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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蛟龙困浅水,竭智出生天

淙淙泉水的流韵,好像比平时更清脆响亮传入众人耳中。其实这只不过是轩内所有的人都没有作声以致非常寂静之故而已。

会津简一的铁矛矛尖仍然遥遥指住陶正直,但他的眼睛却望着金算盘。

情势简直已摆明出来,金算盘决不是传话人。连黑夜神社二当家会津简一也要服从和等候他的命令,他怎会只是“传话人”那么简单呢?

金算盘大概已知道瞒不下去,所以他仰天长笑一声,笑声明显流露毫无忌惮以及恣纵狂妄的意味。

人人都明白都晓得金算盘开始现出他的真面孔,又由于他的笑声很刺耳难听,故此许多人都皱起眉头表示反感。

金算盘却不管别人喜欢或反感,那狂野笑声持续好一会儿才停止。这时人人都看见他那对眼睛亮得很可怕。单单是笑声和眼睛,就已经足够使任何人泛起他是人类以外某种东西的强烈感觉。

这种感觉自然极之恐怖。试想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秀气斯文而又潇洒的人──忽然变成不像人类的东西。你只须深入地认真地想一下,尽力体会一下就必可明白。

众人之中以花月楼崔氏双姝反应最具体也最戏剧化。她们娇娇地呻吟一声,抬起手用衣袖遮住面孔。当然她们乃是用衣袖隔断目光不想看见金算盘的样子。这竟然人人都知道都了解,同时不禁也有一份同情。由于她们都是艳绝一代的美女,所以她们的表情不但不令人觉得做作多余,反而更增加怜惜和不忍卒睹之惊惧感想。

宽敞的轩堂内十对眼睛都集中于金算盘一个人身上。金算盘虽然没有计算人数,但此处却不能不一一数出来,以免混淆滋增疑惑。

这十对眼睛第一个就是沈神通,然后是陶正直刘双痕崔家双姝李红儿等六人,另外还有会津简一及两名缩在轿边的年轻壮健轿伕。而第十个便是轿内之人(假如有人的话)。不管轿中人是老是幼是男是女,反正他也一定与旁人无别,现在一定凝瞪着金算盘。

金算盘用奇异的闪亮的眼神凝视沈神通好一会,才道:“沈神通,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你是最强敌手,还有陶正直则是最混蛋也最可恶可怕的人。”

沈神通只笑一笑。陶正直遥遥拱手道:“过奖,过奖。小可只不过是个卑微渺小不足道的人,小可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赞誉,所以我实在很不习惯。”

刘双痕接口道:“金老板,我瞧你才是世间最可怕的人,因为以我来说,由家里发生事故一直到现在,我虽已看见不少血淋淋拚斗厮杀,也亲眼看见许多生龙活虎的人失去了生命,但我仍然迷迷糊糊,仍然好像在一场噩梦中一样。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出力奋斗,我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陶正直说道:“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

刘双痕摇摇头,道:“仍然不知道。因为虽然目前看来一切问题一切仇杀都是金老板一手主使导演,但他为何要这样做?对他有甚么好处?我好像不能这样就轻率作成结论。”

金算盘的声音略异于平时,似乎相当兴奋:“刘双痕,你有结论也好,没有结论也好,都已经失去任何意义了。我这些话其实只是解释我刚才何以不把你们春风花月楼列为可怕敌人的原因。”

刘双痕讶道:“你到底想告诉我甚么?”

金算盘笑得又阴险又邪恶,然后说:“你们春风花月楼已经是网中之鱼瓮中之鳖。你们已经没有能力自保,更不要说对付我了。我这样说你明白了没有?”

刘双痕漂亮脸蛋上露出迷惑神色,摇头道:“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何已无能力自保?为何不能对付你?”

金算盘道:“我希望沈神通能够回答。他最拿手的本领就是猜测一些奇怪的事。”

沈神通道:“若是平时我也许可以猜一猜,但现在却一千个一万个不行,因为我的心很乱。我只想知道我的女人现下在甚么地方?她落在何人手上?”

这个理由果然强有力之至,连目泛异光表情邪恶的金算盘也连连点头,道:“这话也是。我看我还是转问陶正直吧?他的脑筋似乎不差于沈神通,而他的古怪比沈神通更多。”

陶正直道:“不要将沈神通的问题弄到我身上,总之他的女人以及宝刀都交给金老板你了。如果你交不出那女人,他不找你找谁呢?他总不能找我或者找刘双痕吧?”

刘双痕提醒他道:“现在我们不是讲这件事。”

陶正直确实是相当英俊的美男子,所以笑起来很好看。唯一缺陷就是他的眼睛时时禁不住露出邪气。他说:“对,我并没有忘记,尤其是关涉你们的问题。但老实说这是极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情况,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金老板下手的第一对象就是你们。如果他暗算沈神通或大牧场人马,甚至暗算我都讲得过去。”

刘双痕道:“你仍然还未解答疑问呀?”

陶正直道:“世间之上如果用暗算手段对付人,但又不让对方马上发现被暗算征象,数来数去只有三种方法。”

这话连见多识广的金算盘也为之一惊。当然他知道如果是他发问,陶正直可能不予理睬,所以设法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果然刘双痕问道:“我首先想到用毒,最后也是用毒。但除了用毒之外难道还有两种手段方法?”

陶正直说道:“当然有啦。我告诉你,第二种就是用蛊。‘蛊’跟‘毒’完全不相同,南方交趾那边的人称为‘降头’,是一种很奇异很神秘也很可怕的手段。那边有些女孩子也跟苗疆女子一样,如果嫁给汉家儿郎,就一定向他用蛊,这样如果那个男人回到唐山家乡而不再回到她身边,到了某一时间就会病死或者突然死亡。”

刘双痕道:“我听过不少这种故事,但以前我却不敢确信真有其事,你既然这么说,我当然不能不信了。只不知第三种却又是何等样的手段?”

陶正直面色非常严肃,声音也一样:“那是极古老的方法,就是邪门妖术。除了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召风雨唤雷电等邪术之外,还有驱神役鬼,乃至种种厌胜之术都属于这一门。”

人人都作声不得,但觉陶正直胸中果然大有邱壑大有学问,决不是那些只有点小聪明的人所可比拟。

陶正直又道:“以我看来,金老板家财万贯,声名震动江湖,所以能够找到擅长妖术之士。这种人当然很诡秘隐密,如果不是金老板声名显赫而又能够一掷千金,那是绝对找不到那种真有妖术的人的。”

这次连沈神通也暗暗吸一大口冷气。假如陶正直没有分析错,则金算盘真正的力量并不是他自己以及黑夜神社许多一流杀手的武功,而是人力很难对抗的妖法邪术。

不过当他吸完冷气之后,又对自己微笑一下。因为世上之事根本并没有“绝对”,所以金算盘虽然认为有“绝对”把握,但事实上是不是呢?那就要等“事实”来证明了。

只听陶正直又道:“刘兄弟,你们并不是今晨才到野趣园来,所以金老板一定有机会拿到你们的头发、指甲或者贴身衣服等等。这些东西落在有真功夫的妖人手中,就可以施展厌胜之术,他一唸咒你们就变成木头人或者死人。所以金老板很有把握,也敢讲出来。如果我是金老板,不用说我也敢这样夸口。”

刘双痕和崔家双姝面如土色,白得比白纸还白,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怎样说怎样做才好。如果是武功方面或其他方面敌手,他们还可以挣扎还可以拚命。可是请问你怎样跟一个不知在那里的人拚命?何况这个人一唸咒你就会变成木头石头或者死人,那时你用甚么去拚命?

崔怜花用变得浑浊和颤抖的声音问:“沈大哥,陶正直的话是不是真的?”

沈神通叹口气,道:“一点不假。”他的话他的判断绝对没有人会怀疑,包括陶正直在内。所以崔家双姝骇得花容惨变还不希奇,连刘双痕也马上全身四肢发软,同时头脑也好像被草纸塞住,简直已不会思想了。

陶正直道:“刘兄弟,振作点,我多多少少还有点力量,金老板未必能够加害于你。”

“我不能够?”金算盘问完这一句,立刻仰天大笑,那笑声又使人想起人类以外的某种东西。他笑声停歇之后才又道:“陶正直,你最好先问问沈神通的看法。我认为他的意见很值得大家重视。”

局势已趋向于“猫捕鼠”游戏型态。那金算盘显然已控制了大局,任何人的生死好像都已经在他掌握中。

陶正直忽然精神一振,大声问道:“沈神通,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金算盘笑道:“但可惜现在他的惊世才智被一个女人弄乱了。”

陶正直回以冷笑道:“金老板,你错了,在目前紧急情势之下,连我陶正直也绝不会心分神乱,何况是沈神通这种人物?”

沈神通苦笑道:“至少在这一点我真不能与你相比。”

陶正直连连摇头,并且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你还想着你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今天不能脱身活命,你以后就连想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沈神通又苦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座流韵轩,现在门户已被四个黑夜神社杀手封死。另外三个方向的六扇窗户,每一扇都有两个杀手把守。你就算杀得死金算盘金云桥,但恐怕也出不了此轩。”

陶正直微微冷笑,举目瞧看。大概此时金算盘发出命令,果然门外窗外都出现全身黑衣劲装凶悍大汉。不过陶正直似乎不感震惊,仍然微微冷笑。

沈神通道:“你以为你很有把握能冲得出去?你最好另行估计。虽然那六扇窗门你在其中两扇使过手脚,你的手法很隐秘巧妙,可是我猜大概没有用处。”

陶正直这时才惊讶得睁大双眼,因为两扇窗门上所做的手脚巧妙得连他自己也几乎瞧不出,沈神通是怎样知道的呢?他看得出来?抑是只凭脑子猜想?

金算盘大笑道:“妙,妙极了。不过陶正直武功很高明,说不定他能够冲破这道封锁线。”

沈神通道:“以陶正直的武功,突围逃走本来不算难事。可是他一定忽略一件事,那就是这些封锁门窗的杀手,根本不是把守,而是准备与任何人同归于尽,所以除了跟武功有关之外,还牵涉其他一些问题。但总而言之,如果有人能破窗而出,纵然得以不死,我瞧重伤是免不了,而这时就很容易被其他人宰掉了。”

这个结论真是再明白也没有了。如果陶正直相信沈神通的智慧,相信他的推测的话,那么他最聪明的决定,就是决不作突围逃走之想。

自然任何人也都会立刻发现此一结论简直好像开玩笑,因为如果你永远被困在轩内,结果就算不饿死也会渴死无疑。

陶正直一面飞快转动脑筋,一面慢吞吞问道:“看来似乎真的没有办法冲出重围了。不过,假如我有意想不到的方法,居然能冲出重围,而且我居然也不负伤。沈神通,请告诉我,金老板还能不能发出疯狂笑声呢?”

“疯狂”这个形容词使所有的人(包括会津简一等)都猛可恍然大悟。陶正直形容得很对,其实金算盘并不是人类以外的某种东西,只不过他笑声和眼光释放透露出“疯狂”意味而已。通常在有理性的人类社会中,疯狂者时常可以被视为不是“人”。

沈神通躲过疯狂这一点,大概他不敢予金算盘以太大刺激。他淡淡回答:“虽然你说的只是假设情况,然而我仍然很抱歉告诉你,你就算安然无恙逃出此轩,就算那时金老板已死去,但你还是逃不了活不了。那是因为他聘请收罗的妖人,会在他死去之时发动一切最可怕最恶毒的邪术。以我的看法,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除了我和我的小丫鬟之外,人人都已在妖法邪术禁制之中。”

刘双痕皱起眉头,不过好看的人无论甚么表情都仍然好看。他说:“沈神通,你老早已知道?为何不通知我们小心戒备?世间上既然有邪法妖术,自然也有正法仙术。你早点讲我们说不定有办法可想!”

“刘兄,你谴责对象弄错了。”沈神通徐徐道:“你应该责怪陶正直,他如果不是有些消息风声,我保证他和我一样决不会想到邪术妖法方面。我只不过向来非常小心谨慎,而且我带有能干聪明的小婢。我连一根头发都不会被人家捡去,所以厌胜邪术一定弄不到我头上,但别人我却不敢担保了。”

刘双痕真的有点生气样子,指住陶正直:“你老实讲,你有没有听到风声?”

陶正直忙道:“你别急,我虽然听到一点点这类风声,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所以根据沈神通的推论,我根本也是待宰羔羊。你不要生气,让我想想看有没有办法消解这场灾劫。”

他真的表现出十分烦恼又十分担忧恐惧神色,所以刘双痕也懒得多说了。何况追根究柢来说,刘双痕凭甚么责怪陶正直呢?

沈神通等到金算盘突然爆发的疯狂得意笑声略歇,才道:“金云桥,我想表演一下我的猜测功夫。当然如果我们所有的人……”他连门窗外一众黑衣人都一一指过,表示他们也在“所有人”之中。又道:“假如我们全都丧生,我猜得对不对都没有关系了。但也很可能只有你金云桥一个人活着,那时你就知道,而且可能极之佩服我。”

陶正直插口道:“到那时光他佩服或不佩服对你还有甚么关系?”

沈神通道:“有关系之至。因为我们虽然死了,但金云桥一定肯听我的话,赶快去做一件事。”

陶正直满面讶色,道:“我们若是死了,他做一百件事又与我们有何相干?”

“你听我说下去。金云桥要做的事就是能多快就多快去杀死那个妖人。老实说,凡是这种旁门左道之人,都是诡诈贪婪而又疑心重重的,所以他必定想法子先捏住金算盘小辫子。他只喜欢制人而并不喜欢受制于人。”

金算盘果然露出凝重寻思神色。

“若他赶紧杀死那妖人。”沈神通说:“我们这一大堆人至少也算出了一口气。陶正直,现在你认为有没有关系呢?”

陶正直连连用力点头,由于动作极之明显,所以他根本不必说话了。

“好,现在让我开始猜猜看。金云桥,你一定很想先杀死我,你必定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因为不论是我或者别人出手杀死了你,你的死亡能够使那妖人立刻知道。那妖人当然没有甚么顾忌,所以他会依照你的合约,即刻施展最恶毒邪法,于是这儿所有的人……”他又举手一一指点过门口窗口的黑衣杀手:“连你们在内都全部变成死尸。”

现在他的手指指住自己鼻尖:“但我却不包括在内,只有我能活下去,所以金云桥现在最大最急切的心愿,就是赶紧取我性命,他绝对不愿意我竟然是漏网之鱼。他的心情你们大家当然能够了解,至于是不是同情他支持他,那就见仁见智,很难论定了。”

金云桥(即金算盘)大概没有甚么话可以反驳沈神通,所以他只能够以十分难看的面色表示心中愤怒。可是他愤恨面色却有副作用,那就是无言地证实了沈神通的推论。

虽然沈神通的推论对于一些人,例如刘双痕崔家姊妹及陶正直都起不了甚么大的作用,但对于另一些人却无异陡然卷起一场风暴。这另一些人就是会津简一以及封锁门窗的十六名黑衣杀手。

还有就是两名看似畏缩躲藏在软轿边的年轻力壮轿伕。他们忽然不再畏缩而是惊怒交集地挺胸走前两步,因此轩堂内外的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发现他们的存在。

沈神通提高说话的声音,所以使得爆炸性局势暂时稳定如常。他说:“我如今要猜测的是关于那妖人的事情。金云桥,如果我猜对了,你可不许抵赖故意否认。”

谁都想多知道一些有关“妖人”的事情。因为很显然的,如果你想对付这种神秘敌人,自是获得越多资料就越有得手机会。

轩堂内外一片死寂,连咳嗽声都没有,亦没有任何人移动一下。

金算盘道:“我绝不抵赖,我何须抵赖?哈,哈……”一阵接一阵的疯狂笑声回响于轩堂内,虽是在大白天,却依然令人有毛骨悚然之感。

沈神通等一会,直到笑声已歇,才高声道:“我的常识告诉我,凡是这一类残忍诡诈的妖人,他施展邪术的地方必定阴冷黑暗,也必定很少人能接近。我大略查看过野趣园形势,现在回想起来,园内房舍虽多,但却好像没有适合妖人施术的地方。因此我得到一个结论,这一个或者这一群妖人,必定匿藏于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总之一定是建造于地面之下的秘密处所就对了。”

金算盘现在虽然笑得极之阴险可恶,但他却也不能不暗暗佩服甚至于震惊。现他感觉中这个沈神通的确名不虚传,换了别人只怕死了之后仍然不明不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死的,但沈神通只得到一点点资料和暗示,就能够立即推论出很多真实明确的情况。

当初本来就不该惹他的,金算盘不禁回忆起何同来见他的那一天光景。同时心中也泛起吕夫人媚艳绝世的形象,可是这个女人,唉,她真是祸水,是害人精……

只是现在似乎不是回忆或后悔的适当时间,金算盘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说:“就算你猜对了,但野趣园地方如此广阔,谁能够把地面通通翻掘?何况有些事情绝对不能旷日持久,尤其是性命交关的事。你老兄认为对不对呢?”

“一点都不对。”

这句答话不但金算盘为之愣住,连其他所有的人也无不惊讶疑惑之极。金算盘终于说:“我的话真的不对?这一件许多人性命交关的事难道不重要?难道可以慢慢拖下去?”

“当然不能拖延,不过这一点我稍后才分析,现在还是先谈妖人施法地点问题。金云桥,你不要以为如果你死了,其他很多人都会跟着死这件事能够保护你的生命安全,你这样想法其实错得很厉害。”

金云桥道:“我既想不出那里错了。同时又发现你不是谈地点问题。”

沈神通安详平静的声音几乎使所有的人都大为放心而且愿意听下去。他说:“我告诉你,这些人大多数性子刚强暴烈,他们极可能不顾自己生死,也要宰了你出一口被出卖的冤气。何况如果我有办法马上找出妖人躲藏地点,同时又有办法早一步诛灭他,这儿大伙儿就完全不会受你要胁挟制了。”

金算盘马上感到强大无伦的无形压力从四方八面涌到。他知道沈神通说得对,很多人对于被出卖特别愤恨,往往愤恨得连自己性命也可以不要,何况那沈神通还有可能替他们解除生命威胁?故此所有的人都变成倒向沈神通那一边就丝毫不必奇怪了。只不过以金算盘立场来说,这种情形却是极之糟糕不过之事。

沈神通又以那种令人安心信服的声音说:“我敢确信那妖人必定是在同心楼的地下秘室施术。这种妖人不论邪术多么高明,却一定怕三种情况,因为每种情况出现,他都一定活不了甚至于形神俱灭。”

刘双痕连忙追问,以免沈神通又停好一会才说下去。试问在目前状况之下,谁不想赶紧多知道一点呢?

“沈神通,请问是那三种情况?”

“第一种是佛家道家或其他正派宗教的神通力量,这一点当然不是我们所具有的,除非龙门派的高人在场,也许他们能出手克制邪术妖法,能保护我们大家都安全无恙。不过他们既然不在此地,我看就不必再说了。”

“第二种呢?”现在却是会津简一问了,因为他非常希望他有机会可以杀死那妖人,然后当然也决不放过金算盘。

“第二种情况是‘烈火’,任何人如果能使那妖人忽然陷身于强焰烈火之中,他首先就失去邪恶奇异力量,跟着就变成飞灰了。”

“第三种呢?”仍是会津简一询问,因为他并不擅长使用火器。假如岩岛健还未死于沈神通刀下,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沈神通片刻后才把注意力从金算盘那边收回来。他一定已观察出某些别人无法测度的秘密,所以他欣然微笑回答简一的问题:“第三种是极上乘的武功,不论用甚么兵器,只要能达到相当于‘驭剑’境界,就可以当场杀死任何妖人。这是因为当你的武功造诣已达到这种境界之时,你的心灵能力一定比那妖人坚强很多倍,再加上武功的威力,妖人授首伏尸的下场是绝对躲不了逃不掉的。”

可是环顾现场,有谁的武功能达到相当于“驭剑”的无上境界?

答案是没有,一个都没有,所以这条路也是高山滚鼓──不通不通。

沈神通的声音和微笑仍然使所有的人不至于灰心绝望。他又说道:“说到同心楼的地下秘室,我敢打赌那入口必定极之巧妙隐秘,如果有人能在三两天之内找得到,这个人必定是名噪江湖的一流专家了。”

刘双痕暗中会意,大声道:“那么这话岂不也是白话?”人人都附和他意见而点头。

“表面上好像是白说,但事实上金云桥却不能不搥胸顿足了,因为这里就有这么一个人,他不但是一流专家,而且是专家中的专家,所以一流专家要花上三天,他大概只须三盏热茶时间。假如运气好一点,他不必在勘查方面浪费时间,恐怕眨三下眼睛就找出来了。”

金算盘瞬间眼睛已眨了三下,语声中大有疑惑:“陶正直真有这等本事?”

沈神通笑道:“可惜不能跟你打赌,但我仍然可以让你相信他有这种本事。”

人人都不明白沈神通的意思,因为局势很显然摆明金算盘已把那“妖人”作为护身符,因此他当然不会让大家到同心楼去。可是如果不在现场表演,又怎能使金算盘相信呢?

这时陶正直忽然开口,说道:“我虽然没有进去过同心楼,但是在外面看过几眼。”

沈神通道:“好,现在请你凭你的记忆,在心中观察测算一下,你讲出来好让金云桥心服口服。”

陶正直好像不必思索,立刻说道:“我还记得同心楼的长度阔度和高度,所以根本不必测算,也可以确定同心楼地下秘室的入口,一定是在楼后那间石屋里。”

他和沈神通一样,都看见金算盘面色的变化,但还不够,因为别人可能瞧不出来。所以陶正直又说:“地下秘室入口不但在那石屋内,而且我还敢打赌必定是在第三具石棺下面。大家请注意一点,我并不是说石棺里面而是下面,你只要找到开关,石棺就毫无声息地滑开,这时你就可以看见入口的梯级了。”

人人都静默无声,那是因为金算盘像白蜡似的面色,使人一方面知道陶正直完全讲对了,另一方面又知道金算盘必定一直以为这是极秘密巧妙无人能够看得破的机关,谁知道陶正直好像连想都不用想就指出来了,故此他受到巨大异常的震撼打击。

看来如今只有沈神通有资格开口,因为他的表情已表示这一切情形都在意料中,所以他一直保持很有风度很潇洒的微笑。他说:“金云桥,其实你不必太过懊丧或震惊,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巧手天机’朱若愚的机关消息之学是古今无双么?陶正直既然是他入室弟子,你那种秘室入口在他来说,只不过像小孩子玩具一样简单。”

金算盘总算定下心神了。他当然听过“巧手天机”朱若愚的大名,所以沈神通说得很对,陶正直是应该很轻易就测度出来的。

但纵然人人都找得到秘室地道入口,似乎也于事无补,这儿的人谁有本事可以杀死那个妖道?如果有人闯入去,那也不过是徒然送死罢了!这就是金算盘心神更安定之故。

沈神通又表演他“猜测”功夫,大声说:“金云桥,你的想法不错,任何人贸然闯进去,只是徒然送死而已。”

金算盘忽然恢复他斯文潇洒风度,举起一只手使所有的人注意他,然后才说:“我虽然可以跟你们所有的人同归于尽,但我却不想这样做,只不知你们同意不同意我的想法?”

沈神通比任何人回答得快,显然他早已胸有成竹,所以决不让金算盘有扭转局势的机会。他说:“不要作出讨价还价姿态,我希望你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因为我也已经知道你对那妖人有一手恶毒可怕的杀着,那就是你早已在地下秘室四周埋下大量火药,你只要点燃药引,那妖人立刻就变成飞灰齑粉了。”

金算盘好像忽然又坠入恶梦中那样,面色苍白得异乎寻常。

他知道沈神通必定还有惊人的可怕的结论。果然沈神通又道:“既然你已埋下大量火药,我们就省事得多了。只要在你的仓库搬些用剩的火药,我相信数量不会少。利用这些火药和一枚千里火,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封死秘室出口。而且片刻间,也就引爆你预先埋藏的大量火药。我看那妖人想不变成飞灰好像已没有甚么可能了。”

看来金算盘现在已经像网中之鱼一样。本来他人手不少,可惜偏偏碰到沈神通,只用几句话就使那些人全部反转过来帮助沈神通这一边。所以金算盘面色苍白得十分难看就变成很应该很正常了。

少顷金算盘的笑声──似乎疯狂的可怕笑声──却使人不敢太有信心。

沈神通作一个拨开苍蝇或者赶走甚么人的手势。但他面前既没有苍蝇,亦没有任何一个人移动离开,故此他这个手势是甚么意思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金算盘稍稍忍住笑声说道:“沈神通,你害怕我的笑声,你想拨开我的笑声?哈……哈……可惜你一定办不到,你一定失败……”

沈神通面孔变得很严肃,连一丝微笑都没有,眼睛却透露出无量无数的冷静和自信。他的表情不但使所有的人为之冷静而安心,连金算盘的狂态可怕的笑声也都停止而终于消失。

“我承认曾经失败过。”沈神通说,“但这一次却绝对不会。”

金算盘声音已恢复如常:“这一次你一定失败。你如果还不相信,我立刻表演给你看。”

假如他没有信口胡吹,假如他真能够立刻表演,那当然是千真万确再也不假了。

沈神通的回答却令人意外得合不拢嘴巴:“你错了,金云桥,因为最重要一点是你根本连自杀也办不到。为甚么你连自杀都办不到?你只要震断心脉,那时就算神仙也救不活你。而你以为当你一旦气绝命丧,妖人那边马上得知,也马上施展恶毒邪法,于是此地便立即出现惨不忍睹可怖可怕的景象,很多人会跟你一样丧失生命。但这只是你的幻想而已。”

金云桥冷笑道:“我有把握。我不是刚刚闯江湖的年轻人,甚么事做得到甚么事做不到我心中有数。”

沈神通道:“然而你若是死了,此地许多人就算也陪你丧命了,我保证你仍然死不瞑目。一来我沈神通逃得过此劫,我不会死。二来我还会做一件事,那就是毫不迟疑杀死轿子里那个年轻的漂亮的男孩子。”

他的话忽然扯到那顶遮掩得极之严密的轿子去,并且还一口指出轿里是个年轻男孩。人人都感到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特殊趣味,人人也都运足眼神观察轿子。只可惜那顶软轿还是老样子,丝毫找不出任何与前不同之处。

“金算盘,你仔细听着。”其实沈神通根本不必提醒他的:“你如果不认为那男孩子是你的儿子,你今天不会让他到流韵轩来。”

刘双痕及时接口询问,好让沈神通尽快讲下去。虽然沈神通这些话句,来得奇怪突兀,虽然很曲折有趣。但刘双痕却另有想法,他认为沈神通很可能正在争取时间。虽然他一时想不出那沈神通就算能争取得到,就算能拖延多一点时间,但究竟有甚么用处呢?

“沈神通,轿子里纵然真有一个男孩子,纵然真是金老板儿子,但请问跟目前情况有何关联?又何以那男孩子若不是金老板儿子的话,就不能到流韵轩来?”

沈神通道:“因为吕夫人不在这儿之故。若是吕夫人带那孩子来此,自是不足为奇。但吕夫人目下不在,金算盘知道那孩子喜欢看见血淋淋的惨酷场面,便也让他来了。除了父母爱子之心,换了别种关系绝对没有这么体贴的。”

他微笑举手阻止刘双痕发问,又道:“此一推理表面上的确有些牵强附会,但我当然另外还有些理由和根据。不过现在再讲下去好像就很囉囌了。我们不如回到更重要问题上。”

什么才是更重要的问题?在众人说来,当然是他们宝贵的唯一的性命最重要。可是在金算盘的立场来看,只怕却又未必了。

“世上最重要之事大概莫过于自己活得下去活不下去?不过有时候有些人并不怎样看重自己性命,却以自己最爱的人为优先。金云桥会不会这样还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沈神通意思极之明显浅白,任谁听了都不会弄错。不过他的意见他的声明在别人听来并无特别意义,但陶正直却不同了,他非常明白沈神通的威胁,也明白这个威胁完全是对他而发的。

情况其实毫不复杂,那沈神通只不过告诉陶正直说假如得不回所爱的人,那就甚么都没得商量。沈神通虽然有办法阻止金算盘自杀,或者有办法早一步杀死妖人。但沈神通却将不肯出手,于是金算盘一死,那妖人便马上发动邪术恶法。根据沈神通的推论──假如他的推论不错的话──此地很多人会忽然中邪而死。

由于死亡名单上有他陶正直名字,又由于沈神通的推论向来极难得发生错误,所以陶正直那敢怠慢,连忙大声道:“沈神通,我不知道你最爱的人在甚么地方,只知道可能是你最恨的人现下在天津卫的监牢里。”

监牢果然是藏踪匿迹的好地方。如果有办法有银子,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那“笑面虎”何同自是有办法有银子的人,所以他在监狱里一定不会吃苦头。但陶正直凭甚么敢让他躲在监牢里?他难道不怕何同会悄然远颺?

陶正直马上解答这个疑问。他说:“我已经暗中使何同的武功一天比一天弱,所以他就算离开天津大牢,也一定不能像往日那样日行千里,也不能躲到那些人迹罕至极其难走的地方。所以他纵然早一步逃走也很容易追上,尤其是你──沈神通。”

陶正直话讲得既迅快流利而又十分清晰,一下子就把沈神通所要知道的情报完全说出,像他口才这么好反应这么快的人的确很少见。不过由于地面忽然微微震动,这个感觉从地面传到双脚又传到他心中,却使他忽然后悔自己反应太快了。

因为地面那一下微微震动,以及同时由空气中传来的一下爆炸响声,使他立刻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是地下秘密发生爆炸事件。当然,那妖人有八成不能活在世上了。所以如果他不是反应太快,如果还未把机密完全透露,沈神通便忽然会发觉处于下风。这就是他懊丧后悔的理由。

陶正直可能比别人知道得快一点,但其他的人却也不久就明白爆炸声是怎么回事。

只有崔怜花娇软悦耳的声音说道:“啊,沈神通,你真了不起,你真是强人。我看世上大概没有人能够击败你……”

沈神通面上微笑着,却叹口气回答:“不一定。因为在命运面前,谁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强人或是弱者。”这是他心中的真话,他绝对不肯哄骗美丽甜蜜如崔怜花这种可爱的少女。

沈神通不禁想起了恩师──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想当年恩师名满天下威震寰宇,直到不久以前为止,天下能够跟他抗衡的人寥寥可数──“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他们就是那些寥寥可数的人。但是这些人居然是在力量加起来变成世间无可匹敌的情形下,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一网打尽一齐害死。假如这不是命运假手陶正直做这件事,还有甚么其他理由可以解释?

会津简一朗朗道:“沈先生,我先在口头上多谢你。如果你不反对,我和我的手下要找出卖我们的人算帐。”

沈神通不但看见会津简一以及把守住门窗通路的黑衣杀手们仇恨忿怒表情,同时亦看见那两名年轻壮健的轿伕,他们眼中的恨意怒火似乎可以烧死金算盘。

我们在世上被人欺骗被人出卖的机会很多,我们通常不至于愤恨得使用最激烈而极端手段报复。不过如果那个欺骗出卖你的人,跟你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或者竟是你极忠心为他卖命之人,那时你的反应就会完全不一样。

这道理很多人都懂得,沈神通自然更不至于不懂。所以他根本不是想这个问题,而是衡量双方实力。

他的结论是:会津简一方面实力还不够强。因此假如他袖手旁观的话,金算盘这个“狂人”恐怕不会被毁灭。而这个狂人一日活在世上,就一定会出现悲剧。

但以目前来说,还有甚么事情比抓到何同重要?小儿子下落不明,除了何同之外,只怕已没有别的线索了。

所以他必须作出面面兼顾的决定──既必须毁灭金算盘这个狂人,又必须能暂时控制陶正直,以便一旦找不到何同,仍可以从陶正直身上追查。这种安排当然很复杂很伤脑筋。

复杂而又精密的程序迅即决定也迅即开始。沈神通先用力摇头否决会津简一要求,然后微笑说:“你们不必打头阵。”

他眼光转到两名轿伕面上,又道:“你们是吕夫人必腹爱将,所以不论你们多么忠心,金老板仍然不会放过你们。正如他终将收拾吕夫人一样,只是时间上有迟早之分而已。现在他已把吕夫人送出去作为人质,吕夫人便变成不重要的人了。所以假如各种情况都在他控制之下,你们很可能会忽然变成尸体。”

在左边的轿伕手按剑柄,道:“我心中虽然很恨,但绝不相信会忽然变成尸体。”

沈神通道:“我的推测通常很少错误。会津君,你能不能替我证明?”

会津简一厉声道:“可以,金算盘已经给我密令,要我随时注意他的暗号。他一发出暗号,我就刺杀抬轿的人。”

沈神通道:“你们现在相信了没有?你们认识不认识司马无影?”

两个轿伕都一怔,年轻的面上露出奇异神色。

司马无影是武当鹰派三大高手之一,虽然名动江湖(鹰派就是“好战”或“出击”之意,可想而知在武当派中,这一系人物在江湖中必定比较有名),但司马无影人如其名,就算在平时也无影无踪,所以他朋友甚少,尤其是公门中人,更不可能跟他成为朋友。然而沈神通问这一句是甚么意思,难道他和司马无影居然是朋友?

换一个角度看,假如那两个年轻轿伕跟武当全无关系,又何必理会这种事情?又何必一听到司马无影名字就变了面色?

“我叫周泉。”仍是左边那人回答:“他叫方兴。我们都不认识司马无影。”但如果他们与司马无影全无关系,又怎会听到这名字就变颜变色?

“我相信你这句话。”沈神通一点不着急,他的话向来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趣,所以连金算盘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你们虽然不认识司马无影,却不能不尊重他,不能不听他的话,因为你们是武当弟子。但由于未曾见过这个无影无踪的人物,所以可以回答不认识他。我希望这一次推测也没有出错。”

周泉和方兴面如土色,一来实在不明白沈神通何以能够瞧穿他们的家派出身?二来身份既已暴露,武当派之人自然不久就都知道,于是往后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三来吕夫人已不知去向,也不知她能不能回来?假如她永远不回来,那么他们为谁活下去?

“你们现在还有一个拚命泄恨的机会。纵然拚不过,但总算也尽了力,也好让世人得知武当派弟子的胆识气概。我这样做法,相信司马无影一定认为我还够朋友。”

周泉首先掣剑出鞘,声音沉着而坚决:“谢谢你的成全。方兴,准备好没有?”

他们向前跨出五步,金算盘也噙着冷笑一步步行出去。

该说的话似乎已经讲完,所以除了出手拚出强弱存亡之外,好像已没有别的事好做了。

周泉方兴在武林中虽然没有甚么声名,但一剑在手之时,那种沉凝气度却足以使所有的人感到惊异。

至于金算盘第一次让众人看见的兵器也颇惹人注目,原来他左手从袖内掏出一个金色算盘。这算盘是不是纯金的不得而知,但尺寸却比一般商店铺号所用的算盘扁窄得多,算盘子也只有小指甲大小。

他右手并没有空着,已经极迅快由靴筒拔出一把尺半短刀,刀身以至刀把全部是金色,可见得他对“金子”必有特殊爱好。

只那么一霎眼间,周泉方兴一齐挺剑进攻。他们以双翼齐飞阵势迅快迫上。两枝长剑不但极之轻灵翔动,而且配合得很精妙。剎那间那攻击锋锐由左边换到右边,又由右边换到左边,一连变化了四次之多,使人极难确定究竟是谁的长剑才是真正攻击主力。

这就是武当派内家剑法的主流之一,称为“两仪剑”,是一种两人联手合击的精奥剑法。如果单人独剑就断断没有这么精采了。

金算盘感到难以抵挡难以硬拚的竟不是“两仪剑”(可能由于周方二人功力未足),而是他们的森厉剑势。因此他第一招就落了下风,大失面子。他从幻变缬目剑光中疾然退出圈外时,但见右边衣袖以及左边衣襟已经被割去一幅,显然如果他不是有真才实学的当代高手的话,单单是这一招就恐怕要躺下了。

不过金算盘事实上不是怯敌,也不是败退,只不过在战略上非得退一下不可而已。故此他乍退便上,算盘和短刀涌起千重金光霞彩。

人人都清清楚楚听见“叮叮”连珠脆响,那是周方两人的长剑展开快攻,却又一一被金算盘封住的声响。

又只见金算盘身形潇洒盘旋往来,短刀和算盘挥洒自如,一口气就接住了周泉方兴每人七七四十九记闪电刺劈。

战况过种激烈紧凑,简直毫无一丝空隙。直到周方二人使出第五十剑,也就是“两仪剑”全套七七四十九剑使完,而从头再来的瞬间,他们终于不免露出了衔接痕迹。

在武学理论上及事实上,只要施展整套的精奇严密剑法,则到了一整套剑法使完之时,不论是重复再行施展,抑或另行使出另一套,这时必定会有衔接痕迹,唯一区别只在于“痕迹”的大小浓淡。

假如出手之人已是“大师”“宗师”身份,他自然可以使这一衔接痕迹少到近乎没有的地步,而做到这一地步自然要靠“内功”造诣。所以既使是纯走刚猛路数的外家高手,其实也不是不修习内功的,否则绝对不能达到高手境界。

那周泉和方兴两人显然内力造诣比不上剑法,所以这七七四十九剑虽是一气呵成精妙无匹,但使完之后重头再来就立刻出问题了。

他们忽然发觉方位距离都不对,好像本来两只紧紧握住的手,现在当中却多了一片铁丝网,虽然还能够看得见对方,甚至手指也互相碰触得到,差别就只是已不能紧紧握住。

这一点差别异常重要。正如收音机或电视机,如果只能听到模糊声音或看到模糊画面,那时不但有等于无,甚至可以进一步急死人。

总之由第五十招开始,周泉和方兴表面上仍然激烈进攻,一晃眼各各攻了三十余剑,但他们的疑虑恐惧和着急却是与时俱增。

会津简一忽然改用双手持矛,还蹲身扎马,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神态,显然他并没有被周方二人表面激烈攻势迷惑。他根本已看出周方二人危机。

他想亲手杀死金算盘的欲望只是压抑着而不是消失了,所以非常希望有机会轮到他出手。但另一方面如果沈神通不答应,他也决不会出手。这就是东瀛武士奇怪特出的风格,他们往往显露服从得近乎愚蠢的作风。可能这是由于民族性的关系。至于这种民族性究竟是优点或者是缺点就很难说了。

沈神通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因为他的智慧、经验以及武功造诣已经老早获得结论。他现在就等候这场人生悲剧落幕。

金云桥左手金色算盘由开始直到如今都是以封架为主,从未攻出过一招,但右手黄金短刀却招招都是削指截腕甚至开膛破胸的凶毒招式,故此周方二人的“两仪剑”凡是防守时都侧重于他右手短刀。不可不知的是他右手短刀使的居然是“小叛刀法”,此是名列天下七大名刀“真君子”居仁厚的四种刀法之一。

暂时已没有时间提到“真君子”居仁厚的事情。且说金算盘在漫天匝地剑雨中,突然轩眉一笑,短刀挑处已堪堪刺中方兴握剑手腕。

但这一刀却不算是佳式妙招,因为如果他左手的黄金算盘要封挡周泉横削而至的利剑,就不能不凝定身形,然而他身形一定,就不能刺中方兴。

这种情形屡见不鲜,金算盘如果不是时时被两枝长剑当中那支主攻长剑所牵制,应该老早就攻破“两仪剑阵”击败周方二人了。

不过这一回却不一样,因为金算盘斜跨一步,虽然放过了方兴握剑之手,但方兴捏着剑的左手却好像“限时送达”一样专程送到刀刃附近,于是金云桥毫不费力就齐腕斩断那只手,登时鲜血喷溅腥气扑鼻。

但事情还未了结,因为周泉也是那只捏剑诀的左手不知如何又自动送近了黄金短刀,于是情形亦和方兴一样,整只左手掌跟手臂脱离关系跌落地面,还带着一片鲜血。

这一场激战显然已告结束。纵然是世间最强壮的人,但如是被人斩断一只手掌,别说剧痛攻心或者不方便作战等等问题,纵然还能支持得住,但能支持多久?等到失血过多之时又怎么办?还能不能拚下去?

交手中的三个人有那么一剎那间的停顿。武当“两仪剑”无疑已经被破,可是金算盘在这剎那间反而感到不妥而皱起眉头,所以他没有纵声狂笑。

他极之敏锐的感觉果然没有错。他看见周泉方兴两人忽然一齐跃起,由于他们本是一左一右,所以现在也是从左右两边夹攻,由高处向下发出大概是这一生的最后一剑。

那两支长剑好像突然被赋予生命,但却不是刚刚诞生的稚嫩软弱生命,而是活泼跳跃可以放射灿烂光芒的生命,彷彿催剑之人的精魂已经进入剑中。故此在别人眼中,几乎可以“读”出那种雷动电逝的形象以及无坚不摧之威势。由于剑势一起一落没有花费很多时间,所以也几乎没有人能够把眼光从两道剑光上移开而去注意那两个人的神情。

不过金云桥因为是被攻击的焦点,故此他的动作却没有逃过众人眼睛。只见他右手连同短刀早已笔直指向天空,刀尖并没有对准任何一把剑,却好像又已同时对准了两剑(其实空中就算有三把剑或者十把剑都是一样)。他的形象令人自然而然好像看见一个遗世独立的人,问心无愧而戟指向天。

要知这一招用了许多抽象字眼形容双方的形态动作,原因是他们的招式都已经不属于形器世界,也都不属于实质上剑来刀去的形式范畴。虽然尚未真正达到形而上的境界,却已经是迈向此一境界的路程中。

此处有一点不得不赶快解释的问题是:以金云桥享有廿年盛名气经历,他使得出一两招能超越形器物质的武功还讲得过去。但周泉方兴二人年事尚轻,他们又不是武当派登堂入室的高手,他们却又如何能够施展这等几乎不可思议的武功?

问题的解释是:一、武当派乃是玄门正宗内家,源远流长,除了武功之外,当然还有许多修仙练气秘术,这些法门往往使得武当出身的人的武功有神鬼莫测之威。

二、那周泉方兴二人其实只不过凭藉一种玄门修炼心灵的初步功夫,使自己能够超越凡俗情欲习气(惊惧和贪生怕死都包括了)的障碍,使出“回光返照”这一招。

三、他们其实已等如使自己精魂进入剑中,故此这是自己必死(敌人却未必)的一击,也可以说他们是把生命的“能”压缩于此一剎那间释放出来。只不过他们能够减少耗损到何种程度?能够释放出多少能量?这一点就极之难说。

四、像这种“绝招”,真正玄门中人反而极少修习甚至排斥,所以武当道人纵是高手,也不一定能使得出这一招“回光返照”。这是非常玄妙有趣的“矛盾”,因为你道行越深厚,使出这一招时所释放的能量就越大,可是道行越深厚之人,又越不肯施展这种“绝招”。

那两道剑光已经变成巨大光幕罩落,任何人一眼望见时的感觉绝对会认为比震撼大地的闪电还可怕。

不过当你有本事能够同时又看见金云桥的话,这种感觉起码立即消失一大半,因为金云桥挺立的身躯,笔直指向天空的手臂和短刀,能令人连想也不必想就感到他是不能摧毁的,正如任何人决不能使“虚空”破碎,也不能使“大地”平沉。虚空是“没有”得到了极限,大地则是“实有”得到了极限之意。

两支长剑加上两个人精魂所做成的光幕,蓦地里消失无踪,仍然变成两个手持长剑的青年,剑尖一齐指住金算盘。

金云桥左手动作之快叫人几乎看不清楚,因他左手的金算盘只摇动一下,周泉和方兴胸口三个要穴都已嵌着一颗也是金色的算盘子。

两个年轻人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接着便仆跌地上,那种动作一望而知已经变成没有生命的尸体了。

金云桥这时才缩回指向天空的右臂。但他不到还没有怎样,这一动右边的宽大衣袖忽然变成碎片纷纷掉坠,于是人人都看得见他那只强壮却十分白皙的右手,由肩头开始到指尖,都没有衣服遮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