意!
“砰”的一声大响,人影骤合倏分。
求仁得仁!
邓太玄本非弥陀劲之敌,受伤之后,真力更难完全提聚,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哪能创造奇迹!
“砰”声震响中,只哼了半声,即被弥陀劲震死,一条庞大的尸体,带着挤出来的大量鲜血,滚翻一丈远,兀自怒目横眉,狞厉可怖!
广悟大师也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他也被邓太玄垂死之前飞掷兵器所伤,左肩背也被那件锋利的兵器给划开两道半尺长的口子,皮翻肉裂,血流如注!
神笔秀士南宫捷,仗着本身武功及得自钟馗像内的金轮三式,接连着劈翻了三个匪徒,也感到极为吃力。
他现在是被两个持有鬼头刀的匪徒夹攻正紧。
刀在兵器谱中不算外门兵器,但,匪徒的刀法路子,却是诡异狠辣至极!
大凡联手合击,多半是你攻我守,互相配合,然而这两个匪徒却大违常例,刁钻异常。
有时同攻猛扑,有时藏刀游走,一前一后,攻守不定使得神笔秀士大费捉摸。
不过,他处被动,功力也消耗得不少,但还能支持得住。
最可怜、最悲惨的,要算是那些少林弟子了。
兵刃对徒手,尚非匪徒之敌,现在匪徒们逐一取出兵器来,噩运便已降临到他们的头顶了!
但见肢飞、血洒、弃械、横尸,已形成一面倒!
广悟大师裹伤再战,左半边身子已不灵活,由于失血过多,功力也大打折扣。
这位佛门高僧,不顾自身安危,认为能够牵制住一个匪徒,便减少门下弟子一分压力。
他这种舍身为别人打算的行为,是够感人的!
更动人的,还是那些少林弟子,明知不敌,犹自奋不顾身的,誓死顽抗!
混战场面,残酷而壮烈。
少林上下纵然战志如云,但,强弱悬殊,败亡之局,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忽然,一群僧人涌进场中,接替下那些力尽筋疲的俗家弟子,加入了战斗。
少林寺的生力军到了。
广悟大师已又负了三处伤。
他一眼看清那个扶他下去的僧人,惊问道:“太室峰那面的情况如何?”
原来那批少林寺的僧人,是分配负责接应玄灵婆的那一批,是以广悟大师有此一问。
这名僧人法号法通,乃少林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见问,轻声道:“弟子们尚未到达太室,是得到消息赶了来的。”
广悟大师怒道:“是谁的——”他失血将尽,这一急怒,竟然话未说完,人便晕了过去。
拨其话意,当是“谁的主意?”
殊不知法通见他伤重,急于施救,有些话还来不及向他禀明,增援太室峰的人,虽然为了适应情况,临时变计,转移此处,但于得信之时,已分人回寺,另请救兵去了。
他们这一行,原共二十,除法通及那回寺搬兵之外,投入战场者,计为十八人。
这是少林的精锐,且都带着降魔杖,无奈俗家弟子此时已伤亡过半,余者亦多带伤,已是强弩之末。
匪徒阵营中虽亦有伤亡,战至现在,仍有四十多人,骁勇剽悍,锐不可当。
这十八个僧人,投入战场,几成一对二形势,虽是生力军,奈何匪徒亦颇不弱,多系积年恶寇,经验尤丰。
接战初期,尚可稳住阵角,三五十个回合之后,便又渐落下风,陷于苦战境地。
这十八个僧人,所用的兵器是降魔杖,招法自是百零八式降魔杖法。
照理说,百零八式降魔杖法,乃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俗家弟子,概不传授,即有一知半解亦均不精,无论如何应可支持一段相当时间,实在不该迅速逆转。
其间关键,似乎是少林寺一些不传之秘,竟已外泄,俗家弟子之所以惨遭重大伤亡的原因在此,而十八个精练僧人转眼便处劣势,其故亦在此,盖出招变化,匪徒业已尽知,且有克制之法!
法通匆匆为师伯敷裹完毕,又喂服了一颗紫金丹,方始移目场中,看清这般情况,不胜忧惧。
幸喜俗家弟子之中,一部份功力较高的已经缓过气来,复扑了上去,方将阵势略为扭转,久战下去,亦无把握以言必胜。
衡量全局,法通教一个带伤弟子,勉强上路,催促救兵,这才着伤重不能再战的人,照顾师伯,他自己却已挥动禅杖,去扑击一个泼悍匪徒。
战场之中,不时传出重兵器撞击的“当!当!”声响,震耳惊心,悠悠远播。
自薄暮至午夜,激战仍在惨烈的赓续着。
望重武林,素执牛耳的少林寺,竟然似乎禁不住这次残酷的考验!
蓦的,一条人影,捷逾猿猱,掠上峰来,略一瞥扫,即投入场心。
两声惨号,甫自扬起,夹攻神笔秀士的那两个持刀的匪徒,便已头颅碎裂,尸首不全。
这人并不停留,再投向第二处。
他似乎对于全场的人,包括敌友,都很陌生。
但,他也有方法选择对手,凡是跟和尚放对的,他便接替下来,所至之处,不消三五招,匪徒非死即伤。
这是何功力?
他又是谁?
由于他的身法太快,昏茫月光下,仅能看出是一个蓝色的影子,老少男女?却是不易辨清!
匪徒中不知是谁,突扬声喝道:“分人对付他!”
喝声一落,人影闪飞,凡是两个对一个的匪徒,立刻分出一人,扑向了蓝影。
霎那之间,这条蓝色人影,便被十几个泼悍匪徒,围在核心,刀光剑影,几乎将这人包没。
这人毫无所惧,徒手对兵器,闪晃游走,掌指并施,身形手法绝不稍慢!
联手合击,由于能互相支援策应,其威力的总和,远比实有人数为大。
这人武功虽高,杀敌致果,已不如初上来时,那么得心应手了。
反观群贼,声势虽优,竭尽所能,亦仅仅将这人困住,却也丝毫奈何对方不得。
寒光电扫,丝丝锐啸!
掌力如山,层层波卷!
双方俱有生吞敌人之心。
战局却呈现胶着状态。
少林僧俗弟子,压力既轻,声势顿壮,已由完全守势,间或可以反攻敌人了。
一个人的力量,竟能扭转全盘形势,彻底改观!
这在武林中,算得上件奇迹,一件大事!
“退!”
激战中,突然自场外传来这么一个字,言简意赅,苍沉震耳,隐具无限威严。
群贼闻声齐动,纷纷向场外掠去。
这说明场中群贼,还只是供人驱策,替人卖命的爪牙,匪酋武功岂非更要高得骇人!
少林僧俗两辈弟子还待要追,立刻便被神笔秀士喝住了。
蓝衣人似不甘心,抖丹田震声喝道:“朋友,连句话都没个交代,就这么走了吗?”
他不屑从背后袭击这些爪牙,耸身便向发声处扑了过去,话声清朗,有如龙吟,年纪想必不大。
适时,另一尖细语声接道:“小子,你太狂了,须知得意不可再往,待老娘教训教训你!”
“呸!好不知羞,谁怕你!”
话声中,蓝衣人与一条猝起的人影,已经接触在一起,就这么凌空对了一掌!
轰然一声大响,山摇地动,沙石齐飞,威势之猛,空前罕见!
一掌对实,两个人齐被迫落地面,现出本来面目。
蓝衣人剑眉星目,潇洒俊逸,年纪双十出头,果然不大。
对方赫然是大漠神妪!
少林僧俗两辈弟子,发出了一声惊诧和羡慕!
惊诧的是,大漠神妪何以晚年变节!
羡慕的是,蓝衣人的俊秀人品与超凡的武功!
“咦”了一声,大漠神妪道:“小子,果然有两下子,比你那鬼师父强多了。”
“住口!”
蓝衣人怒盈眉宇,大声喝止,接着说着:“小可狄华康,有名有姓,希望你自重身份,少在本侠面前倚老卖老!”
他说得义正言辞,声色俱厉。
大漠神妪怒极反笑,道:“小子,你可别说是风,就是雨,刚夸赞你一句,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连你那老鬼师父见了我,也不敢这样无礼。”
一声冷笑,狄华康道:“值不值得敬重,那就要看你的作为了,不错,论年龄,你该算个前辈,论武功,你也可以快意恩仇,但你不耻之图,却化装萧老前辈的样子,为非作歹,嫁祸东吴,狄华康虽生也晚,也看不惯这种卑鄙无耻的行径!”
“骂得好!”
不知是谁忽从场外接腔。
二人同时扭头望去,数丈外,又出现了一个大漠神妪,正以极快速度,向二人立身处飞掠而来。
面对面站在狄华康身前的这个冒牌的大漠神妪,一见来人,腾身便欲逃遁。
后现身的这个大漠神妪立即扬声道:“小子,截住他,你师父与少林掌门的下落,便须着落在她的身上。”
不用她提醒,狄华康势在意先,已迎面发了一掌,道:“话没说清,怎好就走?”
“滚开!”
假大漠神妪腾起的身形不变,亦抖手还击一掌。
她志在夺路,这一掌已凝足十成功劲。
双方掌力相接,狄华康脚下踩碎一片山石,假大漠神妪却藉回震之力,巧妙运用,身形而腾得更高,去势更疾。
她虽然脱开了狄华康的拦截,但因身形一起一落时的弧形,所需要的时间较多,却不如货真价实的大漠神妪贴地飞掠来得快,因此,脚甫落地,已被追了个首尾相接,一股劲风拦腰扫来。
人虽是冒牌,功夫却不含糊,听风辨位,侧身献掌,连拆带闪,险险的将拦腰扫来的一根龙头拐,总算躲开了,再想脱身,已难如登天。
大漠神妪寒着一张脸,瞪视着她,恨声说道:“朱文娟,你恨我,冒充我,破坏我的声名,看在过去相识一场的情份上,我都可以不计较,孩子何辜,你不该把她骗去,现在把她怎么样了?”
假大漠神妪身份已被认出,犹想抵赖,冷冷的说道:“谁是朱文娟?”
叹息一声,大漠神妪道:“你瞒得了任何人,却瞒不了我,朱文娟,这多年来,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与天游,也是天各一方,一样的也不快乐,告诉我,你把我那徒儿怎么样了?”
朱文娟适才藉力腾身乃是她独门练的七禽身法,别无分号,知已被认出,遂不再争辩,但仍冷冷的说道:“她很好。”
大漠神妪哪肯相信,续又问道:“她现在何处?把人还给我。”
朱文娟冷着一张脸道:“没那么简单!”
大漠神妪仍然捺着性子问道:“要怎样才成?”
朱文娟道:“要你和潘天游一步一个头磕到天山。”
大漠神妪并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她之所以一再忍耐,那是因为爱徒裴碧云现在别人的手里,不能不迁就,如今朱文娟提出这么一个苛刻条件,气得她脸青身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狄华康早已到了近旁,忍无可忍的接口说道:“朱前辈,小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从双方对话听出内中似另有隐情,又因朱文娟与恩师似亦甚熟,故称呼一声“前辈”。
朱文娟道:“这里面没有你的事,少插口!”
剑眉一耸,狄华康抗声道:“不然,裴碧云虽系萧前辈爱徒,但亦是小可妻室,人被前辈掳去,小可怎能不问,况前辈所提条件,亦有小可恩师在内,但不知家师与神妪究有甚么对不住前辈的地方?只要曲在家师,小可愿意代磕这个头。”
朱文娟没有想到狄华康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怔了半天,方才说道:“问你师父。”
狄华康紧接着追问道:“家师现被前辈诱禁在何处?请即见告,以便去问,还有少林掌门亦与家师同时失踪,亦请前辈赐予指点。”
朱文娟嘿嘿冷笑道:“告诉你,小子,我也还想找你那老鬼师父要算一算老账呢?”
狄华康迷惘了,不知朱文娟所说真假,微一忖思,便道:“小可姑且相信,现在请将拙荆赐还。”
朱文娟尚待推托。
蓦的,不远处骤然传出一声对掌巨响。
即见一条人影拔升十丈,凌空转折,直向场中射来,落地现出玄灵婆。
裴碧云已经被这位莫测高深的怪婆救到手中。
朱文娟却已乘隙逸出二三十丈。
狄华康起步便追。
大漠神妪急声唤道:“小子回来,由她去吧!”
狄华康翻身掠回,诧道:“前辈何故放她离去?”
大漠神妪喟然叹道:“那伪装令师之人,谅系其兄朱文彬,这兄妹二人,原非邪恶一流,莫逼他们走上绝路。”
一指现场死尸,狄华康道:“他们还有救药吗?”
大漠神妪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