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寺的大雄宝殿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因为所有的人(镖客大盗以及各式各样江湖武林人物)都挤在云源老方丈那座禅院内。
原因是这么久以来谁也不知道水柔波何以天天来此寺上香?何以上过香就往后面跑?
现在已有了答案,她为了一个和尚,而这个和尚现在正在方丈室内。所以,人人都涌去那禅院,等着瞧瞧被天下最美丽的美女水柔波看中的“和尚”。
当时只有一对夫妇还抱着一个婴儿悄然离开。似乎那尖细脑袋的方学香师爷散布的消息,他们完全不感兴趣。
他们的确对微尘和水柔波完全不感兴趣,只对“空前绝后”严温极为关注。
他们一直来到码头,茫茫江水自古至今都向东流。
他们也都望住东面,顺流而下最大的码头就是镇江。
女的很年青但不漂亮,因为她眉毛画得又粗又浓,脸上脂粉太厚,嘴唇亦涂染得有如血盆大口。
不过她如果洗净铅华,现出本来面目,一定有人认得她就是杭州着名美女马玉仪。
而且那男人如果弄掉眉毛胡须等伪装,更多人会认出他就是“沈神通”。
马玉仪望住一艘待发快艇,深深叹口气,道:“我忽然希望你能忘记从前一些事情。”
沈神通亲一下小儿子,道:“你那件事情,我可以忘记,但可惜并不只这一件,你真的已认出他那双手?”
马玉仪涌出泪珠点头道:“是他。”
沈神通道:“他就是大江堂堂主严温,我本来就很怀疑他。你仔细听着,如果我两天不回来而又没有人捎信给你,你立刻把这封信交给茂兴绸缎庄的林掌柜。”
马玉仪眼光中无限惊惶也无限倾慕。
明明是万分危险之事,他为何还要去做?但又为何他如此做却博得女人的崇拜和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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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极幽静的禅院一旦挤上三十多人,虽然没有人开口,却也失去“幽静”气氛。
方丈室竹帘深垂,隐隐传出老和尚和蔼平静声音,甚至还听得见“生起次第”、“圆满次第”以及“提、调、降、散”等奇异不可解的专门名词。
人人都凝神聆听,都猜测老和尚可能正在传授奇异深奥的武功,只可惜没有人听得清楚,更无一人能够明白了解。
忽然一阵嘻哈笑声使大部分人感到纳闷惊讶,因为这阵笑声正是香积厨下,看柴火以及在膳堂用斋时替大家摆碗筷端菜盛饭那个肥胖长工。
人人都叫他老洪,人人对他都很熟悉,他何以此时此地来到方丈禅院?
只见他左手提着一桶热腾腾白菜希饭,右手拿着一个长柄饭杓,穿过众人来到方丈室门口。
原来他送希饭来,人人不讶疑亦不向他多看一眼。
老洪跟任何人都嘻哈熟落,当下向旁边的一个人问道:“王大镖头,怎么大伙儿都上这儿来啦?”
王镖师反而笑问道:“老方丈要吃希饭?”
老洪胖胖脸上笑容很惹人好感,道:“是呀,但老和尚却不是一定要吃,如果老和尚不叫我拿进去,我等一下就走。”
他居然已忘记问题尚未得到答案,嘻哈连声向各人招呼问安。
菜粥香气四溢,时已近午,众人闻了都不觉飢肠辘辘。
老洪肥大身子忽然打个转,宛如中瘟的鸡鸭,砰一声摔倒,听那响亮声音随便谁都知道不是砖地就是骨头必有一样碎裂。砖头既比骨头硬,想来必是老洪的骨头摔断很多根。
众人诧讶声中,几个最靠近老洪的相继跌倒,个个都是一倒下去就昏迷无声。
有人叫一声曰:“是甚么人使毒?”
人人纷纷闭气查看,但一阵和风吹过,居然寒冷得有如严冬朔风,风过处登时有十几个人跌倒全身僵木,不过眼睛仍然睁开,仅仅叫不出声而已。
禅院内转眼只剩下五个人仍然屹立不动。其中一个瘦削中年人举步向院门奔去,但脚步歪斜竟自摔倒于院墙下。
一个年约五旬的锦袍大汉摆摆手,后面两个中年汉子分别向两边跃开。他们飞跃之势使得剩下唯一的年轻人微微动容,而且立刻堆起谦恭笑脸,向发号施令的锦袍大汉抱拳躬身行礼,接着慌忙退到禅院角落远处。
锦袍大汉扭头望住他,目光严冷如刀,道:“你是谁?你认得我?”
那年轻人远远欠身应道:“小可陶正直,虽然未见过前辈,但看了这两位兄台灵翔身手,已知道你更是非同小可。否则以西方双飞燕他们两位名震武林,岂肯任你调动?”
锦袍大汉眼光缓和不少,道:“好眼力,你既然也能抗拒毒力,可知武功修为不同凡响。但你为何不离开而缩到院子角落?”
陶正直道:“小可刚刚出道,所以如果有机会见识开开眼界自是求之不得。”
锦袍大汉见他态度礼敬言语谦恭,微微一笑,先向“西门双飞燕”比几个手势,然后道:“陶正直,你当真想开开眼界?”
陶正直连忙大声应道:“当然是真的。”
锦袍大汉向他比两个手势简单明了,随便是谁都能明白。他道:“你不妨走出院门瞧瞧,便知使毒之人是谁。”
陶正直道:“好,小可的确很想知道。”话声方歇,只见他转身跃起数丈,扳住墙头向外面望去。
他望去之处与院门方向一西一北,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却见墙外也是个院落,有两个僧人正侧耳聆听这边院子动静。
陶正直哈哈笑道:“喂,你们怎可把诈语当作真话?”
两个僧人诧骇顾视时,眼前一花,每一边已多出一人,正是西门双飞燕。
只见两僧又挥袖又吹气又跺脚,但西门双飞燕凝立如山,每人看住一个和尚,眼光中全无喜怒哀乐。
陶正直又哈哈笑道:“凭你们两个也想毒倒西门双飞燕?别做梦了。如果你们毒功已施展完,不妨用武功拚一拚,只不过他们有一条规矩,如果你们敢动手,他们便记住一共拚了多少招,直到你们落败被擒,那时一招割一块肉,拚十招就是十块肉……”
只见两僧身躯颤抖显然甚是害怕。他又哈哈一笑,道:“如果你们不敢用武功拚斗,那就割下鼻子斩掉一只手掌,便可放你们逃生。哈、哈、哈,这就是他们西门双飞燕的规矩,尝过滋味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人。你们快快说一句,动手还是不动手?”
两僧亲眼见到西门双飞燕身法快逾鬼魅,功力深厚得不怕所有毒功,根本没有一拚之力。但拚命固然后果严重之极,而不拚的后果亦是奇惨。不禁骇得全身抖个不停,面色惨白得快要昏倒(却又不敢昏倒)。
连西门双飞燕也觉得陶正直很会吓人很是有趣,死死板板的脸上透出了淡淡笑意。
陶正直大喝一声,两僧骇得跳起好几尺高。他道:“你们究竟拚是不拚?若不立刻回答,就当作不敢动手拚命,每个人都割下鼻子斩下一只手掌。”
两僧一个高瘦,一个肥矮。高瘦和尚道:“广化,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不如拚吧!”
矮胖的广化和尚道:“唉,难道你忘记了西门双飞燕这两兄弟曾经在三招之内杀死苗疆黑石砦四个寨主之事?”
高瘦和尚道:“我几时忘记了?”
广化和尚道:“那你一定忘记了我们曾经跟黑石砦那四个寨主之一动手拚斗的事。”
高瘦和尚抗议道:“我怎会忘记?”
广化和尚颓然道:“那你的帐是怎么算的?我们当时只不过拚了十二招就负伤落荒而逃,而你居然要跟西门双飞燕拚斗武功?”
高瘦和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矮胖的广化和尚又道:“但说不定我们赶紧解去众人所中之毒,西门双飞燕两位大侠心里一高兴就放过我们这一趟。”
高瘦和尚忙道:“对,对,待我问一问他们……”
墙头上那陶正直又大声道:“笑话之至,西门双飞燕几时卖过别人的账?被你们毒倒那一伙乱七八糟家伙与他们非亲非故。凭甚么因为他们的贱命而饶了你们狗命?”
高瘦和尚身子一挺,彷彿高了大半尺,厉声道:“好吧,依你说我们今日非残即废,活着也没意思。陶小子你下来,我广开先弄死你,好歹捞一个垫底。”
陶正直笑道:“我为何要下来?难道我活得不耐烦?而且你万勿忘记,西门双飞燕有一位就站在你旁边,你必须先斗倒他才轮得到别人。而我敢打赌你一定毒不倒他,动手拚命也不行。”
广开虽是赋性凶毒莽撞,但一加一等于二的帐还是会算的,不觉颓然,凶气全消。
眼看已是无可变易的结局。这意思就是说那广化广开两毒僧若不能击败西门双飞燕,他们只好接受非伤即亡的命运。只听陶正直又道:“咱们吵闹了半天,禅院里倒下一大片人,但有两件奇怪不过之事你们知不知道?”
广化广开当然不知,连西门双飞燕也感茫然,所以很想听听。
陶正直道:“第一件你们究竟何故施毒?此地的人来路大都不同,你们怎可能结下这许多仇恨?”
广化倒也精乖,立刻应道:“我们跟别人全不相干,但那广安老贼秃恰好今天回到此寺,又假扮作镖师混在人堆中。”
陶正直道:“广安也是和尚?与你们有甚么关系?有何仇恨?”
广化道:“他年纪虽老,却是我们的师弟。他偷了本门秘笈,比叛逆之罪还重。”
陶正直道:“第二件奇事是本寺老方丈以及微尘和尚。如果是你们眼见房门外发生这许多事情,你们能够不出来瞧瞧?你们还能够若无其事谈禅论道么?”
广化广开齐声道:“当然不行。”
陶正直回头用巴结谄媚神色望住锦袍大汉。锦袍大汉晓得他意思,颔首道:“依你说该当如何?”
陶正直道:“好不好叫他们到房里把老少和尚都揪出来?”
锦袍大汉道:“这主意不错。”
陶正直眼睛转回广化广开身上,冷冷道:“你们耳朵若是不够灵光,最好通通割掉,反正留着也没用处。”
广化一把扯住广开跃上高墙,一面说道:“我们这就动手,我们耳朵灵光得很。”
陶正直冷冷道:“别动。”
广化广开果然立刻就呆如木鸡。陶正直道:“你们看见没有?院子里横七竖八许多人都是你们做的好事……”
广化广开惶恐惊惧交集,简直不知怎样做才对。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出一件尖锐坚硬之物,顶住后心要害。凡是练过武功之人都能知道那是锋利的刀剑凶器。又凡是练过武功之人都知道如果有人能无声无息用刀剑顶住你后心要害,你最好放弃任何挣扎。
陶正直很不高兴地道:“你们没听见我的话么?院子里是不是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
广化吶吶道:“是,是,我们看见啦。”
“那么你们也应该看见广安老秃贼啦?”
他们一齐点头,一齐用手指住相距不远院墙边一个昏卧的人。
陶正直的身子随着他们手指所指之处飞去,双脚站稳之时,手中一柄长刀老早已顶住那人胸口要害,因此那人亦等如无声无息不知不觉早已被人制住。
那人正是最后才假装昏倒的中年人,他选择墙脚躺下大有深意。一来容易溜走,二来想看见他的人非入院走近不可。谁知陶正直七讲八讲就将广化等二僧顺理成章地弄上墙头。两人在墙上望下来当然一眼就瞧得清清楚楚,不必走近以致打草惊蛇。
陶正直冷冷道:“广安,你把戏拆穿,我的把戏也要玩完啦。”
那中年人睁眼望住胸口利刀,额头冒出热汗。
陶正直道:“你不必太害怕,大不了胸口多一个洞。”
胸口多个洞谁能不害怕?广安心里直咒骂。但陶正直说的话他却不敢漏去一个字。
只听他又道:“西门双飞燕用剑顶住广化广开背心,他们大不了也不过背心多一个洞而已。”
广化广开身子一震,差点从墙上一头栽下。
陶正直又喃喃道:“现在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若是教你们就此入方丈室揪那老少两个和尚出来,好像又太便宜你们。”
锦袍大汉和西门双飞燕都不作声。于是陶正直又道:“不如你们师兄弟三人先斗一场,看看谁有资格入方丈室抓人好么?”
广安和广化广开本是敌对的两方,居然一齐出声应好。
他们互相残杀,旁人只不过看耍猴戏而已,但却有一种惨厉之感。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绝对不同于一般的仇杀拚命,连锦袍大汉西门双飞燕都微微皱一下眉头。
陶正直笑得却很开心,道:“妙极,毒教之人就是这么厉害,现在叫他们当中随便那一个杀死他的亲老子都肯干,快快动手!”
他一收刀,中年人便跳起身。广化广开也跃落院内。六只眼睛都射出怨毒阴骜光芒。
锦衣大汉和陶正直忽然一齐跃上院墙。这时方丈静室门口一个人坐起身,却是那个伙头军老洪。他嘻哈连声说道:“我怎的忽然睡着了?嘻哈……人人都睡着啦,这是怎么回事?”
僵卧的三十多人忽然有六个跃起,院落中登时热闹起来。
老洪叫道:“哈哈,陈镖头、张先生……”他声音忽然咽住,好像被人叉住喉咙。
原来那六个人虽是跳起身,但两目茫然瞪视,而且站姿僵木,不似是有生命的人类。
连老洪都发觉不对,墙头上锦袍大汉西门双飞燕陶正直四人当然更早就已发现不对了。
诡秘可怕气氛笼罩院落中。老洪道:“嘻哈,这是怎么回事?救命呀,嘻哈……”他虽然仍然有嘻哈笑声,但任何人都听得出他很害怕以及真的在叫救命。
陶正直道:“那六人好像已被毒力控制,虽然会行动,却不会思想。”
锦袍大汉道:“陶兄眼力不错,想不到年轻一辈又出了像你这样一位高手。”
陶正直忙道:“前辈太过奖了,小可只不过比别人小心些,所以混了两三年还没有遭遇意外。只不知道这种能控制利用别人身体的毒功,叫甚么名堂?”
假扮中年人的广安应道:“这是本门最厉害的‘毒虱行尸’秘功。他们暗中放出无数跳虱,凡是被毒虱所咬,人畜立刻中毒,都变成行尸。但诸位知不知道,何以只有六个人变成行尸?”
陶正直道:“会不会是毒虱数量不够多?或是他们功力不够精纯?”
锦袍大汉没有回答,西门双飞燕那两张平板脸上既无表情又无声音,事实上他们根本从未开过口说过一个字。
广安应道:“都不可能。他们既然敢来找我,一定已练成毒虱行尸秘功。可惜我发现得慢了一点,所以仍有六人变成行尸。不过他们的本领也只到此为止。如果他们知道我已找到‘九叶一枝花’,杀了他们也不敢来找我。”
广化广开都骇然失色。矮胖的广化和尚首先道:“师兄别误会,我只是奉命前来,身不由己。小弟怎敢对师兄无礼呢?”
广开比较拙于辞令,讷讷道:“对,对,我也不敢……不敢无礼。”
广化突然一掌拍中广开的胸口,怒声道:“都是你不好,是你一力主张来找广安师兄麻烦,还说不敢无礼?”
广开面色变得蜡白,几次张开嘴巴想说话,却没有一点声音。眼睛也很快就呆滞失去神采,终于连一句话也没说就瘫倒在地上。
人人都瞧得出那广开显然被广化一掌打死。当然那广化谄媚奉承广安的用心何在,亦无人不知。
锦袍大汉西门双飞燕三人眼中都露出鄙视广化之意。这等出卖同门甚至亲自出手暗算但求苟活的行径,谁都瞧不起。
但陶正直却笑道:“有趣得很,广安不可出手。”
“如果那六个行尸居然会冲入方丈室那就更好了。”
广化忙道:“当然可以。不过广安师兄身上带着毒门至宝‘九叶一枝花’,行尸们就不听话了。”
锦袍大汉忽又觉得陶正直的主意的确很好,道:“很好,让行尸们试一试。”
西门双飞燕突然一齐俯冲下去,各自划出不同角度方向的弧形。
广安和广化忽然同时感到寒冷刀锋抵住后背。那种寒冷就算是普通人也自然而然知道是“杀气”。冷得使人从深心直颤抖出来,冷得任何勇气意志都如雪狮向火,霎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锦袍大汉道:“九叶一枝花是甚么?”
广安道:“只是一种罕见草药。普通人得到全无用处,但我们毒派中人却视为至宝。”
广化没有驳他,可见得广安讲的是真话。
锦袍大汉道:“拿出来。”
广安骇一跳,道:“你……你要去也没有用处……”
锦袍大汉冷冷道:“我没有用?不错,但送给别人就很有用了。”
广安脸上表情好像想哭出来,道:“我……我愿……愿意替你做任何事,杀任何人……”
他背后一阵剧痛,即使看不见也能知道后背斜斜开了一道口子,也知道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却大量流血。
果然一转眼间已经全身虚软,伤口剧痛也使他头晕目眩。
但那“九叶一枝花”绝对不能拱手让人,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多么辛苦以及经历多少危险才找到这宗宝物。我宁可死一百次……谁也休想抢走它……
锦袍大汉眼光严冷如刀,道:“拿出来,饶你一命。”
广安摇头道:“不,你休想。”
后背又是一阵剧痛,这是第二道伤口了。广安可以感觉得出热热的血大量从伤口流出。在剧痛中他的气力随着鲜血急速消失,神智也忽然消失。
陶正直道:“广安如果不死,我至少有十种法子可逼他拿出‘九叶一枝花’。但可惜他已经死了,而我们却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
锦袍大汉道:“他暂时死不了,至少一两天之内决不会死。你有甚么法子逼他?”
陶正直道:“他很爱干净,由帽子到鞋袜都一尘不染。如果把他丢到粪坑,他一定比任何人都痛苦,也比死掉害怕。”
广化身子震动一下,显然他不但害怕,甚至连听见就骇个半死了。
陶正直又道:“泡制广安之事不急,却只怕那些行尸是不能等候太久。”
锦袍大汉点头示意。广化马上感到后背微疼,知道是刀锋割破衣服,还刺破一点皮肉。
广化连忙道:“我马上照办……”说时摸出一枚银哨子吹出一种嘶嘶声音。
六个行尸先是蹦跳几下,然后似是恢复平日灵活动作和气力。他们个个是武林人物,身手矫健孔武有力,忽然一下子都冲到方丈室门口。
但他们却进不去,因为老洪──肥胖笑口常开的伙头军──站在门口,一手提着粥桶,一手拿着长柄饭杓。他笑声好像含着愤怒,这一点使人很奇怪。因为通常“笑”是表示欢愉,而你正当欢愉之时又怎能愤怒呢?
只见他第一杓热粥倒在一个行尸的面上。
粥已经不很热,却很黏糊,使人睁不开眼睛。
但活人才需要眼睛,“行尸”也会用眼睛瞧看然后用脑子判断么?
总之事实上第一个行尸砰一声跌倒,跟着第二个第三个,一转眼间六个行尸全部倒地全不动弹。
老洪道:“嘻哈,没有人吃粥了,但我这一桶怎么办呢?”
其实那一桶热粥百分之七十淋在三丈外的广化身上,像变魔术一样,无人看得清楚。另外百分之三十绝大部分落空,只有几点溅中长刀,就是顶住广化背心要害那一把。
那把锋利长刀本来是在西门双飞燕兄弟之一手中。
这一个是弟弟,名叫西门右翔。他当时运足全身真力贯注掌指,却仍然抓不牢长刀。眼睁睁看着那刀脱手飞出,划出一溜精光飞过院墙。
连陶正直也不禁变了颜色,“老洪”这个胖子两三个月来几乎天天见面,谁知他居然是武林高手?甚至是高手中的高手呢?
陶正直的挫败,并非由于武功高低强弱,他向来不在乎这些观念。他认为智谋计略手段比武功更重要。所以老洪居然比他更深藏不露,才使他真真正正大为震惊。
不过好在目前的局势对他很有利,因为他在这一齣戏此一场面中只不过是配角,正反两方的主角都轮不到他。
在人生任何一种舞台上,做配角其实比主角更有意思得多,亦更没有危险又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只不知你相不相信?
老洪笑咪咪,脸上的两道目光果然射向主角──院墙上那锦袍大汉。
一照面之间用热粥(就算暗器)能把三丈远的人击倒不算难事。但能够把西门右翔长刀震出手却不是小事情,讲出去很可能没有人能相信。
锦袍大汉道:“你的武功天下数不出二十个人,你要我猜么?”
老洪嘻哈笑道:“不,不必。因为就算你数完廿个人,仍然没有我在内。”
锦袍大汉忽然改变目标,道:“陶正直,他是谁?”
陶正直摇头道:“小可初出茅庐之辈,怎会识得这等绝世高手呢?”
锦袍大汉道:“既然他自称不在天下廿名高手之内,当然我也不晓得他是谁,但我至少知道他是个和尚。”
陶正直道:“我虽不敢肯定,但看来他八成是少林寺的和尚。”
老洪道:“嘻哈,我实在忍不住请问两位,何以我是和尚?何以又是少林寺的呢?”
锦袍大汉道:“因为你那桶粥没有泼在西门右翔身上,因为西门右翔还没有该死恶迹给你亲眼目睹,但广化和尚却有。除了和尚之外,那有这许多麻烦想法的?”
老洪不禁竖起拇指,道:“施主观察力之深微精当,天下难有其匹了。嘻哈!”
轮到陶正直说话,他道:“听说少林寺卅二种神功之中有一种叫做‘游戏风尘’,练成之人整天都笑口常开。而除了练成秘传少林寺神功的人之外,谁能在三丈外一举手就杀死广化?”
老洪惊讶地望住陶正直,这个青年无疑已是一流高手,可是他显示的为人性格气质都很令人担心。如果只是残酷邪恶还不成问题,反正世上有正人君子有仙佛圣贤,也就一定有小人和邪魔外道。
但令人担心的是陶正直此人不但不“正直”,反而极为卑鄙奸恶,隐隐有一股无赖气质,天下任何正邪规矩都不能束缚他或影响他。
“卑鄙”“无赖”比残忍邪恶还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因为残忍邪恶之人还会遵守某种规则,或者自己创出规则而自己也会遵守,所以并不卑鄙无赖。但卑鄙无赖之人一定残忍邪恶,却不遵守任何规则,更不会遵守自己订立的规则,所以这种人最可怕。
他如此年轻,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可能改变呢?老洪皱起眉头寻思。
他名字当然不是“老洪”。他俗家姓洪没错,但在少林寺法名“笑尘”,是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
他虽然是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和尚,但行走江湖年深日久,脑筋并不古板僵化,所以他想出一个办法。他道:“俗语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今天就算跑得了,最后还是要跑回少林寺,所以觉得这句俗语简直太对了,嘻哈……”
锦袍大汉显得有点审慎,道:“大和尚这话是甚么意思?”
老洪道:“我意思是说大江堂也跟敝寺一样,跑得了你却跑不了大江堂。”
陶正直笑道:“大师这话就大大欠考虑了,大江堂当然跑不掉。但如果这位前辈并非大江堂之人,你怎么办呢?”
老洪摇一下头,摇头原因是这年轻人又再露出“无赖”本性。连人家自己都不否认,你陶正直加一把嘴干甚么?人家有字号有身份岂能瞪着眼睛胡赖不认帐呢?
锦袍大汉冷哼一声,道:“陶正直,你在此如有贵干,请,如果没有,也请。”
笑尘(老洪)嘻嘻笑容对着那年轻人,陶正直忽然发觉变成主角中的主角。无论从任何角度衡量估计,都绝不可同时招惹这两路人马。因为其中任何一路都极难对付,何况两路合起来?
陶正直非常识相,就算有人出一万两黄金他也不肯做这种主角,所以他立刻跑掉而且跑得非常快。
没有外人在场,锦袍大汉神色立刻很缓和还堆上微笑,抱拳道:“大师可是少林寺七大高手笑尘和尚?”
笑尘和尚道:“施主一定是大江堂龙牙香主‘抽刀断水’呼延逐客。”
锦袍大汉嘿然道:“大和尚好眼力,本人十年足不出户,也未出过手,却不料仍然逃不过大和尚的法眼。”
笑尘和尚道:“敝寺虽然与世无争,但武林中有那些名家高手却不敢不知道,嘻哈,像呼延施主这等当代刀法大家,更不可不知道,嘻哈。”
他的笑声本来就不代表“感情”,所以即使谈论着很严肃的事情,亦没有杆格斧凿之感。
笑尘和尚又道:“西门昆仲也是刀道中名家,他们虽是向来与大江堂各走各路全不相干,嘻哈,但敝寺听到的秘密消息却说他们竟是呼延施主的弟子。嘻哈,看来那神秘消息居然很有点道理。”
呼延逐客皱起浓眉,额上几条横纹露泄半生风霜之痕迹,亦泄露了心中对“少林寺”的敬畏意思。
少林寺千余年来,已是天下无人不知的大丛林,除了“禅宗”初祖达摩西来便于此寺驻锡面壁九年的原因外,少林武功更是家喻户晓。后世甚至多把少林寺当作中国武术发源圣地(这种观念在事实上当然失于偏颇)。
既然连这种秘密少林寺都能查得出,看来少林寺比“刀王”蒲公望更可怕得多。呼延逐客心中不禁叹口气。
十年来足不出户,十年来每天披星戴月苦练刀法(他成名已有廿余年之久,近十年来炼刀只不过更刻苦更沉潜用心而已)。成绩如何只怕少林寺比我自己更清楚呢!
多可怕!你自以为最秘密有一天可以震惊天下之事,其实人家老早就知道了!你若想知道这种心魂震栗的滋味,只要用力扼住咽喉就可以尝到。
西门双飞燕两兄弟身材一点都不矮小玲珑如燕子,但动作之矫捷灵动却简直跟燕子没有分别。
他们忽然已站在笑尘和尚两侧,刀身闪耀着眩目精光。
他们向来呆板的脸上也突然有生气有表情。左边的老大西门左翱道:“师父,这位大和尚既然是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岂不是比任何人都重要?”他眼睛死盯住笑尘,话却是对呼延逐客说的。
西门右翔也一样,说道:“对,别的人别的事都可以不管,却不可以放过这机会。”
笑尘居然好像明白他们没头没脑的说话,笑道:“嘻哈,你们说是机会,我却说是劫数。世人的观点立场往往不同,所以才有无限悲剧,嘻哈……”
呼延逐客额上的皱纹忽然更深更多。他没有作声,但显然内心正作巨大而又势均力敌的挣扎。
西门右翔又道:“师父,如果笑尘和尚碰到‘血剑’严北,如果他们非动手不可,你看谁是强人谁是弱者?”
呼延逐客仍不作声。
西门左翱道:“大和尚,你能不能回答我们?”
禅房内谈经论道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这时却忽然停了。
笑尘和尚摇摇头,道:“嘻哈,我不能。”
呼延逐客忽然道:“你输了。如果是血剑严北,他一定能够回答。”
西门左翱道:“师父,弟子兄弟打算联手向笑尘和尚请教十招。”
呼延逐客道:“使得。”
笑尘和尚道:“嘻哈,你们两把刀可不是开玩笑而是真能要命的事情。呼延逐客施主我且问你,如果十招下来我赢了便如何?嘻哈……”
呼延逐客道:“大师若是赢了,我们能逃则逃,若不能逃自是任凭发落。”
笑尘和尚道:“嘻哈,如果不胜不败呢?”
呼延逐客道:“本人亲自向大师请教,也是十招,当然是以一对一。”
笑尘和尚道:“如果我败了呢?”
呼延逐客更不思索,道:“我们转身就走,从今以后永不与少林寺和尚动手。”
这一番对话最感茫然是西门双飞燕兄弟,至于笑尘和尚后来也为之迷惑了。
因为笑尘原本打算突然提出“微尘”,他也是少林七大高手之一,料必可使对方大吃一惊,谁知呼延逐客的答话如奇峰突起。
他们赢了反而转身就走,反而答允今后永不向少林僧侣动武,为甚么?有谁想得通这道理?
大众沉默好一会,西门左翱忽然道:“大和尚,连我都不明白家师的意思。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很高兴。”
笑尘和尚苦笑道:“嘻哈。”
西门右翔接着道:“赢输都只占便宜而不吃亏,难道你还不放心么?”
笑尘再苦笑道:“嘻哈,对,我不但不放心,反而更加耽心。嘻哈,我决定答应你们,不过最好另外找一个地方,这儿是佛门清净所在,不便动刀动剑,何况广安命似悬丝,还不知救得活救不活。”
西门左翱道:“广安是毒教中人,救不活也不打紧。”
笑尘笑道:“不对,不对,救活一个广安,很可能由他救活很多其他的人。”
他说这话时心中仍然在想:何以呼延逐客声明赢了之后反而转身走路?在少林寺的资料显示,他十年之前已是一代刀法大家,经过十年来潜修苦练当然更厉害。但厉害到甚么程度?少林七大高手能不能与他匹敌?“血剑”严北果真赢得少林寺七大高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