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华一见,心中不由一惊。
如放下手中酒杯,再去接另外一杯,时间上已来不及,如腾出一只手去接凭空飞来的第二杯酒,力量又嫌薄弱,断难平稳地接住。
稍一犹豫,那酒杯已飞旋到面前。
方天华心念电转,将唇边酒杯移开,单手执杯,另一只手向凌空酒杯一掌拍去。
虽然李冰红功力强劲,然借物借劲,究竟要受限制,而方天华拍出一掌,乃由下向上,所以那飞旋的酒杯,被掌力一压,在半空中连翻了几翻。
于是,杯中之酒也就洒得干尽。
方天华一掌既出,身形随之一矮,仰面向天,猛一吸气,那洒出之酒,竟汇集一处,向方天华口中流去。
与席众人眼见方天华连露妙手,心神均为之一喜。
眼看那洒出之酒就要被方天华吸进腹内,忽见李冰红身躯微动,双手连幌,翠绿衣袖熠熠生光。
就在这轻微幌动之间,一阵劲风陡起。
适才被方天华以内力聚集的一股酒泉,突然化成一片酒雨,向斜荡开数尺,一齐洒在司马瑜的身上。
这突然的变化,出人意外,一瞬之间,方天华由胜转败,众人无不骇异。
李冰红轻笑连声,道:“我记得有句古诗,‘江州司马青衫湿’,正好应了今天这个光景了。”
方天华一手端着酒杯,眼睛看着地下那只粉粹的酒杯发愣。
司马瑜被淋了一身酒,又被李冰红连声奚落,心中不由大怒,正要发作,一想今日局面不宜逞强好胜,于是强把一股怒火忍下来,故作轻松道:“今日乃端阳佳节,不知这酒内是否调得有雄黄,所谓‘遍身满洒雄黄酒,百毒万邪不沾身’在下虽非江州司马,倒愿青衫常湿。”
冷坐一旁的李项空插声道:“司马兄人也脱洒,这‘玉哪吒’的称号真是当之无愧。”
司马瑜剑眉一扬,漫应道:“李兄谬赞,徒令汗颜,不过,‘玉哪吒’涉身江湖以来,虽未立功立业,却也未昧心害人,想不到今天来到贵庄,竟然是束手待屠。”
李冰红闻言离坐而起,双手按住桌面,厉声道:“束手待屠?这话何意?我碧云庄并未找你司马瑜半点麻烦,是你自己不知自量,想要挺身护花,上次已经给你一点教训,希望你安静去吃菜喝酒,不要给自己找苦恼!”
司马瑜自出娘胎,从未被人如此声色俱厉地教训过,那里忍受得了,一时心炽怒意眼冒火花。
萧奇深解乃徒脾气,为恐一怒扰乱大局,连忙以眼色制止。
司马瑜纵然怒火三千丈,被萧奇凛眼一瞟,也只得暂息心中之火,闷头喝酒。
李冰红原以为司马瑜会一怒而起,谁知司马瑜仅仅怒视片刻,复又低首不语。
李冰红冷哼一声,转面向方天华道:“前辈既然隐名不露,想必是世外高手,冰红不才,习得一二剑术,想在席前讨教讨教。”
方天华心暗转,轻笑道:“酒席筵前,使剑动刀,岂不大煞风景。”
李冰红道:“研讨剑术,倒不必真刀真剑,我们不妨以箸代剑,前辈意下如何?”
方天华颔首道:“但凭姑娘!”
二人右手各执一箸,默默凝神相对。
片刻……
李冰红手中之箸往上一翘,平臂往外一划弧线,左手剑诀与箸一并,向外一推。
这招式虽甚缓慢,但却挟着一股凌风强劲。
方天华对这一招可说熟之又熟。
邻桌的长孙无明对这一招也是熟之又熟。
两人同是暗惊,但都不露声色。
李冰红这一招叫做“浔江送客”,只有一招“秋枫获花”
可以解拆。
这是昔年名震武林浮云剑十八式中的两招。
“浮云!”
“浮云!”
“浮云!”
方天华与长孙无明脑际中一闪入这两字,就象被雷殛似地心弦震荡。
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方天华举箸在手,犹豫半晌,忽然将箸丢在桌上,引颈大笑道:“姑娘剑术委实不凡,老朽无法解拆,不过有句诗,倒可解得姑娘绝招。”
李冰红似是一怔,道:“你说说看!”
方天华微笑颔首,状至悠闲,道:“这是一句唐诗,‘枫叶荻花秋瑟瑟’。”
唐人白香山所作琵琶行,开头两句是“浔阳江头梦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这两句诗内恰巧暗隐“浔江送客”及“秋枫荻花”几个字。
方天华话甫出口,李氏兄妹霍地站起。
李冰红离开座,缓步向方天华走近。
方天华暗中戒备,同行众人也一一起立提防。
李冰红行至离方天华约三尺远近,停住脚步,在黑色重纱中,似乎隐约看见她炯炯的目光。
李冰红沉凝半晌,方启口道:“冰红再次请教前辈大名?”
方天华面色虽然凝重,却无慌张神色。仍微带笑意地答道:“老朽方才已然说过,籍籍无名之辈,何劳动问。”
李冰红又道:“前辈如此缩头藏尾,莫非曾作亏心之事,惧人报复?再说,碧云山庄不能招待无名之客。”
李冰红声调虽甚温和,而措词却极为严厉。
方天华素极老练,尤长应对,闻言展唇一笑,道:“姑娘掩面遮容,似乎也失光明正大,姑娘不先正己,却欲毒人,此点令人难服。”
这句话似是说中李冰红痛处,当即厉声道:“你莫非有意揭我隐痛?你难道不知道我面容丑陋,难以见人。”
李冰红说话语气急切而悲怆,声调憾人心弦。
方天华一张皱痕纵横的老脸,也随之布上一层戚色,眼中也略显泪光,回头一瞅薛琪,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
一时,全场哑然。
半晌,方天华才缓声道:“李姑娘,我无意伤害你,其实,缺陷并不是由自己造成,何苦耿耿于怀呢?”
李冰红一甩秀发,横声道:“我不需别人同情,你也不用来这套假慈悲,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姓什么?”
方天华犹豫片刻,终答道:“老朽姓方。”
李冰红木立半晌,缓缓地摇了摇头,反身又回到座位上去。
长孙无名眼看一场箭拔弩张之势,缓和下来,不觉吁了一口长气,用密音术向方天华道:“方天华,你可知道薛天仑的岳父就是浮云的掌门人,浮云剑十八式又是浮云派的绝学,说不定这李氏兄妹是你的死对头哩!你可要小心啊!”
方天华听在耳里,也不答话,心中只是暗自盘算。
方天华坐下方待举杯,李冰红执箸在手,道:“方前辈,第二招来了。”
语音未毕,手臂已挥,手中虽只是一支竹筷,此时,却闪出一片星光。
方天华当年在薛氏门中,虽未习剑,但耳染目濡,对这浮云剑十八式倒还娴熟。
此时,李冰红手中竹筷一挥,竟幻化出一片星片,心中不由骇异,看起来,这李冰红的剑术,比起当年的薛天仑夫人,尤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思念间,李冰红手中竹筷已停,方天华不由喊声道:“好一招‘星临万户’!”
李冰红见方天华又说出了剑招的名称,也是一惊,但仍平静地问道:“如何解拆呢?莫非又得要一句唐诗?”
方天华泰然笑应道:“不错,唐人杜甫有两句诗是‘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你那招‘星临万户’,就只有这招‘月傍九霄’可解。”
李冰红霍地站起,厉声道:“你如何识得这浮云十八式?”
方天华眉心微结,心机暗转,不答反问道:“姑娘如何会使这浮云十八式?”
李冰红怒声道:“浮云十八式乃是家……”
话出一半,忽又噤口不言,方天华那肯放松,诘问道:“家什么?想是家传。”
李冰红自知失言,语气已软,漫声道:“不用你管。”
方天华朗声笑道:“这浮云十八式,姑娘乃是家学,老朽却是旁通,所以,姑娘能以箸代剑,出招神速,而老朽只能口中解拆而已,试招犹可,比剑则绝不是对手,相去远矣!”
这话原是实话,由方天华口中说出,尤增三分动听,李冰红甚觉心悦,温声道:“这浮云剑式乃浮云派独门绝学,从未外泄,前辈所谓旁通所得,使冰红难以相信。”
方天华紧抓破绽不放,哈哈一阵大笑,道:“不错!浮云剑式是浮云派独步武林的绝学,从未外泄,不过,当年剑研浮云剑式的人,是浮云派掌门人姜灏,而且浮云门中从不收外姓之徒,姑娘姓李而不是姓姜,这浮云剑十八式你又是从何所学呢?”
一语既出,李氏兄妹大惊,同行之人更是钦服。
李冰红为之语塞,李项空从旁道:“方前辈此话问得有理,不过,浮云门中不收外姓之徒,并非铁定不移的门规,舍妹能够习得浮云剑式,这只能说是缘份,不过,内中详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方天华深藏不露地笑道:“原来如此!”
李项空一举手中酒杯,道:“席前似应宾主言欢,不宜争得面红耳赤,有话留待酒醉饭饱后再说吧!来,奉敬各位一杯。”
说完,杯中酒,一干而尽。
众人也纷纷举杯回敬。
一时,席间又谈笑生风起来,但各人心中都暗怀鬼胎。
长孙无明与方天华二人,此时却隔着一张桌子用密音术在谈话。
长孙无明道:“方天华,浮云派在近二十年来绝迹江湖,好象是有所图,你杀了薛天仑还不要紧,你杀了薛天仑的妻子,就等于是杀了浮云门中之人,浮云中之人浮云派绝对放不过你,眼前这李氏兄妹内中有诈,你要提防了!”
方天华道:“嗯!我知道,不过,浮云门中只知我叫薛英粹,可不知我叫方天华,料也无妨。”
长孙无明道:“古话说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别以为你更名易姓,就无人识得你了。”
方天华笑道:“当年咱们为争芸娘,曾是死对头,想不到你今天倒照顾起我来了,真是难得!”
长孙无明道:“哼!你别得巧卖乖,还说风凉话,方天华,我告诉你,你要稍不小心,你今天准定出不了碧云山庄。”
方天华仍然笑道:“你这尸魔,甚么时候学会看相了,但愿你是信口开河,可别说准了。”
长孙无明道:“别只顾说笑话,这浮云门中,我最清楚,这李氏兄妹我保险不是姓李。”
方天华道:“不但不是姓李,而且他俩根本就不丑。”
长孙无明“噢”了一声,道:“如此说来,司马瑜在番禹城郊,遇见的姜子湘,以及那段恋情,想必也是胡说的。”
方天华道:“完全是一派胡言,内中破绽甚多,骗得了司马瑜那小子,却骗不了我这老狐狸,而且,万漏阁与浮云派似乎也联上了手。”
长孙无明惊道:“难道他们故意布此诡局,引我们自投罗网,将我们一网打尽?”
方天华道:“事情倒没有那样严重,这内中情节甚是复杂,猜不透,也解不开,不知牵涉了多少恩恩怨怨哩!”
一时,两人默然。
俄倾,方天华又道:“尸魔,你就近告诉李一定,让他把看家本领使出来。”
长孙无明轻声地将方天华的嘱咐,转告了身边的信口开河李一定。
李一定知道方天华的用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即向李氏兄妹道:
“老头儿李一定,与庄主是本家,今天冒冒失失地闯进庄来,叨扰一顿佳肴美酒,实在过意不去,老头儿昔年也曾到过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亲眼目睹一件罕世珍闻,愿意奉敬二位,不知愿闻与否?”
李一定说话语气,声音,表情,手势等都非常逗人,于是,李项空笑道:“我兄妹二人洗耳恭听。”
李一定离座走至席间,神情逼真地道:“各位可曾听过剑仙之说?”
李项空笑道:“那不过是江湖传闻,世上那有这个人?”
李一定一本正经地道:“有,我亲眼看见的,绝不会假。”
李一定语气稍顿,见无人插口,又道:
“咱们武林中人,练来练去,不过是外练身,手,眼,内练精,气,神,任你武功如何高强,总无法突破人类的极限,但剑仙就不同了,功夫到家的,可以吐剑隔山取人首级,挥掌伤人于千里之外。”
李项空连笑道:“玄了!玄了!”
李一定面色肃穆,作古正经地道:“老头儿无半句诳语,你且仔细听着,那是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我一心赶路,错过了宿头,只得找了一座破败的古庙,暂时住得一宵,不想那晚,就发生了一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奇事!”
全场之人,似乎都为李一定凝重的语气所吸引,一时鸦雀无声,全神以注,李一定干咳两声,清清嗓门,继续道:“睡到半夜,听见说话的声音,我在暗处借着月光一看,原来庙堂内坐着两个童颜鹤发的老头子,只听一个说道:‘自从那次峨嵋山一别,到现在已经有了一千年了,想必你的吐纳之术又进步了不少,咱们今天要比比高下了吧!’”
李冰红似也被李一定的故事吸引,咋舌道:“人那里能活得那么久?”
李一定双手连摇,正色道:“不要打岔,听我说下去,当时另一个老头听后也说道:‘当然要比,上次被你一剑削去满头的头发,此仇焉能不报。’说完,两人就起身走到庙外的广场上席地而坐……”
李项空道问:“两人如何比法?”
李一定也不置答,继道:“两人坐定以后,运气片刻,同声说了一个‘请’字,啸声陡起,两道剑光如闪电般自二人口中吐出,只听那剑光嘶……”
李一定口中连嘶,手中带比,脚下连走。
方天华眼看时机业已成熟,向身边的马蕙芷一递眼色。
马蕙芷早将怀中法宝扣好,此时一挥玉臂,一缕寒光笔直射出,嘶声震耳。
李氏兄妹被李一定的言词神情所吸,一时未察,及至那道寒光来到眼前,已是闪避不及。
寒光飞快地绕着李氏兄妹的颈脖一转,顿闻两响裂帛之声,随之寒光顿杳。
李氏兄妹面覆黑纱被割坠地,露出了庐山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