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天仇与她师傅所居的三间茅屋,是建在这摘星峰近峰顶之处,虽然立茅结草,朴实无华,但形势选得太好,背峰傍瀑,极目青苍,万壑千山,均在眼底,尤其是那种山风徐拂,不调松号,泉水时流,无弦石漱的山居清趣,令人胸襟一爽,尘俗全蠲,公孙玉不禁连连称妙。
戴天仇是住在左边一间,石榻石几以外,便是琴剑书籍,所有陈设,也不带丝毫女儿闺阁之气。
她见公孙玉凭窗凝眺景色,不禁递过一杯清香挹人的松子茶,含笑说道:“玉哥哥,你真是个书呆子!大概第一次闯荡江湖,便觉得那里都新鲜有趣!这摘星峰景色并不算好,等你我各自报却深仇以后,我陪你遨游天下名山胜水,把峨眉月,巫峡云,彭蠡烟,天山雪,一齐玩它个痛痛快快好么?”
戴天仇与公孙玉一样襟怀坦荡,并无丝毫儿女之私,但话中那股发自自然的无比深情,却使这位少年英侠,腼腆书生的心头上,感受到一阵温馨,一阵震惧!
温馨的是身傍一位绝代佳人,并肩笑语,吹气如兰,人非太上,谁能遣此?
震惧的则是自己不但师仇未复,六诏山纯阳宫内,还有位一盟约定的卞灵筠,矢志以十载光阴,苦待自己。
这种情况之下,公孙玉觉得自己既不能对卞灵筠负义,也无法对戴天仇忘情,万一一个把持不往,处理不当,极可能误己误人,造成恨海情天的千古憾事。
想到心神迷惘之下,竟托着松子茶,目光凝视戴天仇左眉梢头那粒黑痣,自言自语地说道:“你怎么这样像她,偏偏又不是她……”
戴天仇见公孙玉不答自己所问,却两眼发直地,说出这么两句话来,不由蹙眉问道:“玉哥哥,你说我像谁?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像你刚才说过的筠妹妹?”
公孙玉点头说道:“不错,你太像她,除了左眉梢头,多了一粒黑痣以外,完全一模一样!”
戴天仇听得有趣,含笑问道:“你叫她筠妹妹,我大概要叫她筠姊姊?玉哥哥!这位筠姊姊到底是谁?你讲给我听好么?”
公孙玉见自己直认心头已有卞灵筠以后,戴天仇并无丝毫不快之色,只是一派天真的嫣然相间,不由着实对这天真烂漫的仇妹妹有点爱怜,心想卞戴二女,不但容貌相以,连年龄大小,看去也差不多,不过卞灵筠凝重端庄,戴天仇娇憨风趣,性格上略有不同而已!
自古情天多铸恨,最难消受是温柔!自己一先一后,获得这么两位红颜知己,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想到此处,见戴天仇因自己迟不作答,娇靥之上,业已微有不快之容,遂赶紧含笑说道:“你们两人,看来差不多大,不一定谁是姊姊?仇妹妹,这松子茶实在好喝,你再给我一杯,我把结识那位筠妹妹的经过,仔细讲给你听。”
戴天仇见公孙玉语气神情,对自己均已较前亲密,回嗔作喜的嫣然回身,又替公孙玉斟上一杯松子茶,招呼他在石椅上坐下,自己隔座相陪,睁大一双妙目,凝视玉哥哥,听他叙述结识另外一位酷似自己的筠妹妹的经过。
公孙玉啜了一口松子茶,想起卞灵筠月夜传噩耗之事,师仇情恨,齐集心头,双目之中,不由自己的流下两行情泪!
戴天仇见状,秀眉微蹙叫道:“玉哥哥不要哭,要是你想起来伤心,就不要说!女孩儿家流眼泪,还可以美其名为‘梨花一枝春带雨’,男孩子则要的是英姿飒爽,豪迈无伦,哭哭啼啼的多难看呢?”
公孙玉被戴天仇说得脸上飞红,因缘云谷赌命一节,在鄱阳湖上,已对戴天仇说过,遂略去不提,只把卞灵筠携带恩师血书,及半剑一铃,月夜传耗之事,感慨万千的详述一遍。
戴天仇听卞灵筠在旁计数,多报一招,使天南三剑壮志能酬,六诏神君自禁十年,中原武林,暂时免去一场浩劫,暨对公孙玉红粉怜才的那片似水柔情,不由叫道:“这位卞姊姊真好,玉哥哥,你说我们差不多大,怎么我心中老是觉得她应该是我姊姊?玉哥哥,你将来六诏报仇带我去帮你忙,并让我认识这位卞姊姊好么?”
公孙玉此时觉得戴天仇胸中毫无男女之私,对自己完全是一种极其恳挚的兄妹纯情,目光以内一派至诚,竟使自己无法设辞加以推脱!方一点头,戴天仇又“咦”了一声问道:“玉哥哥,这些都是你我在景德镇沈家庄相逢以前之事,你不是说我们鄱阳分手以后,你有不少奇遇,怎么还不告诉我呢?”
公孙玉先解下“盘螭剑”,双手还给戴天仇,然后取出那张黑色羊皮,细细说明自己在剑柄螭首之中,发现这桩秘密经过!
戴天仇听到剑中秘密,业已发现,颇代公孙玉高兴,但接过羊皮,展开一看,也不禁被那黄、红、青、紫、蓝、橙、白的七彩圆圈,及那两句色空空色隐语,别得小嘴呀起老高,秀眉双蹙!
公孙玉见戴天仇因哑谜难猜,神情不大高兴,遂把掌震桫椤神本,巧放辣手神魔,又交上了个醉哥哥之事,细加绘述。
果然戴天仇这回不但听得津津有味,并对那位黑衣无影辣手神魔申一醉,极有好感,听完向公孙玉笑道:“这位辣手神魔,确实蛮有意思,我师傅还有三天,才能开关出定,你先把你本门剑法,教给我吧!”
公孙玉含笑拿起盘螭剑,方待出屋,戴天仇又复含笑叫道:“我性好博学,玉哥哥,你新得自伏魔神尼的青莲剑法,教不教我?”
公孙玉大美说道:“只要仇妹肯学,我会多少,教你多少,不但青莲剑法,连我那位醉哥哥暗地相传的那套精妙掌法,也一并教你!”
戴天仇大喜过望,雀跃出屋,两人遂在屋前一片不太大的平坡之上练剑,公孙玉爱怜义妹,毫不留私,先把本门冠冕武林的天南无极剑法,钩玄抉隐,精细相传,然后又教以新学得的青莲剑法,及申一醉的那套奇妙掌招!
戴天仇绝顶聪明,记熟招式,以后便悟出无极剑法,攻敌至强,青莲剑法,防身极好,申一醉的那套掌招,更是奇幻威猛无比!骤获三般绝技,芳心之中,那得不感激透了这位玉哥哥?一直练到天黑,才招呼公孙玉安歇在右边一间茅屋以内!
一连三日,戴天仇除了陪同公孙玉眺览这摘星峰头的云烟景色,或相对煮茗清谈以外,就是孜孜不倦的苦练剑法掌招,义兄妹之间的感情,自然益发突飞猛进!
第四日天刚微曙,戴天仇便跑到公孙玉室中笑道:“玉哥哥,青莲剑法之中的那一招‘花开见佛’,我怎么老是不能使得圆满无疑?来来来,你再从头练一遍给我看看!”
公孙玉含笑出室,凝神练剑,等他把一套青莲剑法,从头到尾使完,戴天仇接过盘螭剑,娇躯一闪,剑花错落,在身前幻起无数青莲,高兴得向公孙玉娇笑道:“玉哥哥,你看这招‘花开见佛’,我使得大概有点门道了吧?”
公孙玉尚未答话,戴天仇身后响起一阵清亮语音,有人笑道:“仇儿不要自满,你这漫空飞洒的朵朵青莲之间,上强下弱,真力不匀,大概至少还差三成火候!不过这青莲剑法,是伏魔神尼不传之秘,你从那里学得来的?手中剑精芒闪耀也非凡物,真亏你下山半年,能有这多成就,是‘盘螭剑’,还是‘灵龙匕’?”
公孙玉看见发话之人,是一位站在中屋门口的四十来岁中年尼僧,知道定是戴天仇之师,赶紧恭身肃立,但戴天仇可能平素受宠撒娇已惯,竟连头都不回地笑声叫道:“师傅!剑是‘盘螭’,那柄‘灵龙匕’我找不到,至于剑法可学得太多,我练招你看,这是少林‘达摩神剑’,这是点苍派镇山剑法‘回风舞柳’,这是我玉哥哥教的‘天南元极剑法’!”
连说带练,平坡之上一片飒飒剑风!
中年尼僧含笑皱眉叫道:“仇儿,剑法不是一天半天能够练好,这位少年人是谁?你还不曾替我引见呢!”
戴天仇娇笑收剑,拉着公孙玉走到中年尼僧面前说道:“玉哥哥,这是我师傅‘恨大师’,师傅,这是我玉哥哥,哦,他叫公孙玉!”
公孙玉知道以戴天仇那高功力,她师傅定是武林中有数奇人,但“恨大师”三字,却极为陌生,微愕之下,拜倒施礼。
恨大师虽然知道戴天仇自幼天真,不拘俗礼,但也觉得连声“玉哥哥”,叫得似乎太已亲热。
侧身含笑命起,目光与公孙玉一碰,看出这少年人,不但身负上乘武功,眼内神光湛然,心术人品,也极端正。
含笑问道:“公孙贤侄,你是天南无极门下?”
公孙玉一提到恩师,心中便惨,俊唇双蹙,正待回禀,戴天仇已抢先说道:“我玉哥哥的恩师及两位师叔,元修、元朗、元真天南三剑,业已全数为中原武林,弭劫归真,他和我一样身负不共戴天的如山重恨!但玉哥哥的仇人,是六诏神君万俟午,我的仇人是谁?师傅,你快点告诉我,免得仇儿心急好么?”
恨大师不答戴天仇所问,目光又深深一注公孙玉,诧声问道:“六诏神君万俟午?”
戴天仇知道师傅不等自己把那套综妙钩玄的神奇剑法练好,决不肯说出仇人名姓,及自己身负何仇?见公孙玉正欲恭身答话,遂递还盘螭剑道:“玉哥哥拿着剑,我再把那套掌法,练给师傅看看!你的故事太长,我们等会儿进屋去说!”
娇躯拧处,足下暗踩星躔,玉掌一推,狂飙随起!
他才一出手,恨大师面上便露惊奇之色,并“咦”了一声!
戴天仇掌招奇幻,足下迷踪,把一套新得绝学,施展得犹如百变神龙,矢矫腾挪,风雷四作。
恨大师看她收手以后,摇头说道:“这是黑衣无影辣手神魔中一醉威震江湖的‘天星掌’法,仇儿,你半载之间,怎会学得这多武林绝学?我们且自进屋去说!”
戴天仇得意地娇笑连连,她也不让甚么师傅先行,玉肩微动,香风一飘,便已飘进茅屋中堂。
恨大师回头向公孙玉笑道:“公孙贤侄,仇儿自幼山居,被我宠厚毫无礼数,贤便与她交游,便中无妨代我教导教导!”
公孙玉觉得难以答话,微笑不言,跟在恨大师身后,走进中室,但举步之间,看出恨大师灰色僧袍的双袖飘飘,竟似两只手臂,全已失去模样。
心头好生疑诧,暗想天下巧事真多,六诏神君万俟午,是个两腿齐断,面仍凶威无敌的盖世魔头,这位恨大师,却又把双手一齐失去。
忖度之间,业已走进中室,陈设依然是竹几石床,药炉经卷,但妙香散馥,净绝无尘,令人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肃穆之感!
恨大师趺坐禅榻,含笑命公孙玉在榻前石椅之上落坐,公孙玉见果如自己所料,恨大师袍袖拂处,左右两手的小臂全无,只在右手装了一根钢钩,便于自取饮食而已!
戴天仇斟了两杯松子茶,一杯递给公孙玉,另一杯却端在手上,偎入恨大师怀中,一面伺候师傅饮茶,一面把天南三剑与六诏神君,括苍赌命,卞灵筠月夜传书,及自己为谋取盘螭剑,在沈家庄结识公孙玉,鄱阳湖上,借剑求经,完盟结义等事,向恨大师细述一遍,但其中不知戴天仇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漏说两点,一点是卞灵筠公孙玉两意相投,十年有约,另一点是卞灵筠与自己年貌生得极其相似,只在左眉梢头,比自己少了一颗黑痣。
恨大师静静聆听,一言未发,但从眉尖眼角,看得出有无穷感慨,聚在心头,直等戴天仇娓娓讲完,才自她手中喝了口松子茶,长叹一声说道:“天南三剑三位道友这种舍身救世的大勇大仁,苦心孤诣,走然上召祥和,六诏妖孽,到头必灭!我昔年确实听说有‘欲得柔经,先取盘螭。’之语,公孙贤侄与仇儿订约三月,这早便来,可是已在剑中,有所发现了么?”
公孙玉心中暗地佩服,正待回禀,戴天仇已自娇笑连声说道:“玉哥哥不但在盘螭剑中,有所发现,由鄱阳来此的一路之间,奇遇更多,师傅喝茶,我再讲给你听?”
遂又把公孙玉找出那块黑色羊皮,中途古洞避雨,掌震桫椤神木,放走辣手神魔,伏魔神尼传授“青莲剑法”,凶僧铁头陀拦路夺剑,申一醉酒雨破金环,公孙玉认了位醉哥哥,学得“天星掌”法等事,细加陈述。
说完以后,戴天仇并把那块自己看不懂,猜不透,上绘七彩圆圈,及两句隐语的黑色羊皮打开,呈给恨大师过目。
恨大师先自微喟一声说道:“江湖中只传说黑衣无影辣手神魔一醉,杀人从不眨眼,那知却是这么一位肝胆奇人?可见众口如刀,人言可畏!你们今后立身处境,必须步步小心,须知一件无意之中,往往能为毕世声名之玷,洗脱之难,难到极处呢!”
公孙玉听出恨大师语重心长,肃容称是,戴天仇却仍撒娇说道:“师傅且慢搬出那套古板板的道理来,教训我们,只要此心无亏,人言有甚足畏?依我看来,辣手神魔申一醉才是至性至情,江湖中最可爱的一流人物!”
说道此处,见恨大师眉头双蹙,忙又笑道:“师傅不要皱眉,这些杠子,暂时不抬,我不仅把需用的三种‘达摩神剑’‘回风舞柳剑’‘天南无极剑’法,一齐学全,又多学了一种极具防身灵效的‘青莲剑法’,与奇幻莫测的‘天星掌’!但关系玉哥哥报仇大计的那部‘柔经’,却仍哑谜难猜,虚无飘渺!师傅,你们佛家弟子,不是老讲甚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块羊皮之上,又写著‘空外之空,色中之色。’色空空色的是不是与佛家禅理有甚关联?还有这个黄、红、青、紫、蓝、橙、白的七彩圆圈,究竟是甚么意思?”
恨大师就戴天仇手中,把那块黑色羊皮,细看半天,便即闭目不语,藏天仇仍然偎在师傅身旁,向公孙玉扮了一个鬼脸,微伸香舌!
公孙玉想起这位仇妹妹男装之际,临风玉树,豪趣无伦,如今一恢复女儿家的本来面目,却又绝代容光,娇憨欲绝!
一颦一笑,均从天真无邪之中,流露极其自然的醉人魔力!公孙玉虽然身负恩师师叔的如山重恨,脑中常萦卞灵筠的亭亭倩影,但人非太上。现实总是现实,心头上又被这位仇妹妹的蜜意柔情,撩起片片涟漪!
他正与戴天仇眼波眉语,默度灵犀,有点栩栩然,飘飘乎之际,恨大师双目倏然一睁,冷电似的寒光,使公孙玉惊然震惊,赶紧尽遣遐思,正襟危坐!
恨大师目光一注公孙玉,吁了一口长气说道:“留这黑色羊皮之人,着实刁得可恶又复可爱!若依仇儿所说,把‘空外之空,色中之色!’这两句话,当作觉世醒迷的佛家禅语,岂非被他引入迷途?越猜越错!”
公孙玉听出恨大师口气,似已识透这隐语机关,心中不由紧张得卜卜乱跳。
恨大师向公孙玉含笑问道:“贤侄兼资文武,对画画一道,想必略窥门径?”
戴天仇接口代公孙玉答道:“玉哥哥风流倜傥,琴棋书画无一不糟!”
恨大师瞪了戴天仇一眼,又复微笑说道:“中国书法,神韵重于形似,所以意境高绝!画面上着墨之处不谈,往往笔下略留空白,即可把最难画的云烟苍水烘托而出!”
公孙玉不懂恨大师何以谈起中国画理?但知必有深意,恭恭敬敬地肃容静听,戴天仇也睁大一双妙目,向师傅凝注。
恨大师继续说道:“所以善画之人,不论山水花卉,人物翎毛,下笔构图之先,必已把何处着墨?何处留空?预有布置……”
戴天仇听得心急,插口问道:“师傅,你说这黑色羊皮上写的这句‘空外之空’,是指画图中的‘空的’之‘空’?”
恨大师点头说道:“羊皮上七彩圆圈以外,方格白线以外,未曾着色之处,就是这幅画面‘空白’!”
公孙玉恍然顿悟叫道:“如此说来,方格白线以外的黑色羊皮,便是‘空外之空’!但……”
戴天仇一看手中黑色羊皮,也自面呈喜色地叫道:“师傅你真聪明,七彩圆圈由外至内的依次顺序是黄,红,青,紫,蓝,橙,白,那么这圆圈中心的针尖大小一点白色,岂不就是‘色中之色’?”
恨大师点头笑道:“你们两人,心思还算敏捷,居然一点就透!这‘空外之空,色中之色!’两句隐语之意,就是这张黑色羊皮,应该原是白色!”
公孙玉戴天仇见哑谜解开,同自狂喜,恨大师又复微笑道:“原来的白色羊皮,变成黑色之由,不外两点,一点是加以染制,另一点则是羊皮尚有夹层,我们不妨一一试探,仇儿用洁净山泉,略为浸湿羊皮一角,看看可是两层重叠?”
戴天仇自恨大师身旁,一跃出门,少顷高高兴兴的拾着水淋淋,一张白色羊皮,一张黑色羊皮,入室笑道:“玉哥哥你真笨,为甚么不早点把这张羊皮浸湿,撕开看看?”
公孙玉心头狂喜,脸上飞红,恨大师代他解嘲笑道:“留这羊皮之人,太已促狭,并善于揣摩心理,哑谜不曾解开以前,无论是谁,必从七彩圆圈,及两句隐语之上着想,任何人也不曾料到羊皮本身,另有玄妙!”
戴天仇用布把两块羊皮擦干,掌起那块白色羊皮,向恨大师笑道:“师傅,你从画理上猜透哑谜,实在猜得太对,你看这白色羊皮之上,真是一幅山水画呢?”
公孙玉闻言走到恨大师身旁,一同看那白色羊皮,只见羊皮画着一座上丰下锐的奇形高峰,高峰右侧另有一座,略低峰头之上,有一红色圆点,红色圆点之中,又是八个极小字迹,仔细辨出写的是“柔在柔中,高明柔克!”
这一来三人同觉出于意外,好不容易挖空心思,才猜透一个哑谜,但哑谜居然越来越多,竟自由一变二!
因为那座上丰下锐的奇形高峰本身,就是一个哑谜,宇内名山无数,究往那里去找?
高峰石侧画有红色圆点的略低峰头,是藏宝之处,并不难解,可是“柔在柔中,高明柔克!”两语,下句暂时不谈,上句中的第一个“柔”字,当然指的“柔经”,换句话说,也就是“柔经藏在柔中”,但这第二个“柔”字,又是指的何物?
一座高峰,一个“柔”字,又复难倒三人,猜测半天以后,戴天仇把白色羊皮叠好,交还公孙玉,向他笑道:“玉哥哥,第二个‘柔’字,系指何物,不到身临其境,恐怕不易猜出?你还是先努力找到这座高峰,然后再细搜高峰右侧低峰,也许触景生情,一寻便得!”
公孙玉点头说道:“仇妹说得极有道理,但宇内名山,何止千万?我到那里去找这么一座……”
话犹未了,恨大师忽似想起一事说道:“湘西雪峰山脚,隐居一人,自称‘逍遥先生’,平生足迹遍历天下名山大川,贤侄不妨寻他讨教一下,或有助益?”
公孙玉闻言不禁大喜,本想即刻启程,但目光与戴天仇一碰,想起她上次还是仇弟弟之时,才得识荆,便告分袂,如今变成了仇妹妹,倘若未曾快聚,又唱阳关,不仅她芳心以内,必然凄楚万端,连自己也不舍与这样一位红颜知己,遽尔分离,尝受那种六诏九疑,三地相思的辛酸滋味!好在六诏之约,订有十年,何不索性住上一月半月以后再走?
戴天仇与公孙玉灵犀一点,脉脉相通,目光微对之下,便已看透玉哥哥的心头所想,她在这种地方,特别显得出豪迈无伦,不带丝毫脂粉习气,娇笑叫道:“王哥哥我知道你既想早日找到‘柔经’,又舍不得马上就走!我们既然兄妹之盟已定,又全有一身上好武功,则天涯海角,何处不可相逢?目前我要练剑,你要寻经,谁也别耽误谁,等我剑一练成,马上去找‘逍遥先生’,问他的去向,赶去和你相见!”
说到此处,向恨大师笑道:“师傅,仇儿说得对不对?我立刻就送我玉哥哥下峰好么?”
恨大师双目以内,射出一种慈爱光辉,在戴天仇及公孙玉脸上徐徐流转,最后微喟一声叹道:“自古情天多‘恨’事,几人不是‘恨’中人?我一生茹‘恨’,以‘恨’自名,今世今生,尚不知否此‘恨’难了?不过你们两人,祥麟威凤,磊落光明,也许将来能够比翼情天,不堕‘恨’海!”
公孙玉知道戴天仇不曾告知卞灵筠与自己月夜盟心一事,恨大师不知就里,听她一口一声“玉哥哥”的,叫得那么亲热,大概以为两人早已心心相印,誓海盟山,所以才会有这样说法。
但这种事又不好当面解释,只得涨红着一张俊脸,默不作声,恨大师继续又道:“公孙贤侄远来,贫尼别无所赠,且送你一个与我这‘恨’字恰恰相反的‘爱’字,希望你能发挥此字真意,以‘爱’处世,以‘爱’对人,厚德宽仁,百福自降!”
侧脸又对戴天仇说道:“仇儿既为努力,把所需七种剑法,均已学会,则只要再痛下一月苦功,心不旁鹜,使可把那套绝技学成,下山之期,并不太远!你送公孙贤侄,下峰去吧!”
公孙玉起立拜别恨大师,便与戴天仇慢慢自峰头纵落。
这时公孙玉心头确实充满离愁,默然伤别,但戴天仇却毫不在意的笑语风生,与公孙玉并肩同驰,反而弄得他有许多惜别伤离之语,不好意思讲得出口。
以二人这等绝世轻功,不多时便到峰脚,戴天仇停步向公孙玉脸上一看,见他愁锁眉尖,眼眶微湿,不由失笑说道:“玉哥哥真是多情人!但我到现在才知道你并不是光想筠姊姊,而不喜欢我!玉哥哥别伤心,赶快愤发你的凌云豪气,去找‘柔经’,小别一月,算得了甚么?我剑一练成,就来找你,那时我们就不再离开好么?”
公孙玉被仇妹妹说得英雄气夺,儿女情收,握住戴天仇柔荑玉手,微一注目,猛的撒手转身,一声龙吟长啸,蓝衫飘飘,直奔西北而去。
戴天仇咬牙伫立,凝望玉哥哥背影,直等公孙玉蓝衫隐入远方不见以后,大眼眶中,勉强忍积已久的泪珠儿,才自一泻如泉,罗衣尽湿!
一连串的问号,使得公孙玉以心问脑,以脑问心,问得自己糊里糊涂,只照准西北狂奔,也不知奔了几日?奔到甚么所在?
眼前是一道长岭,清泉石怪,景色清华,尤其是西北岭腰,一大片高达七八丈的翠竹,好风摇叶,戛玉瑽琤,老远看去,都令人涤尘荡俗!
公孙玉最爱梅竹,看见这美的一片竹林,方向又正是自己路经之处,遂想就在竹林略想,稍进干粮食水,最好能找个人打听一下雪峰山还有多远?及自己可曾把路走错?
但离竹林尚有十来丈远,就听得有人在林内作歌,唱的是:“布衣中,问英雄,王图霸业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景千宫冢。”
公孙玉满腹诗书,一听便知词是元人马致远所作,唱的韵味苍凉,虽然寥寥几句,已可料见林中人啸傲林泉,淡泊名利的高标雅致。自己本因深山幽径,不怕惊扰俗人,是施展轻功,飞纵前进,如今既已发现林内有人,又料知不是俗士,公孙玉不肯招卖弄之讥,立时缓步从容,走进竹林,尽见林内一大块平石之上,躺着一个葛衣老者,身旁并有吃剩的酒肴之类!
公孙玉缓步从容走入竹林,只见林中大块平石之上,卧着一个葛衣老者,右旁并有酒肴之类。老者明见有人入林,依旧曲肱高卧,作歌如故,但歌词已改,改唱唐人白乐天诗:
“马迁下蚕室,嵇康就囹圄,
当被戮辱时,奋飞无翅羽;
商山有黄绮,颖川有巢许,
何不从之游?超然离网罟!”
公孙玉听出词中含意,越发知道此老不是常人,走到石旁,恭身一揖笑道:“老人家虽是黄绮巢许流。但在下也非名利之辈,以路途生疏,特来干谒。老人家能否略加指点?”
葛衣老者自石上坐起,目注公孙玉呵呵笑道:“小哥儿从何而来?要问那条道路?你自称不是名利中人,但那等巧纵轻登,飞驰急赶,难道不是被名利二字,支使得这样忙碌么?”
公孙玉见葛衣老者一再轻视自己是一般名利中人,剑眉不由略轩,但旋即忍住,依旧和颜悦色的恭身答道:“在下来自九疑山摘星峰,想到湘西雪烽山,老人家既自居巢许,高雅绝俗,在下不敢多渎,请恕惊扰之罪!”
说罢再度深施一礼,便自回身,葛衣老人大笑说道:“小哥儿大概初涉江湖,虽然不是名利中人,性情却未免略躁!此地不就是你要我的湘西雪峰山么?”
公孙玉一听此地就是雪峰山,才知自己连日心头想事,朝夕狂驰,路途虽然不熟,方向却未走错,误打误撞地已然找到!遂略为静躁沉气,再度回身,葛衣老人已自石上下地,换了一副和霭笑容说道:“小哥几既来自九疑山摘星峰,可是与彼处隐居的一位空门奇侠恨大师,有甚渊源么?”
公孙玉听葛衣老人认识恨大师,心中忽然想起,天下事巧起来,常常接踵而至,此地既是雪峰山,可能这位前倨后和的老人,就是自己要我的“逍遥先生”,也说不定!
边想边自点头答道:“在下公孙玉,正是奉恨大师之命而来,要想求见此地隐居的一位‘逍遥先生’老人家上姓高名,尚未请教!”
葛衣老人一摇颔下五绺微须,哈哈笑道:“公孙老弟,你不但撞到了雪峰山,并碰上了我这刚自黄山倦游归来自号‘逍遥先生’的孟野鹤,委实巧得无以复加!我赋性疏懒,厌见生人,但老弟与恨大师既有渊源,又当别论,何况你那一路狂驰,分明是有急事在身,且请到茅舍细叙。不过若论武学一道,我不但与恨大师相距天渊,也未必及得上老弟的少年英俊,其他更一无所长,能有甚么可以效劳之处呢?”
一面说话,一面收拾石上酒肴,领着公孙玉转过这丛竹林,便见在一片翠壁流泉之间,建有三间茅屋。
逍遥先生孟野鹤肃客入室,公孙玉见他室中陈设,大半是用竹石树根所制,极其古雅高洁,知道对付这种隐士高人,不必太重世俗礼数,遂开门见山的,略述自己身世,取出那张上画山水图形的白色羊皮,请教孟野鹤可知道座上丰下锐的奇形山峰,究在宇内何处?
逍遥先生孟野鹤把那张白皮羊皮仔细看了半天,便即闭目凝思,公孙玉也不敢加以惊动。
等公孙玉把桌上一杯热茶,慢慢喝完,孟野鹤才睁眼皱眉说道:“公孙老弟,我们虽系萍水相交,但恨大师昔年却曾对我大有恩惠,你应该相信我知无不言!”
公孙玉听出这位逍遥先生话中含意,不觉剑眉深蹙,点了点头,孟野鹤便继续说道:“我生平淡泊名利,最爱登临,所以数十年间,足迹大半流转天下,但宇内名山,不解其数,充其量我只能就记忆所及,告诉你何处有这上丰下锐的奇形高峰,不过高峰左右的其他小峰形势,是否与这张羊皮是所画相同,却根本无法断定!”
公孙玉知道孟野鹤所说确是实情,苦笑一声说道:“公孙玉也不敢所望过奢,老人家但能尽举所知以告,便自感激不尽了!”
逍遥先生孟野鹤,目注公孙玉叹道:“老弟虽然找到了我,能把这探索范围缩小,但也足够你南北奔波!据我游踪所经,记忆所及,这样上丰下锐的奇形高峰,仿佛一共见过五座!”
公孙玉初听竟有五座这种形状高峰,不由眉峰紧聚,但转念一想,恩师元修道长,穷数十年心力,尚未寻得那部“柔经”的半点端倪,自己则因缘凑巧,所获已多,这样一册武林奇珍,若不历尽艰辛?怎会轻易到手?遂又恢复了安详神色,向孟野鹤请救他所见过的五座类似高峰,究在宇内何处?
孟野鹤屈指计道:“关外长白山,接近朝鲜的深山以内,见过这样一座类似奇峰,新疆北天山中,见过一座,此外贵州苗岭,云南六诏,及高黎贡山等三处,亦曾见过,但详细位置地点,却已无法记忆!何况这五处南北东西,相去万里,叫公孙老弟怎样找呢?”
公孙玉此时因已把异宝奇珍,不会轻易到手的道理想通,神色极其平和的答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老人家既助我把宇内名山,缩小到区区五座,公孙玉再若畏难?还想报的甚么师仇?光大甚么天南门户?长白新疆,离此太远,只好暂作后图,若无所得,再当北游新疆,并间关万里远上长白!总之,不达成先师遗志,誓不干休,一月之后,恨大师的高徒顾灵琴姑娘,可能到此寻我,敬烦老人家转告在下行踪,感激不尽!”
说罢谢过孟野鹤指点之德,便即告辞,孟野鹤取出一只白磁小瓶,递与公孙玉道:“老弟英风豪气,不愧天南传人,孟野鹤极为敬佩!此去云贵一带,确如老弟所言,多属蛮烟瘴雨之区。何况还要深入穷山,搜寻羊皮上所画之处!孟野鹤这瓶灵药,专解各种瘴毒,老弟留在身旁,或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