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前文曾提起过,吕素情就是比吕惊鸿小好几岁的妹妹。至于吕素情为何如此妒恨她姊姊?甚至设法加害了她?其中种种原因详情此处暂时搁起不表。
她身子继续微颤,而思潮亦一直推卷没有中断。唉,她叹息一声,姊姊对我一向实在很好,但为何我还要抢她的男人?还要害死她?啊呀!莫非我投入小幻天家派得传心法之后,却反而变成疯狂了?
吕素情现在的确神智清醒,所以会想到自己从前可能是“疯狂”。很可能这是因为身处生死关头的强大刺激使然,我国自古也有回光返照的说法,据说纵然是神智昏迷了许久的人,但濒临死亡的一剎那间,他会忽然恢复清明神智。又据说那是跨越生与死界限时,生命仅余潜力完全发挥之故。
不管理论上怎样解释,反正现在的吕素情神智非常清明,情绪极之正常,所以她相信自己以前那段时间一定是疯了。然而在那些挽回不了的光阴里,她一手做成的许许多多的错误和惨剧,也已像光阴一样无法挽回!
现在只要徐奔一说出他何以能肯定凌波仙子已死的缘故,金算盘也必定马上知道凌波仙子其实就是他最深爱难忘的吕惊鸿,于是连金算盘也会抢着要亲手杀死她。如果金算盘竟然不忍亲自出手,但至少吕素情已经完全失去“人质”的份量。
故此沈神通仰天长笑一声,接着又朗声说道:“徐奔兄,祝你一路顺风,同时希望你们在路上会碰到龙门派的道爷仙,那样你们就可以把吕夫人付托那些道仙带回此地。”
徐奔当然看得出沈神通很想他们快点离开的心情,所以他立刻答应,取过银票便押着吕素情迅速离开。他确信这样做绝对不会做错,因为这其实是沈神通的意思。
六匹铁骑加上李政夫妇就是八个人,如今加上一个吕素情(她与徐奔合乘一骑)一共九个人。他们在飒飒秋风微暖秋阳之下,铁骑发出响亮齐整声音,徐徐经过同心楼。
沈神通知道徐奔特意用这个方式向他道谢和告别。事实上这一别之后,由于世事波谲云诡变幻无穷,所以彼此将会发生甚么事?将会有何种结局?没有人能预先知道!正因如此,徐奔才特地绕经同心楼,特地向沈神通告别。
六匹精选铁骑都曾受过严格特殊训练,所以虽然骑乘的人有九个之多,可是每一匹骏马依然矫健如故,步伐极之整齐,六匹马成单行纵列式稳稳行过楼前。
带头的当然是徐奔。他左手勾住吕素情,同时又以食中两指夹住缰带。当他经过沈神通前面,右手拔出长剑,斜斜直指天空。
其他的骑士包括李政夫妇,都跟着一齐拔出刀剑,也都一式斜指天空。这么多刀剑出鞘,但声音却只有锵的一响。除了蹄声和秋风飒然之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长刀利剑的闪闪寒光,其实就是无限尊严和无限敬意。这些纵横江湖驰骋天下的骁勇之士,一生之中(包括从前和以后)恐怕也很少机会用这种方式向一个人表示如此真挚尊敬。
女孩子们的美丽眼睛都盈满热泪,但却使她们看来更为美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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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进入流韵轩的是那顶软轿。
由于软轿四面都几乎密不通风,故此谁也不知道轿里有没有人?如果有的话,这人是谁?
其后入轩的人一共有八个,那是主人金算盘,主角岩岛健和沈神通,其后就是沈神通的侍婢李红儿、春风花月楼的刘双痕和崔氏姊妹。还有陶正直当然不会缺席,因为他不但是何同代表,深心中同时也热切希望岩岛健能够一刀杀死沈神通。在陶正直想来,只要沈神通战死,天下立刻太平无事。
陶正直虽然在那破庙初遇沈神通时大大吃瘪,但他那种惶恐畏惧态度其实有一半是装出来的。这个人向来擅长以卑恭屈节姿态松懈敌人,然后等机会突然予以致命一击。他对沈神通亦是用这种手段,所以事实上他对沈神通的戒惧并非十分厉害。
然而刚才大牧场徐奔等人肃凛致敬的场面,别人都为之赞叹感动,只有他真真正正大惊失色,也感到奇寒彻骨。
因为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徐奔能早一步知道凌波仙子遇害,而其后在恶劣情势下还能取得银子(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掌握人质,带着手下们安然离去,这一切功劳都归于沈神通,因此徐奔才会向他致最真诚最崇高的敬礼。
说来说去,根本这些场面完全已置于沈神通无形的控制之下。像沈神通这种敌人,你岂能不为之夜夜梦魇?岂能不为之全身冷汗?
停在轩堂东边角落那顶轿子之内,究竟是甚么人?何以沈神通连一眼都不瞧?难道他已知道是甚么人?但轿子里到底是不是沈神通的爱妾马玉仪呢?
关于这个疑问,陶正直暂时只能闷在心中。而他现在最关心最希望的是:金算盘还没有说出他就是何同代表之事。这样沈神通便大概不会太注意他,更不会分心分力准备对付他。看来跟沈神通为敌,恐怕比惹上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还可怕,也许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真正意义了。
轩堂内地方极之宽敞,即使有数十人蹿跃厮杀也不会阻手阻脚。故此沈神通和岩岛健两人往当中一站,人人皆知决战必将展开,但谁也不担心地方不够施展的问题。
所有的人都躲在矮矮屏风后,每人有一扇,所以毫不挤迫。他们站着时头面可以超过屏风,但如果有暗器或兵刃袭到,每个人只要缩矮一点就绝对安全了。虽然暗器或兵刃速度必定很快,可是如果连缩一下头的本事都没有,那就根本不会有资格进入“流韵轩”之内。
岩岛健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屈曲双膝跪坐地上,将刀匣放在面前,然后除掉身上的黑色长袍。他所有的动作都很有板眼节奏,既不太快亦不太慢,任何人不但由此都感觉得出他极之自尊自信,同时也隐隐感到他这些动作绝对不会没有意义。
然后,岩岛健稳而慢地抽开刀匣木盖,双手捧出一把连鞘长刀。这把刀看来很古朴,却又因为刀鞘上镶嵌的金刚钻和各种宝石而华丽贵重。
“沈样,这就是‘悲魔之刀’了!”
有些人现在忽然明白岩岛健为何花了不少时间于脱衣取刀等动作上面?敢情在一板一眼很有节奏动作中,已经隐隐出现海啸天崩似的强大无形压力。
沈神通屹立如山,眼光锐如鹰隼,但答话声音却没有一丝火气霸气:“我知道。我不知道的只是这口悲魔之刀有何好处?要落在甚么人手中才有好处?”
莫看只是短短几句话,但这话既是从沈神通口中说出,便大大不同凡响。试想如果你不知道“悲魔之刀”的妙用好处,如果你不知道应该由何种人使用才发挥得出威力,则这把刀跟最普通平凡的刀有何分别?
岩岛健可能答得出也可能答不出。他当下只以双手按膝,深深躬身:“沈样,希望事实能答覆你,但却恐怕那时你知不知道都没有分别了!”
岩岛健身上所穿的紧身短衣完全是中土式样。他徐徐起身(刀仍然在地上),解开腰带,披敞衣襟,于是人人都看见他衣服里面有一件皮背心,前面密密麻麻缀着许多小装饰。
当然任何人都知道那些东西绝对不是装饰,至少其中有三种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一种是又短又薄的小刀,由头到尾只不过三寸长;有一种极像是轮船上的舵盘,但本应是圆钝舵柄现在却变成尖刀,当然体积也比舵盘小了不知多少倍,这种暗器在东瀛称之为飞镖,却和中土的完全不同;第三种则是两枚银光灿烂的流星鎚,每一枚只有寸半直径,链子极幼细,分挂两襟下端。
除此之外,襟上有很多口袋鼓突起来,但由于看不见,所以谁也猜不出岩岛健还有些甚么希奇古怪物事。
人人都非常注意观察岩岛健身上那些零碎奇怪却又显然十分危险的东西,只有陶正直却一直计算双方的距离以及重心位置。
假如我是沈神通。陶正直脑子飞快转念寻思,由于胜败存亡最重要关键就是悲魔之刀,所以我一定全力想法子先夺得此刀。但为何岩岛健将宝刀放在地上?他一点不担心沈神通会突然出手夺走?
不过看来岩岛健和宝刀之间的距离比沈神通有利,而且他身体重心起码比沈神通低三寸,所以他变换任何姿势都一定比沈神通快一倍。如果我是沈神通,我怎么办?
事实上他一时真想不出怎样做方是万全之策,可是他马上就在心中大笑数声。哈,哈,我既然不是沈神通,所以根本不必伤这个脑筋。而且由于我是陶正直,所以我有我的方法我的手段,这些方法手段换了沈神通就不容易施展了……
但沈神通施展的手法大概陶正直也不容易使得出。
沈神通笑容一直保持潇洒斯文。他说:“岩岛先生,请先拿起宝刀。”
岩岛健默默蹲低一点取刀在手,然后站直。如果他把宝刀放在地上是一个陷阱,显然这个陷阱已经失效。
他又默然向沈神通弯腰鞠了一躬,谁也不知道岩岛健的鞠躬是甚么意思,但反正东瀛武士甚至普通人都极之多礼,鞠躬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故此谁也不加以深究。
“在中土的武林同道,”沈神通说:“一定不会先把自己的暗器亮出来,因为我们认为暗器就是暗器,虽然事先亮一下相,但仍然是暗器而不会变成明器。”
岩岛健用纯正的北方话说:“我们那边也不是人人都会把暗器亮出来的。”
沈神通道:“但不管我赞成与否,我仍然是很欣赏你的风度。”
他后退两步,使双方距离更远一点。因而现在只有岩岛健可用种种暗器远攻,而沈神通却无法施以任何突袭。看来这才是表示有实质内容的风度和敬意的方式。如果只是虚情假意做作一番,那算甚么真正风度?
不过兵不厌诈。这句话也没有错,沈神通似乎也并不是特意表演风度。只听他大声道:“红儿,拿酒来。”
躲在一扇屏风后面的李红儿应声而出。她居然托着一个银盘,盘中有一个银壶,两只银杯。
她一直走到两个男人之间,神色很冷静,斟酒时那只手虽然藏在袖内,但显然十二分稳定。这意思是说她毫不情虚心怯。
银杯并不大,但酒香浓冽扑鼻,酒香中杂有些许药香,使人一嗅而知那一定是据说能使女人娇艳男人强壮的着名天津五加皮美酒。
不过目前似乎没有一个人匀得出工夫去考究酒的好坏,人人大概都禁不住泛起满腔的讶疑。他们讶疑的是:沈神通忽然命侍婢捧酒出来,而酒壶酒杯以及香冽美酒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那么这杯酒会不会有古怪?如果有的话,是甚么古怪?以沈神通的身份名望,当然决不至于弄一杯毒酒暗算对方。但如果不是下毒,那杯酒有何作用?若能令人一杯即醉自然也可以算是用毒了。
岩岛健心中霎时掠过正正反反的猜测达数十次之多,可是结果连稍为肯定一点的答案都没有。换言之,沈神通这一杯酒会不会有古怪?若果有古怪,是甚么古怪?岩岛健简直摸不出半点头绪,所以他额上忽然出现好几点汗珠便不足为奇了。
据说智力越高的人,往往比别人多了很多痛苦。现在看看岩岛健的例子似乎有点道理,因为换了一个傻愣勇猛之人,他最了不起的办法大概就是跟对方换一杯酒喝,而最干脆办法就是根本不喝。他若是不喝,那怕你的酒有千般妙用也就等如没有了。
却见人影闪动,原来有两个人从屏风后走出来。一个是黑衣佩剑中年大汉,粗厚巨大手掌中提着一支有一丈左右长度的铁矛。
这个人从未现过身未露过面,大概早已隐藏在轩内。他无疑是黑夜神社之人,也一定是高手,故此他预早隐藏此地的用心自是不问可知,因此刘双痕发出不满哼哈声。陶正直一看刘双痕大是愤慨,便立刻也呸一声表示他他强烈愤懑意思。
另一个人却是如花似玉的崔家双姝之一。她和那提矛黑衣人差不多同时走近沈神通和岩岛健他们,但她却忽然加快脚步走到李红儿旁边,右手很自然地搭住李红儿肩膀,清丽明艳的脸庞绽出灿烂夺目笑容,柔软清脆口音也使人无法遗漏任何一个字:“红儿,我来帮你,别害怕。”
李红儿讶道:“我可没有害怕呀。”
崔家美女(因为谁也分不出她是怜花或怜月,故此只好含含混混称之为崔家美女了)又笑一笑:“你好傻,如果人家不肯喝酒,而另外刚刚出来那一个家伙又忽然拿长矛扎你,你怎么办?你能躲得过那家伙的长矛么?”
李红儿现在才真的很惊讶,道:“那家伙会用长矛扎我?为甚么?”
提矛黑衣人一口北方话甚是纯正,声音威严有力。他说:“我不是家伙,我是会津简一。是黑夜神社的二当家。”
崔家美女马上笑着道歉一声,接着又道:“我想请问一声,贵国的武士是不是都像你们这么神气这么威严的?”
会津简一立刻面色缓和了很多,点头道:“大部份都是,因为我们那儿阶级区分得很严格。武士是相当高的阶级,而女人的地位却很低贱,所以我们在女人面前,更要注意保持尊严。”
崔家美女笑得很温柔可爱:“你何必这样谦虚呢?其实我们这儿,女人也不见得有地位,说不定比贵国还糟糕些。你当然也知道,中国男人爱娶几个女人都成。而且女人还有很多很多拘束,许多事情不能做,许多地方不准去……”
会津简一也不觉透出少许笑容:“我们虽然不是准备谈男女地位问题,但我以一个局外人身份的看法,我不妨顺便告诉你。你们贵国女人其实很有地位,生了儿子固然地位很稳固,就算没有儿子,有些女人还是极有权力,所以十分可怕。我有一次几乎杀死一个女人,只因她极之会呷醋,把丈夫整得死去活来。”
他当真没有虚构或夸大,事实上中国妇女的地位自古都有相当保障,如果你不相信,不妨找本《醒世姻缘》看看就知道了。当然那时所谓“地位”确实比不上现代妇解运动火辣辣的宗旨,不过比起外国,不论东洋或西方,都显得文明很多倍,这却是真的。
酒香仍然瀰漫轩堂内,加上那灿烂银杯等精美酒器也使人无法忘记“敬酒”这回事。
“红儿,你可以敬酒了。”崔家美女说:“如果有人袭击你,我一定可以替你封挡三招。但如果三招之后你仍然不赶快逃开,仍然站在这儿,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大小姐,你放心。”李红儿还作了吐一下舌头的表情:“我一定连爬带滚逃得远远的。”
崔家美女露出震惊神色,却转眼望住沈神通,问道:“她怎知我是大小姐?”
人人都觉得她向沈神通询问而不问李红儿的确太对了,因为这正是沈神通拿手本事。如果沈神通猜不出来,他就几乎等于吃一次败仗了。
老实说连亟想出手一矛刺死李红儿的会津简一,也被强烈好奇心压倒而隐忍不发。
沈神通徐徐道:“如果我是李红儿,我至少有十种方法可以认出你们姊妹。可惜我不是她,所以我不能使用女孩子的手段。”
人人都觉得极有道理,虽然沈神通根本没有说出任何具体方法。
沈神通又道:“总之她一定已在你们姊妹身上做下手脚,所以很容易就识别出来。现在我只想知道岩岛先生喝不喝这杯酒?”
岩岛健被这些突发情况弄得七荤八素,思想根本不能集中,所以一时呆住不会回答。
幸而会津简一还能作主。他沉声道:“我代喝一杯。崔姑娘请你也喝一杯。”
只见铁矛一伸一挑,一只斟满美酒的银杯已经稳稳随着矛尖缩回去,落在会津简一宽厚手掌中。
崔怜花(大小姐就是怜花)拿起另一杯高高举起,接着翻手倾倒出美酒,那杯美酒化为一道晶光注入她檀口中。
会津简一亦仰头喝干那杯酒,又用矛尖将银杯送回银盘内。
李红儿再斟满两个酒杯。现在才是真正戏肉上演,岩岛健若是喝下这一杯酒,会不会有事?沈神通难道真会在酒里下毒?
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银盘里这两杯美酒──如果沈神通真有古怪要使手脚下毒的话,一定是在这两杯酒里。
金算盘大步行出,朗声道:“谁出来陪我喝一杯?”
他袒护黑夜神社之心,比写自白书悔过书还明显得多。
刘双痕一挺胸走出屏风,陶正直也跟着走出,抢先道:“我来,你犯不着去冒险。”
陶正直本是万万没有理由会偏帮沈神通的,所以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刘双痕使然。他“喜欢”刘双痕几乎人人皆可看出,虽然这种喜欢并不正常,但奇怪的是那时候中国人对同性恋并不如何大惊小怪,最正式的史书上都毫不忌讳记载这种事。现代的人如果认为这就算是文明就算是进步的一种表现,那恐怕其实是在开倒车而已。
不过刘双痕并不领情,摇摇头道:“你不可以。”
陶正直讶道:“你说甚么?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我保证你耳朵好得很。”刘双痕大声回答:“我从未听过沈神通炼有下毒本事。但假如他竟有下毒之能,那么陶兄你和金老板一齐出去尝酒就真是愚不可及之事了!”
这番话可能连沈神通听了也有点迷糊不懂,所以他问道:“请问愚在何处?”
“因为下毒是另一种绝学,跟武功完全不同。所以今天如果你使用武功以外的手段,自是对你盛名大有影响。”
这种解释现在连陶正直也觉得糊里糊涂了。由于他向来极少极少会被人弄得糊里糊涂,所以他声音中透露出敬畏之意:“刘双痕,你说得明白一点行不行?”
刘双痕的俊美笑容不但女孩子意乱情迷,当真连男人也为之眼睛发直。他说:“陶正直你怎么这么笨呢?你身份不明,和金老板好像是同一阵线的,如果我是沈神通,又如果我会下毒,我当然会下手毒死你们再说,虽然仍旧有损盛名,也还值得。陶正直,你若不是与金老板同一阵线,那么你告诉我吧,你是因何缘故来到野趣园?你何以能成为金老板的贵客?”
陶正直瞠目结舌,吶吶道:“这些话咱们私底下才谈好不好?”
刘双痕道:“总而言之,我个人却深信沈神通绝对不会使用下毒手段,所以我用行动证明我的想法。但另外一个更强烈的想法,就是希望快点看见快点知道沈神通究竟敬这一杯酒有何用意。我绝不相信凭这杯酒就能使岩岛健回心转意不再找他麻烦。你们呢?”
五加皮虽然是美酒,但的确绝无可能产生这么大的作用。
金算盘首先道:“岩岛先生,这杯酒你喝是不喝?如果你决定喝,我就不必出来不必阻延时间了。”
岩岛健洪声道:“我喝。沈样这杯酒若是不用下毒手段,却仍然能击败我,那就等如我用兵刃以外的忍术一样。我就算失败死亡,但我仍然佩服他尊敬他。”
所有的男人都非常干脆,立即退回自己的屏风后面。这儿特别用“男人”这个名词,意思就是说“女人”并不干脆。这个女人就是崔怜花,她仍然用右手搭住李红儿肩头,仍不走开。
她的明艳美丽笑脸使男人真不好意思跟她斤斤计较,所以不但会津简一、金算盘、陶正直等都不哼声,连岩岛健也不以为意,大步上前伸手取酒。
岩岛健粗大大手指还差数寸才碰到酒杯之时,忽然一愣,因为他看见捧着银盘的一双手(本来被衣袖遮住的)。那对手并没有露出很多,只不过几只手指和一部份手掌而已。
他实在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么白嫩优美的手,但这一对却大大不同。因为他忽然由小腹底部涌起一股热流,热流涌上中丹田(双乳当中)时,整个人都情思飘忽心意迷惘。
这虽是一种极之蚀骨销魂的滋味,但普通人反而可能时时经验得到。然而在岩岛健这等穷毕生精力修习忍术的高手而言,却是从未尝过也因而心灵更为震撼,也因而神魂为之飞越九霄上。
他粗大的手指居然偏差少许,所以没有碰到酒杯,却反而先碰到美丽的手指和手掌。
李红儿的手事实上也完全没有“毒”,所以虽然连岩岛健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明明伸手去取杯的手,却没有拿到酒杯而碰到她的手?就算碰到了,岩岛健亦全不在意,只不过感到心神动荡了一下而已。但岩岛健棋差一着(甚至其他的人如金算盘陶正直都可以算上)就在这一点。
李红儿的手没有毒是对的,然而她的手却已是天下扒儿手都极尊仰崇敬的神手帮三宝之一──销魂手。
这销魂手不但能令任何男人及女人看了都惊异赞叹得眼睛发直,而且如果被摸上一下,就算大罗天仙也禁不住有那么一阵子魂飞魄散,全身失去感觉。
问题就出在这魂飞魄散的剎那了。以神手帮高手的本事,这一瞬间连内裤都可以扒走了。
前文提过由于崔家花月楼的内力至阴至柔,所以可以帮助李红儿闯过炼功过程的险关,而现在崔怜花大小姐也正以本身深厚功力,帮助李红儿发挥“销魂手”魔力,此所以崔大小姐没有退回屏风后面,而且还用一只手搭在李红儿肩头之故。
沈神通当然也喝干他那一杯酒。等李红儿收回两只银杯随同崔怜花退开之后,才朗声说道:“岩岛先生,既然你认为我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所以我就不想欺骗你,你有一个必定会战败身亡的秘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那就请你给我一点时间,然后我将秘密告诉你。希望你认为是公平的交易。”
“给你一点时间?”岩岛健可又糊涂了。此人既是掌握胜算,为何还要讨取一点时间?“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沈神通说:“我想先向二当家会津简一先生请教,假如我侥幸赢了一招半式,会津先生须得马上离开中土。若是我落败身亡,那时连岩岛先生你也不必再探究那秘密了。我想你们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由于他讲得好像事情非常简单显浅,所以事实上虽然岩岛健以至会津简一金算盘等人都迷迷糊糊并不明白,却没有一个人肯承认不明白不了解。
在我们现实经验中每每不乏这种例子。我们有时候装出非常了解极之明白地连连点头,我们自知表演得全无瑕疵,但事实呢?我们根本不知对方讲甚么话!幸而这不算是罪恶,只不过是要面子的一点小小伪装,所以谁也不会认真计较。
会津简一又从屏风后大步走出,手绰铁矛,气势骁悍之极。他大笑道:“好,沈神通,我们先决一胜负。”
金算盘大声道:“会津先生,你应该是明天才出手的。”
会津简一理都不理他,脚步一停,身形便如渊渟岳峙,双手把矛指住沈神通。
刘双痕大声道:“金老板,如果明天之战是会津先生和我决斗,其实提早到现在也没有甚么不可以。”
金算盘道:“一场一场来不是很有意思么?你急甚么呢?”
陶正直插嘴道:“对,对极了。刘双痕你实在不必急的。如果你怕明天不够热闹,怕辛辛苦苦赢了不够威风,我可以去请二十个武林高手来观战。”总之陶正直的态度表情言语通通表示出不希望刘双痕现在多事出手。
陶正直的算盘很简单,如果会津简一是对付刘双痕的主力,那么若是沈神通赢了,刘双痕明天岂不是没有对手了?就算退一步说,那沈神通不幸输败,但至少也可以窥见会津简一的杀手锏,这样明天应付之时,自然比较容易和比较有把握得多了。
金算盘大声说:“崔家两位美丽小姐,你们说句公道话,我有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呢?”
崔怜花把头伸出屏风,尽量伸高,所以人人都看得很清楚。她说:“我们不知道,但沈神通一定知道。”
崔怜花的眼光本来已经十分动人,但现在却更进一步比春水更迷离更温柔,后果当然更加动人了。
沈神通心中秘密地涌起温馨旖旎之感,可惜马玉仪的花容玉貌使他马上回到残酷可怕的现实。马玉仪现下还在祸难之中,虽然身体上的拘束和痛苦已解开,但精神上的痛苦却依然巨大如故。
是的,马玉仪现在一定忧心如焚地等候丈夫的消息,我身为丈夫,却竟然对另一个美丽的少女泛起旖旎情思,我是不是太无情太没有心肝了一点呢?
他对自己摇摇头表示不满,然后才开口说话:“刘双痕,啊,甚至会津先生,你们知不知道金云桥陶正直都阻止战局次序掉乱变化是何缘故?”
沈神通一开口总是能使人泛起强烈好奇心,像崔家双姝甚至还进一步寻思研究沈神通脑筋是怎样转的?他如今究竟想把局势弄成一个甚么样子呢?
“我告诉你们,陶正直很聪明,他已经看出金云桥的用心和步骤,所以他极力帮助他控制局势。那么金云桥是怎样想呢?事实上并不复杂,他并不在乎谁赢谁输,他用尽他的方法务求每一仗都势均力敌,希望都能够杀得天愁地惨,希望每一场双方都有精采表现。”
刘双痕讶道:“若是如此,金老板好像很公平。难道你要他偏袒对方才满意?”
“表面上他相当公平。正如圆形狗舍中那两个裸女,她们应该早就被吕夫人杀死,因为她们就是金云桥天下颇为闻名那座黄金台上的艳姬。但她们居然能够不死,这就是金云桥极力维护的功劳了。”
崔怜花忍不住问道:“你究竟要说甚么?狗舍那两个女人就是妙擅歌舞的李沉香和薛群玉?她们能够苟活偷生难道还不好?”
“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而是金云桥真正心意并非要保存她们的生命。金云桥不喜欢事情太快结束,他喜欢看到悲惨挣扎景象,越惨越好。而陶正直也是这类人,故此他也主张凶残搏斗场面一幕一幕地展开。”
轩堂内至少寂静了几分钟。金云桥陶正直本已从心底不敢忽视沈神通的话,所以这时都在自问是不是这样。就算他们自问结果确实被沈神通猜到,但他们当然也不会公开承认。
崔怜花向沈神通作一个最动人最美丽的笑靥,那是请求他回答之意。她问:“沈神通,你仍然认为狗舍两个女人能苟延残喘能活到如今竟然不是好事?这样竟反而拆穿金老板其实是本性残酷的假面目?”
“当然啦!李沉香薛群玉她们自己可能不知道。但她们本是以艳色歌舞着名,如果没有了美貌身裁,也没有了声音以至于不能唱歌,她们活下去比死了更惨百倍。而在现在李沉香薛群玉正是如此了。”
崔怜花又向他微笑,娇艳绝世的笑靥使沈神通感到压力强大之极。她又问:“李沉香薛群玉现在怎样了?”
“她们既不能说话,身材也变得一塌糊涂,而且脸上都是犬牙留下的疤痕。你想想看,她们像狗一样活下去干吗?她们目前虽然获救算是回复自由,但我却不敢太乐观,因为如果我们通通败于黑夜神社高手手底,她们仍然会变成母狗的。”
崔家双姝还有刘双痕等由于震惊之故,眼睛都睁得不能再大。沈神通的推论果然绝不是夸大,而是很切实的话,尤其是关于他们战败后的推论,简直无可置疑。
金云桥朗笑一声,道:“陶正直兄,沈神通把我们都当作没有人性的野兽,你有没有话可以反驳他呢?”
陶正直突出屏风上的面庞,露出专心寻思的表情,人人都觉得他的答覆一定值得听听,所以轩堂内又出现长达几分钟之久的沉寂。
陶正直终于道:“金老板,我已经小心想过,也有了答案,但我认为不讲出来比较好些,我相信你也会同意的。”
金算盘笑道:“不,应该讲出来,因为我还有不同意的权利。如果你不说,你永远在心中认定我是某种人,我岂不是永远没有申雪冤枉的机会?”
他的笑声虽然很响亮清朗,但至少有三个人觉得不对而皱起眉头,这三个人就是沈神通陶正直以及刘双痕。
笑声往往可以泄露内心情绪,例如开怀大笑和尴尬干笑显然区别甚明。还有一点就是笑声只代表情感以及流露情绪真伪和变化,并不代表智力和推理能力,所以任何人不论是很开心大笑或者凄然苦笑,他的脑子仍然可以继续工作。
这个理论可以扩大范围,引伸到精神错乱者方面。换言之,精神错乱者一面狂笑,但脑子也仍然能工作,只不过差别在于他的脑子仍然依循错乱路线工作而已。
“正常”和“错乱”差别的后果,影响之大自不待言。
所以陶正直面色忽然变得像泥土那样了无生气,又像白纸那么苍白,原因就很明显也很合乎情理了。
我听过疯子的笑声,陶正直一面流冷汗一面忖想:所以我敢用人头打赌金算盘一定是疯子,而我虽然是“野兽”,虽然很残忍冷酷,但我至少还未疯狂!但现在他要我讲出实话,我当然不可以当众宣布他是疯子而我才是野兽!
陶正直脑子工作效率的确很好,因为他剎时已知道唯一能使局势恢复正常化的人就是沈神通,故此他求助的眼光向沈神通望去。
沈神通回敬的眼光亦已告诉他说,不但深知金算盘是怎么回事,同时对陶正直求助的心意明了得好像看自己手指手掌一般。
假如金算盘的疯狂发作得更厉害些,那么局势到底对谁有利呢?
答案是对黑夜神社方面有利(当然陶正直也想通这一点才会向沈神通求救)。而黑夜神社有利得胜的结果,自然就等如沈神通以及春风花月楼这一边败亡了。
权衡局势,连沈神通也不能不轻轻苦笑一声,但接着洪声喝道:“金云桥,且不管你用心如何,也不管你们是人或是野兽。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你的身份是双方传话的人?抑是幕后操纵支使黑夜神社的人?”
他的声音清朗强劲,大有震耳锥心之感。金算盘好像忽然被惊醒恢复理智,微微甩一下头,便也大声道:“我当然是传话人身份。”
沈神通道:“很好,那我就仍然找岩岛先生决战。你意下如何?”
“当然很好。”
其实沈神通这一问连别人也都觉得多余。决战次序本来就是这样,金算盘怎会认为不好呢?
“既然你同意,就这样决定。”
看来一场无缘无故又没有结果的风波就此了结。但沈神通不是一般武林高手,他怎会做些无聊无益之事?
不过他现在态度变得很心平气和,口吻也很轻松。他说:“我马上就要出手了,只不过到现在为止,我只看见悲魔之刀,却没有看见我的女人。金云桥,你是不是把她藏在那顶轿子里面?”
这猜测表面上合情合理,旁人只有刘双痕知道马玉仪绝对不可能在轿子里。所以连崔怜花崔怜月以及会津简一岩岛健等人,也都觉得沈神通这一回实是多此一问,实在是很无聊的废话。轿子里是不是马玉仪还会是谁?
金算盘耸耸双肩,说:“如果不是她,你猜会是甚么人?”
“我不必猜。”沈神通答:“假如轿里的人不是我的女人,我知道该找谁的麻烦。如果有兴趣,不妨猜一下我会找谁的麻烦?”
金算盘果然露出大感兴趣样子,想了一下才道:“我,只有我。除了我之外,你还能找谁?”
“你猜错了,我第一个对象就是陶正直,因为只有他才有如此深沉可怕的心机,才有如此高明手段。”
陶正直怪叫一声,道:“沈神通,你为何找上我?我甚么地方得罪你了?”
“你没有得罪我,其实你帮了我不少忙。例如你在狗舍做下手脚,使石田泓一像标枪一样插入他自己布置好的安全地方,却不料竟然插入黄泉,连挣扎机会都没有。”
沈神通停歇一下,并且微笑一下,又道:“还有在拒马圈内边缘藏匿于地底十八个杀手,何以只剩下三个出现?其余的十五个杀手何以不现身出手?假如这些杀手都按照计划出现,则大牧场孙忍率领的这队铁骑就绝对不会剩下两人(李政夫妇)没死,当然,连后来三当家大野丰前也不必出手而败亡了。”
金算盘双眉紧紧皱起,杀气从眼中透出,不过他心中的杀机却不一定是要对付沈神通的。他问:“你的话有意思极了。但莫非你想告诉我,这一切情况都是陶正直摆布的?他虽然很聪明也很有本事,但他能杀死石田泓一以及藏身地底的另外十五名杀手?”
“为甚么不能?如果你随侍过‘巧手天机’朱若愚,大概在别人挖的地洞里装点能杀人取命的埋伏便不怎么困难了。陶正直跟过朱若愚学艺,现在你知道了之后应该怎样猜测?”
金算盘固然愣住,连陶正直也骇得傻了,这是因为他跟随朱若愚学艺得传心法之事世上无人得知,但沈神通怎会知道?
沈神通又道:“假如对付大牧场那批人手没有遇害,我瞧大牧场方面别说孙忍那一队会覆没,大概连徐奔这一队也通通活不了,于是局势就大不相同。一来吕夫人不必变成人质被徐奔带走,二来在那地底不明不白丧生的十五名杀手之内,一定还有两个到三个超级高手,加上大野丰前以及会津简一,这个阵容对付春风花月楼三个年轻人自是绰有余裕了。”
会津简一忍不住厉声道:“你究竟想告诉我们甚么?”
他声音非常暴厉刺耳,但沈神通声音却反而更平和清晰:“我只不过回到早先谈过的问题上。陶正直既然如此沉潜多智也如此手段高明,那么他做出这些事的动机何在?他既不会帮助我这边,亦与金老板方面没有过节,他为何这样做?我现在告诉你们,他不喜欢战局一面倒,他喜欢看见惨烈搏杀场面,正如金算盘一样!”
极之宽敞的轩堂内一时寂静得连绣花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过了好几分钟,金算盘才冷笑道:“会津君,如果沈神通推测正确,恐怕你们第一个目标应该改为陶正直了。”
会津简一用力点头:“对,我想请沈样等我们对付完陶正直,然后才轮到他们。”
崔怜花崔怜月由于心意相通,故此她们可以说是一齐倾心迷醉。那是因为沈神通的奇异本事──他居然能在箭在弦上局势中,单凭言语就使敌人锋利矛头转了方向!
她们真想挽住沈神通臂膀,最好是偎依在他怀中,然后问他马玉仪是怎样一个美人?她那一点使得他付出深情挚爱?她们能不能也跟着她侍候他?
陶正直呻吟似的声音责备沈神通:“就算我做了这些事,但对你沈哥说来,总不是坏事吧?至少你已减少很多强敌,难道你希望他们都很健康?希望他们健康得可以握刀割断你的喉咙?”
沈神通忽然记起“何同”,那是因为陶正直居然叫他“沈哥”。陶正直一定是听何同讲了很多很多关于他的事,才会记得这个称呼。
陶正直向沈神通微笑,好像讨好他,也像是求他不要发怒。
陶正直的笑容居然很有效力,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沈神通用手势拦阻会津简一出手,道:“会津先生,你们准备用来对付龙门派三位玄门剑客的高手,我猜想一定也在那十五个杀手之内,可惜他们全都在地底中了陶正直埋伏暗算而丧命。我有没有猜错?”
会津简一粗豪率直地点头,道:“你没有猜错。”
沈神通道:“若是如此,则龙门派剑客们现在忽然出现的话,你们恐怕很难分出人手应付了?”
“是的。”会津简一说:“但他们决不会忽然出现。因为我已接到确实情报,得知那三个道士昨夜本来落脚在范家庄,大概准备一清早就赶来野趣园,可是不知甚么原因,他们忽然半夜就离开。我又刚刚接到有关他们行踪的报告,说是他们好像有病,所以只走了几十里路,到了侯桥镇就歇下,还抓药煎药忙个不了。”
沈神通一点也不惊讶,轻轻点头淡淡而笑。他虽然不能不承认黑夜神社的情报很准确很有效率,但他何尝不是也已接到情报?如果身为浙省副总捕头的彭璧连这一点也做不到,沈神通实在不必特地找他从数千里远的杭州跑到天津卫来了。
所以他不惊讶绝非故作镇定,而他此时没有立即回答,却是因为心中又想起何同。老实说陶正直的笑容当然没有任何可能会使沈神通心软,完全是因为陶正直非常巧妙地使他想起何同,也等如暗示他,如果要找到何同,你就必须保护我陶正直性命,原因极之简单──死人绝对不会说话。如果陶正直死了,自然无法供出何同下落,这就是陶正直微笑的真正意思。
但更进一步推究,人人也不难猜得出由于何同的下落必是极之隐秘难觅,所以陶正直才敢用来威胁沈神通。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万一沈神通已经侦查出来,陶正直岂不是反而死得快些?
沈神通使自己暂时不去想何同,声音也淡淡的:“会津先生,你们知不知道陶正直住在甚么地方?”
会津简一摇头道:“不知道也不认识他。我更不知道他会来观战。”
沈神通道:“他住在范家庄。”
金算盘插口道:“你刚才提起龙门派三位道长住在范家庄,现在又特地提到陶兄也住在那儿,是不是暗示其中有些关连?”
沈神通道:“龙门派的道长们修习的乃是玄门正宗内家剑法,就算吃错东西,又受风寒感袭,但他们大概还不至于生病,更不至于连夜仓惶遁走。”
“是的,是的,”金算盘连连点头:“可是如果这是陶兄施展的手段,显然他偏帮着黑夜神社这一边?然则他又为何暗算黑夜神社那些人?”
沈神通道:“我能够回答你,但不是现在。如果我过得岩岛先生这一关,而那悲魔之刀也插在我腰带上,我才回答你。”
既然陶正直也曾施展手段对付龙门派,使那三名道士仓惶遁走,这一来会津简一大感混淆疑惑,真不知应不应该把陶正直当作敌人看待?
不过他却知道一点,那就是目前不妨忍耐一下,看看情形再作打算。因为在“恩仇”上立论,陶正直对他们黑夜神社究竟恩多或是仇多?这是极不容易回答的问题。若是在“利害”关系上立论,则陶正直既然能无声无息杀死不少黑夜神社杀手,又能使龙门派三位剑客狼狈而逃,此人的手段本事自然不差,如此强敌又何必现在招惹?留待以后才对付岂不是更好?
显然沈神通已替陶正直做到了他所要求的事了,但刘双痕等人却感到非常困惑,没有人想得通沈神通为何这样做?他何必帮忙陶正直?他们之间有甚么牵连有甚么关系?
岩岛健双手捧刀踏前一步,他的移动吸引了所有的人的注意。
只见他用几乎超过九十度的点头向沈神通行礼,而且长达三秒钟才抬起头恢复毕直挺立姿势。
“沈样,你说过我必定会战败身亡,我直到现在还想不出理由。莫非你见过我的斩风刀流心法?你认为还不够辣不够快吗?”
“不,恰恰相反,以你的眼神以你的气势,还有手腕那一圈突起的肌肉看来,你的确已达到刀一出鞘,就可以劈叶为八片的地步。”
岩岛健骇然色变。唉,沈神通到底是人还是妖怪?如果他是人,他怎知我斩风刀流无上秘奥?怎知我已达到此一境界?
“岩岛健先生,我们中土卓然成家的刀法虽然很多,但如果只讲究一个快字,恐怕就只有闽南连家秘传的拔刀诀可以比美了。”
“我也听过拔刀诀的威名,我一直希望有机会找到连家高手比比谁的刀快。”
沈神通微笑道:“仅仅是‘速度’未必有用,因为虽然你出刀快过对方,但如果只能迫退他或者伤而不重,这种速度就未必能取胜了。我不妨举个假设的例子说明,我刚才看见会津先生手绰铁矛的威势,我相信谁都瞧得出这位二当家步伐雄健之极,矛势有霹雳之威。但若论速度,他的矛一定不够你的刀快,可是如果你们交手拚斗的话,你能一刀杀死他么?”
岩岛健有点尴尬。他既不可当众自夸必能以快刀杀死会津简一,但亦不愿当众承认办不到!总之他现在觉得沈神通既可恨又可怕,因为不论任何时候,沈神通都能够弄个小小陷阱使你掉进去,使你哭笑不得。
“我的看法是,”沈神通只让他为难一下就接着说:“你用最快的一刀最多只能杀伤会津君,但他还敬的一矛却一定可以要了你的命,原因是他的矛势已封闭了本身任何会致命的空隙,但不致命的部位,便无法照顾周全了。”
当下有人赞叹地摇头摆脑,有人甚至轻轻喝采,因为,如此精譬奥妙的上乘武功神髓居然淡淡数语就分析得明明白白。
岩岛健既佩服又惕凛,问道:“这就是你说过我一定会败亡的秘密?”
沈神通的回答又大出人意料之外。他说:“不,当然不是,因为只要你不贪功躁进,天下有谁能够一招击败你杀死你?”
连岩岛健自己很自信地点头道:“沈样这话甚是!”
沈神通道:“不过虽然一招不能击败你杀死你,但许多招之后就不一定了。尤其是当你施展忍者暗器门的‘连珠六绝刃’之时(是连番接续的六种暗器之意),当你使到第三种‘火雾丸’。这种火器固然可以取人性命,但最大的功用还是障蔽迷惑对方目视和听觉,于是第四种‘鸟羽毒针’一出手几乎就一定可以杀死敌人了。”
他停歇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仍然很平和冷静,好像只不过跟很熟的朋友谈天而已:“只不过问题是你以极快极巧手法要摸出火雾丸之时,突然发觉连一粒都没有,你大惊之下跟着转手摸出鸟羽毒针。这是你苦练得万分纯熟的手法,所以一定依照次序去摸。可惜这次虽然摸出鸟羽毒针,却反而有三种情况发生而使你立刻落败身亡。”
人人都看见岩岛健当沈神通话声停顿时,不知不觉伸手去摸皮背心上的小口袋。
实在情形如何谁也不清楚,但至少从岩岛健剧变的面色看来,却可以猜到极可能少了那么两样。
沈神通又道:“你将会发生的三种情况。第一就是你虽然摸毒针,可是数量不对,应该一共有八去而现在只有四支,这样施展之时当然不能得心应手。第二种情况是你忽然记得这种鸟羽毒针其实不是真正暗器,虽然毒性剧烈可怕,但只能够在火雾丸做成的迷朦混乱场面下才有用,否则人家容容易易就可以挡住。”
他透一口气,同时也叹一声,道:“唉!我还用不用把第三种情况说出来呢?”
岩岛健道:“不必了!我连续震惊之下,当然门户松散露出空隙,而你也当然不会放过机会。这就是第三种情况。”
“既然你已知道,我们这一场决斗还需不需要举行呢?”
岩岛健眼中射出锐厉光芒,冷笑道:“当然要,我已经查过,只失去火雾丸和一半鸟羽毒针,但我还有别的暗器,我相信一定可以斩下你聪明的脑袋。”
沈神通摸摸头颅,苦笑道:“如果这颗脑袋被你斩下,怎么还能称为聪明呢?唉,看来我的脑袋实在不算聪明。”
他话声甫歇,右手像变魔术一样忽然多了一条金光灿烂的粗鍊。人人一看而知这是公门捕快抓人之时专门用来套在犯人颈子上那种锁鍊,只不过沈神通这一条好像是纯金打制的。如果真是纯金,那当然比捕快用的铁鍊名贵百倍还不止了。
事实上岩岛健宝刀已经出鞘,还学中土武林一样将刀鞘扔到一边。
悲魔之刀一出鞘,轩堂内那么大的地方登时全部气温剧降,刀尖那两颗泪形金刚钻闪动着奇异如梦魇似的光芒。
陶正直首先低低呻吟,他又一次感到心寒胆裂的恐怖,这一点正是他决计要把此刀丢到黄河或渤海中的原因。可惜他来迟一步,所以此刀已经到了岩岛健手中。这也是他暗中对何同非常不满的一件事。
不过陶正直总算是过来人,所以他还能够勉强忍熬,也还能够迅即转眼观察所有人的神情。
沈神通的神色毫无变化,使他大大增加了压迫感。虽然他早已知道此刀只对大奸大恶之人发生奇异作用,而沈神通绝对不是奸恶之人,所以他不受影响不算奇怪,只是若是此刀落在沈神通手中,问题就万分严重了。沈神通会怎样运用“悲魔之刀”?讲出来很简单,事实上他也已经透露过,他将会把悲魔之刀送给一个人,而这个人却一定会天涯海角的找寻陶正直,直到诛了他为止。
陶正直又看见刘双痕崔家姊妹等都不过讶地皱一下眉头而已,但金算盘却大不相同,他好像蜈蚣碰见了雄鸡,那种惊惧畏缩的神情真是难以形容难以描画。
那会津简一全无惶悚之意,可见得他也不是奸恶之辈。
沈神通的金鍊实在出现得极之及时。在场所有高手都看得出,假如沈神通慢了一线亮出独门兵刃,那岩岛健手中的悲魔之刀一定已经向他脖子砍出,就算这一刀仍未砍下沈神通聪明的脑袋,但最低限度也能使沈神通十分狼狈而处于劣势。
现在沈神通这一手至少已证明他的脑袋果然很聪明,岩岛健最后纵然能够把它砍下来,但大概也不能不付出相当代价。
不过换了另一角度看,便也有另一种答案,这答案就是沈神通因为有“聪明”脑袋,所以能够反过来杀死岩岛健了。
这时大概沈神通的金鍊露出了空隙,故此岩岛健大喝一声。不过他的刀光比声音还快,换言之人人先看见刀光闪至后才听见喝声。
只见沈神通上半身已经向后仰弯,这种姿势一望而知乃是被又快又利的宝刀迫成的。因此所有的人忽然一齐泛起相同想法:“啊呀,沈神通输了!”
岩岛健的刀法快得当真可以“斩风”,只在这一瞬间,斩劈了十刀。
斩出第十一刀之时,岩岛健那雄健身躯已经向前上方跃起,因为沈神通双脚虽然没有稍动,但身子向后仰弯姿势自然使双方距离拉长。因此岩岛健重心必须向前移动,也因此岩岛健腾身扑跃闪电般越过沈神通头顶。
他们的动作招式虽然快得难以形容,可是在场差不多都是一流高手,故此仍然看得非常清楚。正因为能看得清楚,于是岩岛健第十一刀开山裂石一击砍断了沈神通的金鍊,登时使人泛起空气凝结时间停顿之感。
第十二刀将会出现怎样的景象已经连想都不必想了,唯一不知的只是沈神通那颗聪明脑袋会滚到谁的前面而已。
高手决斗一旦分出胜败,绝大多数便是分出生死之时,所以必定会有极惨烈气氛。另一方面观战的如果也是高手,那就更能够感觉体会得出这种惨烈味道了。
崔家双姝好想闭上眼睛不看。她们当然不是害怕看见杀人场面的娇弱女子,事实上她们也敢亲手杀人,只不过既然沈神通已等如同一阵线的朋友,而且他既有风度又潇洒,再加上智慧风趣,实在是令女孩子暗暗倾心的人物。如果这样一个男人的脑袋滚到你脚尖前,你会有甚么感想呢?
可是岩岛健出刀之快,竟然使人连闭上眼睛的时间都没有。他身躯仅仅飞越过沈神通少许,第十二刀已经反手砍到沈神通后颈偏左之处。
人人都不眨眼也有好处,因为大家都看见沈神通也是同一时间反手扔出金鍊。他的金鍊原本很长,但现在只賸下两尺左右,所以如果不脱手扔出,根本沾不到在他脑后空中的敌人,更不要说击中要害了。
事实上沈神通扔出的金鍊虽然刚劲如短棍迅疾如闪电,可是方位似乎略略偏低和偏斜,所以如果这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打法,那就是差以毫厘谬以千里了。
幸而沈神通脑袋真的极之聪明,故此岩岛健“悲魔之刀”刚刚闪泛出极强烈又奇异光芒,使得人人皆见那闪耀精芒中出现两大滴泪珠之时,却又忽然光消泪散。那是因为沈神通左后颈出现一支短棒,悲魔之刀必须先砍断这支短棒才能够砍断沈神通颈脖。由于悲魔之刀虽然能斩断五金之精铸炼的金鍊,却不能斩断这根黑黝黝的短棒,反而刀棒相触时爆射出一片眩目五彩光芒。
总之沈神通不但颈子没断脑袋没掉,反而挺直身子之后,徐徐转身瞧看岩岛健。
原来现在却是岩岛健问题严重之至,因为他第十二刀不但不能斩杀敌人,竟然还由于四肢麻掉一下而震歪了身形,这么一来刚好让要害碰上沈神通扔出的金鍊。那条金鍊上布满内家真力,简直就像被真的金属短棍撞戳于大穴上。
所以岩岛健落地时虽然还能够保持垂直姿势,双脚先碰到地面,可是他根本身在空中就已经魂归天国,所以连维持站立一下的姿势都办不到就跌倒了。
如果岩岛健知道那根黑色短棒就是神手帮三宝之一“电棒”,他大概就死得没有甚么疑惑不满了,因为“电棒”就是具有强烈电流那样的棒子,凡是使用金属兵刃碰到电棒就会像触电似的全身麻痺一下。
在平时触一下电,只要不是高压电,实在没有甚么关系。可是当此兔起鹘落生死一发的凶险决战之时,触这一下电就变成大得无可再大的问题了。
沈神通过去拾起宝刀以及刀鞘,左手电棒在岩岛健身上碰触一下,就像你要引起一个人注意以便向他说话的动作一样。
“岩岛健,其实这根连宝刀也斩不断的棒子,才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三种情况,可惜你自作聪明,根本不让我讲完。”
“悲魔之刀”归鞘之后,宽敞轩堂内气温马上恢复正常,同时陶正直跟着也正常了。
沈神通的金鍊虽然已毁断,但他聪明脑袋幸而还在颈子上,并且还得到一把宝刀。这次险恶交易自然算得是有赚而不是赔本。
他本该最先向金算盘说话,就算不是金算盘,也应该是陶正直才对,但沈神通偏偏不是。他最先讲话的对象竟是会津简一:“会津君,我这一场赢得公平不公平?”
会津简一颔首道:“公平。你虽然利用别的方法偷去了他的暗器,但事先你已经告诉他。何况忍者所用的忍术和暗器,以我的看法并不光明磊落,总是属于诡邪门道。”
在东瀛本土无数真正武士都有会津这种想法。忍者虽是使人惊惧,却总不能使人尊敬。
沈神通道:“会津君,你果然是真正武士,怪不得我去拾刀时,你根本没有丝毫留难我阻止我的意思。既然你和刘双痕他们之战定在明天,那么,我希望你暂时不要介入我的事情里面。”
会津简一极之爽快,大声道:“可以,但如果过了明天而我还活着话,我仍然要找你替岩岛健报仇。”
沈神通笑容有点苦涩。因为虽然会津简一之约已经是将来之事,但问题是这种江湖仇杀就是具有这种纠缠不休的特性。遥望前途,几时才可以完全摆脱“仇杀”呢?
当然,沈神通绝对不是害怕,只不过看穿看透江湖中的人生,所以涌起了厌倦乏味的苦涩。可惜他还不能放下担子,也不能够摆脱责任。假如可以的话,大概要他爬着离开野趣园他也肯干的。
金算盘从矮屏风后走出,他面貌身材都没有变化,然而他硬是看来没有从前那么有风度。从前的潇洒味道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望住沈神通的目光暴戾锐利:“沈神通,你的女人我交不出来。我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何会失踪的!”
陶正直面色变得最厉害,因为如果沈神通相信金算盘,那么他要找麻烦的人第一个自然就是代表“何同”的人了。
其实他内心并不是很怕麻烦也不是很怕沈神通。陶正直这个人连“血剑”“刀王”等一流的高手都敢碰(虽然使的是暗算手段,但胆色仍是非同小可),当然决非胆小懦弱之辈。只不过他向来装惯孙子,做惯了卑恭懦情动作,所以习惯成自然,马上就表现出恐惧害怕。
沈神通可能看见,但亦可能没有看见,不过李红儿却瞧得清楚。她为人似乎有点死心眼,由于早先沈神通交待过她密切注意陶正直,所以直到现在她只要有空就一定“注意”他。
李红儿碰碰崔家姊妹,只呶起嘴唇示意。崔怜花立刻发现并且立刻怒声叫道:“一定是他捣的鬼。”她遥遥指住陶正直:“要不然他何须那么害怕?”
金算盘头也不回,厉声道:“陶正直,你是何同代表,是不是不看好岩岛健,所以赶快暗中又把姓马的女人劫去?”
陶正直举起双手作出表示投降姿势:“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做这种事。”
崔怜花怒声道:“你有个屁良心?”
金算盘接口道:“如果你没有做,为何一听见人失踪了就变颜变色?”
陶正直哀鸣似地分辩:“我一听就感到麻烦必定会落在我头上。别人我或者还惹得起,但金老板你再加上沈神通,我怎能不惊?”
自古以来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是这话对金算盘好像不怎么管用。金算盘声音仍然维持着那极其凶戾狠厉味道:“陶正直,吕夫人老早劝我杀你,你知不知道为甚么?”
陶正直这回的惊讶大概是出自真心了。他用力摇头:“不知道,为甚么?她为何劝你?她觉得我这个人很不顺眼?我一共跟她才不过讲了十几句话,她有甚么理由想杀死我?”
现在情势忽变,那是因为忽然扯上吕夫人而产生不少使大家都感到兴趣的疑问。
金算盘道:“正因为你跟她见过两次面之多,但话说得那么少,而且居然没有在她面前失态,所以她要杀你。”
陶正直的苦笑大概也是真的:“她就算生气,也不该叫你对付我呀!难道连你也认为我应该失态?连你也允许我希望我对吕夫人做出不礼貌的事?”这世上男人对女人做出很不礼貌的事,自然不外有关“性”这一种了。
“我希望怎样是另一回事,但吕夫人觉得没有面子觉得很耻辱又是另一回事。”金算盘渐渐比较没有那么浮躁凶戾了。他又说:“你如果被人侮辱,你心里怎样想?你会不会有报复念头?”
陶正直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样子,答道:“当然会啦,但她怎可以叫你报复?”
金算盘道:“她可以叫我求我,但我也可以不答应,对不对?请问我杀了你没有呢?”
陶正直道:“当然没有,可是你现在提起这些事干甚么?”
金算盘道:“因为吕夫人说过,凡是她施展小幻天派秘传神功时,若有男人能够无动于衷,这个男人不是大忠大烈就是大奸大恶之士。陶正直,你总不至于自认是大忠大烈之士吧?”
这句话陶正直心中可以承认,但口中却不便回答,或者没有旁人在场的话,他有可能承认的。现在自是不便亲口承认,所以他避重就轻,问道:“所以她就要你杀我?我是好人也好,坏人也好,好像不碍着她的事?她为甚么管那么多闲事?”
金算盘冷冷道:“这正是最重要的一句话。她预测你会弄出很多诡谋古怪,包括姓马的女人在内,看来已证明她看法不错。黑夜神社不少高手已经不知不觉中遭了你的毒手,所以他们今日一败涂地。”
会津简一听了这话,翻翻滚滚涌出杀气,远远就使陶正直感觉到。这时他真的相当惊惧了,假如金算盘沈神通加上会津简一这三路人马联手的话,只怕今日难逃一死,而且死无葬身之地,因为这三大高手以及其他一些手下一齐出手,他陶正直大概免不了会被剁成几十块。如果他已经死了,就算尸身剁成一百块也没有一点关系。但问题是他还未死,所以就有很大关系了。
也因此他必须以出奇制胜手段,使三路人马不会联手对付自己才行。幸好他脑袋之聪明不亚于沈神通(这是保存脑袋最重要最可靠的保证),当下已有了对策。对陶正直来说,这是生死一发性命交关的大事,所以他的对策马上就施展而不是收藏在脑子里。
他所想出的对策老实说除了他陶正直之外别人万万想不出,就算想得出相信也一定不能付诸行动。
那是因为他第一步就是从矮屏风后走出去。这本是很勇敢的行动,可惜第二步却变成矮了半截的人,原来陶正直居然当众向会津简一跪下。
自古以来有数不清的人下跪哀求饶命,可是情况绝对不同。你若是要任何人跪下求饶,起码具有必能杀他的权力或能力,其次他至少有万一希望才肯下跪。如果保证他不论怎样都非死不可,恐怕谁也不愿自动下跪的。
人人都为之愣住,包括会津简一亦不例外。故此会津那股暴烈强大的杀气一时消失了一大半还不止。
“会津君,我知道你非常生气非常愤怒。”陶正直大声说,声音既清晰而又冷静。这种声调极不配合他跪下的动作,所以令人觉得诡奇可疑。
陶正直又说:“如果我有本事在无声无息中加害了贵社一级杀手多人,我请问你,在我们之间这一段距离,我能不能也设下埋伏?如果有埋伏,你还能够杀死我?”
高手决斗的场面就有这点好处,有许多情况不必逐一解释说明。例如刚才以会津简一摆出的凌厉态势,铁定是一出手就有如犀牛一样持矛冲刺,这种凶猛冲刺方式当然要步步脚踏实地,所以若是地上忽然出现一个坑洞,或者另有其他古怪,试问会津简一怎能一鼓作气杀死陶正直呢?
陶正直的确问得有理。会津简一不觉又怔一下,搔搔头皮才道:“当然杀不死你。”
“那么你和我若是迅即同归于尽,谁的益处最大?”
会津又搔搔头皮,然后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他虽然回答不出,却敢保证得益之人不是金算盘就是沈神通,因为既然他和陶正直都死了,死人还会有甚么得益可言?故此得益者当然就是还活在世上的人。
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注视着陶正直,也很显然由于陶正直还跪地未起,所以人人都禁不住露出对他鄙视轻蔑的神情。
但仍然有一个人的眼光没有被陶正直吸引住,这个人就是沈神通,他极隐秘小心地运足眼神查看地面。
可是由陶正直到会津简一之间的地面,完全没有异状,枣红色地砖平滑齐整,砖块之间连一道小隙缝都没有。
以沈神通的眼力和无比丰富经验,再加上有关这方面的专门学识,他实在没有看不出有否设下陷阱埋伏之理。除非根本没有,那当然看不出了。
然而陶正直若是没有古怪,他何以当众跪下?跪一下还不打紧还可以说得过去,但为何一直跪着不起身?
沈神通只是从旁推测观察而已,因为目前的主角仍然是会津和陶正直。那会津简一用不屑一顾的冷笑声表示心中不满,接着长啸一声,啸声未歇,宏敞明亮的轩门已出现两个全身黑衣劲装壮汉。他们身材不高,却极之结实健壮,两腮下巴虽是剃刮过,仍然一片青黑色。从他们样貌看来,很可能是兄弟。
最应该惊恐畏惧的人,自是非陶正直莫属,因为一个会津看来已不好应付,何况忽又增加了两名高手?尤其是这两人兵器都一式一样,左手一面狭长盾牌,右手一支马牙刺。那马牙刺两边都是倒勾锋刃,形状可怖。任何人若是被这对兄弟堵住,外加会津简一铁矛一冲,大概已不必希望还能够活下去。
不过世事实在难料得很,因为震惊的人居然不是陶正直而是崔家姊妹。她们必定已看出这对兄弟的武功路数以及所用兵刃,正是恰好能够克制崔家花月楼阴柔的“多情箫”。所以如果明天之战她们的对手就是这对兄弟,情况定然极之严重糟糕。
这对兄弟姓蒲生,本来各自另有名字,不过,既然他们是兄弟,所以同伴们都很简略称哥哥为太郎,弟弟称之为次郎。
蒲生兄弟姿势凶猛如虎豹,眼睛则锐利如鹰隼。他们的目标无疑是还跪在地上的陶正直,这一点从他们看也不看旁人一眼便可得知。
这对兄弟必定极凶悍极难应付,每个人心中都这样想。这是因为“武功”跟“文章”一样,到达某一水准境界,外表总有征象。文的方面必定有清秀斯文的书卷气,武的方面则是不怒自威或者悍猛慑人的气势。
若以蒲生兄弟的气势看来,任何人都不敢认为他们武功弱于金算盘沈神通,所以陶正直在这三大高手联手夹攻之下,其实就等如被金算盘沈神通以及会津简一围攻一样。
陶正直以可怜兮兮姿态站起来,摊开双手向沈神通道:“沈哥,我好像已陷入四面楚歌的恶劣形势中,我希望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人总还是有一点点用处的。”
“沈哥”的称谓就是要沈神通记起何同。如果陶正直被当场杀死,何同的下落自然难找之至,沈神通对何同的胃口当然大过陶正直百倍。所以陶正直好像很笃定,沈神通绝对跳不出手心,除非他已不想抓到何同。
沈神通向来清癯严肃面庞上,居然浮现出笑容,声音也很温和:“你外号叫做‘人面兽心’。你只有一种好处,那就是害人。如果我有仇人,我一定请你去害他。”他的声音稍稍停歇,目光却出人意外飞快扫瞥金算盘一眼,刚好看见他出现惊讶寻思的神情。
现在一切已无疑惑了。因为根本上这许许多多的仇杀风波,表面上是金算盘被吕夫人(吕素情)以艳色魅力迫使不得不如此做,但其实连吕素情也不过是傀儡,她被金算盘玩弄于股掌上却丝毫不曾觉察。根本就是金算盘的变态心理已趋于疯狂,根本就是他需要奇异的刺激。
正因为金算盘已变成这种可怕的人,故此当他听见陶正直的唯一好处就是用来害死仇人,他立刻情不自禁想到要收买利用陶正直。
沈神通几句话达到第一个目的(观察金算盘反应)之后,立刻又道:“可是如果我请你去害死一个仇人,但你为人善恶不分,亲疏也不分,所以你居然先把我害死了,就算后来你仍然害死我的仇人,但那时对我又有甚么用处呢?”
金算盘一听面色立刻变回原状,也就是不再打算收买利用陶正直。因为金算盘虽然近于疯狂,却不是已经疯狂,所以利害得失他仍然计算得极之清楚。
当然他的表情没有逃过沈神通眼睛。沈神通又道:“陶正直,我并没有很多仇人,甚至连金云桥虽然交不出我的女人,但我另有办法解决,所以他也算不上是仇人。”
“总而言之,你对我并无用处,只是相反现在有不少人把你当为仇人,他们觉得上上之策莫如先杀死你,这样既可以报仇泄恨,又可以除去未来祸患。为了别人着想……”他声音虽歇,却举起一只手,表示他只不过休息一下,但还有话要说:“我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帮你,我意思只是说除了现在要对付你的三位之外……啊,当然还有金云桥亦要除外。他是主人,我应该尊重他。但以我猜想,金云桥大概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金算盘话声立即升起接上:“沈神通,你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此地除了会津先生以及蒲生兄弟,还有你我二人也加上之外,还会有谁向陶正直出手?难道春风花月楼的人有可能出手么?”
他也学沈神通一样举手表示话未说完,所以没有人插口或行动。
“沈神通这些话根本就不大合理。但沈神通决不是那种思路不清的人,我这句话大概天下没有人敢驳斥的,因此沈神通必定有某种理由,这一点只看陶正直表情变化就知道了。”
所谓陶正直的“表情”就是当沈神通宣布不帮他之时,他好像毫不意外。但后来沈神通表示有限度帮忙,他反而现出古怪的惊疑神色。
照道理说,陶正直得不到沈神通帮助,应当惊惧,而获得沈神通帮助,虽然是有限度的,但也应欣然才对。何以陶正直的反应竟然是掉转相反的呢?整件事令人最感疑惑最感兴趣正是这一点。
看来沈神通和陶正直都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所以金算盘只好冷笑一声,道:“好,咱们再看下去,也许让事实解释更好。”
他这话即使不是下令,至少也是攻击的强烈暗示。
会津简一持矛低吼,蒲生兄弟马上跨步入轩。他们兄弟彼此相距五尺左右,“哧哧”脚步声沉重缓慢,却十分整齐划一。
这阵步声加上他们兄弟骠猛神态,形成极强大坚凝节奏。当然另一方向会津简一杀气重重涌出,也是助长蒲生兄弟气势原因之一。
这来自东瀛的黑夜神社三大高手,看来一身武功造诣实是非同小可。其实当中随便挑出一个,也一定足以使任何武林名家高手觉得极难应付,陶正直自然亦不例外。所以绝大多数人心中都泛现整个轩堂的地形和建筑格式,猜测陶正直应该用甚么身法甚么路线逃走?
逃走乃是不敌时唯一最上算方法,当然还可以不顾生死使出同归于尽的搏命打法,能拚掉一个敌人就算一个。可是陶正直这个人无论从正面看从侧面看,都没有一点点像是胆敢拚命的人。所以他除了逃走还有甚么法子可想?
不过大家又发现会津简一蒲生兄弟的合围阵势极之严密,看来陶正直除非有地行之术,才可以从地底安然遁逃,否则就算背上忽然长出一对翅膀,恐怕也很难飞掉。因此大家对陶正直情况非常悲观,除非陶正直能变成一只穿山甲,才有不必接战便遁出重围的希望。
会津简一的步声也融汇于蒲生兄弟步声中,一时节奏更见鲜明,气势更见强大。
那划一齐整的步声,其实就等如两军交锋能够摧裂肝胆的战鼓声。如果你居然有本事将敌方大军中无数鼓手突然一齐杀死,敌军定然立刻阵脚大乱不战自败,只不过自古以来,所以战史中好像没有这种例子。
但现在那阵步声却忽然紊乱,于是立刻出现奇怪情形。
步声紊乱的原因是最左边的蒲生太郎忽然加快多走了小半步,本来这也不算甚么。但正当他们三人所有心灵肉体力量全投入雄浑节奏中,而节奏却忽然扰乱,就变成极之糟糕麻烦的大事了。
首先至少另外两人必须查看蒲生太郎发生甚么事。其次心神亦因节奏之乱而乱,那本来强大得可以压死敌人的气势霎时冰消瓦解。
而第三点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陶正直突然掣剑出鞘,连人带剑化为一道眩人眼目精芒如闪电飞出。他攻击对象不蒲生太郎而是次郎。蒲生次郎正是弱点,因为他当然会比会津简一更关心蒲生太郎的情形,所以那时心神最分散的便是他了。
因此他成为弱点极是合情合理,而陶正直一出手就攻击他也显示陶正直早已预料有这种情况发生。由此可知,陶正直都算得很准确很有效。
所以蒲生次郎虽是盾牌马牙刺一齐施展封架,但是陶正直却一剑就斩断他右臂,登时血光四溅。陶正直第二剑化为“丹凤点头”之式,剑尖“叮”一声刺中盾牌。
蒲生次郎的盾牌丝毫无损,但敌人剑尖却透出一股内家真力,那强大推涌的劲道好像要把他推出轩外。
蒲生次郎这瞬间一心数用。第一点是断臂形成的剧痛,使他知道右手已经完蛋。第二点是沉重马牙刺落在砖地上清脆却又可怕的声音。第三点是感到敌人要一剑把他推出轩外。
断臂固然可悲,兵刃坠地声亦使人心魂皆颤,但比起被敌人一剑推出轩外之耻辱,前二者好像又不算甚么事了。作为一个武士,可以受伤可以死亡,却绝不能忍受耻辱。此一观念在蒲生次郎来说,那是有如富士山一样绝不动摇。
故此他唯一反应就是运集全身一切所能动用的力量,抗拒敌人内力。
陶正直剑上内力源源透出。这股内力虽是受到强大抗拒,但似乎别有妙用,因为蒲生次郎断了的手臂伤口,鲜血好像箭一样激射出来,起码喷出六七尺远才洒布地上。
巨大的轩堂内忽然十分静寂,那鲜红的颜色和扑鼻血腥味虽然惨厉可怕,却还远远比不上蒲生次郎宁死不退之悲烈气氛。人人都为之心房收缩,也暗暗替蒲生次郎用力,也在心里大叫蒲生次郎加油。
虽然无论你暗中用了多少气力,无论你心中怎样大叫鼓励,对于蒲生次郎当然全无实质帮助,但人们往往就是这样子情不自禁耗费许多气力。
蒲生次郎忽然感到眼前景物模糊,而心里富士山那白皑皑峰顶亦好像比任何时候离得更为遥远,此生恐怕已永远没有机会再看见它了。
唉,那美丽幽寂的故乡,那芬芳甜蜜的国土。我竟然不能死在你怀抱里……唉,还有许多熟悉可爱的脸庞,无数欢笑梦想和壮志,一切都有如灰烬有如尘土了……但我为了这一切,却只能向前仆倒而决不能后退……
他果然没有后退,连半步也没有退,奋尽余力冲退敌人最后一波推涌压力之后,蒲生次郎身子向前仆跌,便再也不会动弹。
陶正直退后几步,甚至连他这种人也忍不住叹道:“好汉子,真是一条好汉子。”
大家都很同意他的话,所以全无非议反对声音。
会津简一的眼光跳到蒲生太郎那边,只见他已经蹲坐在地上,面色又青又紫。在他身躯稍后处的地面上,有块一尺见方的红砖的四边缝隙中,每边都突出小针。
看了这些小针,谁都猜想得出那是陶正直的杰作。蒲生太郎自是踏中小针而至于步代错乱,也因此使他弟弟身亡而成为败局。很可能这些小针都淬有剧毒吧?所以蒲生太郎才会变成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