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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南荒鸠婆十年功 青春已逝终归真

到了谷口壁间黑洞穴之下,乌蒂夫妇均放心不下,争欲陪同葛啸群一齐入洞。

葛啸群哪里肯让他们一同涉险?遂执意单独入内,并叮嘱乌蒂夫妻,不必在洞口相待,可到仙藤谷外,与他们族中群苗,静候佳音。

乌蒂夫妇不敢对葛啸群有所抗命违拗,只好互相对看一眼,默然走向谷外。

葛啸群目送乌蒂夫妇走远,方把身边各物检视整理一遍,真气微提,向那半崖洞口纵去。

才一入洞,葛啸群便有四个字的感觉,这四个字儿是“又腥又黑”。

他微合双目,取了些自炼灵药,抹在鼻内。

葛啸群一面缓步前行,一面打量四外,方明白这洞中为何有一种嗅来令人觉得腥臭难耐气味。

原来,这座洞穴,应试命名“白骨洞”,或是叫做“天然巨棺”。

薛甲苗族人发现这洞穴深邃幽凉,入尸藏放其中,可以历久不朽,逐视为“圣地”,每当族中有人死去,即将其遗体,舁入洞内。

久而久之,自使这古洞之内,几乎堆满了有心藏人的人尸,以及无心死在其中的各种蛇兽尸体。

这古洞只是终年阴凉,故而贮尸难朽,但天长日久以来,还不是人生一梦,终古如斯,把那些雄健苗尸化作了累累白骨。

在如此环境之下,洞中遂自然而然地充满了腥臭气味。

葛啸群在合目凝神以前,尚只觉得洞中气息难闻,但再度睁目,可以看见周围情势以后,却不禁剑眉深蹙,几乎立即呕吐起来。

因为,眼前简直是个各种尸体汇聚的“尸体大观园”。

有的是死去多年,血肉无存的骷髅白骨。

有的是死去未久,血肉尚不会完全化尽的死尸。

盘在一堆的是蛇尸,四足挺立的是兽尸,最令人奇异的是在这“天然巨棺”似的古洞之中,还有一二具大禽鸟尸骨。

幸亏葛啸群胆大异常,否则身处群尸之间,吓也会吓个半死。

蛇尸、蟒尸、禽尸、兽尸以及陈年骷髅白骨,都还不甚可怕,只有那些血肉半腐半存的尸体的怪模怪样,委实令人看得寒生心底,好不厌恶。

葛啸群剑眉紧蹙,慢慢前行,忽然脚下有了奇异感觉。

他仿佛觉得脚下踩的是条石缝。

葛啸群低头一看,不是石缝,只是一条石沟,沟旁并有些字迹,镌的是:“以此为界,十年间,越沟者死。”

葛啸群看了字迹,方知藤甲群苗所说不错,这洞中确实藏着一位怪人,群苗定是有人误越石沟,才犯怪人禁忌,一去不回,身遭惨死。

他想到此处,心中起了两点疑思。

第一点疑思是这怪人是谁?

第二点疑思是八芒四海,尽多灵山奥区,对方为何要选择这么一个充满腥臭恶味,宛若“天然巨棺”的贮尸古洞,作为居留之处?

对于第一点疑思,葛啸群自然难在无边无际中胡乱加以断定。

但对于第二点疑思,他却有了一种猜谜式的想法。

葛啸群认为这洞中怪人既有“十年间,越沟者死”留言,则可能是十年为期,要在这奇异环境中,锻炼一种什么恶毒武学。

有了这种想法以后,葛啸群又复低头目注石沟,想看看洞中怪人既定十年为期,似应有自何时间始记载。

果然,沟边还镌有开始日期,葛啸群略一计算,迄今恰好已将十年,只差上一二日光景。

就在此时,突自洞深之处,传出一阵宛若夜枭悲呜的低声怪笑。

葛啸群入耳心惊,急忙功行百穴,凝神戒备。

怪笑一收,有人尖声说道:“小娃儿,不要害怕,我‘万尸阴煞神功’业已练成,无妨把十年禁忌之期,提前三日结束。”

葛啸群闻言,知道自己果然猜对,洞中怪人果然是利用这“天然巨棺”中的特殊环境,锻炼“万尸阴煞神功”,但对方语音尖锐刺耳,竟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他此来原为寻找洞中怪人,欲替藤甲苗族除害,如今对方既已出声相邀,葛啸群自然毫不考虑地越过石沟,走向洞深之处。

沿途白骨成堆,但行约十余丈后,这石洞已到尽头,也变成了一间较大的石室。

这石室中,白骨更多,但却有九具白骨,是盘坐在石室中央,尤其坐在最中的一具白骨身上,居然还穿有衣服。

葛啸群目光处,见这具白骨,是个干瘪老妇,身穿兽皮坎肩,鸟羽宽裙,裸臂赤足,左腕上并套有五只粗巨金环,一头纷垂长发,根根宛若银芒,毫无杂色。

老妇仿佛血肉早枯,只剥一层皱皮,包在骨架之上。

葛啸群见状,心想:这石室中央所盘坐的九具白骨,可能是“藤甲苗”族始祖。尤其当中老妇,死去至少应有数百年,竟仍衣着不烂,足见苗族以内,何尝没有功力卓绝的奇人异士!

他念方及至,那干瘪老妇忽然把眼皮一睁,从两只深陷眼眶中,射出冷森森的如电精芒,看着葛啸群,似笑非笑地缓缓说道:“小娃儿,怎不坐下?足有十年光阴,没有人陪我老婆子互相谈谈心了。”

葛啸群见九具白骨之间的老妇竟是活人,不禁大感意外,吓了一跳,遂一面如言在老妇对面坐下,一面抱拳笑道:“老人家, 你为何在这幽深古洞中一隐十年?”

老妇的干嘴皮一掀,露出一丝极难看的笑容答道:“我是上了一个莫大的恶当。”

葛啸群迷惑道:“老人家是上了谁的当呢?”

者妇答道:“我是上了一本书儿的莫大恶当。”

葛啸群有点猜出端倪,接口问道:“是不是‘无字天书’?”

老妇“咦”了一声,目注葛啸群诧然问道:“小娃儿,你年纪轻轻,怎么也知道‘无字天书’之名?”

葛啸群又向这老妇细看两眼,心内一惊,不答又复笑的问道:“这样说来,老人家是威震乾坤的‘南荒鸠婆’端木玖了?”

老妇露出一副欣喜神情说道:“想不到,想不到,我真想不到与世隔绝十年,‘南荒鸠婆’端木玖的名头,尚未被人忘掉。”

葛啸群见老妇正是“八大高手”中,失踪多年的“南荒鸠婆”端木玖,不禁想起“北海神相”陈靖宇所赐“遇木须防,逢光莫惧”之语,心中深怀戒意。

他因怀戒意,忽动灵机,竟向端木玖略为奉承地,含笑说道:“一来端木老人家,名列‘八大高手’,四海闻名;二来昔年六盘山下夺天书的那段故事,也已在江湖中脍炙人口,故而晚辈一见尊颜,便辩出老人家的来历来了。”

端木玖颇为高兴,笑声问道:“你这小娃儿见闻不浅,你叫什么名字?”

葛啸群本待实说,但既因怀有戒心,又因欲有所探听,更因不想与端木玖翻脸太早,遂应声答道:“晚辈华冰,是江湖中无名末学。”

这借用“华冰”姓名之举,真是葛啸群的福至心灵,因他若报了真名,一通来历,可能会立即死在“南荒鸠婆”端木玖用十年苦功,所练“万尸阴煞抻功”之下。

端木玖笑道:“华老弟,你既知昔年六盘山下夺天书之事,可知道那本‘无字天书’是伪造膺品,根本毫无一字。”

端木玖哈哈大笑,又道:“葛文钦与石珠娘真会大耍花样,愚弄群雄,但我端木玖毕竟与众不同,大概除我之外,绝没有人能在这种根本无字的‘无字天书’之上,获得重大益处。”

葛啸群骇然问道:“端木老人家,常言道得好:巧妇难为无米炊,你却怎能在没有字儿的‘无字天书’之上,获得益处的呢?”

端木玖得意笑道:“我从‘阴山蛇叟’呼延光手中,弄得‘无字天书’,觅地静参之前,便有了一种心理上的准备,准备万一这本书儿竟是膺品,却如何能够不虚度这段参研岁月?”

葛啸群由衷赞道:“老人家的心机见识,确实不同凡俗,高人一等。”

端木玖满脸得意神色,继续笑道,

“我因有了这种与众不同的想法,才踏遍千山万水,选择了这与众不同所在,作为闭关十年的静修之处,我每日以半日光阴,参详‘无字天书’,以半日光阴,锻炼平素畏难不练,威力无沦的‘万尸阴煞神功’。”

葛啸群听得好不心寒,暗想:难怪“北海神相”陈靖宇耍自己“遇木须防,逢光莫惧”,这位“南荒鸠婆”端木玖深谋远虑,极富心机,果然是比“阴山蛇叟”呼延光难斗得多的绝世凶邪人物。

端木玖微叹一声说道:“十年岁月,转瞬即过,那本‘无字天书’虽然仍全是白纸,但我‘万尸阴煞神功’却已练成,敢说放眼四海八荒之中,决无任何一人,能够是我端木玖的三掌之敌。”

葛啸群觉得她吹得太大,心有不服,扬眉问道:“端木老人家,你所练‘万尸阴煞神功’。真能有如你所说的这般厉害吗?”

端木玖双目之中,精芒电闪,含笑说道:“华老弟,我知道你以为我故作狂言,但找下妨把‘万尸阴煞神功’略加施展。”

葛啸群正想探察这位“南荒鸠婆”如今的功力程度,闻言自然大喜说道:“老人家请自施为,让华冰瞻仰一番,开开眼界。”

端水玖手指身左右壁,向葛啸群问道:“华老弟,我看你英华外宣,神仪内莹,分明是年轻一代人物中的极强好手,你能在这石壁上凌空吐劲,印掌多深?”

葛啸群向石壁看了一眼,略作估计说道:“倘晚辈以全力出手,或可印石八分。”

端木玖点头笑道:“我果然不会把你看错,印石八分,已极难能,若换了所谓‘八大高手’中气功较强的‘竹剑先生’西门远、‘陇右神驼’皇甫正、‘大漠金雕’轩辕亮、‘银猬鬼见愁、大头蛆王’东郭斌等,照样施为,又能达到什么程度?”

葛啸群想了一想答道:“前辈神功,无法妄窍,只能作大略估计。”

端水玖微微一笑说道:“你只要有个大略估计便可。”

葛啸群道:“这些前辈,都是当世武林中出类拔萃人物,他们若是凌空挥掌,吐劲印壁,所留掌印深浅,应该是一寸有余,两寸不到。”

端术玖闻言,傲然一笑,身形微侧,双掌伸处,向石壁上凌空虚按,并对葛啸群说道:“华者弟,你去看看,我这‘万尸阴煞神功’,比那几个老怪物如何?应该是左掌印石两寸三四,右掌也约莫能有两寸出头。”

葛啸群哪里肯信端木玖有如此厉害?遂身形微闪,纵向壁边细看。

谁知“南荒鸠婆”端木玖不仅毫无夸大,所留掌印竟比她自己所说的还要惊人。

右手掌印,约莫有两寸三分,左手掌印,则深达两寸五分以上。

葛啸群惊奇之下,尚以为这洞壁石质比较松软,遂暗把自己内家功力提聚十成,也自凌空按出一掌。

神功到处,石壁留痕,但葛啸群所留的这只掌印,却正如他自己所料,只有八分深浅。

端本玖满怀得意地扬眉微笑说道:“华老弟,你认为当世武林人物之中,还有没有能和我端木玖旗鼓相当的高手?”

葛啸群心中好不忧虑,但嘴上却只好照实答道:“端木老人家十载苦参,业已举世无敌。”

端木玖得意地又发出一阵夜枭似地怪笑说道:“华老弟,苗山十载,苦练功成,你说到底是那本根本无字的‘无字天书’害了我呢?还是它帮了我呢?”

葛啸群向端本玖那副皮包骨头,宛若活死人般的躯壳端详两眼,摇头叹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端木老人家虽然练就‘万尸阴煞神功’,从此傲视乾坤,但所花代价,却也够大了呢!”

端本玖笑道:“其实我也没有花费什么太大的代价,不过是硬在这气闷寂寞的尸洞之中,消磨了十年岁月。”

葛啸群叹道:“十年岁月,还算少吗,老人家大慨昔日容光,完全……”

端木玖不等葛啸群话完,便又接口笑道:“这十年以来,我旦夕不懈,苦研‘万尸阴煞神功’,根本把自己都已忘掉,如今从华老弟的语气之中听来,莫非我又增加了几分老态吗?”

葛啸群缓缓答道:“这洞中一无铜镜,二无水池,老人家自然无法自顾容颜,但你的头发……”

话方至此,端本玖便一面伸手身后,摸取长发,一面得意笑道:“你不提起头发,我倒忘了,昔年我这一头头发,有‘苗疆第一美发’之称,连那些年轻女娃,也比不上我的油光乌亮,但这十年来,镇日为了练功,慢说加以梳理,连摸都不曾摸它一把。”

说到此处,业已摸了一把雪白如银长发,持在手中,目光微注之下,忽然颤声说道:“这……这……这是我的头发吗?”

葛啸群长叹一声笑道:“昔人诗云:‘一将成名万骨枯’,但老人家却可以说是‘十载功成万发霜’了。”

端木玖听得失声叫道:“十载功成万发霜!难道我练成无敌神功,竟无法保全我一头‘苗疆第一美发’?我的头发,完全都变得这般难看了吗?”

这位“南荒鸠婆”一面说话,一面好似痛苦已极,并不甚相信头上东两根,西三根的乱发。

端木玖乱拔头发之举,是期望能拔得一两根黑发,也好略感安慰。

但是是足拔了百十根头发,仍然根根宛若银丝,哪里有分毫黑色。

葛啸群见她死不服气,还在不停地拔,有点不忍地低声劝道:“端木老人家,你不必拔了,玄发全凋,朱颇不再……”

端木玖适才那副目空寰宇的高傲神情,如今业已完全消失,竟目中含泪,向葛啸群颤声说道:“华老弟,你……你请告诉我,我……我……如今究竟业已老……老……成了一副什么样子?”

葛啸群不忍直言,只好皱眉说道:“老人家不必问我,你最好到洞外清泉之旁,临流自顾,便可获得解答。”

端木玖点头说道:“华老弟,你说得对,我应该去看看我自己,这十年来,我为什么只顾争雄寰宇,只顾锻炼‘万尸阴煞神功’,竟把自己都忘掉了呢?”

端木玖说到此处,刚刚站起身形,洞外却传进一些奇异声息。

葛啸群以为这奇异声息,定是乌蒂夫妇等得不耐,入洞探看,不禁暗叫不妙。

但端木玖却怪笑说道:“华老弟,来的是三条苗疆厉害毒蛇,我且再拿它们试试‘万尸阴煞神功’,给你开开眼界。”

葛啸群笑道:“老人家的这种神功,适才不是业已使我有所瞻仰了吗?”

端本玖怪笑说道:“我这‘万尸阴煞神功’,具有‘有形’‘无形’两种妙用,‘有形’具奇威,‘无形’具奇毒,如今是要施展‘无形妙用’,把那三条毒蛇毒死。”

这时,洞外果然捷如闪电般,窜进三条奇形怪蛇。

一条全身血红,一条全身墨黑,另一条则红黑相间,头上长有鸡冠,均约丈许长短。

葛啸群虽然初涉苗疆,不知蛇名,但根据江湖见闻,也一望而知,这三条蛇儿,全是奇毒异种。

三条毒蛇,入洞见人之后,便即蛇信吞吐地飞窜袭来。

葛啸群屏息凝神,沉稳不动,静看那位“南荒鸠婆”端木玖如何出手?

说也奇怪,端本玖既未举手,又未拂袖,甚至连口都未张,但那三条异种毒蛇却在距离她五六尺远之处,一齐凌空跌落死去。

葛啸群看得大吃一惊,暗想这“南荒鸠婆”端木玖,所练的“万尸阴煞神功”,委实太可怕,放眼乾坤,却有何人能是她的敌手?

他方在大大惊奇,端木玖竟表示深深惋惜地向葛啸群苦笑说道:“华老弟,我此时忽然起了一种奇异想法。”

葛啸群问道:“端木老人家有什么想法,竟冠以‘奇异’二字?”

端木玖扬眉说道:“华老弟年岁虽轻,功力不弱,也算得上是位大大行家,你看我方才施展‘万尸阴煞神功’的无形妙用,毒毙三蛇,其厉害程度,是否在江湖上已无敌手?”

葛啸群点头照实答道:“老人家并非自矜,说得丝毫不错。”

端本玖长叹一声说道:“我所谓的奇异想法,就是自从发现玄发成霜以后,竟想宁可不要这举世无敌的‘万尸阴煞神功’,而要霜发复玄,还我那一头‘苗疆第一美发’。”

葛啸群摇头说道:“玄发已霜难再黑,水流东去岂能西?老人家这桩心愿,恐怕是办不到了。,”

端本玖感慨无穷,连连苦笑说道:“似水年华成幻梦,误人两字是‘名缰’。华老弟既与我在这万尸洞中,彼此总有前缘,我老婆子想奉托你一件事儿,望你能慨然应允才好。”

葛啸群猜不道这位“南荒鸠婆”,对自己有何事相求?遂含笑问道:“端木老人家有何事交办?且请说出,华冰能尽力时,无不尽力。”

端木玖神情颓废地缓缓说道:“我老婆子生平孑然一身,苦研武技,远离亲族,从未嫁人,故而不仅没有子女,连徒弟都不曾收上一个。”

葛啸群听到此处,不禁吓了一跳,暗想莫非这位“南荒鸠婆”端本玖,竟垂青了自己?要……

他念犹未了,便被端木玖看破心意,怪笑叫道:“华老弟,你不要害怕,我因锻炼那‘万尸阴煞神功’,业已虚掷了整整十年,比任何奇珍都宝贵万倍的大好光阴,哪里还会误己后再误人的,又想使你重蹈我前车覆辙。”

葛啸群心内一宽,微笑说道:“老人家十年一悟,慧觉已生,你这几句话儿,确实是明心见性之语,”

端木玖目中忽闪神光,微笑说道:“华老弟,你这‘慧觉已生’之语,有些道理,我如今便自心中产生了一种预感。”

葛啸群好奇怪,含笑问道:“老人家有何预感?不妨说出,看看是否应验?”

端木玖笑道:“我仿佛觉得万缘已绝,名利双空,即将脱离这龌龊红尘,归于寂灭。”

葛啸群想不到“南荒鸠婆”端木玖所谓的“预感”,竟是“归于寂灭”,遂不便答,默然无语。

端木玖继续笑道:“故而,我想奉托华老弟之事,便是我这‘预感’,不验便罢,倘若当真应验,便请华老弟替我这孤苦无依的老婆子,筑上一座比较高大坟头,并在坟前树立一方特制墓碑。”

葛啸群苦笑叫道:“老人家……”

端木玖摇手笑道:“华老弟不要以为我是戏言,我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请托。”

葛啸群无可奈何,只得向端木玖问道:“端木老人家,你所谓的特制墓碑,是怎样制法?”

端木玖含笑说道:“墓碑只消寻常青石,无须美玉良材,但碑上字迹,却要照我所说的话儿去镌刻。”

葛啸群问道:“老人家请讲,你要镂刻些什么话儿?”

端木玖喟然说道:“你替我镌上:‘曾怀举世无敌万尸阴煞神功,并曾具苗疆第一美发之南荒鸠婆端木玖之墓’。”

葛啸群点头说道:“老人家尽管放心,晚辈业已记下。”

这时两人业已走到洞口,洞外阳光如火,烈日当空。

端木玖蓦地全身一震,惊然却步。

葛啸群讶然问道:“端木玖老人家,你怎么了?”

端木玖颤声答道:“我……我……找不知怎的,竟……竟有些怕……怕……怕这强烈阳光。”

葛啸群闻言,不禁失笑说道:“老人家不过是久居黑洞,时达十年,对这强烈阳光,不太习惯而已,怎能用得上一个…‘怕’字?”

端木玖双眉一挑,点头说道:“对!我会怕谁?三山五岳八荒四海中的多少大敌高人,我都不怕,怎会惧怕什么烈日当空的炎强光彩?”

一面说话,一面身形微闪,一缕轻烟,飘出“万尸古洞”。

葛啸群因生恐乌蒂夫妇等在洞外,会破“南荒鸠婆”端木玖加以伤害,遂紧随这位枯槁如鬼的武林奇人,一同飘身纵出。

身才出洞,葛啸群便瞥见乌蒂带着满面焦急神情,站在洞右丈许之处。

葛啸群忙向乌蒂夫妇连连摇手,示意她们不可妄动。

但端木玖却根本不曾注意洞外有人无人,她出洞以后,仅对那当空烈日看了一眼,便头晕目眩地,有点摇摇欲倒。

葛啸群见状,不禁愕然叫道:“老人家……”

“老人家”三字才出,端木玖便微一踉跄,厉声叱道:“华考弟,照影清泉何在?我要看看这万尸洞中的十载光阴,究竟把我老婆子折磨成了一个什么模样?”

葛啸群伸手向西一指,应声答道:“那堆乱石之后,便是一泓可以照影的清澈山泉。”

端木玖飘身纵过,向那一泓清泉之中,俯身注目凝视。

她才一注目,便似疯狂般地叫道:“华老弟,快来!快来!”

葛啸群应声纵过,剑眉微蹙问道:“老人家叫我何事?”

端木玖指着清潭中所反映出自己那满头白发的枯搞形容,忽然珠泪双垂,语音呜咽说道:“华老弟,这……这……这满头白发,枯……枯……枯槁如鬼的老……老家伙,就……就是我吗?”

葛啸群点头叹道:“十载流光,催人如箭,老人家绝艺虽成,但所付代价,也就相当大了。”

端木玖凄然一笑,蓦地伸手向头上乱拔,刹那间,便拔了百数十根白发在手。

葛啸群骇然问道:“端木老人家,你……你这是做甚?”

端木玖厉声答道:“这些白头发,太难看了,我要统统拔光,不准它们生长在我的头上。”

说话之间,又猛力扯下了两把萧萧白发。

这次因拔的太多太猛,以致从发根处流出了殷红血渍。

但端木玖却似疯狂,不畏疼痛地,接连又是几把猛扯猛拔,将满头白发,拔出大半,鲜血也顺颊下流,越发形容狞厉,宛若鬼物!

葛啸群委实有点不忍,遂扬声叫道:“端木老人家,不要这般难过……”

端水玖狞笑答道:“华老弟,我若不把这些难看已极的白发拔光,怎好意思请你在墓碑上,替我镌刻什么‘曾具苗疆第一美发’字样。”话完,牙关咬处,狞笑一声,竟把头上的其余白发完全拔出,双手猛扬,化成无数银丝,向那苍松翠壁飞去。

这位“南荒鸠婆”的内家气劲委实惊人,那无数银丝,竟根根深陷石内,绝似使那千秋不朽,万古长新的翠壁苍崖也生出了一头白发。

端木玖满面血污地,指着山壁间那丛白发,向葛啸群哈哈大笑说道:“华老弟,你看!青山老了,我应该变得年轻,且让我再临流顾影,看看是否比方才顺眼一点?”

葛啸群见她那满头白发,虽已移植青山,但却换得不断外流的满头血渍,越发形容狞厉,不禁暗自叹息。

端木玖转身目注清潭,忽又怪叫道:“华老弟,快来,快来!”

葛啸群缓步走过,以一种怜悯心情,向她低头说道:“老人家不要过度冲动,请把心情放得冷静一些。”

端木玖手指清潭,颤声说道:“华……华老弟,我……我为什么看……看不见我自己了?”

葛啸群闻言讶然,目注端木玖,却见她双陷眼珠之上,仿佛生出一片乳白色的雾状之物,遂皱眉问道:“端木老人家,你既看不见你自己,可能看见我吗?”

端木玖摇头答道:“我方才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你的影子,如今竟连你也看不见了,眼前仿佛是一片暗影,又仿佛是罩满了蒙蒙白雾。”

葛啸群如今断定这位“南荒鸠婪”端木玖,定是十年以来,长居黑洞之内,如今骤睹烈日,眼中所受刺激太深,无法适应,加上她曾见自己形容若鬼,心头悲痛太深,使双目倏然盲去。

他念犹未了,端本玖忽又声如枭鸟,狞笑叫道:“华老弟,我明白了,我大概是十年未睹阳光,一旦骤见烈日,以致变成瞎子。”

葛啸群着实有点替她难过,但又无法挽救,只好加以安慰,向端木玖语音低柔缓缓说道:“端木老人家不要难过,你或许只是暂时性的失明,在下尽力为你设法求治就是。”

端木玖怪叫道:“华老弟,我不许你说这个‘求’字,因为我‘南荒鸠婆’端木玖生平纵横一世,求过谁?”

葛啸群听得摇头暗叹,心想这位老婆婆,委实倔强得既觉可怜,亦复有点可爱。

他无可奈何,只得顺着端木玖的话锋说道:“对!以老人家的名头身份,不应求人,但我们似可用相当代价,雇人设法疗治”

端木玖冷然说道:“雇人也可不必,华老弟,我如今要向你请教一件事儿。”

葛啸群问道:“老人家有何事相询?请尽管讲。”

端木玖伸手向四外一指,扬眉问道:“这附近以哪座山峰最为高峻?”

葛啸群纵目一看,应声答道:“我们所立身的峰头最高,但我们是在峰腰,约莫还有三十来丈,才到峰顶。”

端木玖右臂一伸,把手中鸠杖杖头递向葛啸群道:“华老弟,你肯不肯以杖引路,把我带到高峰上,把我所练的‘万尸阴煞神功’再好好施展施展。”

葛啸群看了端木玖满头鲜血,双目又盲的这副可怜可怖形象,不忍加以拒绝,遂如言执杖引路,把这“南荒鸠婆”慢慢带到峰顶之上。

端本玖到得峰顶,便拄杖徐步,先在峰头上缓缓走了两圈,然后盘膝静坐。

葛啸群不知她搞的是什么名堂,遂只好站在一旁,耐心观看。

端木玖足足静坐了约莫半个时辰,方站起身形,向葛啸群说道:“华老弟,请你代我看看,若有飞鸟在十丈以内飞越此峰,便把它的距离告诉我。”

葛啸群目光扫处,恰巧看见两只巨鹰,正在五六丈外盘旋,遂遵从端木玖之命,向她说道:“端木老人家,如今便有两只巨鹰,正在你左前方,略略偏上约六七丈外,展翼飞翔。”

端木玖听了葛啸群的话儿,便面对那两只巨鹰,发出一声长啸。

长啸声犹未歇,那两只巨鹰,便似身中暗器,突然死去,凌空坠落。

葛啸群半出敬佩,半出安慰地拊掌笑声赞道:“端木老人家,你能将‘万尸阴煞神功’融化在啸声以内,于六七丈外震落飞禽,委实可称神而化之,举世无敌的了。”

端木玖闻言,果然从她那狰狞可怖的瘦削脸庞之上,现出一丝安慰笑容说道:“华老弟,多谢你了,有了你这两句评语,才使我老婆子的心中,略微有点安慰。”

语音至此,话锋忽转,又向葛啸群问道:“华老弟,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不愿以相当代价雇人疗治双眼?”

葛啸群摇头答道:“晚辈不知。”

端木玖长叹一声说道:“这种心情,也确实不是你们这般年轻人所易了解,我是不能把我如今这副见不得人的奇丑形象,遗留在江湖人物的印象之中。”

葛啸群“哦”了一声说道:“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端木玖凄然一叹,接口说道:“我十年以前,虽然不是美人,也已成了老太婆,但却绝非如今这等丑怪,不如还是把那副形容留在人间便了。”

葛啸群突然听出“南荒鸠婆”端木玖,似有厌世之意,不禁失声叫道:“端木老前辈……”

端木玖眼虽盲而心不盲,她体会出葛啸群有时自己怜悯之意,遂脸色一沉,厉声叱道:“华老弟,你休要事管闲事,快替我退出五步。”

葛啸群如今越发料定端本玖是要自尽,遂不但不退,反而向前走了两步。

端木玖右掌一扬,再度厉声叱道:“华老弟,赶快退后七步,否则我便让你尝尝我的‘万尸阴煞神功’滋味。”

葛啸群知道端木玖生性本已凶残乖戾,如今再经过这等遭遇,更必无法理喻,遂只得如言退出七步,苦笑叫道:“端本老人家,你何必……”

端木玖仍不等葛啸群话完,便自冷然说道:“华老弟,不要多说,因为你若尊重一位武林前辈,便应该尊重她的心愿。”

这几句话儿,果把葛啸群说得蹙眉呆立。

端木玖缓缓举起手中鸠杖,向面前石地一插,竟插入了半截以上。

葛啸群看得方大吃一惊,端木玖又向他凄然笑道:“华老弟,你不必惊奇,这片石地,除了表面一层以外,其下的五尺深浅,均已被我以‘万尸阴煞神功’,震成石粉,老弟是相当杰出的聪明人,你应该猜得出我此举用意何在?”

葛啸群心中颇为凄楚,黯然答道:“老人家是不是打算以石埋身?”

端木玖点头微笑说道:“我打算以这高峰为棺,以天地为椁,则日月星辰,岂不等于是我的殉葬之物了吗?”

葛啸群道:“老人家的这种想法,委实绝世高超。”

端本玖脸上浮现一丝得意神色说道:“我如今只消略运‘千斤坠’神功,便可裂石沉身,自行埋葬,简直连身后之事,都不求人呢!”

语音方了,忽又摇头叹道:“不行,不行,我还得求你替我在峰头立个墓碑,怎说是不求人呢?”

端木玖一面说话,一面从那两只业已瞎去的深陷眼眶之中,流下了两行眼泪。

葛啸群深知像端木玖这等绝世高人,决不会轻易流泪的,遂好生愕然地发话问道:“老人家为何垂泪?”

端木玖举袖拭去泪痕,长叹一声答道:“我想起一生强傲,但到了收源结果之时,却仍有求于你这年轻老弟,心中怎不难过?”

葛啸群赔笑说道:“老人家请莫难过,这并不是你求我,而是我敬老尊贤,份内应为之事。”

端本玖脸上神光忽朗,连那丑怪形容,也仿佛变得略为好看一些,向葛啸群徽笑说道:“华老弟,你的气质胸襟着实不错,我本想以‘万尸阴煞神功’相传,但如今业已打消此念,因为这种功夫,虽极歹毒厉害,锻炼起来,却须支付出不少大好青春,我已经身受其害,何必幸灾乐祸再害你呢?”

葛啸群闻言,也自颇为感激地躬身说道:“多谢端木老人家美意,晚辈对于这种‘万尸阴煞神功’,确实不愿锻炼,但老人家尽管放心,我定必遵照老人家所嘱,替你竖立一方巨大墓碑,并镌上老人家所指定的‘曾具苗疆第一美发’及‘曾怀举世无敌之万尸阴煞神功’等字样。”

端木玖脸上神光顿朗,摇手说道:“不必,不必,我又改变了主意。”

葛啸群诧然问道:“老人家又改变了什么主意?”

端木玖笑道:“我不但不要你再替我在墓碑以上镌字,并连普通墓碑也不要了。”

葛啸群好不惊奇地向她问道:“老人家不要墓碑之举,却是何意?”

端木玖含笑答道:“我如此做法之意,全在一首诗儿之中,我且念来给你听听好吗?”

葛啸群愕然注目,却见“南荒鸠婆”端木玖就在这刹那之间,竟从她那宛若枯尸般的可怖形容之上,流露出一片盎然道气,不禁肃然起敬,躬身说道:“晚辈愿聆法语。”

端木玖语音平静地,含笑吟道:“来时是玄去时真……”

葛啸群才听七字,便自悚然一惊,暗想这些绝世老魔头们,委实多半有慧根,只要一念通明,立可由魔证道。

他一面寻思,一面却听得端木玖继续吟道:“……一笑何须再染尘?……”

葛啸群忍不住向端木玖合掌一拜,由衷赞道:“百年小劫,去住人间,了幻归真,纤尘不染,老人家分明在这两句诗儿以内,流露出上乘妙悟,果然碑碣留名之举,实是多余的了。”

端木玖笑了一笑,继续吟道:“……曾令青山生白发……”

葛啸群点头说道:“老人家把满头白发移植青山一事,确系旷古绝今,足可留为百世武林中佳话。”

端木玖晒然一笑,又复吟道:“……老妪万事不求人!”

这句话“老妪万事不求人”的结语,显示出“南荒鸠婆”端木玖的一身傲骨,葛啸群听完以后,复诵一遍说道:“来时是幻去时真,一笑何须再染尘?曾令青山生白发,老妪万事不求人!晚辈拜聆法语,着实对老前辈敬佩无比。”

端木玖笑道:“华老弟你敬我什么?佩我何来?”

葛啸群躬身笑道:“晚辈敬佩老人家妙悟一生,万嗔尽法祛,竟能在转眼之间,明心见性地由魔证道。”

端木玖摇头笑道:“华老弟,你这‘由魔证道’一语,略嫌溷于俗念之中,未能法眼高瞻,超然象外。”

葛啸群合掌肃立,躬身说道:“晚辈浊念难开,尚请老人家阐扬妙理,给予指示。”

端木玖微微一笑,也自合十当胸,朗声吟道:“抑魔尊道说纷纷,谁道谁魔岂易分?”

“道里有魔魔亦道,老妪今日净魔氛。”

端水玖双目已盲,看不见葛啸群,但葛啸群却在万分敬佩地向这位垂死证道的“南荒鸠婆”注目。

他见端木玖合十当胸喃喃吟到“老妪今日净魔氛”时,那副庄严宝相,简直像尊活菩萨般,令人对之油然生敬。

端木玖吟完这四句宛如偈语的诗儿以后,不仅把惨白脸色变成满面红光,连她那枯干无肉的双颊上,也变得似乎丰润起来,渐渐寂然不动。

葛啸群以为业已坐化,遂欲近前探看。

谁知他才一举步,面前便似堵着一片无形有质的百仞高墙,不容葛啸群走近,跟着“噗”的一声轻响,端木玖身躯所坐的周围石地,忽告破裂,其下果然石碎如砂,使端木玖的身躯极慢极慢地渐渐沉落。

葛啸群正在躬身肃立,端木玖忽然把双眼一睁。

说也奇怪,她方才密布在眼球上的那层白膜,如今竟已完全消失,恢复了原有的视力。

端木玖目注葛啸群微笑说道:“华老弟,你方才说得对:‘百年小劫,去住人间,了幻归真,纤尘不染!’但我老婆子却要在‘万事不求人’以外,求你一件事儿。”

葛啸群应声说道:“老人家尽管吩咐,晚辈无不应命。”

端木玖笑道:“老弟中原游侠,路过太湖之际,请到葛家堡中,把今日之事,告知堡主葛文钦、石姑娘,并代我向他夫妇致谢,就说多亏那一本‘无字天书’,才使端木玖十年面壁,从皮囊朽败之上,妙悟证道,洗净一身魔气。”

端木玖是一面下沉,一面发话,等到语音一了,整个身躯便自沉没在如砂石粉之内。

葛啸群本想说明自己姓葛,不是姓华,但人沉粉合,眼前哪里还有“南荒鸠婆”端木玖和她那根鸠杖的丝毫踪迹。

目睹这位一代奇人,遽尔化去,葛啸群自然感慨颇深,胸怀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情绪。

这时,乌蒂夫妇因关心葛啸群的安危,遂在峰下高声呼喊。

葛啸群闻得喊声,便先向“南荒鸠婆”端木玖沉尸之处,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才飘身纵落。

一人一蛇,两害皆除,这群藤甲苗族人,自对葛啸群敬若神仙,纷纷把他们族中的珍奇之物,向葛啸群虔诚奉献。

葛啸群不胜其烦,除了业已穿在身上的一件仙藤宝甲以外,哪里还肯接受其他礼物。

但“藤甲”群苗,报恩心切,其意又诚,竟逼得葛啸群只好来个大展轻功的不辞而别。

他脱离了群苗,提气飞驰,翻越了两重山岭之后,方想起自己居然忘子一件大事。

因为根据藤甲苗族的神情看来,他们分明认识自己手上藏的那枚华冰所赠指环,则自己岂非可以向其探询这枚指环主人的真实姓名,究竟是“毒龙公主”姬玉花?还是“冰心天女”花如梦?

如今既已不辞而别,自然未便折回,葛啸群只好决定在再遇苗人之际,便出示那枚指环,向他探询是否相识?

葛啸群主意打定,电疾前驰,终于进入了野人山境。

野人山僻处西南边区,未经开化,山中颇有洪荒未开之境,以及他处所无的猛兽奇禽,毒蛇怪蟒。

葛啸群有次险些被只几如人掌大小的血红奇蚊叮了一口,尚幸身带“押忽大珠”,才使那拳大毒蚊,吸血未成,反告奄然死去。

入山未久,奇事又生。

葛啸群行经一道高约十余丈的山沟以上,偶然目光下注,却看见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奇异之事。

山沟中足有大小形状不一的百数十只虾蟆,正列成队伍,井然不乱地,向前跃进。

葛啸群从父、师所教及江湖经验之中,知道造成沟中这等虾蟆结队情形,只有两种原因。

第一种原因是“朝宗”,就是前方有虾蟆之王,则它的子孙臣属必须列队前往朝拜。

第二种原因是“送死”,就是前方出了什么厉害无比的奇毒怪物,这些虾蟆受了天生克制,自愿前去送死,让对方大快口腹,选择饱餐。

葛啸群一面心中猜想,一面仔细注目,看出这些虾蟆中,颇有不少罕见异种,最前面带队的,最后面压队的两只,尤其形状怪异,不仅大逾面盆,背上并还有三条金色细线。

这种金线虾蟆的毒力之强,几乎比一般蛇蝎还要厉害百倍!葛啸群看在眼中,好奇心便勃然而兴,打算暗暗跟去,看个究竟。

因为既有这两只金线虾蟆在虾蟆队伍之中,则不论是前去“朝宗”,或前去“送死”,则对方必属罕世难睹的奇毒怪物,足使自己为之大开眼界。

但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葛啸群暗地跟踪,如以察看之下,竟发现这队虾蟆,既非“朝宗”,亦非“送死”。

行约二十来丈以后,沟中有一片宽大石坪,石坪上插着一根长七尺几的紫色长幡。

百数十只虾蟆到了这根紫色长幡之前,便在石坪上,一只一只地排列得整整齐齐,寂然不动。

葛啸群见状,不禁暗想:这根紫色长幡不知是何人所置?竟有使大队虾蟆怯惧臣服之力。

他正在思忖,耳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哈哈怪笑之声。

这阵怪笑,是从沟底一个石穴之中传出,承在笑声之后,从洞内走出一个虾蟆精来。

这人身高不足五尺,横宽倒有三尺开外,嘻着一张血盆巨口,穿着一袭绿色长袍,委实像只苦修千载,练成人形的虾蟆精怪模佯。

怪人出洞以后,便缓缓走到虾蟆阵中,目光四扫地嘻嘻怪笑几声,伸手入怀,不知摸取何物?

葛啸群蹑足潜踪,掩到沟顶一大堆乱石之中,隐匿身形,住下细看。

绿袍怪人由怀中取出了两件东西,一件是长约二尺三四的金色短杖,杖头上雕塑着一只栩栩欲活的绿色虾蟆。

另一件则是前端装有锋利钢针的盈尺竹管。

葛啸群见绿袍怪人取出这一根仗及一根竹管后,曾经试加猜测,但任凭他用尽智慧,也猜不出丝毫端倪。

绿袍怪人把金色短杖放在石上,手执竹管,走到那两只金线虾蟆之前,将竹管前端所装的锋利钢针,慢慢插进金线虾蟆的背上的中央金线以内。

约莫半盏茶时,绿袍怪人拔出钢针,那只金线虾蟆的狞恶神情,立告萎顿了不少。

绿袍怪人再如法泡制,把钢针插入第二只金线虾蟆的背上中央金线。

等他拔出钢针,这第二只金线虾蟆的神情,亦复立告萎缩。

葛啸群恍然悟出,钢针定属中空,绿袍怪人似在吸取金线虾蟆背上金线中的剧烈毒掖。

绿袍怪人吸完两只金线虾蟆的毒液以后,便即旋开金色短杖柄端,把竹管中所吸毒液,徐徐注入金色短杖的杖身之内。

葛啸群越发恍然,知道绿袍怪人的这根金色短杖,是件厉害独门兵刃,若遇难斗劲敌,可从杖端绿色虾蟆口中,喷出所藏毒液,克敌制胜。

绿袍怪人注完毒液,正待再向其他虾蟆下手,葛啸群却在沟上发出一阵宛如风鸣龙吟的朗声长啸。

原来,葛啸群看出这绿衣怪人神态狞恶,决非善类,遂想加以阻拦,不让他完成向虾蟆取毒之举。

绿袍怪人一听葛啸群所发啸声,知道遇见下武林高人,便连连挥手,把那百数十只虾蟆赶得纷纷散去。

因为绿袍怪人的这等举措,属于武林大忌,他只好驱散那群虾蟆,免得贻人口实。

虾蟆一散,绿袍怪人便自目射凶光地向上发话问道:“沟上是哪位武林高人?敬请下沟答话。”

葛啸群见他已遣散虾蟆,本想不再惹事生非,就此离去。

但听得绿袍怪人发话叫阵以后,却又不甘示弱地狂笑说道:“在下风尘浪迹,偶过此间,想不到便蒙朋友相召,但不知有何见教?”

一面答话,一面提气飘身,并因欲先声夺人,竟施展了“九天谪仙”的绝顶轻功身法。

“大漠金雕”轩辕亮的轻功,在当世中数一数二,则他所悉心调教出来的义子葛啸群,自然也卓群拔俗。

故而葛啸群身形才落,便把那位长相绝似虾蟆的绿袍怪人惊得连退两步。

绿袍怪人是双重吃惊,既惊于葛啸群的轻功太高,更惊于具有如此功力之人,竟是一位年轻英俊男子。

直等葛啸群身形落地,绿袍怪人方狞笑问道:“方才在沟上发笑之人,就是你吗?”

葛啸群剑眉微撬,点头答道:“是我,难道这野人山竟有人定下了特别山规,连发啸都不能,要受什么控制吗?”

绿袍怪人冷然答道:“你当然有啸的自由,我所耍问的,只是你为何发啸?”

葛啸群扬眉笑道:“我是见这野人山景色雄奇,风物若画,才高兴得引吭长啸,一涤胸襟尘俗。”

绿袍怪人说道:“你有没有看见什么怪异之事?”

葛啸群失笑答道:“你不许人随意发啸,大概可算得怪事之一。”

绿袍怪人凶睛一翻,厉芒若电地问道:“小娃儿乳臭未干,嘴皮子何必学得这等刻薄,你且报个名号,给我听听,我才好斟酌情形,加以发落。”

“我叫葛啸群,初入江湖,尚无外号,你未必能知道我的来历身份。”

这“葛啸群”三字,居然把那绿袍怪人听得连退两步,双目中凶芒如电地紧盯在葛啸群的英俊腔庞上。

葛啸群讶然问道:“这样看来,你难道当真认识我吗?”

绿袍怪人沉声说道:“葛啸群,你莫非家住太湖?”

葛啸群真被这句话儿吓得一跳,愕然点头问道:“你怎会知道找是来自太湖的呢?”

绿袍怪人狞笑几声,不答葛啸群所问,反而伸手入怀,取出一只青铜小匣,递向葛啸群道:“葛啸群,你且打开这只青铜小匣看看,便可明白我为什么知道你是来自太湖的了。”

葛啸群闻言,方待伸手接取那只青铜小匣,却听得沟上又有一只娇脆话音传下,声若银铃叫道:“魏老大,这位葛相公,是我主人的远来佳客,尚望你手下留情,多多关照。”

葛啸群剑眉方蹙,空中一片香风散处,身旁飘落了一名绝美苗装少女。

绿袍怪人一见这绝美苗装少女,遂颇为不悦地冷笑连声说道:“小玉,你休要信口胡言,这姓葛的会是来找你主人的吗?”

那名叫,小玉的苗装少女,以一口极为娇柔流利的汉语微笑答道:“魏老大,你怎么这样说法?难道你竟认为我是冒用我主人的名义,妄作虚言?”

魏老大看了葛啸群一眼,狞笑说道:“除非你拿得出你主人的迎宾信物,否则我便认为你或许是因这姓葛的长得漂亮,与他有私情……”

话犹未了,葛啸群业已剑眉双挑,怒声叱道:“魏朋友,请你暂时住口。”

说完,转对苗女小玉,抱拳笑道:“小玉姑娘,烦你回复你家主人,就说葛啸群途中有事,必须略作耽延,少时再去和他相见。”

其实,葛啸群根本不知道苗女小玉的主人是谁?他这样说法之意,是因对那姓魏的绿袍怪人心生厌恶,而对这娇柔美秀的小玉姑娘颇有好感,才故意替她饰词圆谎而已。

小玉闻言,遂向那姓魂的绿袍怪人娇笑道:“魏老大,你听见没有?这位葛啸群相公,是不是我主人的中原贵客?”

魏老大方一皱眉,小玉又对葛啸群笑道:“葛相公,你所说途中有事,必须略作耽延之语,是不是打算斗斗这位魏老大?”

葛啸群目光如电,冷冷看了魏老大一眼,扬眉说道:“这位魏朋友,不分青红皂白,出口便自伤人,我确实想向他请教几手苗疆之绝艺。”

魏老大听说葛啸群要斗自己,不禁发出一阵凶狞怪笑。

小玉秀眉微轩,忿然叫道:“魏老大,你是不是要和我主人做对?你看,这不是我主人交给我的迎宾信物吗?”

说完,便取出一条长约尺许,装扮得极为精美的小金龙,托在掌上。

魏老大见了这条小小金龙,脸色微变,皱眉说道:“小玉,既然你身有你主人的迎宾信物,我自然暂时不好意思与这葛啸群为难,但却要和他另订约会。”

小五冷笑说道:“订个约会就订个约会,葛相公是中原大侠,难道还怕了你吗?”

语言至此微顿,转对葛啸群含笑问道:“葛相公,请你订个时间,与这魏老大一会。”

葛啸群未作深思,随口答道:“明夜初更如何?”

小玉尚未答话,那魏老大却已怪笑说道:“好,就是明夜初更,叫他以我们……”

小玉不等魏老大话完,便向他摇手说道:“不行,不行,葛相公若是到你们所住之处赴会,或是你到我们所在之处践约,都显得众寡悬殊,有点不太公平。”

魏老大狞笑问道:“小丫头,依你之见,便又如何?”

小玉娇笑道:“这事还不简单,我们约一个中间地点,彼此相会便了。”

魏老大想了一想说道:“大熊顶怎样?那是一个极为清静的理想打斗场所。”

小玉点头笑道:“好!我们一言为定,明夜初更,大熊顶上一会。”

魏老大厉啸一声,伸手拔起地上所插的那根紫色长幡,身形几个起落,便即捷逾鬼物地隐去踪迹。

小玉妙目微凝,静看魏老大的绿袍人影,去远不见以后,遂向葛啸群躬身施礼,含笑说道:“葛相公请去见我主人好吗?小玉替你引路。”

葛啸群目注这位伶俐美秀的苗装少女,微微一笑说道:“小玉姑娘,去见你家主人不妨,但你是不是应该把你主人到底是谁,先行告诉我呢?”

小玉“呀”了一声,赧然说道:“葛相公,刚才你不是……”

葛啸群微笑接口说道:“刚才我只是生恐你被那姓魏的绿袍怪人问住,才特意替你圆谎解围而已,说来我和你家主人,可能真还彼此不相识呢!”

小玉笑靥微开,嫣然说道:“同是当今绝代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相识有甚关系,只要见面,以后不是便相识了吗?”

葛啸群颇出意外,向小玉含笑赞道:“小玉姑娘,想不到你不仅把汉语说得异常流利,并对汉学词章也颇有造诣! ‘同是当今绝代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将白香山的名句,改得颇好,只是我却有点当不起所谓‘绝代人’的—美称。”

小玉微笑说道:“葛相公不要夸我,我主人最爱汉文化,对我和我妹妹小花督促甚严,单日习文,双口习武,并专门用重金礼聘一位云南昆明的钦学之士东郭先生,来教授我们经史子集,书画词章,故而才略异寻常苗女的蠢然无识。”

葛啸群闻言暗觉小玉的主人极为风雅,遂又含笑问道:“小玉姑娘,你说了半天,还未告诉我你主人到底是谁?”

小玉一面缓步前行;一面娇笑说道:“葛相公,我先问你,你是怎么和魏老大结下仇恨的?”

葛啸群摇头笑道:“我和他天南地北,萍水初逢,哪里会有甚仇恨?”

小五秀眉微蹙,讶然说道:“葛相公,你既然和魏老大无仇无恨,他却想把你置于死地做甚?”

葛啸群骇然问道:“小玉姑娘,你此话何来?那魏老大虽颇凶横,但并未对我有甚恶毒举措?你怎说他想把我置于死地呢?”

小玉失笑说道:“葛相公到如今尚不知曾历绝险,方才尚若我来迟一步,你恐怕业已走进鬼门关,把一代英雄化作苗疆冤鬼!”

葛啸群本是绝顶聪明人物,自然一点便透,他在目光微转之下,大惊说道:“听小玉姑娘的这样说法,莫非魏老大要我开启的那只青铜小匣之中,有些花样吗?”

小玉点头笑道:“葛相公真聪明,魏老大那只青铜小匣,名叫阎王印,是极厉害的害人凶物。”

葛啸群听了阎王印之名,悚然问道:“这阎王印的厉害之处何在?是不是匣上淬有剧毒,沾手即死?”

小玉笑道:“匣上淬毒,沾手即死,只是阎王印的厉害之一,还有另一桩厉害,则是倘若开启匣盖,匣中所藏无形无色味的毒烟便腾,只要一丝入鼻,便全身尽化黄水。”

葛啸群摇头叹道:“想不到,我真想不到魏老大的那只青铜小匣,竟有如此厉害双重凶毒,若非姑娘及时相助,葛啸群早已身为异物,埋恨苗疆,我应该先谢过你的救命之德。”

说完,便向小玉含笑抱拳,一揖到地。

小玉慌得一面还礼,一面微笑问道:“葛相公,你知道那魏老大的姓名来历?”

葛啸群摇头笑道:“来历不知,关于姓名方面,你不是叫他魏老大吗?”

小玉扬眉笑道:“老大是他排行,我今天是因为葛相公远来,贵客在场,才对他特别客气,称他一声魏老大,若在平日,我不是叫他虾蟆精,就是叫他诛心恶鬼。”

这诛心恶鬼四字,听得葛啸群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说道:“原来魏老大就是‘落魂教’下‘双龙四鬼一枝花’中的‘诛心恶鬼’魏三泰。”

小玉妙目流波,看着葛啸群嫣然笑道:“葛相公,你初到苗疆,便知道‘落魂教’和‘落魂教’中的厉害人物,‘双龙四鬼一枝花’吗?”

葛啸群点头答道:“我在中原,便知道‘落魂教’的厉害,魏三泰既是‘四鬼’中的‘诛心恶鬼’,便难怪他听了葛啸群之名,立知我家住太湖,并欲以阎王印相害。”

小玉诧声问道:“葛相公,你方才说是和‘诛心恶鬼’魏三泰素不相识,如今怎又……”

葛啸群不等小玉话完,便接口笑道:“小玉姑娘,‘落魂四鬼’之中,是不是两苗两汉?汉人叫做‘诛心恶鬼’魏三泰和‘天机恶鬼’杜无蒙,苗人叫做‘雷公恶鬼’乌嘉,和‘金环恶鬼’姬拉。”

小玉点了点头,含笑答道:“葛相公说得丝毫不错。”

葛啸群继续说道:“我和‘诛心恶鬼’魏三泰素不相识,但却在太行山内,曾与‘金环恶鬼’姬拉结下深仇。”

小玉扬眉笑道:“葛相公是杀了姬拉?还是使他受了严重伤害?”

葛啸群摇头笑道:“没有,没有,我既未杀了姬拉,也未使他有丝毫伤损。”

小玉听得惑然不解,问道:“葛相公既未杀他伤他,又为何有曾与‘金环恶鬼’姬拉结下深仇之语?”

葛啸群答道:“因为‘金环恶鬼’姬拉向一位中原老侠‘仙掌昆仑’蓝太岳恃技逞凶,遂被我把他所用的软钢苗刀及七枚金环,一齐毁掉。”

小玉“呀”了一声说道:“葛相公毁了姬拉的苗刀金环,简直比杀了他还使他痛苦,但姬拉所用刀环,均是百炼精钢所制,似乎颇不容易加以毁损。”

葛啸群微笑说道:“我是先收了姬拉所发的七枚淬毒金环,然后又夺了他的软钢苗刀,再复凝足真力,扬力劈环,结果遂两败俱伤,刀环双毁。”

小玉螓首连点头说道:“原来葛相公是与姬拉如此结仇,但这样情形之下,恐怕‘落魂四鬼’于明夜初更都会到大熊顶上与你相会。”

葛啸群剑眉双挑,目闪神光,狂笑说道:“慢说‘落魂四鬼’,便是连那‘双龙一枝花’一并前来,葛啸群也毫无所怯,一剑当之。”

小玉以一种万分钦佩的神色,向葛啸群注目笑道:“葛相公真是英雄性格,亳气凌云,但据我料想,明夜之约,‘落魂四鬼’必然齐到,‘龙憎龙道’也可能同来,只有那位最高明的‘一枝花’,却不会被‘落魂四鬼’蛊惑得轻易出手。”

葛啸群微笑说道:“小玉姑娘,你所说的‘一枝花’,是不是在‘落魂教’中,功力地位均仅次于‘落魂教主’的‘冰心天女’花如梦?”

小玉忽然敛手躬身,神情敬畏地点头说道:“葛相公说得好,这位‘冰心天女’花如梦与我主人交好甚笃,我一向都叫她‘花姑娘’呢!”

葛啸群闻言,灵机忽动笑道:“小玉姑娘,我来猜猜你主人是谁好吗?”

小玉点头笑道:“葛相公和我谈了不少话儿,大概可以猜得着了。”

葛啸群扬眉问道:“你主人是不是‘毒龙公主’姬玉花?”

小玉星眸微转,瞟了葛啸群一眼,含笑说道:“其实葛相公不应到此时才猜出我主人来历,你应该早就从我‘小玉’,和我妹子‘小花’的名儿之上,有所领悟的了。”

葛啸群因“毒龙公主”姬玉花既命爱婢迎宾,必与自己相识,不禁认定井天坪水洞之中,宁舍女儿清白,拯救自己性命,并为自己怀了孽胎的华冰姑娘,就是这位“毒龙公主”化身。

他本想把此事直接向小玉探询,但又恐“毒龙公主”姬玉花对爱婢尚有隐瞒,遂设法旁敲侧击地微笑问道:“小玉,你主人是长年均在‘毒龙峒’中,从不出外?”

小玉摇头笑道:“不对,不对,我主人最近远走了一趟中原,曾经畅游五岳之胜。”

这句“走了一趟中原,曾经畅游五岳”之语,业已等于说明“毒龙公主”姬玉花就是华冰,但葛啸群却仍不放心地继续问道:“姬公主这一向身体可好?”

小玉秀眉微蹙,忧形于色答道:“我主人向极活泼健康,但从中原倦游归来以后,却经常病焉的,茶饭不思,有时竟索性镇日卧床不起。”

葛啸群心中明白,这是春风一度,孕育怪胎现象,不禁内疚于心,俊脸飞红,连耳根也颇觉发热。

小玉并未注意到葛啸群的神色变化,继续含笑说道:“今日便因我主人身体不适,躺在榻上休息,不然她会自己往野人山口接你的呢!”

葛啸群闻言,越发深感玉人情重,见面后,定要好好对她安慰一番,从此地老天荒,两情不二,并劝她脱离苗峒,随自己前往太湖,拜见师尊义父,坦陈经过,再由父、师做主,光明正大地正式结为夫妇。

这时,小玉忽然瞥见葛啸群指上所藏的黑铁指环,不禁“哦”了一声,娇笑说道:“葛相公,怪不得我主人告诉我,说你是她的武林旧识,原来她连这等重要的‘玄铁环’都送给你了,看来你们两人交情,业已蛮不错呢!”

葛啸群听得脸上越加发烧,并知道“毒龙公主”姬玉花果然尚未把井天坪水洞中的那段荒唐秘事,向贴身爱婢有所透露,遂想岔开话题,随口说道:“你认得这枚黑铁指环,是你主人所戴的吗?”

小玉娇笑说道:“怎么不认得呢?葛相公只要有这枚‘玄铁环’在手,便可把我视如奴婢,叫我蹈火,小玉便不敢赴汤,叫我赴汤,小玉便不敢蹈火。”

葛啸群失笑说道:“你不要这样说法,我觉得你颇为聪明,倘若长在苗疆,着实可惜!我打算见了你主人以后,劝她在万一移居中原之时,把你和你妹妹小花一齐带走。”

小玉闻言,高兴万分地向葛啸群笑道:“葛相公,我主人曾说只要她能找着理想汉人夫婿,一定带我和我妹妹小花同归汉化,想不到如今你也一样说法,看来这桩心愿,多半可以实现,真把我高兴死了。”

说到此处,忽然压低语音,向葛啸群神秘一笑说道:“葛相公,你不要瞒我,据我看法,我主人对你极为倾心,你这次不辞万里,远入苗疆,大概就是为了那‘降驹有技,可以乘龙’等两句话儿而来。”

葛啸群因自己与华冰已有夫妇关系,无须否认,遂含笑说道:“我觉得你主人此举,实是多余,她只要有了互相心爱之人,便可委身下嫁,何必还要来个什么当众降马?”

小玉摇了摇头,微叹说道:“葛相公,你大概还不会想通其中道理,若是寻常苗女,自然可以如你所说自由自在地随意嫁人,但我主人身份不同,她是一峒之主,倘若峒主与你有不太郑重的苟合私通情事,一经传扬开来,‘毒龙峒’苗,岂不全数蒙羞,水远无法在群苗之中抬头露脸了吗?”

葛啸群听得汗流夹背,连连点头,心想自己为了华冰不惜女儿清白,并甘孕怪胎的救命深情,看来真还要当众降马,先行入赘苗峒,然后再劝她离苗归汉,才能维持华冰的峒主体面,不使她落个偷情苟合丑名,连全族苗人,都一齐有失光彩。

小玉冰雪聪明,她从葛啸群双目紧蹙的神情之中,竟看出他心头所想,遂嫣然微笑说道:“葛相公,我把我们这‘毒龙蛔’苗的几项有关苗规,说给你听上一听,你就不发愁了。”

葛啸群点头说道:“你不妨说,我愿意听。”

小玉笑道:“我主人的火龙驹,是无人能制的苗疆第一烈马你若能把它降伏,则峒主驸马是位绝世英雄,连其他峒苗,也会对我们‘毒龙峒’苗表示尊敬。”

葛啸群道:“这是苗族崇拜英雄美德,但却嫌盲目一些,应该设法改进,因为有本领的恶人甚多,万一招来一位凶邪驸马,你们就后悔不及。”

小玉点头笑道:“葛相公说得极是,但我们这种规矩,也已虑之,并非任何陌生人都可要求降马乘龙,必须其品貌德行样样美好,经过我主人同意,发下‘许试金牌’,方能和那匹火龙驹打交道呢!否则若是来位和尚降服烈马,使我主人变成和尚夫人,岂不是天大笑话?”

葛啸群听她说得有趣,不禁为之失笑。

小玉又复说道:“能获得‘许试金牌’,并降伏火龙驹之人,便是‘毒龙峒’的峒主驸马身份,当夜立与公主完婚,一切礼仪,必须全依苗俗。”

葛啸群听到此处,两道剑眉,又复皱在一起。

小玉摇手笑道:“葛相公不要皱眉,你娶了一位公主,第一夜自然应该尊重她族中苗规,但到了次日,她便可嫁夫从夫,再选人继承‘峒主’名位以后,带了她一切私有之物,随你同归汉化。”

葛啸群想了一想,点头笑道:“这规矩倒并不是讲不过去,比如汉族男儿,被皇家公主招为驸马以后,也照样是要先行君臣礼,后叙夫妻情呢!”

小玉失笑说道:“我们苗人倒不会像汉族皇家那般把自己看成金枝玉叶,要驸马爷变作磕头虫般,丧尽夫威地先行君臣之礼,只要葛相公能不使我主人有失光彩就好。”

葛啸群问道:“怎样才能使你主人不失光彩?”

小玉娇笑说道:“既极容易,又极简单,只要你在成婚之夜,事事都遵从我们峒中礼俗便可。”

葛啸群蹙眉说道:“我对其他苗俗倒还略通一二,但对这种招赘驸马大典之事却不……”

小玉不等葛啸群话完,便自接口笑道:“不妨,不妨,只要葛相公愿意,我会跟在你的身畔,暗中指点一切。”

葛啸群长叹一声说道:“小玉,不瞒你说,你主人待我恩高义重,情意如山,我哪有不愿意尽我所能,替她大争光彩之理?”

小玉大喜叫道:“葛相公,你真愿意尽你所能,替我主人大争光彩吗?”

葛啸群语出由衷答道:“当然愿意。”

小玉笑道:“那我就要求你在‘狂欢大会’之中,显露几手中原大侠的内家绝艺,让大家晓得我主人当真嫁着一位具有莫大本领,超群迈俗的美侠士、大英雄。”

葛啸群微笑说道:“要我显露几手本领不难,但应该在什么时机施展才算恰当?却要你告诉我呢!”

小玉看了葛啸群一眼,点头笑道:“葛相公放心,一切有我小玉负责帮忙,但你和我主人双双归汉之际,却一定要带我同走。”

葛啸群笑道:“我已答应杷你带走,你怎么还不放心?难道还要我为此事对天立个誓吗?”

小玉摇了摇头,嫣然一笑,忽自身边取出一只特制号角,“呜鸣呜”地吹了三响。

葛啸群不解问道:“小玉,你吹这号角做甚?”

小玉收起号角,应声笑道:“前面峰后,便是‘毒龙峒’苗的群居之处,我通知他们业已把你接来,要他们赶紧准备一下。”

葛啸群笑道:“准备什么?”

小玉答道:“准备请我主人发下‘许试金牌’,并抚病登台,亲自看你大展神威,当众降马。”

葛啸群心中一动,忽又蹙眉说道:“小玉,要叫我斗凶邪巨寇,倒是不难,但降服烈马之事,却从来尚未试过,万一那匹火龙驹,倔强不服,或是被我强力乘骑,有所伤损,岂不反今你主人失望伤心,丢了脸面了吗?”

小玉向葛啸群眨眨妙目,装出一副神秘笑容说道:“葛相公想得倒真周到,但我主人想得比你更要周到。”

葛啸群听得愕然问道:“你主人想得怎样周到?莫非她有甚妙法?能让我定可降伏那匹火龙驹吗?”

小玉点头笑道:“葛相公真够聪明,我主人命我悄悄告你,只要把火龙驹颈上一丛赤红短鬃轻轻抚摸几下,它的暴烈性情就会减低一半。”

小玉说到此处,话音微顿,指着葛啸群手上所戴的黑铁指环,又复低声笑道:“其实我主人的这种嘱咐已是多余,你既把她‘玄铁指环’戴在手上,那匹虽然性烈却颇通灵的火龙驹,定然乖乖驯服,哪里还会有丝毫倔强?”

葛啸群闻言,心中一宽,暗想华冰为自己不顾名节,吃尽苦头,甘孕怪胎的那种深厚恩情,简直无法报答,自己今日务须尽量迎合她的心意,最少也要博得她慰然一笑。

他想到此处,前面高峰背后,业已传来“呜嘟嘟”的号角之声。

小玉双眉一扬,向葛啸群娇笑说道:“葛相公,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只听一阵‘冬冬’鼓响起后,便赶去领取‘许试金牌’,表现降驹身手。”

葛啸群向她点了点头,表示业已会意,但就在这等待鼓声大起的片刻之间,葛啸群却有点思潮起伏,往事萦怀,心情无法宁静。

他想起在泰山初识华冰,他想起井天坪共窥巴三午夫妻父子与“勾漏”女徒“红衣恶煞云中风”徐赤玉恶斗狠拼,同归于尽之事,他想起水洞遇蓝蜃,自己不慎中毒,华冰揭破女孩儿家面目,舍身相救的旖旎风光,他并想起了“北海神相”陈靖宇,赠送自己的“逢光莫惧,遇本须防,花开并蒂,苗山之阳”卦语。

当初,“北海神相”陈靖宇与“北海神医”诸轶凡,判断“华冰”不是“毒龙公主”姬玉花,便是“冰心天女”花如梦之际,葛啸群的心中,便已有了一种偏私的想法。

他希望“华冰”是姬玉花,不是花如梦。

因为姬玉花只是苗女,不是邪恶之人,并还具有峒之尊的公主身份。

花如梦则身为“双龙四鬼一枝花”之一,是“落魂教”中的主要人物。

自己既与她有了合体之缘,她又为自己孕育怪胎,双方关系,业已牢不可脱,则华冰的身份,越是正大,将来的各种烦扰,也就越是减少。

否则,华冰若是“冰心天女”花如梦,将来自己赴“金环恶鬼”姬拉之约,及设法营救“陇右神驼”皇甫正,大破“落魂教”时,便不知要多存多少顾忌,便添多少烦恼。

如今,虽喜天从人愿,从小玉口内,证实了华冰就是“毒龙公主”姬玉花,但在这即将身为苗峒驸马之前,也自然而然地使葛啸群从喜悦中兼感紧张,心头不住怦怦乱跳。

“北海神相”陈靖宇所赠卦语之中,“逢光莫惧,遇木须防”二语,已在“阴山蛇叟”呼延光及“南荒鸠婆”端木玖的身上获得应验,但“花开并蒂,苗山之阳”二语,却仍令葛啸群为之略感忧虑。

倘若“花开并蒂”,仅指苗峒招亲而言,自然是喜非忧,万一除了“毒龙公主”姬玉花外,还有一朵什么花儿?却教自己怎生消受得了这难解难缠的风流劫数?

冬!冬!冬!冬!……

鼓声已起,这种“冬冬”声息,敲醒了葛啸群的回忆幻想,他蓦然微生疑窦地向小玉问道:“小玉,你主人怎会知道我远来苗疆,而派你迎接我?”

小玉一面与葛啸群缓步前进,一面娇笑答道:“葛相公,关于你的行踪,是由你一位江湖旧识,告诉我主人知晓。”

葛啸群讶然问道:“我这一路之间,并不曾遇上什么熟人,你所说的江湖旧识,却是谁呢?”

小玉微笑说道:“葛相公何必多问,眼前,且等一桩桩自然揭晓,岂不更添趣味?”

说话之间,业已转过山峰,眼前地势忽开,是一片广大山谷,二三十丈以外,有座高台,高台上坐着一位红衣丽人,身边侍立八名苗女,并有上千名男女老幼群苗,围绕在高台两侧。

葛啸群见了这种场面,不禁脸上更红,心头更跳。

但他仍忍耐不住地向高台上的红衣丽人偷瞥几跟。

距离二三十丈之远,自然看不真切,但华冰的亭亭情影,朝萦夕念,业已深嵌在葛啸群的心头,遂使他一望而知,高台上的红衣丽人,也就是泰山水洞中销魂腻友。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