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折箭为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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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谁将凶焰逞江淮

索玑向东方璇笑道:“二哥,这事真有点意思,莫非方才被我说中,人家业已找上门来?小船上的黄衣人,就是那在江南妄逞凶威的怪书生么?”

东方璇看她一眼,微笑不答,却向杜宏光说道:“杜兄小弟无礼放肆,今天要借你那‘扬州一鹤’四字一用!”

杜宏光巴不得他能出头,连连含笑颔首,东方璇遂手擎茶杯,卓立船头,也自放声歌道:“云南无量兮,何足道?扬州一鹤兮,已归来!”

他以真气传声,送出自然远而不散,那小船上的黄衣书生,闻声却顾,催船似箭,霎时便到面前,傲然向东方璇船上问道:“哪个是扬州一鹤?”

东方璇见这黄衣书生,年约二十七八,相貌亦颇俊美,只是双眼之中,凶煞之气特重,内行人一看便知不是正派人物!

遂仍手擎茶杯,笑吟吟的答道:“扬州一鹤杜大侠,去往东海离魂岛,扫除厉氏双魔,尚未回转,在下东方璇,是扬州一鹤拜弟,凡事均可代他作主,因听阁下歌声过于狂傲,藐视大江南北无人,才引阁下来此一会,你要找扬州一鹤,有甚么事么?”

那黄衣书生见东方璇虽然笑颜相向,但语意却极为强硬,不由面容一冷说道:“你所答歌声,既已知我来自云南无量,居然还有胆量敢替扬州一鹤出头,难道不曾听得江南死了多少成名人物?我先试试你有多大能耐?”

衣袖微拂,一股寒风便自七八尺外,隔空吹到!

东方璇听得他在江南所为,就知此人手下极辣!云南无量四绝神君,虽然未闻其名,但越是这样突如其来崛起江湖之人,必有惊人绝学,不可加以轻视!所以在黄衣书生发话之时,便已先把先天太乙神功,凝成一片无形劲气,悬向身前,对方袖风袭到,佯如未觉,也不加以抗拒反震,依旧吟吟笑道:“既然身在武林,互相印证所学,原是常事!但瘦西湖是扬州胜景,我们何必惊世骇俗,扰乱别人游兴?今夜初更,东方璇与舍妹索玑,还有这位好友,在城西十里杜氏池塘里杜氏宗祠后的一片池塘之侧,瞻仰阁下无量绝学!”

黄衣书生袖风一拂,见对方若无其事,眉目之间,不由略现惊诧神色,静听东方璇说完,哈哈笑道:“我管一修游遍江东,未见一名高手,不想在这瘦西湖上,得会尊驾,城西十里,杜氏宗祠,管某届时必到,此刻如言不扰你们的游兴了!”

话完掉桨,船去如飞,索玑眼望他后影笑道:“这人与大江南北的武林群雄,并无仇怨,何必逢人便下毒手?今天晚上,我倒要好好问他一问!”

扬州一鹤杜宏光,则觉得自己枉称这一方大侠,遇事却让东方璇代为出头,有点不是意思!

东方璇何等聪明?与杜宏光肩并凭栏笑道:“杜兄平素襟怀豁达,这种小事,何必挂怀?那黄衣书生一见面时,便已对我暗下毒手!虽然小弟先行有备,未为所伤,但也觉得他那袖风一拂,寒意袭人,功力确实不弱,对付这类凶邪,人人有责,我们道义之交,小弟为杜兄代劳,似乎并无甚么不妥之处呢?”

杜宏光剑眉一展,哈哈笑道:“杜宏光尚有自知之明,若由我自己出面对付这自云南无量山来的管一修,无非令大江南北的武林之中,平白又添一名冤鬼!哪里还会妄逞强?我所难过的是徒负大侠之名,毫无大侠之实,素日被一般俗人,捧得自己都有点栩栩然,一旦遇上真正强敌,却立时原形毕现,这样下去,愧也把我愧死!贤兄妹亲友以内,颇多绝世高人,若有机缘,为杜宏光引进引进,略受指点,以启愚蒙,冀有寸进才好。”

东方璇笑道:“杜兄不必如此消极,你一身武学,何尝不是内家正宗?但欲求上进,总是好事!我……”

索玑接口笑道:“二哥!我们在重阳佳节,不是要与大哥及欧阳世叔,约好在开封龙亭见面么?欧阳世叔的那一身得自达摩奇书之中的易筋洗髓神功,若能传授杜兄,岂不最好?”

东方璇点头笑道:“玑妹说的极对,我们这位欧阳世叔一身金刚混元力,简直罕见难寻!而且极其容易对付,杜兄只要与他一语相投,再请他好好吃喝几斤牛肉烧酒,我大哥和玑妹在旁边一敲边鼓,易筋洗髓神功,必肯相传无疑!能够刻苦用心,得其五六,像今天这黄衣书生云南来客,就不够你一掌打的了。”

杜宏光略为皱眉思索,矍然问道:“贤兄妹说的这位欧阳前辈,可是二十年前,在苗疆单掌劈猩熊,以一只独脚铜刘,独毙苗山九怪的欧阳实老前辈么?”

东方璇笑道:“杜兄见闻真广,居然晓得二十年前,家父母等在苗疆万花坪扫荡铁心双道,及其党羽之事,我们这欧阳世叔,璞玉浑金,外浊内秀,近十多年来,督导我兄弟习炼家传武学,虽然极少在江湖走动,但据我看来,他有时出些主意,却高明得连我这自命鬼灵精的,都轻易想不出来!欧阳世叔最与我大哥投缘,也最疼玑妹,大概就是看我讨厌,所以杜兄要想学他几手功夫,先得请请玑妹才行!”

三人一番谈笑,因宵来须会强敌,游兴已极,回家用毕酒饮,便各自静坐行功,凝神调气。

那杜氏宗祠,建筑得颇为雄伟,祠后便是一片十亩池塘,塘上红蓼紫荷,沿岸并种有成行柳竹,颇具静雅之趣!

东方璇日前曾随杜宏光,展谒杜氏宗闹,晓得祠中不到祭日,只有一个耳聋老人,住在其中,专司打扫清洁,及看守门户之责,而塘边柳外,恰有一块空地,四外又有少人家,所以才约那自称管一修的黄衣书生,来此相会!

三人因为身为地主,到得稍早,荷花凝露,塘水含烟,除了一片蛩鸣以外,静寂已极。

远村梆鼓,方打初更,柳树梢头,忽然极其轻微的刷地一响,东方璇笑声叫道:“管朋友真个信人,准时到达,我等恭候大驾,请出相会。”

半空中传来一声冷笑,随着笑声飘飘然地落下一条人影,正是那云南无量来客管一修,仍然是白天所着的那一袭黄衫,身上并未带有兵刃!

管一修目光炯炯,四周一扫,傲然问道:“就是你们三人?”

东方璇微笑道:“管朋友你莫过份轻视江东人物,我们虽然三人,却由你任选一人动手,其他则无论胜负,只作旁观,决不会逞众倚强,贻笑于你这远来外客!”

管一修自鼻孔之中,“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就是三人齐上,又待何妨?你既然叫我选人,我就选你好了。”

肩头一晃,欺身便到近前,索玑摇手叫道:“且慢动手,我有话要问你。”

管一修满面不耐之色,方一侧脸,目中凶光直注索玑,忽然觉得这兄弟二人怎不同姓?并均生得这般器宇风华,轶尘绝世!

自己本来亦以风流俊美自负,但与人家那种极其自然的潇洒大方一比,不由在凶心之外,加上了一层妒心,目中凶芒更露。沉声说道:“有话快讲,依我看来,你们何必装甚门面,干脆一齐上好!”

索玑哂然不屑说道:“你要接得下我二哥的三五十招,再这样骄傲,也还有点根据,眼前便即如此,却无非夜郎自大而已!我来问你,你自云南远下江东,拜访武林群雄,彼此过手切磋所学,求取进益,原无不可,怎的每次均以阴手伤人,是什么道理?”

管一修听索玑出语讥嘲,双目一张,凶光四射,仍然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傲然神色说道:“我奉我恩师之命,远赴江东,传扬云南无量的绝世武学,凡有不服之人,便即一概诛杀!”

索玑眉头一皱,继续问道:“你师父叫甚么名字,心肠怎的这样狠法?”

管一修把头一扬答道:“我师傅是功参造化,学究天人的四绝神君,他老人家以数十年无量山中,苦心参研的绝世神功,命门下遍传世人,光扬武学,是何等慈悲心愿?再如不识抬举,岂不该死?”

东方璇听出兴趣,接口问道:“我们既遇高人,索性请教到底!管朋友,何谓‘四绝’?”

管一修傲然答道:“琴棋掌剑,半武半文!”

东方璇俊眉微挑,含笑再问:“绝到甚么程度?”

管一修武功确实极高,双方对答半天,由于东方璇兄妹这份从容沉稳之上,也已看出对方迥异凡流,耐心答道:“文中有武,棋理谈兵,琴音摧敌!武中有文,剑含易数,掌合诗词!”

东方璇拍掌大笑说道:“高明,高明,东方璇委实第一次得闻如此妙论!再请问管朋友,你本身能擅几绝?”

管一修正色答道:“师兄学剑,管一修学掌,琴棋二道,微妙精深,却只有恩师四绝神君自擅!”

东方璇回头向索玑及杜宏光道:“我们今天可谓大开耳界!玑妹等退后静观,我来领教这位云南无量山四绝神君门下,管朋友合于诗词的武中有文掌法!”

管一修看他一眼说道:“我们把话说在前面,我若胜了,你们服不服无量绝学……”

东方璇大笑说道:“服!服!服!一定服!只要你这武中有文的掌法,能够克敌奏效,我们不但心服,并还一步一拜的拜到云南,恳求四绝神君,传授这种前无古人的罕世绝学!”

管一修点头笑道:“你们能如此最好,我就要发掌,多加小心。”

东方璇忽然摇手笑道:“诗词之道,与文理相通,贵乎横空霹雳,挟风雨以俱来,像你这样说话,文气已泄,恐怕高明不到哪里去呢?”

管一修不理东方璇讥嘲,仰天一啸,啸声肃杀,足下并作颇不规则的盘旋绕走,倏然一掌拍出,直袭东方璇右肋,掌风劲急生寒,果然不但身法诡异,并还极具威力!

东方璇不接敌招,提气轻身,随着对方掌风,飘出丈许远近,摇头晃脑的笑道:“今天与管朋友武中有文的掌法过手,真沾上了一点文气,东坡赤壁赋云‘飘飘乎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我如今是‘凭虚御风,而知其所止’,这种自创身法,岂非有点合于古文?管朋友!在下诚心请教,你方才这一招,威力果然不凡,叫做甚么招数?”

索玑见二哥说话有趣,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那管一修却面容一沉说道:“告诉你又待何妨?方才一招叫做‘西望瑶池’,你再接我一手!”

他居然也会移形换影的绝顶轻功,步下略移,便又抢到东方璇身前,依然一掌拍向右肋,但掌中中途,倏然一翻一转,易右为左,并改用劈空打法,一股寒风劲气,直向东方璇左胸袭到!

东方璇依然不肯硬接,一面飘身避势,一面口中朗声吟道:“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你方才一招既叫‘西望瑶池’,那这一掌应该是‘东来紫气’,看不出阁下居然用的是杜工部的‘秋兴’掌法,但工部虽称诗圣,他这秋兴八首,后世却毁誉不一,所以你这掌法,是否高明?尚待考验!”

管一修见他一面闪躲,一面批评,真叫自己怒火上腾,纵身飞扑,宛如黄云飘空,右掌当胸虚吐,左掌却从背后翻身发出,以掌背实打!

东方璇仍不还手,一闪又是丈许远近,微笑说道:“阁下已经替我开窍,这一掌大概叫做‘云移雉尾’,而下一招定然便是‘日绕龙鳞’!怪不得你掌挟寒风,原来取的金秋肃杀之意!东方璇不是自诩,生平最善触类旁通,对于词章一道,也曾稍经涉猎!你且尽情施展你这‘秋兴掌’法,我要在腾挪闪展之间,也想出一套合于诗词的掌法,向你回敬,才此较有点意思!”

管一修冷笑不答,双掌卷起阵阵寒风,摇落四周木叶,真令这柳竹寒塘之间,充满了一片秋意!

但东方璇所用的峨嵋秘传颠倒阴阳迷踪步法,神妙异常,管一修尽管招术灵奇,身手迅捷,始终未曾占得胜面!

东方璇在他拳风掌影以内,游走多时,蓦然一声朗若龙吟的长啸起处,身形平拔两丈来高,掉头下扑,易守为攻,双掌一挥,幻出一天掌影,在星月微光之下,宛如千百只手掌,齐向管一修当头击落!

掌势攻向管一修,口中却对索玑笑道:“玑妹!你猜猜我这一招方才悟出来的武中有文掌法,叫做甚么名字?”

索玑笑答道:“二哥所用招术,好似无数飞花,凌空洒落,减却不少管朋友双掌寒风,所加深的四周秋意,难道竟是青莲居士的‘春城无处不飞花’么?”

管一修见对方乍一还手,即具如此威力,越发暗自心惊!足跟用力,后纵避势,但脚尖刚刚着地,便如电光石火般的再度跃进,向那东方璇从空中落下,尚未站稳的身形,一掌劈去!

东方璇足下不动,上身猛一吸气,向左斜出二尺,让对方所发劲疾寒风,飘衣而过,口中却仍调侃笑道:“春城无处不飞花之下,当然是‘寒食东风御柳斜’,东风拂柳,一定偏西,管朋友这一掌,倘若击左五寸,在下岂非想避万难?你不此之图,难道徒负武中有文之名,对唐诗并不太熟?投之李桃,报以琼瑶,你也接我一招‘日暮汉宫传蜡烛’!”

右手食指疾伸,点向管一修肋下!

管一修被对方神奇身手,及刻薄词锋,弄得又惊又怒,正思硬接一招,翻掌便往东方璇腕上切去!但他武功毕竟甚高,对方指风到处,便即认出正是专门克制自己所用阴柔力的金刚指神功,忙在刹那之间,收势飘身,横跃七尺!

索玑见状向杜宏光笑道:“杜兄你看我二哥,拿金刚指当作‘蜡烛’,实在有趣……”

言犹未了,扭头又向东方璇叫道:“二哥!这首青莲绝句,还有最后的‘轻烟散入五侯家’,我到要看你怎样施展?”

东方璇一面动手,一面笑道:“先机被你泄漏,再用还有甚么意味?这位云南来客,武学甚高,不能以世俗招术对敌,管朋友!在下开始以方才触类旁通所自行参悟出来的一套掌法,向你领教,你且接我五十回合!”

话音方落,掌招已起,管一修此时已知厉害,那不可一世的傲气全无,以全副精神,小心应敌!

索玑也真要看看自己这鬼灵精似的二哥,参悟出了甚么奇妙掌法?与杜宏光含笑旁观,只见东方璇才一开始,身形掌式,便极其俊逸轻飘,宛如世外飞仙,不可捉摸!

十来招过后,逐渐转为奔腾雄放,似天风海雨般的气势逼人,横绝六合,扫空万古!

杜宏光看得心慌神摇,赞佩不已,方向索玑一竖大指,摇头叹道:“令兄绝世惊才,杜宏光何日……”

突然东方璇发出一种极其奇异尖锐啸声,招式又换,奇诡飘忽得如同百变鬼影,围着管一修,来回游走,不到三圈,管一修便被他绕得头昏眼花,喝道:“且慢!”黄衫大袖一展,凌空三丈,纵出圈外!

东方璇含笑停手,管一修脸上神色,在凛若寒冰之中,带着无限惊惶羞惭,向东方璇抱拳说道:“管一修今宵认败,立即离开江东,回转滇北,阁下能否约个时日,到我无量山四绝谷中一游?”

东方璇点头笑道:“中秋重阳,我等均有重要约会,烦劳传话令师,来年二月,春暖花开之际,东方璇等打算一览滇池洱海,金马碧鸡之胜,顺路定到无量山中,领教令师的‘琴棋掌剑’四绝!”

管一修闻言,说了一声:“但望阁下言而有信,无量山中,再图后会!”

转身几跃,便已没入竹柳参差之内!

索玑向东方璇问道:“这管一修身上,还背着江南武林道中人物的十来条性命,二哥怎的就把他轻易放走?”

东方璇笑道:“玑妹有所不知,此人武功确已不弱,其师四绝神君,更可想见!我们此时既然无法抽身赶往云南,何如把他们先行稳住?管一修归报扬州受挫,并与我等订定明春之约,则四绝神君定然约束弟子,再加刻苦磨练,不许在外胡为,以求湔雪前耻!江湖之中,岂非可以暂时相安?等我们解决离魂岛群魔以后,与欧阳世叔及大哥会合,从从容容地把这四绝神君师徒三人,或是度化,或是诛戮,以免得不少人在这一段时间以内,平白遭受劫数!”

说话至此,兄妹二人同有所觉,东方璇面向那丛柳竹杂林,发话说道:“林内何人?请出相见,莫非是管朋友去而复转?”

林内人应声走出,果然不出东方璇所料,仍是那位黄衣书生管一修,向东方璇抱拳问道:“管一修虽败,但有一事难明,特地回来向阁下请教!”

东方璇看他一眼,含笑点头说道:“管朋友有话请讲,东方璇无不奉告!”

管一修皱眉问道:“阁下最后自称触类旁通新近参悟出来的那套掌法,委实神奇,可否把名称见告?”

东方璇捬掌大笑说道:“那套掌法,是我临时急就,杂凑而成,哪有有甚么名称?一定要叫,就叫它‘杂拌诗词’好了!一开始是用的青莲居士李谪仙的飘逸轻灵,中间却采取了稼轩东坡,两位词家的纵横捭阖……”

话犹未了,索玑在旁接口笑道:“我也懂了,二哥我代你说!最后你那宛如百变鬼影,奇诡飘忽身法,大概是效法李长吉的笔调!李白是诗仙李贺是诗鬼,再加上苏辛两位绝代词雄,来对付管朋友独沽一味的工部秋兴,胜负之数,自然无待蓍龟的了!”

管一修顿足长叹,再度逸去。

索玑见他形影消失,向东方璇杜宏光笑道:“他师父四绝神君,定然是一位盖代奇人,除了这种掌法外,还发明了内含易理的剑法,和甚么论兵棋理,摧敌首音,明春无量山一会,大概比东海离魂岛之战,更为精彩有趣得多呢?”

话到此处,突然拉着东方璇衣袖笑道:“二哥心思真快,你方才临时参悟的那套‘杂拌诗词’掌法,确实神妙无方,而极具威力!再若能把它改良一下,此次离魏岛之会,似乎便可让那东海群魔,尝尝这种生面别开的掌法滋味!”

东方璇点头笑道:“玑妹精通音律,雅擅词章,是我们家中有名的女学士,就请你替我改良一下,八月中秋,便以东海群魔试手!”

索玑偏头头儿,眼皮连霎,想了一会儿说道:“把‘杂拌诗词’,改成‘杂烩诗词’好么?”

东方璇略一捉摸,喜得跳起来道:“高明!高明!想不到玑妹居然这样高明!以后无论甚么事,你二哥都要问计于你了!”

杜宏光算是摸不着头脑,摇头笑道:“杜宏光算是笨到家了,请教贤兄妹,这‘杂拌诗词’,改成‘杂烩诗词’,不过一字之易,就能高明那么多么?”

索玑微微一笑,东方璇接口答道:“杜兄大概是为我们故弄狡狯所迷!‘杂拌’与‘杂烩’,若在食谱之中,一个爽口,一个入味,原无上下区别,但以之比喻武术,却含意截然不同,其境界高低,悬殊已极!”

杜宏光依然不解,瞠目相视,东方璇一笑又道:“玑妹嫌我那自行参悟的‘杂拌诗词’,分家顺句,尚有脉络可寻,遇上莽莽武夫,自然神奇莫测!但对手万一也是文武兼修,眼光再略为高明,被其辨明手法,探得骊珠,可能弄巧成拙,反为所制!所以要我把‘杂拌’改良,成为‘杂烩’,也就是要我把工部青莲秦七黄九等等融会贯通,使诗中有词,词中有诗,得其味而化其形,用其意而扬其趣,成为一种真正生面别开,由武中有文,进步成文武合一的绝妙掌法!而既经融唐铸宋,则所撷题材的来龙去脉,也就必如香象渡河,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慢说拿那群莫名其妙的东海群魔试手,就是用来对付创进这种武中有文掌法的四绝神君,东方璇自信也未连多让!所以玑妹一字之易,能令我雀跃而起,确实高明到了极处呢!”

杜宏光听了听方璇这一番解释,不但所悉恍然,而且心灵之中,好像得到一种莫大启示,回想自己所练武功,照此参求,可能在短期之间,就有极大进境,不由闭目颔首,深深体会!

索玑见状笑道:“杜兄因我二哥数语,已得武学骊珠,重阳节后,再经我欧阳世叔传授易筋洗髓神功,进境便不可量!我们把这淮左名都的各处胜景业已游遍,明日便买舟东下,一赏江南秋色,顺便赴我那碧梧仙子厉凤栖姊姊的中秋之约,也就差不多了!”

三人次日买棹东游,红蓼苍葭,金风玉露,江干枫艳,荻浦波澄,这些无边秋色,已足宜人,再加上江南的好山好水,引得东方璇兄妹,与那位文武两道,均在中人以上的扬州一鹤杜宏光,到处登临,放怀诗酒,不知不觉之中,七月已尽。

索玑屈指计算行程,向东方玑笑道:“二哥!我们不能再玩,我想在中秋前夕,赶到离魂岛厉凤栖姊姊的碧梧仙子馆之中,与她先相聚一日,畅叙离情,然后再与东海双魔应约动手!但我们孤军深入,人手太单,我的天星环,和你那日来不断研参,进境极快的‘杂烩诗词’掌法,恐怕均难免一用!而据我所料,一音神尼,雪隐老人,和我那位未来二嫂,白马明珠卓不群姊姊,既约定中秋为开始对付东海双魔之期,双方又折箭为盟,以一音神尼那等好胜性情,昔年又与大魔厉群,有点过节,极可能也会尽量抢先,就在中秋佳节的当日下手!

“他们不来便罢,倘真到来,我们人手便足,二哥与一音神尼,专门对敌两个老魔,我却想乘隙把二魔厉岳的那匣‘化铁神胶’,弄在手中,转烦铁扇老人令狐泰,施展欧冶妙技,重铸霜镡宝剑,冀使二哥二嫂,将来人圆之夕,宝剑亦复,才是最美满不过的快意之事呢!”

东方璇见自己这位小妹,设想如此周到,方自更生怜爱,索玑又把眉儿一扬,笑这:“二哥还有一事,我必需事先说明,那位碧梧仙子厉凤栖,是我最喜欢的人,无论她是否和我反脸打架,你们都不要管,由我自己应付好了!”

东方璇含笑点头,杜宏光果然在这沿江一带,颇有名声,在江苏崇明附近,找到一位海上朋友,觅来一条较大海船,便自挂帆飘海。

三人知道到得太早,或到得太迟,均有不便,所以嘱咐舟子算计时日,要恰好在八月十四夜间,赶到离魂岛!这位舟子,也是一位水上英雄,见他们以三人之力,居然敢攫离魂岛厉氏双魔凶锋,不由佩服已极!终年海上漂浮,手法计算,自极准确,果然恰好走到十四日黄昏,索玑凭窗远眺,业已隐隐望见离魂岛的一痕青影?

望岛催舟,依然颇有一段水程,这时夕阳早坠,暮色深笼,几乎业已全圆的一轮冰镜,斜挂夜空,素彩流辉,算光无限!尤其今夜风姨凑趣,海不扬波,水色云光,两相映照,泱莽澄泓,兼具清静壮阔之趣!

索玑倚窗望月,一杯在手,嘱咐舟子慢慢转舵,绕往离魂后岛,侧脸对站在旁身的东方璇笑道:“二哥我看一年之中,月色最美的并不见得定是中秋!就拿此刻来说,天上月明如镜,海上波平如镜,光景何等自然佳妙?明夜虽然月亮更圆,但谁能保得住那难测风云,不会遮掩蟾魄?所以这一轮皎月的阴晴圆缺,确实象征人世间的离合悲欢,我想来想去,还是羡慕爹爹和两位妈妈,在名山洞府,养性修身,不必谈甚么金丹大道,白日飞升,只要能够驻颜长寿,略具小乘神通,御气凌空,瞬刻千里,令花长好,令月长圆,尽己力所及,为世人弥补缺憾,铲除不平,就此我们这些所谓世俗侠客,强得多了!”

东方璇觉得自己这位小妹,越来越从憨厚以内,现出极度聪明,而且自绝世容光之中,流露一片盎然道气,美得简直宛如一朵无垢青莲,高雅无比!遂仰眺中天,微笑说道:“万古留圆相,三生证净因,据我看玑妹自己就是一轮皎洁无尘的光明皓月!青天碧海,美景良辰,你何不再以一曲笛音,添上三分情趣?”

索玑含笑解下腰悬玉笛,往口边一横,方自水流花放的吹了几声,忽然瞥见远远海面之上,似有一点微光,向自己这边,迅速移动!

索玑停口不吹,指给东方璇看道:“二哥你看那点微光,是不是一只梭形小艇,迎向我们?”

东方璇回头顺着索玑手指看去,觉得那点微光,只照一面,似是一盏孔明灯,因来势绝快,不但这几句话的工夫,艇形已显,并因月光甚好还可约莫看出,是一个青衣女子,在用双浆催舟,向着自己所乘大船,疾冲而至!

不由俊眉微皱说道:“来艇似有急事,玑妹你看艇上青衣女子,可是你所说的碧梧仙子厉凤栖么?”

大小两船,相对而驶,接近极快,索玑拢目一观,业已认出小艇上的青衣女子,正是碧梧仙子厉凤栖身边使唤那名叫青环的青衣小婢!

看她如此急遽操舟,似乎不像是奉命迎客,索玑心灵之上,倏的突起警兆,走往船头,凝气传声叫道:“青环这般惶急,所为何事?我厉姊姊好么?”

话音落处,两船相隔业已不足三丈。小婢青环,居然弃艇腾身,顺着前冲之势,落在索玑等所乘大船船头,全身水湿,满面惊煌神色,一对大眼之中,更是珠泪莹莹,扑簌簌地往直下掉!

索玑前在离魂岛上之时,便颇为喜爱这青环灵慧解事,如今见她这副神情,知道必有特殊变故,方自一伸玉臂,想把她揽入怀中,令其略定心神,再行细问!但青环似是见得索玑,喜极之余,精神顿懈,嘤咛一声,便即在索玑怀中晕去!

索玑忙自怀她服下一粒灵丹,并略加推拿,青环悠悠醒转,哭声叫道:“索姑娘你再不来,青环要急死了!”

索玑一面嘱咐望岛催舟,一面把青环揽在怀中,好言相慰,听她凄凄楚楚的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碧梧仙子厉凤栖,亲送索玑渡海以后,回到离魂岛后岛自己所居的碧梧仙馆中,心头兀目怅然似有所失!

想起索玑那种娇憨天真,风华绝代,她哥哥的轩昂磊落,也自不见可知!而这离魂岛是两位义父诩为东南人物荟萃之地,但那些甚么一龙一凤五鬼三绝,连自己这“一凤”算在其中,平素确实自负极高,目空一切,如今强敌一临,接受考验之下,义兄东海玉龙厉东平,负伤甚重,碧梧仙馆较技,自己也分明逊这索玑一筹。

最妙的是,自己与这索玑分外投缘,仿佛对她爱好已极!偏偏双方又是站在敌对地位,中秋之约,她兄妹倘无外援,武功再好,恐怕也难逃两位义父毒手!自己早明正邪顺逆,但身受义父抚育深恩,充其量也只奋斗到不与同流合污,在这碧梧仙馆之中,洁身自好,断不能叛岛助敌,落一个忘恩负义罪名!所以虽与索玑订约中秋,心头兀自一片茫然,不知到时究应如何处置?

过了数日,二魔厉岳突然亲到碧梧仙馆之中,宣布了一件重大决定,惊得厉凤栖魄散魂飞,芳心欲碎!

原来那东海王龙厉东平,最得二魔厉岳宠爱,也兴厉岳一般,是有名的色中饿鬼,对他这位艳如桃李,凛若冰霜的义妹,垂涎已久!但因厉凤栖独居后岛,性情高傲已极,根本对他鄙视,丝毫不假辞色,武功又不相上下,以致无法下手!虽然一再向两个老魔,软磨硬缠地吐露心意,终为了“义兄妹”三字,多少有点碍难,而使两个老魔,也自不好意思向厉凤栖硬行使用压力!

但此次二魔厉岳,海上追敌,见厉凤栖居然对自己犯颜抗命,拼着一死,送走索玑,由不得对这自幼宠爱的义女,疑心起来,回岛与大魔厉群计议,竟自决定就在中秋一会,把来敌或擒或杀之后,双魔亲自为义子义女主婚,冀使厉凤栖有所归宿,不致生心外叛,同时也为厉东平,了却多年心愿!

这位碧梧仙子,在东海离魂岛上,是独一无二的一朵浊水青莲,对义兄厉东平种种淫恶之行,不但知之甚稔,也复憎之甚切!

如今义父突命自己在中秋佳节,下嫁自己最看不起,声名狼藉,素行然端的义兄厉东平,自然宛如晴空霹雳,一听之下,竟致急得晕绝过去!二魔见此情形,越发疑她有叛岛投敌之心,一声冷笑,拂袖而去。

小婢青环,一阵推拿唤拍,厉凤栖悠悠醒转,微定心神,银牙一咬,赶往两位义父之处,泣血力争但结果却是换了一顿从来未有的严词斥责!

厉凤栖回到所居碧梧仙馆的揽翠轩内,珠泪泉流,柔肠寸断,几度要想自寻短见,均被小婢青环,苦苦劝阻,问她为甚么不脱离这个没有是非正义可言的人间魔境?

厉凤栖被青环一言提醒,筹思多日,终于决定脱离魔窟,渡海去找索玑,但哪知厉氏双魔对她早已生疑注意,才出碧梧仙馆,尚未到达海边,便被二魔厉岳得报赶上,下手点倒,加以软禁,定在中秋大会一完,立为厉东平主持婚礼。

小婢青环,却既未被人注意,又因躲在暗处,眼看厉凤栖被擒之时的那种悲愤神色,空自急煞!但她有何力可施?只得把希望寄托在中秋来此赴约的索玑身上,自昨日夜间开始,就独驾小艇,在离魂岛的海面之上苦盼,希望盼得索玑一叶慈航,好救自己的凤姑,脱离苦海!

索玑听青环絮絮讲完,见她周身水湿,憔悴不堪,轻抚她如云发丝,含笑慰道:“青环不要着急,像我厉姊姊那样好人,不过目前受惊,我保她决无大碍!好在两个老魔头,以为稳胜我们,定在明日彼此一战之后,才为厉东平主婚,尽有时间,设法相救!你等我多时,一定又饿又渴,先进点饮食,便带我们到你凤姑的碧梧仙馆之中藏身,暂时不要被人发现,才便于定计营救!”

青环在索玑怀中擒着泪珠,抬头笑道:“谢谢索姑娘好意,但凤姑受难,青环实在吃不下东西!前面就是离魂后岛碧梧仙馆,两位老岛主,自恃神功绝世,无人能敌,巴不得中秋大会,索姑娘能把所有武林成名人物扫数邀来,一战之下,完全臣服东海才好!所以不论海上陆上,均不设防,碧梧仙馆之中更是向无人来,幽静已极,不虞被人发现呢!”

说话之间,船已抵岸,杜宏光吩咐舟子,驶往海中,等到明夜此时,再行来接,免得万一为离魂岛上人物发现,妄逞凶锋,有所伤损!

小婢青环,仍然把三人引入那间揽翠轩中,东方璇见周围万树碧桐,阴浓影直,在月光掩映之下,直如无数青玉绿云,随着好风,时作清响,端的幽静已极!

室内布置得更是雅洁无尘,由所居,度其人,再加上索玑青环的口中所述,东方璇虽未见过这位碧梧仙子,也可想得出定是一位傲骨冰心的风华绝代人物!

三人稍进饮食,青环也把湿衣换好,索玑见她依在自己身边的那副愁急之状,不由向东方璇问道:“二哥,你看我们应该先设法救出厉姊姊?还是等明日决战之后一并解决?”

东方璇剑眉微皱,略一思索,说道:“照说碧梧仙子被禁,理应早救,但一来我们目前人手既少,地势又生,救人万一不能如愿,反会加紧他们防范,二来即令把碧梧仙子救出,明日之战,反而使她为难,究竟应该负义助邪?还是忘恩助正?‘恩’‘义’两字之间,极难取舍,甚至可能把她逼出其他事来!所以依我看法,莫如明日与两个老魔相会之时,就利用老魔头骄狂习性,拿话把他们套住,以一两场激烈搏斗,达到目的,才不致因众寡悬殊而把满盘弄砸!”

索玑点头笑道:“我厉姊姊那种性情,确实既不肯负义,又不肯忘恩,二哥怕使她左右为难之下,逼出其他事来的顾虑,果然极有道理!但总得设法与厉姊姊通个讯息,让她知道我们业已准时赴约,并在设法救她才好!”

说话至此,侧顾青环问道:“青环!你知不知道,你凤姑被两个老魔,幽禁何处?”

青环说道:“我凤姑的一身武功,在这离魂岛中,除了两位老岛主之外,无人能敌!连她最看不起的义兄东海玉龙厉东平,也不过和她伯仲之间!所以据婢子所料,别处根本禁不住我家凤姑,极可能人在两位老岛主所居的观海楼上!”

东方璇问道:“观海楼在何处?”

青环一指西南方道:“过了西南这道山脊,海边最高的一座高楼,就是观海楼……”

话犹未了,突见天空飞起一大朵火星,化成九线红光,冉冉下降,不由诧道:“这是遇敌警号,难道除了索姑娘你们一行之外,居然还有人敢惹离魂岛么?”

东方璇听说又有人来,由不得地立时想到倩影深深嵌在心头的白马明珠卓不群身上,遂向索玑笑道:“暗探用不着人多,我想利用这有敌来侵之际,看看可能乘机与那碧梧仙子,一通讯息?玑妹与杜兄暂在此间等作,千万不要莽撞出来!”

索玑点头笑诺,东方璇青衫轻飘,便自顺着青环指点,往那观海楼方向纵去。

果然一过西南那道低低山脊,隐隐望见,海边一片高坡之上,建有一座楼阁,阁内灯光明亮,在中天皓月素影流辉互映以下,杰栋危栏,黄扉朱户,巍峨壮丽,依稀可辨!

山脊到那楼阁,路既不远,又复花树参差,并时有自远方觅来的太湖怪时,剔透玲珑,撑空而矗,极易隐蔽身形,再加上东方璇那一身超绝轻功,自然神鬼不知的,便掩到了楼后丈许的一丛花树之后。

此时耳中业已听得人语之声,东方璇嫌那座高楼挡住自己,无法窥察楼前来人情形,瞩目四顾,瞥见楼侧右方,有一块上丰下锐的菌状大石,石傍并种有几株老桂,是个极好藏身所在,遂鹭伏蛇行,贴地平窜,一下窜到了那块菌状大石之后!

蟾魄素影,既为周围几株老桂的枝叶所掩,菌状石头根下,因顶端特丰,更是一片黑暗,东方璇又复身着青衫,他只要把双眼一闭,人往石根一贴,对方便从四五尺外走过,也难以发现!但他自己往外窥探,却处暗察明,看得清楚已极!

这座观海楼后,花树怪石参差,楼前却是十丈左右的一片平地。正有三四名岛徒,摆设座椅香茗,看情形业已有人迎向岛外。

东方璇伏有少顷,观海楼中走出三人,年轻的一个,正是云台恶斗,伤在自己先天太乙神功之下的东海玉龙厉东平,其余二人,则是同样身着雪白长衫,面容也极其相似的精神矍铄老者,只是左边一个,右颊上多长着一撮长毛,略有差别。

索玑曾经告知二魔厉岳形貌,故而东方璇一望便知,这就是名震江湖的东海二魔厉氏兄弟,而那颊有长毛的老者,定为昔年一音神尼都输过他半掌的大魔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