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爱情最高的境界,两人之间,毫无欲念。
直过了盏茶时分,欧阳云飞才发出一声轻叹,转身离开。
渐渐西沉的皓月,突被一片乌云遮掩,这片偌大的庭园内,倏转黝黑。
在枝摇叶颤之下,忽然响起一声冷哼!
但那声冷哼,却似未被任何人听见,因为欧阳云飞正踱着沉重的步伐向精舍中走去,稚兰却仍自看着他的背影,呆呆出神……
欧阳云飞回到房中之后,躺在床上反覆的想着,自己甫出欲海,又历情天,他觉得对稚兰和对玲妹的感情,又似不同。
他忽然觉得自己病势既痊,就该快些离开,不然,对稚兰的相爱会越陷越深,于是他决定早些启程,遄返中原。
一夜没睡。
次晨一太早,稚兰就端了一盆洗脸水进来,然后送上早点。
欧阳云飞一见稚兰的眼皮微微红肿,显是哭泣使然,遂关切地问道:“稚兰,你哭了?”
稚兰强自展颜一笑道:“你瞎说甚么,谁哭了?”
欧阳云飞摇头道:“你真是个倔强的孩子,流眼泪又不是丢脸的事,为甚么遮遮掩掩?”
稚兰道:“算你会猜,我昨夜确曾哭了。”
欧阳云飞惊道:“到底为了甚么?我又没有欺负你!”
稚兰脸上忽作黯然,说道:“你不是要走了么?生离死别,我……”
欧阳云飞诧然说道:“谁说我要走了?”
稚兰道:“我猜的,蛟龙终非池中物,你当然不会久留此地了。”
欧阳云飞点头说道:“我要走是真的,你可听说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
稚兰点点头,大眼连眨,又像是颇为高兴地说道:“好极了,晚上我给你送行!”
欧阳云飞不禁一怔,这个女孩子实在不可捉摸,她既为自己将走而哭得眼泡红肿?为何又颇高兴似地要为自己送行?
他一怔之后,强自微笑说道:“但不知你怎样送法?”
稚兰嫣然一笑道:“你急甚么,到晚上不就知道了!”
说完,端起脸盆姗姗而去。
一日易过。
天一黑,月姊儿便爬上树梢,正是“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景况。
那清冷的月光,仍如昨夜一般的照着。
就在这庭园中的一座茅亭之内,石桌上已摆了四样小菜,两副杯筷对面放着,酒壶里微微透出阵阵酒香。
稚兰让欧阳云飞坐下,替他斟满了一杯酒,微笑说道:“你先吃了这杯酒吧,菜是我亲手做的,看看可还咽得下去!”
欧阳云飞对这眼前情景似感迷茫,木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稚兰也举杯就口干了一杯,然后凄迷地一笑,说道:“公子爷,我吹一支曲子,给你送行,看你是否能猜得出那歌词的出处?”
欧阳云飞早已不把稚兰看作下人,见她仍叫自己公子爷,遂急急说道:“稚兰,你怎么还叫我公子爷,喊我的名字不好么?──对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叫甚么名字,你竟然从没问过我!”
他说到后来,语音中微现责怪之意。
稚兰一双妙目微眨,说道:“你何必问你叫甚么名字,就是知道了,我们做下人的也不能叫。”
欧阳云飞佯怒道:“不许再胡说,我叫公孙玉,你就叫我玉哥哥好了。”
稚兰脸上突地显露出兴奋之情,喃喃说道:“玉哥哥,玉哥哥!”
她突地住口,娇躯一颤后又复摇头说道:“我不能这样叫,我不能这样叫……”
欧阳云飞以为她突然如此称呼,不太习惯,便自一笑说道:“随你叫甚么,反正为时不多了。……唔!你不是要吹奏一支曲儿,为我送行么?”
稚兰缓缓点头,取出一只洞箫,凑近唇边,立刻,一缕箫韵,缭绕充盈了这整个家园。
箫声仍是那般凄切,欧阳云飞听到一半,便摇手制止她继续吹下去。
稚兰凄然一笑,说道:“你可听出这曲词的出处了?”
欧阳云飞道:“那是易安居士李清照的一阕‘蝶恋花’,怎会听不出?”
稚兰一笑道:“你究竟是个饱学之上,才听一半,就知道了,你也许嫌我吹的太以凄凉,那我就唱给你听吧。”
她一顿,娇靥微红,续道:“我唱的不行,可不许你笑!”
欧阳云飞点点头,报以茫然一笑。
只见稚兰轻启朱唇,低低喟道:“泪湿征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惜别分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杯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这阙词中,本就充满了离情别绪,即使相聚一起的人,也能体会出离别的哀伤,何况她这阙词又是即景而发?
欧阳云飞听她那如泣如诉的歌声,不禁心中黯然,轻喟一声,说道:“自古多情伤别离,稚兰你说我多情,看来你较为尤甚!”
稚兰凄然一笑道:“我虽多情但情有独钟,你到处留情,则未免太滥,这也许就是男女不同之处,无怪人说‘痴情女子负心汉’!……”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竟然流露幽怨之意。
欧阳云飞忙辩解道:“到处留情,正是痴情,怎能谓负心?何况……”
稚兰截断他的话道:“别说啦,管你痴情薄幸,不关我事,我只是为你担心,若遇上一个妒意特强的女子,便可能产生极为不幸的结果!”
说完之后,突地星眸流盼,现出惊惶之色,又道:“时间不早了,快去歇息吧,明儿还要一早赶路呢!”
起身收拾好盘盏等物,匆匆而去。
今晚,却轮到欧阳云飞看着她的背影发怔了,他不知稚兰为何对他说了这许多有关男女之间的话?
还有,那玲妹的一切,到如今还是个不解的谜,而稚兰的情形,却似较玲妹尤为复杂!
谜!谜!
他突地仰天长吁了一声,不再多想,因为谜底总有揭晓的时候。于是起身往房中走去。
次晨,欧阳云飞住的精舍中,出现了月余未见的华服老者史云亭,但却不见了稚兰,他一进门,便慈祥地笑道:“小兄弟,你可是要走了?”
欧阳云飞一怔,暗忖他怎知道我要走?忽又哑然失笑,心想:这有甚么难猜,一定是稚兰告诉他的。遂连忙起身,恭谨说道:“不错,晚辈多日打扰,深觉感愧,此恩此德,虽不知何时可报,但有生之日决不敢忘!”
史云亭微微一笑道:“这倒不必了,说起来,老夫还要感谢你哩!”
欧阳云飞听得颇感错愕,茫然问道:“老夫此言,倒叫晚辈十分不解?”
史云亭又是一笑说道:“将来你就知道了,目下老夫不便说出。”
欧阳云飞虽是一头迷雾,但见人家不愿说,自是不宜再问,只得默然。
史云亭突地探手怀中,取出一只碧色晶莹的小瓶,说道:“小兄弟,你的伤势虽痊,但体力仍未尽复,这儿几粒丹丸,尚有培元固本功效,丹丸共有七粒,每七日服一次,恰好七七四十九天服完。”
欧阳云飞称谢接过,心中暗暗一叹,忖道:“我因被沙尔湖中‘湖心天泉’之水所浸,功力尽失,再吃甚么灵丹妙药,也不过练成个粗壮的身体,对为父复仇之事,已是无能为力!”是以对史云亭的话也未放在心上。
他在沙尔湖中落水之前,本是装束停当,一切东西带在身边,是以落水后被史云亭捞起之时,并无丝毫损失,此时早已整装待发。
忽然,他想起稚兰怎的仍未见面,遂诧然问道:“老丈,稚兰那里去了,她在这个多月来,侍候我备极辛苦,晚辈倒想对她略作酬谢。”
史云亭脸上一变说道:“这个不必了,老夫对她已另有赏赐。”
他忽地喟然一叹道:“也许将来你们尚有再见的机会?”
欧阳云飞说出那番话来,本是想借机再见稚兰一面,但史云亭却拿话封住了,尤其从最后一句话中,似可听出史云亭也知道他和稚兰之间的事,于是强自展颜笑道:“晚辈这就告辞了,但愿他日有缘,能报此大恩大德!”
史云亭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不要见外,我已吩咐手下备好了坐骑,现在你就走吧。”
于是,欧阳云飞踏上孤独而寂寞的旅程,又向中原走去!……
欧阳云飞此去中原,正赶上明年月宵佳节,在四川峨眉金顶举行的“武林八仙”大会,其精采别致景况,自不难想见。
不过追本溯源,若要问这“武林八仙”之会形成的原因,还须归结到公孙玉身上,是以作者想就公孙玉的遭遇,补叙一笔。
原来公孙玉随七贤酒丐在武功山一个隐秘山洞中,和黑衣无影辣手神魔申一醉一起练功,进境神速,而七贤酒丐对他也委实喜爱,本来说好只传他“乐天知命味无穷”三招拳掌兵刃皆可适用的功夫,结果竟把那较佛门“大般若禅功”还要高上一层的“六合归一”神功入门要诀,也都倾囊相授。
是以公孙玉三月之中,不仅把“乐天知命味无穷”三招功夫,练得出神入化,即使“六合归一”神功,也稍具基础,自然,这种武学中的上乘绝学,决非数月之功,可以练就,即使天纵奇才,也得十年二十年的修为,方可臻入化境。
公孙玉因还要对为我真人履行诺言,是以练功告一段落后,便辞别七贤酒丐迳往鄱阳湖方面而去,而辣手神魔申一醉则和七贤酒丐一起,似是两人都有“吾道不孤”之感,他那还练甚么武功,却是终日与杜康为伴!
公孙玉对他这醉哥哥自是极为惋惜,但他却不知申一醉似醉实醒,一直留心观察他的行动。
原来申一醉从公孙玉练功及日常行动中,已然看出这终日面蒙黑巾的年轻人,正是他的忘年之交公孙老弟!
但他见自己这公孙老弟既是面蒙黑内,则必有隐衷,于是也不言明,便在公孙玉离开之后,也悄悄随后跟去。
公孙玉自武功山赴鄱阳湖,本向渡江取道南昌而行,但他因九江扼鄱阳湖及长江之孔道,探听消息较为方便,是以绕道往九江而去。
岂知他甫到九江,正自观赏着那滚滚东逝的江水之时,竟然突逢怪事!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蓬首垢面的年轻叫化子,正自东而西,跌跌撞撞行来。
那年轻叫化子左手提着一葫芦酒,右手拄着一根弯弯曲曲的打狗棒,仍然咕嘟咕嘟大口的喝着。
突然,他将酒葫芦拄在腰间,怪声怪气地吟哦起来。
他吟哦的词儿,则是诗仙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那年轻叫化虽是吟哦的“将进酒”,却把第一句的“黄河之水天上来”中的“黄河”二字,改成切合实际的“长江”,等他走到公孙玉面前时,正好将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吟罢!
公孙玉再仔细一看这叫化,穿的虽是鹑衣百结,但却生就欺霜寒雪的嫩白皮肤,手脸干净无比,不由心中一动,暗忖:这年轻叫化子颇为蹊跷,难道他也是“丐门”中人,但他年纪轻轻,怎的吟哦出这首悲伤诗句?
他方自心念回转,猜不出这叫化子是甚么来历,便听那叫化子突地打了一个“呃”,双眼半开半阖地向公孙玉说道:“小娃儿,看你面蒙黑巾,必有难言隐衷,来!来!我们干一杯,与尔同销万古愁!”
公孙玉再仔细看了这叫化一眼,论年龄至多不过三十岁,居然以小卖老的叫起自己小娃儿来,不由心中微感震怒,冷哼一声道:“阁下可是‘丐门’中人?怎的说起话来这般不知礼貌!”
那年轻叫化突地嘻嘻一笑道:“仓廪足而后知礼义,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像我们做叫化子的,终日饿得头晕眼花,那还管甚么礼貌,来,喝杯酒解解闷,消消愁!”
公孙玉幪面黑巾以内的剑眉微蹙,哂然说道:“看阁下年纪轻轻,却是满口愁!愁!岂非太以令人不解,何况在下也无甚么闷待解,愁好消?”
那叫化子探手腰间,取下酒葫芦,仍是嘻嘻笑道:“哎!人生愁恨谁能免?一醉能消万古愁,你这娃儿又岂能例外?”
公孙玉愤然说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在下并无甚么愁恨之事,难道你还能强自加在我的身上不成!”
那叫化轻喟一声,说道:“唉!少年不识愁滋味,看来我老人家是对牛弹琴了!”
公孙玉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只道他是疯癫,冷哼一声道:“不可理喻!”
那叫化突地双眼一翻,大喝道:“你敢骂我老人家,看看是甚么来头!”
只听“拍!”的一声,公孙玉的左颊之上脆生生的挨了一掌。
但公孙玉被这一掌打得不但未曾发怒,立即出手以牙还牙的打那叫化子一掌,却是惊奇莫明的愕然呆立。
原来那叫化打他的一掌太以奇特,虽是砰无声响,但颊面上竟是毫无痛楚,更奇怪的是,那叫化左手握着酒葫芦,右手拄杖点地,身形仍然站在原地未动,以自己目前的功力,竟不知他这一掌是何时打出,如何打出,这岂非太以不可思议!
须知公孙玉也是心高气傲之人,怎肯甘心挨此一掌,何况他新从七贤酒丐处习得三招“乐天知命味无穷”工夫,正好趁此机会,牛刀小试,微愕之后,怒意立泛心头,运足八成功力,一招“知足常乐”也自向那叫化面颊上拍去。
那叫化竟是不闪不让,嘻嘻一笑道:“招式精绝,内力不足,我老人家就硬挨你一掌。”
公孙玉心想这运足八成真力的一掌,若打在那年轻叫化脸上,岂不要头碎尸横?遂赶紧收回二成真力!然而奇怪的,他打在叫化左颊之上,竟如击棉絮,似是毫无著力之处,他连忙收掌跃退,但却有一股反弹之力,浪涌而来,虽退得够快,手腕仍被震得一阵剧痛。
那叫化却纵声一阵狂笑,说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公孙玉愕然呆立,他忘记了发怒,因为这年轻叫化的武功,令人太以不可思议!
突又见那年轻叫化连连颔首,微笑说道:“孺子可教,心地纯厚善良,尤属难能可贵,你若是全力击出,腕骨早已折裂。”
公孙玉虽看出这叫化必是一位武林奇人,但看他年纪太轻,却又不甘敬服,一愕之后,才朗声说道:“阁下不必故意卖弄,若是有头有脸之人,就该报出万儿说话!”
那年轻叫化突地喟然一叹道:“小娃儿,你可知道天下之间,最令人萦怀难了的是甚么?”
公孙玉被他问得微怔,想了一想答道:“那就因人而异了,一般平庸之人追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是以脑子中尽想着升官发财,但……”
那叫化截断他的话题说道:“你答错了题目,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最悲惨之事,也不管他是上智或下愚,平庸或杰出?”
公孙玉蹙眉说道:“你怎尽问些无边无际的空洞问题?这最悲惨之事,也是因人而异,因时而有不同,不过一般说来,幼年丧父,老年丧子,在人生的旅程中,发生了任何一项,也够悲惨的了!”
那叫化连连颔首,长叹说道:“若是这三件事都集于一身了呢?”
公孙玉道:“那自是极为不幸的了,但阁下年纪轻轻,这种事总不会发生在……”
年轻叫化又自喟叹一声,道:“这三件不幸的事,正是发生老夫身上。”
公孙玉见这年轻叫化一直以“老夫”自称,再想起他那手出神入化,自己连是甚么路数都不知道的武功,不禁微微一愕,诧然问道:“阁下是谁?”
年轻叫化摇头说道:“老夫是谁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公孙玉见他吞吞吐吐,不禁颇不高兴,遂冷冷说道:“看阁下这般装束,大不了是丐帮帮主‘千面丐孙固穷’!”
年轻叫化一愕说道:“老夫尚不知中原武林道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公孙玉怒道:“你又是甚么大名鼎鼎之人,难道是‘昆卢王子’不成!”
年轻叫化点头说道:“正是老夫。”
公孙玉真是惊喜莫名,脱口说道:“你是‘昆卢王子’!”
“你是‘昆卢王子’!”另一声苍劲惊呼,发自一株大树之上。
随闻一股酒气,先入而至,原来是黑衣无影辣手神魔申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