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时候一个人往往会一下子就变成空的。身体、头脑、血管,全部变成空的。连思想、感觉、精神、力量,什么都没有了。
未曾有过这种经验的人,一定不会相信一个人真的会变成这样子。
小方相信。
小方现在就是这样子。
——一刹那间的真空,永无止境的痛苦回忆。
——一刹那间往往就是永恒。
小方仿佛听见吕三在说话。
“你已经完了,彻底完了。”
吕三的声音温和得令人想吐:“你在江湖中的名声已经完了。你的母亲、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你的儿子,都已经落入我手里。只要我高兴,随便我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都行。”
他在笑:“可是你永远都想像不到我会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所以你只有往最坏的地方去想,越想越痛苦,不想又不行的。”
这是真的。
没有人能控制自己的思想。越不该想的事,偏偏越要去想。
这种痛苦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
小方仿佛又听见自己在说:“最少我还没有死,还有一口气。”
“你还没有死,只不过因为我根本已不必杀你。”
吕三道:“因为现在你活着远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的笑容更温和:“如果你认为你还有一口气,还可以跟我拼命的话,你就更错了。”
小方在冷笑,一种连自己听见都会觉得非常虚假的冷笑。
“你不信?”
吕三道:“那么我不妨就让你试一试。”
他招了招手,他的身边忽然就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一个短小精悍的黑衣人。酒楼上本来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可是吕三一招手,这个人就出现了。连小方都看不出他是怎么来的。
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剑,出了鞘的剑。剑气森寒,秋水般的剑光中有一只眼。
魔眼。
“这是你的剑。”
吕三将剑抛在小方脚下:“这柄剑,本来也是我的,现在我还给你。你既然还有一口气,你不妨就用这柄剑来跟我拼一拼。”
小方没有动。
剑光在闪动。魔眼仿佛在向他眨眼,可是他没有动。
他为什么不伸手去握起这柄剑?
(二)
吕三在看着自己的手。
小方也在看着自己的手。
吕三的手洁净、干燥、稳定;小方的手在抖。指甲已经变黑了。
这么样一双手,怎么配去握着这样一柄剑?
吕三轻轻叹息。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伸手的。”
他说:“因为你自己也知道,只要一伸手抓起这把剑,你就死定了。”
他的叹息声听起来令人想吐。
“现在你活着虽然痛苦,可惜又偏偏不想死。”
吕三道:“死了什么都完了,现在你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希望。”
——还有希望?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希望?
吕三道:“你心里说不定还在盼望着,卜鹰、班察巴那他们说不定还会跑来救你。”
他又叹了口气:“可惜就算他们真的来了,也一样没有用的。”
他忽然回头向那捧剑来的黑衣人笑了笑:“你不妨告诉他,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只鸟,不是飞鹰大鹏那种鸟。
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已经涂上酱油麻油佐料,已经被烘干烤透了的鸟雀。
他静静的看着小方,用一种无论谁听见都会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告诉小方:“我不是人,我是一只鸟。”
黑衣人道:“我的名字叫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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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绝不是一种可怕的鸟。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一只鸟,就一点都不可怕。
不管他看起来像什么,不管他说他自己是什么,他都是一个人。
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叫“麻雀”,这个人就绝对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江湖中以飞禽之名为绰号的高手有很多,“金翅大鹏”,“追魂燕子”,“鹰爪王”,这些人绝对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可是,其中最可怕的一个人,却是麻雀。
因为这个“麻雀”不是一只鸟,是一个人。不但轻功绝高,而且会“啄”,啄人的眼,啄人的心脏。
不是用他的嘴啄,也不是用他的手,而是用一对他一伸手就可以抽出的独创外门武器“金刚啄”。
一个人如果能独创出一种武器来,这个人无疑是个有头脑的人。
一个人如果有武功而且还有头脑,这个人就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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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三用一种极为欣赏的眼色看着麻雀极不值得欣赏的脸。
他又问麻雀,用一种已经明知确定答案所以极放心的态度问:“我交待你做的事,你是不是已经全做好了?”
“是。”
吕三微笑,走到临街的窗口,再回头对小方说:“你也过来看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做好了。”
他的态度就好像是一位极殷勤的主人请一位客人去看一出极精彩的好戏。
——他交代麻雀做了什么事?
(三)
窗外就是这边陲小城中一条最主要的街道。街上有各式各样的店铺,各式各样的小贩,各式各样的行人。
一个摇铃的货郎正停留在一家糕饼店的前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站在货郎的推车前,准备买一点针线。
一个梳着条大辫子的小姑娘,站在老太太身后偷偷的看,看车上的胭脂花粉香油。
糕饼店里的一个年轻的伙计,正站着门口看这个衣服穿得很紧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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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一家店铺是卖年货的。现在年已经过了,店里的生意很清淡。店子里的掌柜正在打瞌睡,却被隔壁一家绸缎庄的爆竹声惊醒了。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好像准备要出来骂人。
一个挑着担子卖花的老头子,正在跟另一个卖花的小伙子吵架抢生意。
斜对面一家酒铺的门口,躺着个醉汉,正准备扯起嗓子来唱山歌。
几个要饭的正围住几个穿红戴绿的胖太太讨赏钱。
两条样子一点都不像财神的大汉正在一家米店门口送财神。
那边锣鼓敲响,一队舞狮的人已经敲敲打打的舞了过来。
街上的老太太、小姑娘、胖太太、大姑娘,都扭过头去看。看这些在寒风中赤裸着上身的年轻人,看他们身上一块块凸起的肌肉。
她们在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看着她们。看小姑娘的脸,大姑娘的脚,看老太太的首饰,胖太太的大屁股。
还有几个缺德的小伙子,正在指着这些胖太太的大屁股吃吃的笑,悄悄的说:“那上面最少可以打两桌叶子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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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年虽然已经过了,元宵节还没有过。街上还是充满了过年的气象。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不管有钱没钱的人都一样。这世界上好像已经完全没有忧愁烦恼痛苦存在。
——小方呢?
——如果你是小方,你正站在这个窗口,站在一个把你母亲、朋友、情人、孩子和名誉都夺走了的仇人身旁,看着这条热热闹闹的街道,看着这些高高兴兴的人,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们都是的。”麻雀忽然说。
他指着摇铃的货郎,糕饼店的年轻伙计,年货店里打瞌睡的掌柜和绸缎店里放爆竹的掌柜,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酒铺门外的醉汉和乞丐,送财神和舞狮的大汉,以及那些站在街角看着女人们品头论足的年轻人。
麻雀指着这些人对吕三说:“他们都是我在这里安排的人。”
“他们都是?”
“每一个都是。”
“你一共安排了多少人?”吕三问。
“本来应该是四十八个。”
麻雀回答:“可是现在我看见四十七个。”
“还有一个人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麻雀道:“可是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他淡淡的又说:“查出来之后,今天没有来的那个人以后就什么都不必去做了。”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吕三又问麻雀:“你安排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麻雀一口气说出了四十八个人的名字,其中至少有三十多个名字是小方以前就听人说过的。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以让人吃一惊。
——只有会杀人而且杀过不少人的人,名字说出来才能让人吃惊。
吕三却还是要问:“你认为这些人已经够了?”
“绝对够了。”
麻雀说:“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在我数到“二十”的时候,就可以将这条街上所有的男、女、老、少、牲畜、猫、狗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吕三用一种很明显是故意装出的惊愕之态看着麻雀,故意问:“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
麻雀脸上仍然带着种好像被烤焦了的表情:“我只知道随便有多少人都一样。”
“还有别的人再来也一样?”
“一样。”
麻雀回答:“而且不管来的是什么人都一样,就算卜鹰和班察巴那来了也一样。”
“你只要数到‘二十’,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嗯。”
“你数得快不快?”
“不快。”
麻雀道:“可是也并不太慢。”
吕三笑了,微笑着摇头:“有谁会相信你说的这种事?”
麻雀冷笑反问:“有谁不信?”
“如果有人不信,你是不是随时都可以做出来给他看?”
“是的。”
麻雀回答道:“随时都可以。”
吕三又笑了。微笑着回过头,凝视着小方,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他道:“你信不信?”
小方闭着嘴。
他嘴干唇裂,指尖冰冷。他不能回答这问题,也不敢回答。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的答案是“相信”还是“不信”,后果都同样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