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八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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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不别而去

菌状物入口即化,狄华康只觉一股清凉津液,顺喉而下,凉澈心脾,舒适至极,口齿间亦隐留芬芳。

他虽不知此物何名,但却相信玄灵婆所说的,必然不假,平空得此厚赠且已入腹,自不愿辜负别人好意,忙收慑心神,屏绝杂念,运用师门心法,导行奇经八脉,功行一周天,顿觉如入洪炉,浑身火热如焚,筋骨亦胀痛欲裂,不禁骇然大惊!

曾听师长说过,灵丹妙药,服食虽可增益功力,但如不得其法,或本身功力不足与药力相抗,反而会成大害,甚而肢解腹裂,倾刻丧命。

这种现象,分明是药力奇猛,本身功力不足,致难化为己用。

处在这种情况下,如有一功力高绝人物,能为臂助,则可化险为夷,玄灵婆就在身旁,就是一个极好的臂助,但他赋性倔强,不肯开口相求。

他竭尽本身功力,咬紧牙关,忍痛苦撑,额头上豆大汗珠,已滚滚而下。

当他即将力竭的时候,忽觉一股凉飚自丹田升起,涌向全身,所经之处火热立被压了下去。

蓦的忆及本身尚习有另一种功力,那便是得自长孙玄之玄阴真解中的玄阴真气。

这一发现,狂喜欲绝!

哪知药性甚怪,师传少阳神功,乃纯阳功力,灵药遇之即化为火热,玄阴真气虽将火热制压下去,但与药力一合,忽又转为奇寒,那情形,又恍如置身冰海雪狱,冷得他也消受不了。

不过,这一次他已不再慌恐,当冷到极限,少阳真火念动又起,又将澈骨奇寒遂渐软化了过来。

他虽可运用两种性质绝不相同的功力,适应这忽冷忽热的变化,但何时始可将药力化净,却没有多大的把握。

忽然,一股轻奇真气,自命门穴度入。

他知道这是玄灵婆自动前来帮助他,欲拒无从,只有竭诚领受,玄灵婆的功力确实高不可测,一经介入,没有多久,就把狄华康导入物我两忘的最高境界。当隔断的墙壁沉落之际,也正是狄华康功行圆满之时。

玄灵婆一掌拍在他的肩背上,喝道:“小子,天都黑透了,还不快起来!”

狄华康一跃而起,只觉真气充沛四肢百骸舒畅之极,遂必恭必敬一揖到地,肃容谢道:“多谢前辈厚赠成全。”

玄灵婆把嘴一撇,哂道:“酸,老婆子就讨厌这一套,那边恐怕出了事,我们过去看看。”

娇娇已经迎了过来,刚喊了一声“前辈”,即被尤菁扬声喝止,道:“娇娇,你真不懂事,老前辈已经累了一天一夜,有话不会等一会儿说,快准备酒饭去吧。”

娇娇领命自去。

玄灵婆与狄华康仍就原来的客位坐好。

媛媛过去斟上了两杯茶,忙又退回床侧。

玄灵婆呷了一口茶,问道:“老妹子,发生了甚么事?”

尤菁从身边取了一封信,黯然说道:“您看过这封信便知道了!”

随手递给嫒媛,教她给送了过去。

封口业已拆开,里面是一张八行信纸,上面只写了一首诗,写的是:

“亲仇师恩两难全,

姗姗愧生天地间,

从今削去烦恼发,

古佛青灯谢尘缘。”

看完诗,玄灵婆已了然大概,不由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与她的父母结过甚么仇?”

尤菁叹道:“巫山双狐的故事,前辈可曾听说过么?”

玄灵婆愕然道:“怎么,姗姗会是双狐的女儿,这么说起来,你就是当年关西那个几乎被害的女孩子了?”

深长一叹,尤菁赶快万千的说道:“流言真是害人不浅,老前辈,那是讹传,事实并非如此。”

玄灵婆似是听出兴味来了,忙道:“那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老婆子倒很想知道一下当年事实的真象。”

这时娇娇已带人送来酒饭,因陋就简,便把那一张茶几也搬了过来,以两张茶几并在一起,把酒菜匆匆摆好。

“老前辈想必饿了,还是一边吃,一边听晚辈从头说起吧!”

玄灵婆与狄华康确是真饿,也就老实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尤菁这才把当年关西那件案子缕细的说了出来。

原来巫山双狐是一对恩爱的夫妇,男的叫粉面郎君潘迪,女的名叫百媚娘子胡萤玉,在结婚以前,两个人都是采花淫贼,声名恶劣到极点,被他们糟塌过的青年男女不知有多少,只因他们的迷药暗器歹毒,人又滑溜,竟被他们一再逃过了正派侠士的无情追杀。

后来不知怎么会让他们碰到了一起,竟然男欢女爱结了婚,一改从前罪愆,偕隐巫山,正正经经安静了下来。

自然,与人为善乃是侠义襟怀,他们这一安静下来,侠义之士也就不为己甚,只要他们不再出山为恶,也就懒得再干预他们的闲事,放是放松了,仍然不齿其为人,巫山双狐不太好听的浑号,就是这么来的。

二十年前,尤菁出道未久,行经长安,投宿旅店,夜半忽闻妇女声音狂喊:“救命!”

尤菁仗剑而立,甫跃上房,即闻一声如雷暴喝:“故态复萌,杀!”

即见一条矫捷人影,飞掠而过,另外一具尸身,头顶开花,倒下房去。

尤菁顿被这猝然发生的事故,给惊呆在房上了。

接着又有一人闻声赶到,验明尸身,便对尤菁贺道:“天网恢恢,报应不爽,万恶淫贼,终于绝命女侠掌下,实乃万千良家妇女之幸,敢问芳名?”

尤菁忙分辩道:“小女子尤菁,这个人不是我杀的,壮士不要误会。”

她说的本是实情,无奈那人以为她是不愿居功,朗朗一笑道:“万恶淫为首,杀之不为过,女侠不必太谦,在下张晃,后会有期。”

话完,不容尤菁再多分辩,挟起尸身,竟然越房走了。

敢情这个被杀的,就是粉面郎君潘迪。

事后调查,乃是一户老百姓,夫妇夜半吵架,男的饱以老拳,女的狂喊救命,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不想这么一件极是平常的小事,由于张晃这一走,便传了开去。

尤菁一举成了抗拒强暴,一怒掌毙淫贼的女侠士。

潘迪是死得不明不白,甚是冤枉。

事情传到任何人的耳朵里,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但是,传到“百媚娘子”胡莹玉的耳朵里,事情就大大的不同了,尤菁就成了杀夫仇人,血债血还,寻仇报复自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玄灵婆听完这段叙述,也深深的感慨讹传误人,但她又别有深心的问道:“这么说,你是早就发觉了。”

尤菁点了点头,说道:“姗姗来了不久,晚辈就发觉了,只是当时还不知道她的身世,直到看见诗中那‘亲仇’二字,才恍悟一切。”

“你是怎么发觉的?”

尤菁喟然叹道:“中年回头,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归宿,一旦所依遭逢了意外,胡莹玉她怎能不把我恨切入骨,她报复我的手段很毒很巧。”

玄灵婆不由问道:“甚么手段会这么又毒又巧呢?”

“她侦知我二弟有事荆襄,在回程路上,她伪装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样子,我二弟自不能见死不救,动问之下,她说得了一部武功秘笈,为霄小觊觎追杀,虽然身负重伤,幸而秘笈未失,所不放心的就是姗姗这个孩子,愿以那部秘笈为酬,托我二弟把姗姗抚养长大,她如不死,将来再把姗姗领回,她便把秘笈取了出来,另外还附三颗灵丹,说明练功之初,服食一颗,以后每年再服一颗,交过秘笈灵丹,便催二弟带着姗姗快走,说是迟了,三个人都难活命……”

“够了!够了!以后的事,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三颗灵丹,你全吃了没有?”

截住尤菁的话,玄灵婆向她作重点追问。

尤菁苦笑道:“吃了一颗已经落得现在这般模样,其余两颗怎还敢吃?”

“甚么毒这样厉害,能拿给老婆子见识见识吗?”

尤菁微现不安道:“你这么说,教尤菁不好意思了,娇娇快快送请玄灵前辈过目。”

敢情她已算知玄灵婆婆要看,东西早就准备在身边了,灵药收在一个玉瓶里,另外还有一本熏黄绢册,便是那害人的秘笈,也一起由娇娇送了过去。

秘笈封面赫然题着“玄阴经秘本”五个篆字,吸引了玄灵婆的注意,略一翻看,不禁哑然笑道:“的确是一本上乘内功心法,可惜中间窜改了几个重要的字,无怪你要上当,等老婆子有了闲空,再来替你修正。”

手一振,秘笈已脱手飞去,轻飘飘的落在尤菁面前,端端正正一点都不歪斜,劲力手法,恰到好处。

打开瓶盖,里面是两颗梧桐子大小的蜡丸,取出一颗,捏去蜡封,是一颗色呈鲜红隐泛清香的灵药。

那色泽,那清香,的确诱人。

此时,玄灵婆与狄华康早已吃饱,茶几也经拭抹干净,玄灵婆又着娇娇取来一个干净瓷碟,这才将药丸一割两半。

她是用中食二指夹开的,但却如刀削一般的整齐,又一次炫示了奇异功力。

糖衣仅是表面薄薄一层,绝大部分都是毒药,她把毒药挖了一些在瓷碟里,略加少许清水调开,然后又从自己的怀里取出另一玉瓶倒出两滴晶莹津液,又将玉瓶收好。

四个人,八只眼,全部注视着她的动作。

她却凝神注视碟心里的变化。

碟中毒药一经注入那两滴晶莹津液,便开始分离……分离……分离……刹那间分成十几缕,颜色也变得蓝紫绿青不一,毒性自然也就不相同了。

轻吁一声,玄灵婆兴奋的说道:“老妹子你是有救了,老婆子如果没看错,这该是蛇心妖后的百毒丹,快把我这颗祛毒而不害人的药丸服下去。”

急从怀中取出一颗也是色泽鲜红的药丸,掷给尤菁,头一扭,又向狄华康喝道:“小子,歇了一整天,该轮到你了,快去,助她一臂之力,久病之体虚弱不堪,真力注入不可过猛。”

夜尽天明,十余年困顿床笫,在人力与药力的交相辅助下,尤菁竟霍然而愈!

这真是一大奇迹!

从容下地,裣衽一福,尤菁肃容道:“大德不言谢,今后但有所命,尤菁师徒,无不戮力遵从,以前辈通玄功力,不知对于尤菁,尚有何求?”

不错,玄灵婆初到的时候,曾经说过对她有三项助力,一项要求,她该问,但她实在想不通以玄灵婆这等医药武功俱臻神化的人物,对她还有甚么要求?

玄灵婆笑道:“你是在催我完成对你承诺的事吧?老婆子要助你达成心愿,除去恶名,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办好,要慢慢的来,至于对你的要求,就是希望你从此不可再变性杀人!”

这哪里是要求,其实还是为她好,这种施恩不望报的襟怀,使得尤菁无比感动,同时也有难言的内疚。

玄灵婆贸然而来,尤菁岂能无备,她种种有意而恶毒的安排,与人家所表现的风度襟怀,相形之下,使她觉得自己太渺小,而玄灵婆也太伟大了,情不自禁的脱口说道:“老前辈,你就是尤菁的再生慈母,菁儿……”

她就要跪下认干妈。

“胡说!”

不料一番真诚,却换来玄灵婆一声猛喝,尤菁怔住了,她实在不明白,一个年老婆婆,认一个中年女子作干女儿有甚么不对?

玄灵婆不再理她,转头对媛媛说道:“老婆子对人向来一视同仁,不能厚了娇娇薄了你,接着。小子,这里的事情已办完,还不跟我赶快走!”

脱手掷给媛媛一颗灵丹,拉起狄华康,就要往外跑。那知一转身,几乎和一个血淋淋的人儿碰撞在一起!

血人下盘不稳,想躲已身不由己,虽然努力侧移了少许,一个血淋淋的身子,仍有大部向玄灵婆的身上撞了过来。

玄灵婆身手何等高明,怎会让来人撞上,但当她犀利的目光与血人面目接触,不由心头猛震,一伸手,已将来人扶住。

鬼后尤菁本欲送客离去,相隔不远,一掠而过,急道:“是姗姗把你伤成这个样子的?”

“不……不是……”

血人正是褚家宏,他本是勉强提聚一口真气赶回来的,适在入口又作了一番紧急交代,这时真气再也提聚不住,只说了一个“不”字,即被冲口喷出血箭给堵住了,人也就此昏了过去。

玄灵婆右手捉肩,左手托腿,即将褚家宏平托起来,身形一闪,已经到了尤菁十多年未曾离开过的病床前。

娇娇紧随身后将床铺整理好。

放好褚家宏,玄灵婆运指如飞,遍点周身大穴,急又取出一颗药丸用水调稀,给他灌服下去,方吁出一口气,无可奈何的向狄华康说道:“小子,这里看来还有麻烦,老婆子不能不管,你若等不及可以先走,事情过后我也可能去嵩山。”

可能并不同于一定,是否能再相见,很难说,临别之际,狄华康对于这位怪婆婆有点依依难舍起来,道:“前辈……”

没容他往下说,玄灵婆一挥手,道:“别婆婆妈妈的,要走就快,娇娇送狄公子出去。”

鬼后尤菁也道:“小兄弟,不怪姊姊这样称呼你吧!臂助之德,愚姊当永铭心头,你如真有要紧的事,愚姊也不便强留,有空闲的时候,盼能常来盘桓。”

经过一天一夜,已对鬼后尤菁有个认识,狄华康慨然道:“能得女侠为姊,乃华康无上荣幸,嵩山确有事待理,不容再事稽延,以后如有机会,定当前来拜望。”

然后,转正身形,恭恭敬敬的又给玄灵婆施了一礼,黯然说道:“前辈珍重,华康不得不走了!”

“快滚!快滚!”

玄灵婆嘴里虽很凶,不知何故她却把头垂得很低,难道怪婆婆也会伤别?

可惜狄华康离心似箭,已大踏步向外行走,却未能发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