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心楼并不在天心,在湖心。
湖不大,荷花已残,荷叶仍绿,半顷翠波,倒映着楼上的朱栏,栏下泊着几只轻舟。
四面纱窗都已支起,一位白发萧萧,神情严肃的老人,正独自凭栏,向湖岸凝睇。
他看来就仿佛这晚秋的残荷一样萧索,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明亮而坚定的。
因为他已下了决心。
他已决心要还别人一个公道!
夜色更浓,星都已疏了。
“欸乃”一声,一艘轻舟自对岸摇来,船头站着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少年,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二)
傅红雪慢慢地走上了楼。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就仿佛一个人涉尽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旅途终点,却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满足的欢悦和兴奋。
“人都来齐了么?……”
现在他总算已将他的仇人全都找齐了,他相信马空群必定也躲藏在这里。
因为这老人显然已无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眼看着这笔血债已将结清,他为什么竟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
这连他自己都不懂。
他只觉得心很乱。
翠浓的死,路小佳的死,那孩子的死……这些人本不该死,就像是一朵鲜花刚刚开放,就已突然枯萎。
他们为什么会死?是死在谁手上的?
翠浓是他最爱的人,却是他仇人的女儿。
丁灵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却是他的兄弟。
他能不能为了翠浓的仇恨,而去杀他的兄弟?
绝不能!
可是他又怎么能眼见着翠浓为他而死之后,反而将杀她的仇人,当做自己的兄弟!
他出来本是为了复仇的,他心里的仇恨极深,却很单纯。
仇恨,本是种原始的,单纯的情感。
他从未想到情与仇竟突然纠缠到一起,竟变得如此复杂。
他几乎已没有勇气去面对它。
因为他知道,纵然杀尽了他的仇人,他心里的苦还是同样无法解脱。
但现在他纵然明知面前摆着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无法退缩。
他忽然发现自己终于已面对着丁乘风,他忽然发觉丁乘风竟远比他镇定冷静。
灯光很亮,照着这老人的苍苍白发,照着他严肃而冷漠的脸。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个毛孔,傅红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坚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视着傅红雪苍白的脸,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没有坐下去,也没有开口,到了这种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乘风自己却已慢慢地坐了下去,缓缓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绝不会和你仇人坐在同一个屋顶下喝酒的。”
傅红雪承认。
丁乘风道:“现在你当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谋,主使丁灵中去做那几件事的,也是我。”
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在颤抖。
丁乘风道:“我杀白天羽,有我的理由,你要复仇,也有你的理由,这件事无论谁是谁非,我都已准备还你个公道!”
他的脸色还是同样冷静,凝视着傅红雪的脸,冷冷地接着说道:“我只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哪种公道?”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突然道:“公道只有一种!”
丁乘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公道确实只有一种,只可惜这种公道却常常会被人曲解的。”
傅红雪道:“哦?”
丁乘风道:“你心里认为的那种真正公道,就跟我心里的公道绝不一样。”
傅红雪冷笑。
丁乘风道:“我杀了你父亲,你要杀我,你当然认为这是公理,但你若也有个嫡亲的手足被人毁了,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去杀了那个人呢!”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扭曲。
丁乘风道:“现在我的大儿子已受了重伤,我的二儿子已成残废,我的三儿子虽不是你杀的,却也已因这件事而死。”
他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着道:“杀他的人,虽然是你们白家的后代,却是我亲手抚养大的,却叫我到何处去要我的公道?”
傅红雪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里的刀。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他甚至已不愿再面对这个满怀悲愤的老人。
丁乘风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但我已是个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我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这仇恨就永无休止的一日。”
他淡淡的接着道:“今日你杀了我为你的父亲报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孙若要杀你为我复仇,是不是也同样公道?”
傅红雪发现叶开的手也在发抖。
叶开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还强烈。
丁乘风道:“无论谁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这仇恨都已绝不能再延续下去,为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
他的眼睛更亮,凝视着傅红雪,道:“我已决定将你要的公道还给你!”
傅红雪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
“这老人究竟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还是个正直公道的君子?”
傅红雪分不清。
丁乘风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丁乘风道:“我死了之后,这段仇恨就已终结,若是再有任何人为这仇恨而死,无论是谁死在谁手里,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饶他!”
他的声音中突然有了凄厉而悲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傅红雪咬着牙,嘶声道:“可是马空群——我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能放过他。”
丁乘风脸上突然露出种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当然也知道你是绝不会放过他的,只可惜你无论怎么样对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傅红雪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乘风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伤感。
他不再回答傅红雪的话,却慢慢地举起面前的酒,向傅红雪举杯。
“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记得,仇恨就像是债务一样,你恨别人时,就等于你自己欠下了一笔债,你心里的仇恨越多,那么你活在这世上,就永远不会再有快乐的一天。”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准备将杯中酒喝下去。
但就在这时,突见刀光一闪。
刀光如闪电。
接着,“叮”的一响,丁乘风手里的酒杯已碎了,一柄刀随着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一柄飞刀!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傅红雪霍然回头,吃惊地看着叶开。
叶开的脸竟也已变得跟他同样苍白,但一双手却也是稳定的。
他凝视着丁乘风,丁乘风也在吃惊的看着他,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开的声音很坚决,道:“因为我知道这杯中装的是毒酒,也知道这杯毒酒,本来不该是你喝的。”
丁乘风动容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的意思,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丁乘风看着他,面上的惊讶之色,突又变为悲痛伤感,黯然道:“那么我的意思你为何不明白?”
叶开道:“我明白,你是想用你自己的血,来洗清这段仇恨,只不过,这血,也不是你应该流的。”
丁乘风动容道:“我流我自己的血,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当然有关系。”
丁乘风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是个不愿看见无辜者流血的人。”
傅红雪也不禁动容,抢着道:“你说这个人是无辜的?”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个在梅花庵外说‘人都来齐了么’的凶手,难道不是他?”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敢确定?”
叶开道:“因为无论什么人在冰天雪地中,冻了一两个时辰后,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难免有点改变的,可见他根本用不着为这原因去杀人灭口。”
傅红雪道:“你怎知在那种时候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会改变?”
叶开想:“因为我试过。”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何况,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发生的那一天,他根本寸步都没有离开丁家庄。”
傅红雪道:“你有把握?”
叶开道:“我当然有把握!”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说:“因为那天他右腿受了重伤,根本寸步难行,自从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再离开过丁家庄,因为直到现在,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还跟你一样,是个行动不便的人。”
丁乘风霍然站起,瞪着他,却又黯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坐下,一张镇定冷静的脸,已变得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叶开接着又道:“而且我还知道,刺伤他右腿的人,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中的第一快剑,与飞剑客齐名的武林前辈……”
傅红雪失声道:“荆无命?”
叶开点了点头,道:“不错,就是荆无命,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荆无命为什么将他的快剑绝技,传授给路小佳了。”
他叹息着接道:“那想必是因为他和丁老庄主比剑之后,就惺惺相惜,互相器重,所以就将丁家一个不愿给别人知道的儿子,带去教养,只可惜他的绝世剑法,虽造就了路小佳纵横天下的声名,他偏激的性格,却害了路小佳的一生。”
丁乘风黯然垂首,目中已有老泪盈眶。
傅红雪盯着叶开,厉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迟疑着,目中又露出那种奇特的痛苦之色,竟似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这句话。
傅红雪又忍不住问道:“凶手若不是他,丁灵中杀人灭口,又是为了谁?”
叶开也没有回答这句话,突然回头,瞪着楼口。
只听楼下一个人冷冷道:“是为了我。”
声音嘶哑低沉,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很不舒服。
可是随着这语声走上楼来的,却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件曳地的长袍,轻而柔软,脸上蒙着层烟雾般的黑纱,却使得她的美,更多了种神秘的凄艳,美得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她的风姿更美,就算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仿佛带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看见她走上来,丁乘风的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不该来的。”
这绝色丽人道:“我一定要来。”
她声音和她的人完全不衬,他也想不到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竟会有这么难听的声音。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说丁灵中杀人灭口,全是为了你?”
“不错。”
傅红雪道:“为什么?”
“因为我才是你的真正仇人,白天羽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她声音里又充满了仇恨和怨毒,接着又道:“因为我就是丁灵中的母亲!”
傅红雪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丁乘风的心也沉了下去。
叶开呢?他的心事又有谁知道?
丁白云的目光正在黑纱中看着他,冷冷道:“丁乘风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你想必已看出来,他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竟想牺牲他自己,却不知他这么样做根本就没有原因的。”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若不是你出手,这件事的后果也许就更不堪想像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叶开苦笑,仿佛除了苦笑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丁白云道:“可是我也在奇怪,你究竟是什么人呢?怎么会知道得如此多?”
叶开道:“我……”
丁白云却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告诉我,我并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她忽然回头,目光刀锋般从黑纱中看着傅红雪,道:“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红雪紧握双拳,道:“我……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
丁白云突然狂笑,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知道的又有多少?”
傅红雪不能回答。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任何人知道的都不多,因为他从来也不想去了解别人,也从未去尝试过。
丁白云还在不停地笑。
她的笑声疯狂而凄厉,突然抬起手,用力扯下了蒙面的黑纱。
傅红雪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隐藏在黑纱中的这张脸,虽然很美,但却是完全僵硬的。
她在狂笑着,可是她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
这绝不是一张活人的脸。
这根本就不是人的脸,只不过是个面具而已。
等她再揭开这层面具的时候,傅红雪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
难道这才是她的脸?
傅红雪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他从未见过世上有任何事比这张脸更令他吃惊,因为这也已不能算是一张人的脸。
在这张脸上,根本已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轮廓,只能看见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刀疤,也不知有多少条,看来竟像个被摔烂了的瓷土面具。
丁白云狂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张脸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傅红雪更不能回答。
他只知道白云仙子昔日本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
丁白云道:“这是我自己用刀割出来的,一共划了七十七刀,因为我跟那个负心的男人在一起过了七十七天,我想起一天的事,就在脸上划一刀,但那些事却比割在我脸上的刀还要令我痛苦得多。”
她的声音更嘶哑,接着道:“我恨我自己的这张脸,若不是因为这张脸,他就不会看上我,我又怎会为他痛苦终生?”
傅红雪连指尖都已冰冷。他了解这种感觉,因为他自己也有过这种痛苦,直到现在,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过的那些日子,他心里也像是被刀割着一样。
丁白云道:“我不愿别人见到我这张脸,我不愿被人耻笑,但是我知道你绝不会笑我的,因为你母亲现在也绝不会比我好看多少。”
傅红雪不能否认。
他忍不住又想起那间屋子——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母亲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与黑暗中的。
丁白云道:“你知不知道我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她接着道:“因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我不愿别人再听到我的声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毁了。”
她说话的声音,本来和她的人同样美丽。
“人都来齐了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还是美丽的,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黄莺。
傅红雪现在才明白叶开刚才说的话。
她怕别人听出她的声音来,并不是因为那个“人”字,只不过因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声音能像她那么美丽动听。
丁白云道:“丁灵中去杀人,都是我叫他去杀的,他自己并没有责任,他虽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亲,但却一直很听我的话,他……他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的声音又变得很温柔,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他还没有死,现在你当然也不会杀他了……所以现在我已可放心地死,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多活这些年的。”
丁乘风突然厉声道:“你也不能死!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杀你!”
丁白云道:“有的……也许只有一个人。”
丁乘风道:“谁?”
丁白云道:“我自己。”
她的声音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现在你们谁也不能阻拦我了,因为在我来的时候,已不想再活下去。”
丁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失声道:“你难道已……已服了毒?”
丁白云点了点头,道:“你也该知道,我配的毒酒,是无药可救的。”
丁乘风看着她,慢慢地坐了下来,眼泪也已流下。
丁白云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为我伤心,自从那天我亲手割下那负心人的头颅后,我就已死而无憾了,何况现在我已将他的头颅烧成了灰,拌着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现在无论谁再也不能分开我们了,我能够这么样死,你本该觉得很安慰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但听的人却已都不禁听得毛骨悚然。
现在叶开才知道,白天羽的头颅,并不是桃花娘子盗走的。
但是他却实在分不清丁白云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
无论这是爱是恨,都未免太疯狂,太可怕。
丁白云看着傅红雪,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你母亲,杀死白天羽的人,现在也已死了,可是白天羽却已跟这个人合为一体,从今以后,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下,他都要永远陪着我的。”
她不让傅红雪开口,又道:“现在我只想让你再看一个人。”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谁?”
丁白云道:“马空群!”
她忽然回过身,向楼下招了招手,然后就有个人微笑着,慢慢地走上楼来。
他看来仿佛很愉快,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能让他忧愁恐惧的事。
他看见傅红雪和叶开时,也还是在同样微笑着。
这个人却赫然竟是马空群。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又涨红了起来,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白云忽然大声道:“马空群,这个人还想杀你,你为什么还不逃?”
马空群竟还是微笑着,站在那里,连动也没有动。
丁白云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脸上七十七道刀疤突然同时扭曲,看来更是说不出地诡秘可怖。
她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逃的,他现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现在根本就什么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忧郁,他已全都忘记。因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为他准备的,用忘忧草配成的药酒,现在他甚至已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
忘忧草就是大麻,吃了它的人,就似已完全脱离了这世界,生活在一种虚无的幻境中。
现在马空群的确已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可是傅红雪却没有忘,也忘不了。
自从他懂得语言时,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去杀了马空群,替你父亲报仇!”
他也曾对自己发过誓。
“只要我再看见马空群,就绝不会再让他活下去,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拦我。”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已只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里生了根。
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听见丁白云在说什么,仿佛仇恨已将他整个人都投入了洪炉。
“……去将你仇人的头颅割下来,否则就不要回来见我……”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这屋子里突然也像是变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间仿佛都已变成了一片黑暗,只能看得见马空群一个人。
(三)
马空群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竟似在看着傅红雪微笑。
傅红雪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杀机,他眼里却带着种虚幻迷惘的笑意。
这不仅是个很鲜明的对比,简直是种讽刺。
傅红雪杀人的手,紧紧握住刀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马空群忽然笑道:“你手里为什么总是抓住这个又黑又脏的东西?这东西送给我,我也不要,你难道还怕我抢你的?”
这柄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也不知将多少人逼得无路可走的魔刀,现在在他眼中看来,已只不过是个又黑又脏的东西。
这柄曾经被公认为武林第一、天下无双的魔刀,现在在他眼中看来,竟似已不值一文。
难道这才是这柄刀真正的价值?
一个痴人眼中所能看见的,岂非总是最真实的?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开始颤抖,突然拔刀,闪电般向马空群的头砍下去。
就在这时,又是刀光一闪!
只听“叮”的一响,傅红雪手里的刀,突然断成两截。
折断的半截刀锋,和一柄短刀同时落在地上。
一柄三寸七分长的短刀。
一柄飞刀!
傅红雪霍然转身,瞪着叶开,嗄声道:“是你?”
叶开点点头,道:“是我。”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叶开道:“因为你本来就不必杀他,也根本没有理由杀他。”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特而悲伤的表情。
傅红雪瞪着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烧,道:“你说我没有理由杀他?”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厉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经死在他的手上,这笔血债已积了二十年,他若有十条命,我就该杀他十次。”
叶开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傅红雪道:“我错在哪里?””
叶开道:“你恨错了。”
傅红雪怒道:“我难道不该杀他?”
叶开道:“不该!”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杀的,并不是你的父母亲人,你跟他之间,本没有任何仇恨。”
这句话就像一座突然爆发的火山。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能比这句话更令人吃惊。
叶开凝视着傅红雪,缓缓道:“你恨他,只不过是因为有人要你恨他!”
傅红雪全身都在颤抖。
若是别人对他说这种话,他绝不会听。
但现在说话的人是叶开,他知道叶开绝不是个胡言乱语的人。
叶开道:“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若有人将它种在你心里,它就会在你心里生根,它并不是生来就在你心里的。”
傅红雪紧握着双拳,终于勉强说出了三个字:“我不懂。”
叶开道:“仇恨是后天的,所以每个人都可以会恨错,只有爱才是永远不会错的。”
丁乘风的脸已因激动兴奋而发红,忽然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丁白云的脸却更苍白,道:“但是他说的话,我还是连一句都不懂。”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应该懂的。”
丁白云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只有你才知道,丁灵中并不是丁老庄主的亲生子。”
丁白云的脸色又变了,失声道:“傅红雪难道也不是白家的后代?”
叶开道:“绝不是!”
这句话说出来,又像是一声霹雳击下。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叶开,丁白云道:“你……你说谎!”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他并没有否认,因为,他根本就用不着否认,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的。
丁白云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秘密?”
叶开黯然道:“这并不是秘密,只不过是个悲惨的故事,你自己若也是这悲惨故事中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故事?”
丁白云失声问道:“你……难道你才是白天羽的儿子?”
叶开道:“我是……”
傅红雪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吼道:“你说谎!”
叶开笑得更凄凉。
他还是没有否认,傅红雪当然也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
丁白云突又问道:“这个秘密难道花白凤也不知道?”
叶开点点头,道:“她也不知道。”
丁白云诧异道:“她连自己的儿子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叶开黯然地答道:“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要瞒着她的。”
丁白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开迟疑着,显得更痛苦。
他本不愿说起这件事,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原来花白凤有了身孕的时候,白夫人就已知道。
她无疑是个心机非常深沉的女人,虽然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她早已有法子要她的丈夫和这个女人断绝关系,只不过,无论怎么样,花白凤生下来的孩子,总是白家的骨血。
她竟不肯让白家的骨血,留在别人手里;因为这孩子若还在花白凤身边,她和白天羽之间,就永远都有种斩也斩不断的关系,白天羽迟早总难免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所以白夫人竟设法收买了替花白凤接生的稳婆,用一个别人的孩子,将她生下的孩子换走。
花白凤正在昏迷痛苦中,当然不会知道襁褓中的婴儿,已不是自己的骨血。
等她清醒时,白夫人早已将她的孩子带走了。
白夫人未出嫁时,有个很要好的姐妹,嫁给了一个姓叶的镖师。
这人叫叶平,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平凡而老实,在武林中虽然没有很大的名气,但却是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
名门的弟子,在武林中总是比较容易站得住脚的,他们恰巧没有儿子。
所以白夫人就将花白凤的孩子,交给他们收养,她暂时还不愿让白天羽知道这件事。
到那时为止,这秘密还只有她和叶夫人知道,连叶平都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第三个知道这秘密的人是小李探花,在当时就已被武林中大多数人尊为神圣的李寻欢!
因为白夫人心机虽深沉,却并不是个心肠恶毒的女人。
——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时,每个女人心机都会变得深沉的。
白夫人做了这件事后,心里又对这孩子有些歉疚之意。
她知道以叶平的武功,绝不能将这孩子培养成武林中的高手。
她希望白家所有的人,都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
所以她将这秘密告诉了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曾经答应过,要将自己的飞刀神技,传授给白家的一个儿子,她知道李寻欢一定会实践这诺言。
她也信任李寻欢,绝不会说出这秘密。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不信任李寻欢,就连他的仇人都不例外。
他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果然没有说出这秘密。
但他却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永久隐瞒的秘密,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身世的。
所以他从小就告诉这孩子,仇恨所能带给一个人的,只有痛苦和毁灭。
爱才是永恒的。
他告诉这孩子,要学会如何去爱人,那远比去学如何杀人更重要。
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配学他的小李飞刀!
也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能体会到小李飞刀的精髓!
然后他才将他的飞刀传授给叶开。
这的确是个悲惨的故事。
叶开一直不愿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一定会伤害到很多人。
伤害得最深的,当然还是傅红雪。
傅红雪已松开了手,一步步往后退,似连站都已站不住了。
他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现在却像是个站在高空绳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仇恨虽然令他痛苦,但这种痛苦却是严肃的、神圣的。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
可怜而可笑。
他从未可怜过自己,因为无论他的境遇多么悲惨,至少还能以他的家世为荣。
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翠浓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间最痛苦不幸的事。
现在他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不幸。
叶开看着他,目光中也充满了痛苦和歉疚。
这秘密本是叶夫人临终时才说出来的,因为叶夫人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权知道。
傅红雪也是人,也同样有权知道。
叶开黯然道:“我本来的确早就该告诉你的,我几次想说出来,却又……”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傅红雪也没有让他说下去。
傅红雪的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触到他的,却很快地说出两句话:“我并不怪你,因为你并没有错……”
他迟疑着,终于又说了一句叶开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我也不恨你,我已不会再恨任何人。”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已转过身,走下楼去,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他这人本身就像是个悲剧。
叶开看着他,并没有阻拦,直到他已走下楼,才忽然大声道:“你也没有错,错的是仇恨,仇恨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这句话。
但当他走下楼之后,他的身子已挺直。
他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却一直在不停地走。
他并没有倒下去。
有几次甚至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去。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他会好的。”
丁乘风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种沉思之色。
叶开道:“他现在就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但只要他还活着,无论伤口有多么深,都总有一日会好的。”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人,有时也像是壁虎一样,就算割断它的尾巴,它还是很快就会再长出一条新的尾巴来。”
丁乘风也笑了,微笑着说道:“这比喻很好,非常好。”
他们彼此凝视着,忽然觉得彼此间有了种奇怪的了解,就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一样。
丁乘风道:“这件事你本不想说出来的?”
叶开道:“我本来总觉得说出这件事后,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
丁乘风道:“但现在你的想法变了。”
叶开点点头,道:“因为我现在已发觉,我们大家为这件事付出的代价都已太多了。”
丁乘风道:“所以你已想将这件事结束?”
叶开又点点头。
丁乘风忽然看了丁白云一眼,道:“她若不死,这件事是不是也同样能结束?”
叶开道:“她本来就不必死的。”
丁乘风道:“哦?”
叶开道:“她就算做错了事,也早已付出了她的代价。”
丁乘风黯然。
只有他知道她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痛。
叶开凝视着他,忽又笑了笑,道:“你当然也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死的,是不是?”
丁乘风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道:“是的,她不会死,也不必死……”
丁白云很吃惊地看着他,失声地道:“你……你难道……”
丁乘风叹道:“我早已知道你为你自己准备了一瓶毒酒,所以……”
丁白云动容道:“所以你就将那瓶毒酒换走了。”
丁乘风道:“我已将你所有的毒酒都换走了,你就算将那些酒全喝下去,最多也只不过大醉一场而已。”
他微笑着,接着又道:“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古板,有时也会做一两件狡猾事的。”
丁白云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
丁乘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丁白云道:“我在笑我自己。”
丁乘风道:“笑你自己?”
丁白云道:“花白凤都没有死,我为什么一定要死?”
她的笑声听来凄清而悲伤,甚至根本分不出是哭是笑:“我现在才知道她比我还可怜,她甚至连自己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连她都能活得下去,我为什么就活不下去?”
丁乘风道:“你本来就应该活下去,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
丁白云忽然指着马空群,道:“他呢?”
丁乘风道:“他怎么样?”
丁白云道:“我喝下的毒酒,若根本不是毒酒,他喝的岂非也……”
丁乘风道:“你让他喝下去的,也只不过是瓶陈年大曲而已。”
马空群的脸色突然变了。
丁乘风道:“也许他早已知道你要对付他的。”
丁白云道:“所以他看见我桌上有酒,就立刻故意喝了下去。”
丁乘风点点头,道:“你当然也应该知道,他本来绝不是个肯随便喝酒的人!”
丁白云道:“然后他又故意装出中毒的样子,等着看我要怎样对付他。”
丁乘风道:“你怎么对付他的?”
丁白云苦笑道:“我居然告诉了他,那瓶酒是用忘忧草配成的。”
丁乘风道:“他当然知道吃了忘忧草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丁白云道:“所以他就故意装成这样子,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那些想杀他的人。”
马空群脸上又充满了惊惶和恐惧,突然从靴里抽出柄刀,反手向自己胸膛上刺了下去。
就在这时,又是刀光一闪。
他手里的刀立刻被打落,当然是被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打落的。
马空群霍然抬头,瞪着叶开,嗄声道:“你……你难道连死都不让我死?”
叶开淡淡的道:“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忽然又要死了?”
马空群握紧双拳道:“我难道连死都不能死!”
叶开道:“你喝下去的,若真是毒酒,现在岂非还可以活着?”
马空群无法否认。
叶开道:“就因为那酒里没有毒,你现在反而要死,这岂非是件很滑稽的事?”
马空群也无法回答,他忽然也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滑稽得令他只想哭一场。
叶开道:“你认为那忘忧草既然能令你忘记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别人也就会忘记你的仇恨了?”
马空群只有承认,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除了忘忧草之外,还有样东西,也同样可以令你忘记那痛苦和仇恨的。”
马空群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叶开道:“那就是宽恕。”
马空群道:“宽恕?”
叶开道:“若连你自己都无法宽恕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宽恕你?”
他接着又道:“但一个人也只有在他已真的能宽恕别人时,才能宽恕他自己,所以你若已真的宽恕别人,别人也同样宽恕了你。”
马空群垂下了头。
这道理他并不太懂。
在他生存的那世界里,一向都认为“报复”远比“宽恕”更正确,更有男子气。
但他们都忘了要做到“宽恕”这两个字,不但要有一颗伟大的心,还得要有勇气——比报复更需要勇气。
那实在远比报复更困难得多。
马空群永远不会懂得这道理。
所以别人纵已宽恕了他,他却永远无法宽恕自己。
他痛苦、悔恨,也许并不是因为他的过错和罪恶,而是因为他的过错被人发现——
“这本该是个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本该做得更好些……”
他握紧双拳,冷汗开始流下。
无论什么样的悔恨,都同样令人痛苦。
他忽然冲过去,抓起屋角小桌上的一坛酒,他将这坛酒全都喝下去。
然后他就倒下,烂醉如泥。
叶开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同情和怜悯。他知道这个人从此已不再有一天快乐的日子。
这个人已不需要别人再来惩罚他,因为他已惩罚了自己。
(四)
屋子里静寂而和平。
所有的战争和苦难都已过去。
能看着一件事因仇恨而开始,因宽恕而结束,无疑是愉快的。
丁乘风看着叶开,苍白疲倦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感激。
那甚至已不是感激,而是种比感激更高贵的情感。
他正想说话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女儿从楼下冲了上来。
丁灵琳的脸色显得苍白而焦虑,喘息着道:“三哥走了。”
她忽然想起路小佳也是她的三哥,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两个三哥都走了。”
丁乘风皱起了眉:“两个三哥?”
丁灵琳道:“丁灵中是自己走的,我们想拦住他,可是他一定要走。”
叶开了解丁灵中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已无颜再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做些事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丁灵中本就是很善良的年轻人,只要能有一个好的开始,他一定会好好的做下去。
叶开了解他,也信任他。
因为他们本是同一血缘的兄弟!
丁灵琳又说道:“路小佳也走了,是被一个人带走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他没有死?”
丁灵琳道:“我们本来以为他的伤已无救,可是那人却说他还有法子让他活下去。”
叶开道:“那个人是谁?”
丁灵琳道:“我不认得他,我们本来也不让他把路……路三哥带走的,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法子阻拦他。”
她脸上又露出种惊惧之色,接着道:“我从来也没见过武功那么高的人,只轻轻挥了挥手,我们就近不了他的身。”
叶开动容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是个独臂人,穿着件很奇怪的黄麻长衫,一双眼睛好像是死灰色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有那种眼睛。”
丁乘风也已耸然动容,失声道:“荆无命!”
荆无命!
这名字本身也像是有种慑人的魔力。
丁乘风道:“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一向将路小佳当做他自己的儿子,他既然肯将小佳带走,小佳就绝不会死了。”
这老人显然在安慰着自己,叶开已发觉他并不是传说中那种冷酷无情的人。
他冷漠的脸上已充满感情,喃喃地低语着:“他既然来了,应该看看我的。”
叶开苦笑道:“他绝不会来,因为他知道有个小李探花的弟子在这里。”
丁乘风道:“你难道认为他还没有忘记他和小李探花之间的仇恨?”
叶开叹息着,说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因为……”
因为荆无命也是马空群那种人,永远不会了解“宽恕”这两个字的意思。
叶开心里在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并不想要求每个人都和他同样宽大。
就在这时,一扇半掩着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
一阵很奇怪的风。
然后,他就听见窗外有人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只可惜你看不见而已。”
说话的声音冷漠而骄傲,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仿佛已不习惯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要表达自己的思想,通常都用另一种更直接的法子。
他的思想也一向不需要别人了解。
荆无命!
只听见这种说话的声音,叶开已知道是荆无命了。
他转过身,就看见一个黄衫人标枪般站在池畔的枯柳下。
他看不见这个人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了一双奇特的眼睛,像野兽般闪闪发光。
这双眼睛也正在看着他:“你就是叶开?”
叶开点点头。
荆无命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叶开又点点头。
他显然不愿荆无命将他看成个多嘴的人,所以能不说话的时候,他绝不开口。
荆无命盯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叹息了一声。
叶开觉得很吃惊,他从未想到这个人居然也有叹息的时候。
荆无命缓缓道:“我已有多年未曾见到李寻欢了,我一直都在找他。”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又道:“因为我还想找他比一比,究竟是他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叶开听着,只有听着。
荆无命竟又叹息了一声,道:“但现在我却已改变了主意,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叶开当然不知道。
荆无命道:“是因为你。”
叶开又很意外:“因为我?”
荆无命道:“看见了你,我才知道我是比不上李寻欢的。”
他冷漠的声音竟似变得有些伤感,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路小佳只懂得杀人,可是你……你刚才出手三次,却都是为了救人的命!”
刀本是用来杀人的。
懂得用刀杀人,并不困难,要懂得如何用刀救人,才是件困难的事。
叶开想不到荆无命居然也懂得这道理。
多年来的寂寞和孤独,显然已使得这无情的杀人者想通了很多事。
孤独和寂寞,本就是最适于思想的。
荆无命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百晓生’这个人?”
叶开点点头。
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英雄,已在武林的历史中,留下永远不会被磨灭的一笔。
荆无命道:“他虽然并不是正直的人,但他的兵器谱却很公正。”
叶开相信。
不公正的事,是绝对站不住的,但百晓生的兵器谱却已流传至今。
荆无命道:“上官金虹虽然死在李寻欢手里,但他的武功,却的确在李寻欢之上。”
叶开在听着。
上官金虹和李寻欢的那一战,在江湖中已被传说得接近神话。
神话总是美丽动人的,但却绝不会真实。
荆无命道:“李寻欢能杀上官金虹,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因为他的信心。”
李寻欢一直相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公道必定常在人间。
所以他胜了。
荆无命道:“他们交手时,只有我一个人是亲眼看见的,我看得出他的武功,实在不如上官金虹,我一直不懂,他怎么会战胜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但现在我已了解,一件兵器的真正价值,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它做的事。”
叶开承认。
荆无命道:“李寻欢能杀上官金虹,只因为他并不是为了想杀人而出手的,他做的事,上可无愧于天,下则无愧于人,所以他绝不会败。”
一个人若为了公道和正义而战,就绝不会败。
荆无命道:“百晓生若也懂得这道理,他就该将李寻欢的刀列为天下第一”
叶开看着他,忽然对这个难以了解的人,生出种说不出的尊敬之意。
无论谁能懂得这道理,都应该受到尊敬。
荆无命也在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现在若有人再作兵器谱,就应该将你的刀列为天下第一,因你刚才做的事,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所以你这柄刀的价值,也绝没有任何兵器能比得上!”
一阵风吹过,荆无命的人已消失在风里。
他本就是个和风一样难以捉摸的人。
叶开迎风而立,只觉得胸中热血澎湃,久久难以平息。
丁灵琳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目中也充满了爱和尊敬。
女人的情感是奇怪的,你若得不到她们的尊敬,也得不到她们的爱。
她们和男人不同。
男人会因怜悯和同情而生出爱,女人却只有爱她们所尊敬的男人。
你若见到女人因为怜悯而爱上一个人,你就可以断定,那种爱绝不是真实的,而且绝不能长久。
丁乘风当然看得出他女儿的心意,他自己也正以这年轻人为荣。
像这样一个年轻人,无论谁都会以他为荣的。
丁乘风走到他身旁,忽然道:“你现在当然已不必再隐瞒你的身世。”
叶开点点头,道:“但我也不能忘记叶家的养育之恩。”
丁乘风接着道:“除了你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子女?”
叶开道:“他们没有!”
丁乘风道:“所以你还是姓叶?”
叶开道:“是的。”
丁乘风道:“木叶的叶,开朗的开?”
叶开道:“是的。”
丁乘风道:“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些话,但我却不能不问个清楚,因为……”
他看着他的女儿,目中已露出笑意,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若要将她交给别人时,至少总不能不知道这个人是姓什么的。”
现在他已知道这个人叫叶开。
他相信天下武林中人都一定很快就会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古龙《边城浪子》全书完,“握刀多年”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