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纤纤垂着头,轻啜着杯中的酒。
酒是翠绿色的,嫣红色的灯光,从薄如蝉翼的纱罩里照出来,照着她的手。
她的手纤秀柔美。
金川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在她手上。
现在他已不再偷看她了,他要看什么地方,就看什么地方。
现在他留在她屋里的时候,也越来越长,要打发他走,已很不容易。
他渐渐已将她看成属于他的。
纤纤垂着头,看着身上的衣裳。湖水般轻绿的衣裳,镶着翡翠色的边,不但质料高贵,手工也很精致。
这衣裳是他买给她的。
这些天来,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出自他的腰囊。她也知道自己再想打发他走,是多么不容易了。
尤其是今夜,他似已决心留在这屋里,尤其他又喝了很多酒。
无论谁若想得到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些代价的。
尤其是女人,若想让男人为她牺牲,自己也一定要先在某方面牺牲一些。
纤纤在心里叹息,她已准备牺牲。
可是她的牺牲是不是值得呢?
灯光也同样照在金川脸上,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又英俊,又清秀,而且很懂得温柔体贴,很懂得怎么样来讨女人欢心。
他看来永远都很干净。可是在这干净好看的躯壳里,藏着的那颗心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纤纤不敢想,她怕想多了会恶心。
现在她要想的只是:这男人是不是可靠?是不是真心待她?是不是有很好的家世?
她目光偷偷瞟着他腰上的革囊。这些天来,所有的花费,都是从这革囊里取出来的。
他并不小气。但现在革囊里剩下的还有多少呢?
想起这些事,连她自己也觉得恶心,但她却不能不想。
她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管,但却不能不为肚里的孩子找个可靠的父亲。
若是小雷,那当然就不同了。
为了他,她可以睡在马棚里,可以每天只喝冷水,因为她爱他。
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爱的男人,无论吃多大的苦,无论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心甘情愿的。
但她若不是真的喜欢这男人,要她牺牲,就得要有代价了。
在这种时候,女人的考虑就远比男人周密得多,也冷酷得多。
纤纤垂着头,凝视着面前的空杯。
金川却在凝视着她,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又想赶我走?”
纤纤的头垂得更低:“我怎么会想赶你走,可是……”
“可是怎么样?”
“我……我觉得,像这样的大事,总不应该就这样匆匆忙忙的决定了,总应该先回去,告诉你的父母一声。”
金川沉默着。
“我知道你也许会觉得我太多事,但是,我是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你以后……”她红着脸,轻咬着嘴唇,“你以后若是欺负了我,我也可以有个保障。”
她说得很婉转,很可怜,但意思却很明显:“你若是想得到我,就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得跟我正式成亲。”
这条件其实也不算太苛刻,大多数女孩子在准备牺牲时,都会提出同样条件来的。
金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的身世,好像始终都没有告诉过你。”
“你没有。”
“我也跟你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
纤纤的心沉了下去,就好像一个已快沉入大海中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抓住的一根木头,其中也是空的,也快沉了下去。
金川看着她,目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语声却更温柔:“就因为我们都是孤苦伶仃的人,所以更应该互相依靠,你说是不是?”
纤纤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鸾铃声,铃声轻悦有如金玉。
纤纤的心也跳了起来,她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今天下午,他们在道上歇息喝茶的时候,就已看见过这批人。
其实她看见的只有一个人。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比其他那些人都年轻得多,但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这群人之间的主子。
那倒并不是因为他穿得比别人华贵,也并不是因为他马上系着金铃,更不是因为他悬在鞍上的那柄镶满了宝石的长剑。
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风神,他的气质。有些人天生就仿佛是要比别人高一等的,他就是这种人。
他很高,站在人群,就像是鹤立鸡群。
他的脸也很清秀,一举一动都绝不逾规矩,但神气中却自然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好像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可是自从他第一眼看见她,他那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而且一点也不觉得畏怯,一点也没有顾忌。
用这种眼色来看人的人,若要得到一样东西时,是绝不会放手的。
他是不是也想得到她?纤纤的心跳得更急。
她明明看到这群人是往另一个方向走的,现在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为了她而回来的?
金川也在听着外面的鸾铃,忽然站起来,卷起了窗户,拴起了门。
他脸色好像已有点发青。
纤纤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他看见那贵公子时,脸色也有点变了,而且很快就拉着她,上了车。
他是不是对这人有所畏惧?这人是谁呢?
纤纤好像听见别人称他为“小侯爷”,又好像看见他随从带着的刀鞘上,刻着个很大的烫金“赵”字。
她并没有听得太清楚,也没有看得太清楚。一个女孩子,又怎么好意思在男人面前放胆听,放胆看呢?但她若真的没有听,没有看,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人马已安顿,外面已静了下来。
金川苍白的脸,才恢复了些血色,又喝了几杯酒,轻轻咳嗽着:“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我?”
“你……你说了些什么?”
“像我们这种人,天生就应该厮守在一起的,我若不对你好,还有谁会对你好?……你难道还有什么顾虑?”
“我……”
金川的手,忽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就让他握着,无论如何,她总不能对他太冷漠。
可是他的人也跟着过来了,而且用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你知不知道,自从我第一眼看上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
他声音轻柔如耳语:“自从那天之后,我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你,连做梦的时候都会梦见你,我时常在想,假如你……”
春夜,幽室,昏灯,又有几个女孩子能抵抗男人这种甜言蜜语。
但纤纤却将他的蜜语打断了:“你是不是时常在想,希望我跟小雷越快翻脸越好,好让你有机会得到我。”
金川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勉强在笑着:“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再提起他.永远不再想他的。”
纤纤温柔的神色,忽然变得冷漠如冰:“我本来是不愿再想他的,可是我只要一见着你,就会想到他,因为你们本就是好朋友,你本不该这样子对我的。”
金川的脸色终于完全变了,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掴了一掌。
纤纤冷笑着,看着他。
她本来也许不会说这种话的,本来也许会委屈些自己,顺从他一点,为了生活,为了孩子的将来,她甚至说不定会让他得到一切。
世上岂非有很多女人都是为了生活才会让一些丑恶的男人得到她的,但现在,情况好像已忽然改变了。
她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可以抓住一些更高的,更好的东西。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呢?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女人本就时常会有一些神妙奇异的感觉,就好像野兽的某种本能一样。
她们若没有这种感觉,要在这男人的世界上活着,岂非更不容易。
纤纤不再垂着头,她的头已仰起。
金川瞪着她,眼睛里似已满布血丝,道:“你说我不该这样子对你的,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对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你自己想要叫我这么样做的,一开始本是你在诱惑我。”
纤纤笑了笑,冷笑——女人若以冷笑来回答你,你若是聪明的男人,就不如还是赶快走远些好。
金川却似已看不见她的冷笑:“你若不是在诱惑我,为什么要替我补衣眼,为什么要偷偷的把那件衣服故意撕破?”
纤纤怔住。
金川突然狂笑,狂笑着,指着她:“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呆子?你以为我真的已被你迷住?”
纤纤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在看着的,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她的确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
在他干净好看的躯壳里的,藏着的那颗心,不但远比她想像中丑恶,也远比她想像中冷酷。
是什么使他露出真面目来的?是酒,还是他自知已无法再以欺骗的方法得到她?
无论如何,她发觉得总算还不太迟。
她静静的站起来,现在她跟他已无话可说,现在已到了该走的时候。
就算她明知这一走出去,就无法生活,她还是要走出去。
就算她明知以后遇着的男人比他更可恶,她也还是要走出去。
因为她对他的心已死了。
金川瞪着她,忽然大喝:“你想走?”
纤纤笑了笑,淡淡的笑了笑。此时此刻,她的笑简直已是种侮辱。
她继续往前走,但他却已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抱紧。
他的手立刻也开始对她侮辱,喘息着,狞笑着:“这本是你自己要的,你怨不得我。”
纤纤挣扎,挣扎不脱,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呼:“放开我,让我走……”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门本来已在里面上了闩,此刻也不知为了什么,门闩似乎忽然腐朽。灯光从门里照出去,照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长身玉立,白衣如雪,腰上系着条一掌宽的白玉带,除此之外,身上就没有别的任何装饰。
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装饰。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的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金川,目光中带着三分轻蔑,七分厌恶,淡淡道:“她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金川看见这人,脸色立刻变了,全身似也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能勉强点了点头。
纤纤的心又在跳,她果然没有算错,他果然是回来找她的,果然及时出现了。她也知道他既已回来找她,就绝不会放她走。
“小侯爷”就只这三个字,岂非就已充满了诱惑,就已足够令少女心动,何况他还是个临风玉树般的美男子。
纤纤闭上眼睛,她所祈求的,都已接近得到,从来也没有如此接近过。
侯门中的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的生活,珠光宝气的珍饰——她现在几乎都已可看得到,甚至接触得到。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她一闭起眼睛,她心里却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倔强,孤独,骄傲,永不屈服的人。
小雷。
她纵已拥有世上的一切,只要小雷向她招招手,她也会全都抛开,跟着他去流浪天涯。
恨得越深,爱得也越深,这刻骨铭心的爱和恨,却叫她怎生消受?
“绝不能再想他了,现在绝不是想他的时候。”机会已经来到,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金川的手放开了。她立刻冲过去,躲在小侯爷的身后,攀住了他的臂,颤声道:“叫他出去,马上出去。”
小侯爷冷冷的看着金川,冷冷道:“她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金川咬着牙,目中充满了愤怒和怨毒,却终于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小侯爷道:“她说什么?”
金川道:“她……她要我出去。”
说完了这句话,他全身都已因愤怒和痛苦而颤抖,抖得就像是一条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狗。
他终于也尝到了被人出卖的感觉,终于了解这种感觉是多么痛苦。
小侯爷淡淡道:“她既然要你走,你为什么还不走?”
金川紧握双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破这少年傲慢冷漠的脸。
小侯爷却似连看都不屑再看他一眼,回过头,凝视着纤纤。
看到纤纤脸上的泪痕,他目光立刻变得说不出的温柔。
纤纤还在流着泪,但又有谁知道她这泪是为谁而流?只要小雷能像他这样再看她一眼,只要……她的心一阵刺痛,突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臂,失声痛哭了起来。
小侯爷默默的取出一方丝巾,轻拭她面上的泪痕。
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金川咬着牙,瞪着他们,整个人都似已将爆炸,但却终于还是慢慢的放松了手,垂下了头:“好,我走。”
就在一瞬间以前,这屋里所有的一切,还全都是属于他的。
但忽然间情况已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已和他无关,本来已将做他妻子的人,现在看着他的时候,却像是在看着一条狗——一条陌生的狗。
繁星满天,夜凉如水。
金川垂着头,慢慢的走了出去——从他们身侧走了出去。
没有人睬他,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只有风从远方吹来,吹在他脸上,却也是冷冰冰的。这世界仿佛已忽然将他遗弃。
被人遗弃,被人出卖,原来竟是如此凄凉,如此痛苦。
他现在终于了解,可是他心里并没有丝毫愧疚,只有怨毒。
他也想报复。
黑暗的市镇,黑暗的道路,一眼望过去,几乎已完全看不到灯火。
路旁有个简陋的茶亭,壶里纵然还有茶水,也已该冷透。
金川走过去,在栏杆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风吹着道旁的白杨树,一条野狗从树影下夹着尾巴走出来,本来仿佛想对他叫几声,但看了他两眼,又夹着尾巴走了。
这世界为何如此冷酷?这结果是谁造成的呢?是不是他自己?
他当然不会这么想,只有最聪明,最诚实的人,在遭遇到打击之后,才会检讨自己的过失。
他也许够聪明,却不够诚实。
“无论别人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我反正还有这些……”想到这里,他嘴角又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情不自禁将手伸入了系在腰上的革囊里。
革囊里有一粒粒圆润的珍珠,一叠叠崭新的银票。
他轻轻的触摸着,这只手再也舍不得伸出来,因为这已是他最大的安慰,惟一的安慰。
他只要还能触摸到这些,立刻就会有一种温暖满足的感觉,从指尖直传到他内心的深处。
那种感觉甚至比他抚摸少女的乳房时,更会令他满足欢悦。
他已完全沉醉在这种感觉里,他开始幻想一双坚挺圆润的乳房……
(二)
小雷伏在地上,已不知痛哭了多久。
刚开始听到自己的哭声时,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失声而哭,更未想到自己的哭声竟是如此的可怕。
多年前他曾经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他看见三条野狼被猎人追赶,逼入了绝路,乱箭立刻如暴雨般射过来,公狼和母狼狡黠的避入山穴中,总算避了过去。
但一条幼狼显然已力竭,行动已迟缓,刚窜到洞口,就已被三根箭钉在地上。
那雌狼显然是它母亲,所以才不顾危险,从山穴中窜出来,想将她受伤的儿子衔到安全之处。
但这时已有个猎人打马飞驰而来,一刀砍入了她的背脊。
她嘴里还衔着她的儿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停的挣扎着。
只可惜她力量已随着血液流出,虽然距离洞口只差两尺,也已无力逃进去。
那公狼看着自己的妻儿在挣扎受苦,一双黯灰色的眼睛里竟泛出了绝望的泪珠。
雄狼的痛苦更剧烈,它身子也开始颤抖,突然从洞穴中窜出,一口咬在这雌狼的咽喉上,解脱了它妻子的痛苦。
但这时猎人们已围了过来,这头狼看着自己妻儿的尸体,突然仰首惨嚎。惨厉的嚎声,连猎人们听了都不禁动容。
他远远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热泪满眶,胃也在收缩,一直吐了半个时辰才停止。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的哭声,就和那时听到的狼嚎一样。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泪已干了,血却又开始在流。
哭,也是种很剧烈的运动。一个人真正痛哭的时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连全身力气都已用了出来。
小雷可以感觉到刚结疤的创口,已又崩裂。他不在乎。
他的脸磨擦着地上的砂石,也已开始流血。他不在乎。
天黑了又亮,他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吃过水米。他不在乎。
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他为什么哭?
他不是野兽,也不是木头,只不过他强迫自己接受比野兽还悲惨的命运,强迫自己让别人看起来像是块木头。这并不容易。
微风中忽然传来一阵芳香,不是树叶的清香,也不是远山的芬芳。
他抬起头,就看见她伶仃的伫立在墓碑前,一身白衣如雪。
她似已又恢复了她的高傲冷漠,美丽的眼睛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直冷冷的看着他。
等他抬起头,她才冷冷的问道:“你哭够了么?”
小雷仿佛又变成块木头。
雪衣女道:“若是哭够,就该站起来。”
小雷站了起来。他全身都虚弱得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可是他站了起来。
雪衣女冷笑着道:“我想不到畜生也会哭。”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道:“畜生会哭,母狗也会哭。”
雪衣女道:“母狗?”
小雷道:“我是畜生,你是母狗。”
雪衣女的脸色苍白,但却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你认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你也许就不会哭得如此伤心了。”
小雷看着她,显然还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雪衣女悠然道:“母狗至少比较忠实,至少不会跟着别人走。”
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缩,一步步走过去,双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没有动,没有闪避,她的笑容中充满了一些讥诮之意,冷冷道:“你砍断了我一只手,又侮辱了我,现在不妨再把我扼死。”
小雷嵌满泥污砂石的指甲,已刺入她雪白光润的脖子里。可是他自己额上的冷汗也已流下。
雪衣女淡淡道:“我让你砍断我的手,让你侮辱我,情愿被你扼死,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小雷不能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她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死他的,但却情愿被他侮辱,这是为了什么?
雪衣女冷冷道:“我这么样做,只因为我可怜你,只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小雷的手突然握紧。雪衣女的额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呼吸已渐渐困难。
可是她笑容中还是充满讥诮不屑之意,勉强冷笑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动手杀你,因为你自己已经毁了自己,别人在床上大笑的时候,你却只能野狗般躲在这里干嚎。”
小雷喉咙里也在“格格”的响,似乎也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别人?……你说的是谁?”
“你应该知道是谁。”
“你……你看见了他们?”
雪衣女喘息着,咬着牙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你一双脏手。”
小雷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指甲里的泥垢和沙土,十根手指终于慢慢的松开。
他看着自己的手时,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手。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自己的手。
等他能看到自己人的时候,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也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雪衣女倚在墓碑上,喘息着,轻抚着自己颈上的指痕。
过了很久,她忽又笑了:“我是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她……她就算是条母狗,也是条饿极了的母狗。”
小雷霍然举起手,但这只手并没有掴在她脸上。
他自己的人已将倒下。
雪衣女冷笑道:“你为甚么不打我,是不是因为你已连打人的胆子都没有?……是不是因为你的胆子已被那条母狗吞下肚?”
小雷一步步往后退,后退了三步,停住,直挺挺的停住,直等到眼角停止跳动,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扭头就走。
雪衣女眼睛里露出了惊异之色,大声道:“你知道我骂的是谁?你就这样走了?”
小雷走得虽不快,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
雪衣女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她在哪里?难道不想我带你去找她?”
小雷咬了咬牙,突然腿一软,人已滚下了山坡。
雪衣女想冲过去,又忍住,痴痴的站在那里怔了很久。
山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乱得就像是一堆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的柔丝。
她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已有两行晶莹的泪珠流下,沿着刀痕流下,忽然伏倒在坟墓前,失声痛哭了起来,似已忘了这坟墓里埋葬的人,正是死在她手上的。
哭声凄恻,令人断肠。但又有谁知道,她是在为谁而哭?为甚么而哭呢?
那只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愿知道,也不敢知道。
他忽然走了。
他的手放下去时,就像是抛掉把鼻涕,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远比一刀砍在她脸上还残酷。她看着他走远,泪已流下。
“你就算不愿再碰我,不愿跟我再说一句话,至少也该问问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应该问问我的名字。”
“难道我在你心中,竟是个这么样不足轻重的人?”
“难道你真的已将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记?”
她的心在呐喊,她的泪犹未干。
她忽然抬起头,对着天上的浮云,对着冷冽的山风,放声大呼:“我也是个人,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残艳……”
(三)
镖旗飞扬。
飞扬的镖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树横枝上。
人马都已在树阴歇下,对面茶亭里的六七张桌子,都已被镖局里的人占据,现在正是打尖的时候,这茶亭里不但奉茶,还卖酒饭。
龙四坐在最外面,斜倚着栏杆,望着天上的浮云,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欧阳急还是显得很急躁,不停的催促伙计,将酒食快送上来。
就在酒刚送上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小雷。
小雷脸上的血迹已凝固,乱发中还残留着泥草砂石,看来正是个憔悴潦倒的流浪汉,可是他的眼睛里,却还是带着种永不屈服的坚决表情。
纵然他的确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强傲还是没有改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变。
龙四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站起来挥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龙四在这里。”
他用不着呼唤,小雷已走过来,标枪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龙四还在笑,抢步迎上来,笑道:“我知道,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进来喝碗酒行不行?”
小雷道:“行。”
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龙四很意外,意外欢喜:“找我?”
小雷看着面前的茶碗,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从不愿欠人的情。”
龙四立刻道:“你没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
他霍然抬头,盯着龙四:“只不过雷家死的人,也用不着你姓龙的去埋葬。”
龙四摇着头,苦笑着道:“我早就知道那老头子难免多嘴的,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越来越少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欧阳急已跳起来,大声道:“这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还来不及。”
小雷连看都没有看他,冷冷道:“下次无论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会替你埋葬。”
欧阳急的脸突然涨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只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没这种习惯。”
欧阳急道:“你……你想怎么样?难道一定要我们也死几个人让你埋葬,这笔账才能扯平?”
小雷却已不睬他,又抬头盯着龙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八百两银子,一定还你,我没有,所以我来找你。”
他声音如钢刀断钉,一字字接着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只要开口就行。”
龙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只要能陪我喝几杯酒,龙四已心满意足了。”
小雷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来!”
酒是辣的。小雷用酒坛倒在大碗里,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气就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了肚,他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欧阳急看着他,目中已露出惊异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汉子,就凭这酒量,欧阳急也该敬你三大碗。”
龙四捋须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时候。”
欧阳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龙四道:“好,凭这句话,我也该敬你三大碗。”
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脸色还是苍白得全无血色,目光还是倔强坚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倒入了肚子里。
江湖豪杰服的就是这种人,镖局里的趟子手们,已开始围了过来,脸上都已不禁露出钦慕之色。
忽然有个人从人丛中挤出来,挤上了茶亭,竟是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
他手里提着个长长的黄布包袱,里面好像藏着兵刃。
镖局里人的眼睛是干什么的,早已有人迎上来,搭讪着道:“朋友是来干什么的?”
老人沉着脸道:“这地方我难道来不得。”
镖客也沉下了脸道:“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老人冷笑道:“你说是什么?左右不过是杀人的家伙。”
镖客冷笑道:“原来朋友是来找麻烦的,那就好办了。”
他马步往前一跨,探手就去抓这老人的衣襟。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这老人已将手里的包袱送过来,嘴里还大叫着道:“难怪别人都说保镖的和强盗是一家,你若要这家伙,我就送你也没关系。”
他一面大叫,一面扭头就跑。
这镖客还想追,龙四已皱眉道:“让他走,先看看这包袱里是什么?”
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卷画。画轴上积满灰尘,这镖客用力抖了抖,皱着眉展开来,还没有仔细看,突然打了个喷嚏,想必是灰尘呛入了鼻子。
龙四接过这幅画,只看了一眼,脸上的颜色就已改变。
画上画的是一个青衣白发的老人,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手里撑着柄油纸伞。
天上乌云密布,细雨蒙蒙,云层里露出一只龙爪,一截龙尾,似已被砍断,正在往下滴着血,一滴滴落在老人手上的油纸伞上。细雨中也似有了血丝,已变成粉红色。
这老人神态却很悠闲,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还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他的脸,赫然竟是刚才提着包袱进来的老头子。
龙四脸色铁青,凝视着画里的老人。欧阳急眼睛里竟已现出红丝,眉宇间充满了杀气,紧握双拳,冷笑着喃喃道:“很好,果然来了,来得倒早……”
他话未说完,刚才那镖客忽然一声惊呼倒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惊怖欲绝,一口气竟似已提不上来。欧阳急变色道:“你怎么样了?”
这镖客喉咙里“格格”作响,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龙四沉着脸,厉声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他下去歇歇,就会好的。”
欧阳急还想说什么,却被龙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还在一大碗、一大碗的喝着酒,对别的事仿佛完全漠不关心。
龙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无人能及,只可惜在下等已无法奉陪了。”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称呼却已改变,脸色也冷淡下来。
小雷也不答话,举起酒坛,一口气喝了下去,“砰”的,将酒坛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起来道:“好,走吧。”
龙四道:“雷公子请便。”
小雷道:“请便是什么意思?”
龙四勉强笑道:“雷公子与在下等本不是走一条路的,此刻既已尽欢,正好分手。”
小雷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朋友,龙刚龙四爷果然是个好朋友。”
龙四却沉下了脸,道:“我们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我们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条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长叹道:“你为何一定要跟着我走?”
小雷道:“因为我这人本就是天生的骡子脾气。”
他拍了拍欧阳急道:“你说是不是?”
欧阳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道:“做骡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小雷道:“至少有一点好处。”
龙四道:“哦?”
小雷道:“骡子至少不会出卖朋友,朋友有了危难时,他也不会走,你就算用鞭子去抽他,他说不走,就是不走。”
龙四看着他,眼睛里似已充满了热泪,忽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
这种伟大的友情,又有谁能说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