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玉出得沈家庄后,赶紧回到店房,收始行囊,离开了这浮梁县属的景德镇,仍依原计,走向鄱阳湖。
心中却对这位化名甄客周的青衣少年,说不出来的是恨?是爱?
爱的是青衣少年,年龄不过与自己仿佛,但那一身内外功力,除剑法自认路数不一,各擅胜场之外,其余确实超过自己,而面貌又生得与心上人卞灵筠,几乎一般无二!
恨的则是此人未免太过狡狯,把人家沈氏父女的一柄“盘螭剑”弄走不算,还要把未了余波,向自己头上一扣,以致羞气得沈南施姑娘,当场横剑自刎,若不是自己以一粒玄门智珠,击落她手中长剑,好好的一位巾帼英雄,此时恐怕早已玉殒香消,九泉茹恨!
浮梁县距鄱阳湖的北端不远,“鄱阳”之称,是随后才有,古名“彭蠡”,又称“彭泽”,周围四五百里,白练平铺,青铜净拭,明波洗月,暗草埋沙,从来就是文人雅士的游赏行吟之地,景色自然绝佳。
公孙玉到得湖畔,漫步滩头,放眼四眺,只觉得烟寒云淡,石明砂清,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帆影波光,令人胸襟之间爽快之极。
正想找只小小渔舟,把那彭蠡风光,好好流连几日,忽然橹声款乃,一只画舫,顺着湖边不远,缓缓摇来,公孙玉方待呼船,但见舱中业已有人,只得废然又止!
那只画舫业已摇过公孙玉身前,船家忽向舱中倾耳,然后向公孙玉叫道:“这位公子,可是也想游湖?我船上尊客有请!”
一面说话,一面将船慢慢靠近,公孙玉心想这舱中之人,萍水相邀,到也豪爽好友,何妨结识一下?刚刚举步登舟,还未揭起那舱门竹帘,已有一个脆朗口音笑道:“公孙兄!你把小弟竭诚相赠的黄金美人,视如无睹,却跑来游赏这彭蠡风光,高人雅士四字,确实当之无愧的呢!”
公孙玉闻言不禁大出意外,伸手一挑竹帘,舱中所坐之人,可不正是那位在沈家庄上临去高吟“刻舟只为来求剑,不爱黄金薄美人!”化名甄客周的青衫少年,手中还正握着那柄“盘螭”名剑,不住翻覆赏鉴。
公孙玉实在有点怕见此人,但此时一见他这副风流倜傥的飒爽英姿,想起与自己订约赠帕心上人卞灵筠来,却又恨不得与此人镇日相亲,以聊解相思之苦。
听他一出口仍然是那种放荡不羁的戏谑口吻,公孙玉不由正色说道:“兄台本身尽管青衫浪迹,游戏风尘,似乎不该把旁人就全看成贪利好色之辈!公孙玉虽然景慕兄台的奕世丰神,与惊人绝学,但若一再相戏,却不敢妄附交游,请从此别!”
青衫少年大笑而起,一把拖回公孙玉,将他按在椅上坐下说道:“小弟真想不到,以公孙兄如此潇洒人物,怎的竟有些酸腐冬烘之气?俗谚有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小弟生来不羁,公孙兄难道真就不肯交我这个朋友么?”
公孙玉见自己出言责讯方毕,这青衫少年语言态度,依旧丝毫不改,反而到觉得此人委实调皮得有些可爱。
与他这样天真率直相形之下,自己真似乎感到有点头巾气起来,接过对方斟敬的一杯美酒,也把神情一改,含笑说道:“宝剑已得,自然不必刻舟,公孙玉是否还应该称呼你甄兄呢……”
青衫少年鼓掌笑道:“公孙兄如此说话,才是英雄本色!先前那样文诌诌的一脸假学道面孔,教人看得好不难过!我叫戴天仇,到今天整整十八岁半,公孙兄你总比我大吧?”
公孙玉又是一句文诌诌的“痴长一龄”刚到口边,自动噎了回去,笑声答道:“我十九岁,戴兄沈家庄的那一场事,不惜气得一位美貌可人的巾帼英雄,当场自刎,难道你就专为谋取这一柄‘盘螭剑’么?”
戴天仇满面歉仄惋惜之色,急声问道:“那沈南施姑娘……”
公孙玉摇头说道:“若不是我以一颗玄门智珠,击落她手中长剑,此时早已玉殒香消,魂归离恨!”
戴天仇吁了一日长气,起身向公孙玉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公孙兄为我消弭了一桩无心罪孽……”
话到一半,忽然目注公孙玉诧声问道:“玄门智珠?公孙兄你是无极一派的天南三剑门下?”
公孙玉听他问起师门,凄然垂泪说道:“天南三剑,正是先师,戴兄问起,难道有甚渊源不成么?”
戴天仇更觉惊诧问道:“元修元朗元真三位道长,以无极气功,及精妙剑术,冠冕武林,小弟虽无渊源,但平昔极为景慕!听公孙兄语气,天南三剑,竟以全作古人,其中定有隐情,可否为我这萍水之交一道。”
公孙玉勾惹起如山重恨,师恩罔极,心头好不惨然?几乎等于一字一泪的把括苍山绿云谷三阵赌命之事,对戴天仇详行叙述一遍。
戴天仇听完,也自咨嗟不已,说道:“想不到这位六诏神君万俟午,双腿已断,仍有如此功力!小弟也有一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我恩师始终不肯把姓名告知,只晓得是一位极为厉害的武林魔头,便此次沈家庄求剑,也是奉我恩师之命,要觅一把好剑,再练三年苦功,习练一种绝妙剑术,功成以后,我恩师才告知仇人名姓,准我仗剑前往复仇呢!”
公孙玉早就看出这戴天仇,除剑法一道,诡异有余,精纯不足以外,其他内外功力,均以胜出自己,听他也有一位不共戴天之仇,不由更生同病相怜之感,眉头微蹙,略一思索问道:“戴兄身负内家绝艺,尊师尚如此谨慎,我还真想不出方今武林之中的那位魔头,能有这大威望?既然萍水投缘,叨在交末,尊师是那位世外高人,亦请见告!”
戴天仇先不答公孙玉所问,俊眉一挑,好似想起甚事,面带喜色说道:“我临下山之时,恩师曾加嘱咐,说是要想对付我那仇人,武林之中,只有两柄宝剑可用,一柄叫做‘灵龙匕’,另一柄就是这口‘盘螭剑’!而且听说这柄‘盘螭剑’,与公孙兄方才所说的武林宝笈‘柔经’,关系极大,我得剑以后,所欲习练的那种剑法,必须揉合七种绝妙剑法,再经我恩师择精改创,才可发挥最大威力?我本门剑法之中,本来已有四种剑法,一路访寻宝剑的半年之中,我又设法偷学了少林不传之秘‘达摩神剑’与点苍一派的镇山剑法‘回风舞柳’,本来‘灵龙匕’的威力,比这‘盘螭剑’更强,但访寻这久,连一点音信也探听不出,如今尚幸‘盘螭剑’已然寻到,公孙兄你奉令先师遗命,到处找寻‘柔经’,我却尚欠一种精妙剑法,未曾学会,正好彼此成全,我因恩师限期半年覆命,如今限期已届,即须立即回山,竟欲把这柄‘盘螭剑’,暂行交付公孙兄,让你仔细参详此剑与‘柔经’的关联何在?或能触动灵机,得了心愿,也未可知!三月以后,让公孙兄携剑到湘南九疑山摘星峰头的三间茅屋之中找我,那时小弟要向你求教几手无极一派的精妙剑招,我恩师是何许人,公孙兄也必明白,不知意下如何?”
公孙玉自离开祁门以后,就觉得在这茫茫宇宙之间,要去找一部恩师穷尽数十年心力,尚且毫无踪影的“柔经”,简直犹如人海捞针,太已虚无飘渺!但如今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戴天仇竟听他师傅说是这柄“盘螭剑”,与自己梦寐以求的“柔经”大有关联!虽然关联何在?尚待参详,总已有脉络可寻,不像先前宛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上般的毫无踪迹,心中那得不高兴已极?
转念一想,那部“柔经”,虽然必须是本派中对无极气功已有精深造诣之人,加以仔细参详,互为揉合补益,才可发挥“至柔克刚”的无上妙用,独步武林!别派人士得去,不仅不易参透,更因所学不同,根本无甚大用,戴天仇乐得漂亮,肯让自己以三月时光,设法探求,犹有可说,但这柄“盘螭剑”,却是任何武家心目之中的罕世奇宝,萍水相交,就置腹推心以辛苦得来之物相借,这份人情,委实极为可感!
遂握住戴天仇那双欺霜赛雪,真比女孩儿家还要白嫩的手臂,满含感激之色说道:“戴兄如此盛情,公孙玉铭心刻骨,彼此既然气味相投,公孙玉意欲叨光,与戴兄结为金兰之好,最多不出三月,无论‘柔经’寻得与否,我必到九疑山摘星峰头,送还此剑,并贡献自师门所得的几手剑术!”
戴天仇一双朗若秋水的星目,直注公孙玉半天,点头吟吟笑道:“既承公孙兄不弃,戴天仇斗胆高攀,我还有百日,才满十九,大概要叫你一声玉哥哥吧!”
这一声“玉哥哥”入耳,公孙玉觉得与卞灵筠临去之时的那一声“玉哥哥”,是毕生所听到最亲切的声音!何况这戴天仇除了左眉梢头,多了一颗小小黑痣以外,活脱脱的宛如心上人卞灵筠男装相对。
想起她在祁门废园,月夜传书之事,恩师的血海深仇,顿上心头,伸手一摸腰间的恩师遗物,半支断剑,和六诏神君的一枚金铃,剑眉轩动,目现神光,向戴天仇说道:“你我兰谱既定,从此金石盟坚!愚兄血仇在念,日夜不安,那部‘柔经’,委实对我报仇之事,关系重大,贤弟尊师,可是只说这‘盘螭剑’与‘柔经’颇有关联,别无其他较为明确的指示么?”
戴天仇自桌上取起“盘螭剑”,递与公孙玉说道:“当初恩师训示之时,小弟也曾问及此剑与‘柔经’,究竟有何关联?及‘柔经’又是怎样一部武林秘笈?恩师答以当年仅闻人言有‘欲得柔经,先取盘螭’之语,究竟有何关联,则无所知,不过本门武功,别具神妙,且与‘柔经’所载的脉络不同,无甚大用,所以只需求剑,不必寻经!如今剑已在此,玉哥哥的无极一门,既与那‘柔经’渊源极深,多把玩几日,或可气机相通,参详出这一剑一经的关联所在!”
公孙玉知道戴天仇连盘螭剑都肯借给自己,决不会保留秘密,不肯说出,遂手笼剑柄,轻轻往外一抽,一阵极清极脆的龙吟起处,顿时银光夺目,手横一泓秋水!
剑身长约二尺八九,锋刃之间,如蓊云雾,精芒腾彩,隔着多远,便觉有点砭骨森肌!除了的确是柄希世神兵之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与那部武林宝笈“柔经”,有何关联所在。
剑柄镌作螭身,柄端就是螭首,两粒眼珠,略为外凸,一红一黑,奕奕有神,显然也是出诸名匠之手。
看完宝剑,再看剑鞘,仍然找不出丝毫疑点。戴天仇见公孙玉面带愁色,大笑说道:“这对剑求经一事,不是急遽之间便可参详得透,小弟恩师对我爱之甚深,督之亦切,必须立即赶回湘南九疑山摘星峰头,如期覆命,所以一盟初定,小别即临,颇觉得有点黯然伤神!想要求玉哥哥暂且收藏此剑,就以这扁舟一叶,送我横渡鄱阳,彼此先图一日快叙如何?”
公孙玉闻言,脸上不禁微微一热,心想倘非巧遇这戴天仇,又承他慨借盘螭剑,告知线索,自己便踏遍天涯,也不一定找得到“柔经”的丝毫踪迹!六诏神君之约,长达十年,九疑山还剑之期,也有三月,目前何须亟亟?自然是先与这新交盟弟,快叙为是。
二人嘱咐船家,一面横渡鄱阳,一面在云影波光之下,意气飞扬的倾杯快叙。
同样的文武双全,年貌又复相若,就这小舟一日之聚,相互间的情感,业已极深,尤其是公孙玉,因为戴天仇面貌酷似心上人卞灵筠,坐对温言谈笑之下,更减却几分相思之苦!
船到德安,戴天仇推杯起立,眼圈微红,星眸含泪的向公孙玉凄然笑道:“知音甫遇,便唱阳关,人世间销魂之事,莫过于此!玉哥哥,距今日开始的三月之间,我天天均在九疑山摘星峰头凝眸相待,你不要令我望……眼……欲……穿!”
戴天仇神情凄苦,先前的英风豪气,全化作别绪离愁,边说珠泪边落,最后的“望眼欲穿”四字,几已泣不成声,青衫微摆,甩脱公孙玉抚在他肩头上一只右手,突展绝世轻功,一跃四丈,头也不回的,便自疾驰而去。
公孙玉心头也是一番凄楚,望着戴天仇飘飘而逝的后影,兀自含泪茫然。
暗想初会这位盟弟之时,觉得他似比自己豪迈,怎的这临歧分手之际,突然又柔弱得如同女儿?可见得“情”之一字,不知磨尽古今天下多少英雄?魔力大得委实不可思议。
怅悯久久以后,付清船资,带着那柄盘螭剑,下岸投店,晚间无事,自然地又抽出宝剑,不住拂拭把玩,但在把玩之间,忽然发出玄想。
暗想这柄剑,既据传说与“柔经”有关,自己何不就在“柔”字以,试探一下?
念头虽然打定,但因剑是纯钢所铸,覆去翻来,也找不出丝毫合于“柔”的所在!
公孙玉外表温和,其实秉性极刚,既然想出这种念头,便非要做到完全彻底不可。
左手持剑,竟自丹田叫足内家真力,除了剑刃之上,到处均以右手食拇中三指运用金刚指神功,试探虚实。
捏来捏去,依然通体坚钢,但捏到剑柄之时,居然被他捏出一点异处!
原来剑柄螭首一红一黑的两粒眼珠之中,红珠似与剑成一体,坚实异常,那粒黑珠,却在公孙玉金刚指神功硬捏之下,仿佛略有弹性?
这一来公孙玉不禁狂喜,耍想把那螭首黑珠,挖出察查,但因剑是盟友之物,这粒黑珠,果与“柔经”有关,倒还可说,倘若只是自己幻想,无端损坏人家的稀世神物,却以何言交代?
但转念一想,盟弟戴天仇谋取盘螭之意,是欲仗此神物,练剑报仇,所以重在锋刃能够切金断玉,并不重在装饰美观,而“柔经”能得与否,则关系自己师仇太大。仔细权衡之下,终于决定还是一试为当。
主意既定,遂找来一柄尖锐小刀,潜运真力,慢慢将那螭首的黑色眼珠挖出,原来那黑色眼珠,也是一颗圆形精钢,毫无异状,但眼珠以下,却垫着一层黑色柔软之物。
公孙玉发现自己所料不差,这螭首黑色眼珠之下,果有秘密,心头不由一阵卜卜乱跳,极度小心的,慢慢将那黑色柔软之物,挑出一看,竟是一张极薄羊皮。
公孙玉手捧这块折叠成长方小块,藏在盘螭剑柄之中的黑色羊皮,跪倒默祷,祈求恩师天南三剑的在天之灵,佑助自己早得“柔经”,练成绝艺,好往云南六诏,找那六诏神君万俟午,报仇雪恨。
默祷完毕,公孙玉战兢兢的打开那叠羊皮一看,不由目瞪口呆,原来那黑色羊皮之上,只在方格白线之中,画着一个七彩圆圈,和八个淡黄小字。
那圆圈的最外一层,是作黄色,逐渐往里的次序是红、青、紫、蓝、橙,最中心却是针尖大小的一点白色。
写在这七彩圆圈以外黑色方格之中的八个淡黄楷书是:“空外之空,色中之色!”
公孙玉费了不少手脚,所得的却是这么一张莫明其妙的黑色羊皮,未免太已失望!找了一些棉花,填入剑柄,仍把那粒黑色眼珠,小心装好,便对着这张羊皮,痴痴发楞!一张黑色羊皮,一个黄红、青、紫、蓝、橙、白的七个圆圈,和两句佛家偈语似的“空外之空,色中之色!”要说就凭借这点启示,便足以找得那部武林秘笈“柔经”,未免太已虚无飘渺,但由这黑色羊皮藏得极端隐秘的程度看来,却又分明具有莫大价值。
公孙玉迷茫了整个一夜,终于自我安慰的认为盟弟戴天仇之师,既然说过曾闻“欲得柔经,先取盘螭!”之语,而这盘螭剑中所藏奥秘,也已被自己发现,则总算离心目中所渴想的“柔经”,近了一步。
仔仔细细的,把那张黑色羊皮,藏在怀中,一夜苦苦思索,人已颇觉疲乏,这一觉睡得倒十分香甜。
醒来两眼方睁,那七彩圆圈,和空色色空等字样,便又自然而然盘旋脑际,公孙玉越想越觉迷惑,想到后来,几乎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那些七彩圆圈,团团乱转。
赌气起床吃了一点点心,暗想这盘螭剑中奥秘,既已发现,何必还要等到三月期满,不如立时赶到湘南九峰山摘星峰还剑,并将这哑谜,与盟弟戴天仇,共同参详,或者向他师傅请教,可能有得,也说不定?
公孙玉自幼孤苦,好容易新交了这位年貌相若,气味相投的盟弟,自也不舍尚未快聚便告分离,何况一夜之间,便触动灵机,自盘螭剑柄以内,找出这张黑色羊皮,真想一步即赶到九疑山,好使盟弟骤然惊喜,并叙述自己这件得意之事。
星夜急赶之下,再加上一身内家绝艺,不惧虎狼宵小,自然容易错过宿头。
这一夜走到赣西接近湖南的武功山脉之中的主峰雷峰附近,已经是皓月中天的深夜时分。
武功山脉,本极雄挺峻拔,雷岭巍然耸立,更足以傲视群峰,山风极劲,猎猎飘衣,远峦近壑之间,并时常响起凄厉慑人的虎啸猿啼,枭鸣鹤唳。
公孙玉觉得深山月夜,别具一种极其凄厉苍凉之趣,豪兴一发,不但不寻觅洞穴等地歇息,独自踏月疾行,并还借此锻炼轻功,专找那等断壁险崖,幽涧深壑之处落脚。
这样一来,自然越走入山越深,公孙玉走到中天皓月渐向西沉之时,突然觉得时令正在炎夏,山风吹到身上,似乎不应如此冰凉砭骨?
刹那间,山风越发转烈,眼前一暗,碧空之中,便已密布乌云,公孙玉知道骤雨即临,想起方才听得西南角上,传来一两声钟磐之音,可能有庙避雨,才一抬头打量,瞥见右前方峰腰丛树以内,似有一角红墙,但那比蚕豆还大的雨点,业已漫空如注的倾盆而降!
公孙玉知道瞥见红墙,但相距至少还有数里山路,不等自己赶到,衣履必已尽湿!
遂在近处寻觅可以避雨之处,看来看去,看见身侧丈许以下的峭壁上,有株横生古松,巨干密叶,蟠虬如盖,公孙玉轻轻一跃,便至松巅,然后钻入枝叶避雨。
这株古松根际,藤箩垂拂之间,仿佛还有一个大洞,公孙玉因悬崖绝壁的暗洞以内,往往藏有奇毒蛇虫,古松既可避雨,也就不必再行进去。
不过避未多时,雨势越来越疾,雨点也越来越大,古松枝叶茂密,雨虽不能直接打进,但叶上积水,被那倾盆而降的骤雨所震,却宛如在古松之下,另外下了一阵大雨。
公孙玉自枝缝望天,彤云又厚又密,知道这雨不是一时可停。
松上已难藏身,只得抽出盘螭剑,横护当胸,并暗凝内家真气,跃到洞口。
跃下之前,便已折了一根油脂极厚的松技,因天空星月,早为密云所掩,洞内乌黑无光,晃着身带火折,把松枝点燃,注目四外,谨慎小心的慢慢入洞。
洞口不大,洞内却不甚逼仄,但似有一股奇腥之昧,路径亦颇为弯曲,经过几个转折以后,公孙玉倏然止步,目光射出诧异光芒,因为这洞中竟有出乎意料之外的稀奇之事!
山洞已到尽头,洞中盘膝坐着一个黑衣老人,银须雪发,均达尺余,衣裳也破烂不堪,显见已有多年未出此洞。
壁边散置着不少干粮,洞顶并还有一线山泉,涓涓下滴,老人身前却横着三根黑色巨木,颇似就被这三根巨木,困在其内!
公孙玉这时距离巨木不过数尺,手内松枝火光照耀,老人分明知有人来,却仍大袖双垂,闭目不动!
这黑衣老人虽无任何言语动作,但那坐如山岳的神情,一望而知决非寻常人物!
公孙玉防人误会,先行收剑,然后恭身说道:“在下公孙玉,因避雨误入洞中,望老人家怨我冒昧干扰之罪!”
公孙玉这一发话,黑衣老人似出意外,长眉微微一扬,但双目依然不睁,向公孙玉立身之处问道:“听你的语音,是个少年人,你从东来,还是西来?”
公孙玉恭身答道:“在下由赣赴湘,路过这武功雷岭。”
黑衣老人又道:“你既从东来,这洞的西南数里,有座尼庵,可曾去过?”
公孙玉这才知道自己所见西南方的那角红墙,是座尼庵,因黑衣老人连问数语,始终双目未开,越发引起好奇之心,答道:“在下不曾去过尼庵,老人家似被这三根巨木,久困洞中,公孙玉略通武学,可有能替老人家效劳之处么?”
那黑衣老人,问公孙玉可曾去过尼庵之时,右掌已在缓缓上提,但听公孙玉答以未去,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神态,继续问道:“你既通武学,是武林中那一派门下?”
公孙玉肃立恭身答道:“先师元修,掌天南无极剑派!”
黑衣老人,闻言先由嘴角浮起一丝神秘笑容,倏然又往下一沉,诧声问道:“元修向称武林第一剑,内外功行,均练得极好,他是怎样死的?病死?还是死在仇家手内?”
公孙玉因尚不知这黑衣老人来历,正在考虑应不应该说出实情之时,黑衣老人似已猜出公孙玉心意,说道:“你既有为难之处,不说也罢!我因这三根巨木,业已八年未出此洞,你既是天南无极门下,或者可能对我有助,用你本门无极气功的阴柔暗劲,先震后压,试试可能把第一根巨木弄断?”
公孙玉因见这黑衣老人偌大年纪,竟困在这山洞八年之久,看情形仅有干粮食水充饥,太已可怜,自己既然遇上,理应助他脱难!
这种侠义心肠一动,竟忘了先问对方来历,及黑衣老人语意神情,分明是前辈武林高手,区区三根巨木,为问不自己动手弄断?而且巨木与洞顶之间,空隙颇大,尽可脱身出洞,何必枯坐八年等种种疑团。便略凝真气,往那三根巨木之前走去。
黑衣老人听得公孙玉举步,又复说道:“你休要看轻了这三根巨木,这是北海桫椤,坚逾钢铁,而且每根只许仅击一掌,既想帮我这忙,就必需照我话做,凝足十成真力,用阴柔暗劲,先震后压!”
公孙玉闻言,不禁剑眉暗剔,心想自己得恩师武林第一剑元修道长的秘授心传,无极气功业已练到六八成火候,难道这种甚么“北海桫椤”,一掌震断一根,还会不出全力不能办到?
他心中虽然不服,但恐自己一时负气,误了黑衣老人大事,遂仍按老人所教,凝足十成真力,单以右掌搭住第一根巨木,先用“隔物伤人”的阴柔暗劲,震酥木质,然后突奋阳刚神力,往下一压,巨木果然“桫椤”一声,应掌立折,但公孙玉自觉已把真力耗去六成以上,胸头微觉气喘!
第一根巨木折断,黑衣老人的双眼突睁,两道冷电似的寒光,在公孙玉面上凝注!
公孙玉因黑衣老人所言不虚,这种北海桫椤,其坚似铁,自己量力,对第二根巨木,已难单掌震折!
遂向黑衣老人,含笑问道:“老人家,这巨木可许双掌同震么?”
这时洞外突然传来远远的隐约钟声,黑衣老人屈指计数,脸上神情似见激动,向公孙玉皱眉说道:“只要能一次一根,谁管你单掌双掌?赶快下手,不要白费了不少气力,对我仍一无所补!”
说到此处目光瞥见公孙玉腰间剑柄,不由微微“噫”了一声。
公孙玉虽然觉得这黑衣老人,语意之中,骄气特浓,但自己既然立意助他脱难,也就不再计较,双掌一搭第二根巨木,凝足功力,先震后压,生生又把一根北海桫椤神木震断!
第二根巨木震断,黑衣老人吁了一口长气,自地上缓缓站起身来,因看出公孙玉已无余力,再震那三根巨木,遂问了一声:“你腰中之剑!……”
话方至此,洞外突然传进一声奇异鸣啸,及一股腥香,远远钟声,也敲到近三响。
公孙玉连震两根北海桫椤神木,业已力尽精疲,再闻见那股腥香,神思一昏,便即不知人事!但方一朦胧之间,仿佛还觉得洞中卷起一阵狂风,耳边并听得黑衣老人一声暴喝!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候,公孙玉知觉渐复,仿佛觉得身卧榻上,并隐有檀香香味,及木鱼梵呗之声。
想起自己在洞中救那黑衣老人之事,不由大骇,猛睁双目一看,头脑仍觉晕眩,但已看出身卧一间方外人的禅室以内。
方想坐起,心头蓦地一惊,原来四肢软弱异常,竟自毫无气力!
他这一转侧,外间梵呗之声顿歇,竹帘起处,走进一位白发盈头的高年比丘尼,眼望公孙玉说道:“小施主,你可知道你在无意之中,盲目任侠,不但几乎把自己一条小命送掉,并险些儿使举世武林中人,又要个个终日提心吊胆,再经受一场极难消弭的浩劫奇灾么?”
公孙玉闻言,不觉大惊,那高年尼僧,微笑说道:“祸已闯出,待急无益,尚幸苍天有眼,你身怀神物利器不用,却硬用肉掌内功,震那桫椤巨木,第三根巨木未断,老魔虽遁,但如约没世不再杀人,也许这八年幽洞苦参,能磨灭掉几分老魔头的骄狂火性?”
公孙玉听说自己费尽苦心,震断两根桫椤神木,救走的黑衣老人,竟是一个魔头,越发惊诧不已,因身难起立,遂在枕上先行叩问老尼法号。
老尼含笑答道:“贫尼青莲,看小施主器宇神情,想必也是武林正派门下,我适才细察你震毁桫椤神木所用功力,似属无极气功,天南三剑元修元朗元真三位道友,与小施主怎么称渭?”
公孙玉知道这位青莲大师,又号“伏魔神尼”,是空门以内的一位高人,但踪迹早绝江湖,谁知竟被自己巧遇?想到此处,突然自恩师平昔所告知的武林异人以内,想起一个人来,心神猛的一震,先报了自己师承,然后满面惶急之色,向伏魔神尼青莲大师问道:“老前辈!弟子在洞中所救黑衣老人,难道就是十年以前,横霸江湖,无人不惧的‘黑衣无影辣手神魔’申一醉么?”
青莲大师默然点头,公孙玉顿时两颊飞红,心中狂跳,因为深知申一醉这位魔头,纵横江湖三数十年,秉性极为好酒,未醉之前,深通理性,无甚恶行,但一醉之后,却不论是非,完全非依其好恶行事,而且手下极辣,轻功尤称绝世,终年常着黑衣,所以武林公送外号“黑衣无影辣手神魔”,一干绿林败类,摸透申一醉性情,常在要对付甚么扎手人物以前,故意弄来稀世名酒,请他喝得醉意醺醺,然后捏造黑白,哭诉不平,申一醉立时振衣而起,代为泄恨,武林各派,对他极为头痛,想合力除去此人,但又因他忽醉忽醒,忽正忽邪,以致迟迟未能下手!后来忽然销声匿迹,江湖中清净了近十年光景,如今却被自己糊里糊涂地自三根桫椤神木以后,放将出来,倘若仍像昔年脾气不改,再酿成武林中无数浩劫奇灾,岂非万死难以谢罪?
越想越惊,不由通体汗如雨下!
青莲大师看出公孙玉惶悔神情,含笑慰道:“你也是无心铸错,情有可原,我少时再告诉你申一醉被那三根北海桫椤神木,困居幽洞之由,却先要问你,元修道长功行高妙,却怎样遽别人间的呢?”
公孙玉知道伏魔神尼青莲大师,是前辈正派人物,遂在枕上含泪细诉天南三剑与六诏神君,在括苍山绿云谷内赌命之事!
青莲大师听得不住咨嗟摇头说道:“六诏神君万俟午,与黑衣无影辣手神魔申一醉,向称‘南北双魔’!如今万俟午被天南三剑三位道友,苦心孤诣,慷慨捐躯,及卞灵筠仗义暗助,自禁六诏山十年,申一醉虽被你无心放走,但第三根巨木未断,他从此不能杀人,从今日起,你访寻‘柔经’为师报仇,决斗万俟午,我再踏破铁鞋,设法把申一醉弄回此间,十年为约,彼此各尽此心,看看天意如何便了?”
公孙玉想起申一醉始终闭目坐地,等自己震断第一根巨木,他才睁开双目,震断第二根巨木,才站起身形,如今青莲大师说是第三很巨木未断,他从此不能杀人,不由感觉此中隐事重重,遂在枕上叩问究竟!青莲大师微微一笑说道:“你身中金蝎剧毒,经我喂以灵丹,知觉方复,但四肢仍柔软无力,再服我一粒‘九转丹砂’,驱散余毒,完全复原以后,再行细述此事经过吧!”
说完递过一粒色若朱砂的香丹丸,公孙玉含入口中,立时化为一股玉液琼浆,流下喉头,精神内力顿长,但四肢之间,却反而微觉酸胀,知道这是灵药正在驱散自己体内余毒,急忙守定心神,默以真气流转百穴,助长药力发挥,果然片刻过后,酸胀一止,人便如常,整衣下床,向伏魔神尼青莲大师叩谢救命之德,并请恕无知放走那位黑衣无影辣手神魔申一醉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