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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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金丝雀和一群猫

(一)

繁星,明月,晚风温暖而干燥。

中原标准的好天气。

车窗开着,道旁的树木飞一般往后倒退,马车奔得很急。

田思思就像是一只已被关了十几年,刚飞出笼子的金丝雀,飞得离笼子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在她身上,她兴奋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从窗子里探出头,看到天上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她立刻兴奋得叫了起来,就像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月亮一样,不停地叫着道:“你看,你看这月亮,美不美?”

田心道:“美,美极了。”

田思思道:“江南的月亮一定比这里更美,说不定还圆得多。”

田心眨着眼,道:“江南的月亮难道和这里的不是同一个?”

田思思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这人简直连一点诗意都没有。”

田心凝注着窗外的夜色,缓缓道:“我倒不想写诗,我只想写部书。”

田思思道:“写书?什么样的书?”

田心道:“就像西游记弹词那样的闲书,连书名我都已想出来了。”

田思思笑道:“想不到我们的小噘嘴还是女才子,你想的是什么书名,快告诉我。”

田心道:“大小姐南游记。”

田思思道:“大小姐南游记?你……你难道是想写我?”

田心道:“不错,大小姐就是你,南游记就是写我们这一路上发生的事。”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接着道:“我想,我们这一路上一定会遇见很多很多有趣的人,发生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我若能全都写下来,让别人看看我们的遭遇,那一定更有趣。”

田思思的兴趣也被引起来了,拍手道:“好主意,只要你真能写,写得好,这本书将来说不定比西游记还出名。”

她忽又正色道:“可是你绝不能用我们的真名字,免得爹爹看了生气。”

田心眼珠子转动着道:“那么我用什么名字呢……西游记写的是唐僧,我总不能把小姐你写成尼姑呀?”

田思思笑啐道:“我若是唐僧,你就是孙悟空,我若是尼姑,你就是母猴子。”

她吃吃地笑着,又道:“猴子的嘴岂非也都是噘着的。”

田心的嘴果然又噘起来了,道:“孙猴子倒没关系,但唐僧却得小心些。”

田思思道:“小心什么?”

田心道:“小心被人吃了你这身唐僧肉。”

田思思跳起来要去拧她的嘴,忽又坐下来,皱起眉,道:“糟了,糟极了。”

田心也紧张起来,道:“什么事?”

田思思涨红了脸,附在她耳旁,悄悄道:“我刚才多喝了碗茶,现在涨得要命。”

田心又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咬着嘴唇,道:“这怎么办呢?总不能在车上……”

田思思道:“我还是忘了件大事,我们应该带个马桶出来的。”

田心实在忍不住,已笑弯了腰。

田思思恨恨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难道就从来不急?”

田心当然也有急的时候,当然也知道那种滋味多要命。

她也不忍再笑了,悄悄道:“路上反正没有人,又黑,不如叫车夫停下来,就在路旁的树林子里……”

田思思“啪”的轻轻给了她一巴掌,道:“小鬼,万一有人闯过来……”

田心道:“那没关系,我替你把风。”

田思思拼命摇头,道:“不行,一千一万个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田心叹了口气,道:“不行那就没法子了,只好憋着点吧。”

田思思已憋得满脸通红。

这种事你不去想还好,越想越急,越想越要命。

田思思忽然大叫,道:“赶车的,你停一停。”

田心掩口笑道:“原来我们的大小姐也有改变主意的时候。”

田思思狠狠瞪了她一眼,忽又道:“我正好也有话要吩咐赶车的。”

田心道:“什么话?”

田思思摇着头,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总没有大人仔细。”

车一停下,她就跳了下去,大声道:“赶车的,你过来,我有话说。”

赶车的慢吞吞跳下车,慢吞吞的走过来,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田思思觉得很满意,她这次行动很秘密,当然希望赶车的越呆越好,呆子很少会发现别人的秘密。

但她还是不太放心,还是要问个清楚。因为她的确是个很有脑筋,而且脑筋很周密的人。

所以她就问道:“你认不认得我们?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赶车的直着眼摇头道:“不认得,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知道我们刚刚是从什么地方走过来的?”

赶车的道:“俺又不是呆子,怎么会不知道?”

田思思已有点紧张,道:“你知道?”

赶车的道:“当然是从门里面走出来的。”

田思思暗中松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家的门?”

赶车的道:“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赶车的道:“不知道。”

田思思眼珠子一转,忽又问道:“你看我们是男的还是女的?”

赶车的笑了,露出一口黄板牙,道:“两位若是女的,俺岂非也变成母的了。”

田思思也笑了,觉得更满意,道:“我们想到附近走走,你在这里等着,不能走开。”

赶车的笑道:“两位车钱还没有付,杀了俺,俺也不走。”

田思思点点头道:“对,走了就没车钱,不走就有赏。”

赶车的从腰带上抽出旱烟,索性坐在地上抽起烟来。

田思思这才觉得完全放心,一放心,立刻就又想到那件事了。

一想到那件事,就片刻再也忍耐不得,拉着田心就往树林子钻。

树林里并不太暗,但的确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田心悄声道:“就在这里吧,没有人看车,我们不能走得太远。”

田思思道:“不行,这里不行,那赶车的是个呆子,用不着担心他。”

每个人都认为越暗的地方越安全,这也是人们心理上的弱点。

田思思找了个最暗的地方,悄悄道:“你留意看着,一有人来就叫。”

田心不说话,吃吃的笑。

田思思瞪眼道:“小鬼,笑什么,没有见过人小便吗?”

田心笑道:“我不是笑这个,只不过在想,这里虽不会有人来,但万一有条蛇……”

田思思跳起来,脸都吓白了,跳过去想找个东西塞她的嘴。

田心告饶,田思思不依,两个人又叫又笑又吵又闹,树林外的车辆马嘶声。她们一点也没听到。

等她们吵完了,走出树林,那赶车的“呆子”早已连人带车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田思思怔住。

田心也怔住。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着你,怔了很久,田心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把人家当做呆子,却不知人家也把我们当呆子,我们是真呆,人家却是假呆。”

田思思咬着牙,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田心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田思思道:“无论怎么办,我绝不会回家。”

她忽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我的首饰带出来?”

田心点点头。

田思思跺脚道:“我们刚才若将那个小包袱带下车来就好了。”

田心忽然从背后拿出了个包袱,道:“你看这是什么?”

田思思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小噘嘴是个鬼灵精。”

田心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总不如大人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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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并不黑,有星有月。

两个人逍遥自在地走着,就好像在闲逛似的,方才满肚子的怒气,现在好像早就忘了。

田思思笑道:“东西丢了,反倒轻松愉快。”

田心眨着眼,道:“你不怕盖那些臭男人盖过的被了?”

田思思道:“怕什么,最多买床新的就是,我那床被反正也是买来的。”

田心忍不住笑道:“我们这位大小姐虽然脾气有点怪,总算还想得开,只不过又有点健忘而已,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一转头就忘了。”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忽又皱眉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田心道:“什么事?”

田思思道:“那赶车的还没拿车钱,怎么肯走呢?”

田心又怔住,怔了半天,才点着头道:“是呀,这点我怎么没想到呢?”

田思思忽又“啪”地轻轻给了她一巴掌,道:“小呆子,他当然知道我们车上的东西很值钱,就算买辆车也足足有余。”

田心道:“哎呀,小姐你真是个天才,居然连这么复杂的问题都想得通,我真佩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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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毕竟是大小姐。

大小姐的想法有时不但要人啼笑皆非,而且还得流鼻涕。

(二)

天亮了。

鸡在叫,她们的肚子也在叫。

田思思喃喃道:“奇怪,一个人的肚子为什么会‘咕咕’的响呢?”

田心道:“肚子饿了就会响。”

田思思道:“为什么肚子饿了就会响?”

田心没法子回答了,大小姐问的话,常常都叫人没法子回答。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一个人肚子饿了会这么难受。”

田心道:“你从来没饿过?”

田思思道:“有几次我中饭不想吃,到了下午,就觉得已经快饿疯了。现在我才知道,那时候根本不算是饿。”

田心笑道:“你不是总在说,一个人活在世上,什么样的滋味都要尝尝吗?”

田思思道:“但饿的滋味我已经尝够了,现在我只想吃一块四四方方红里透亮,用文火炖得烂烂的红烧肉。”

田心道:“那么你只好回家去吃吧。”

田思思道:“外面连红烧肉都没得买?”

田心道:“至少现在没有,这时候饭馆都还没有开门。”

她想了想,又道:“听说有种茶馆是早上就开门的,也有吃的东西卖,这种茶馆大多数开在菜市附近。”

田思思拍手笑道:“好极了,我早就想到菜市去瞧瞧了,还有茶馆,听说江湖中有很多事,都是在茶馆里发生的。”

田心道:“不错,那种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骗子更多。”

田思思笑了,道:“只要我们稍微提防着些,有谁能骗得到我们?我们不去骗人家,已经算不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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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里当然有菜市,菜市旁当然有茶馆,茶馆里当然有各色各样的人,流氓和骗子当然不少。

大肉面是用海碗装的,寸把宽的刀削面,汤里带着厚厚的一层油,一块肉足足有五六两。

在这种地方吃东西,讲究的是经济实惠,味道好不好,根本就没有人计较。

这种面平日大小姐连筷子都不会去碰的,但今天她一口气就吃了大半碗,连那块肉都报销得干干净净。

田心瞅着她,忍不住笑道:“这碗和筷子都是臭男人吃过的,你怎么也敢用?”

田思思怔了怔,失笑道:“我忘了,原来一个人肚子饿了时,什么事都会忘的。”

她放下筷子,才发现茶馆里每个人都在瞪大了眼睛瞧着她们,好像拿她们当做什么怪物似的。

田思思摸了摸脸,悄悄的说道:“我脸上是不是很脏?”

田心道:“一点也不脏呀。”

田思思道:“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老是穷瞪着我?”

田心笑道:“也许他们是想替女儿找女婿吧。”

她手里始终紧紧抓住那包袱,就连吃面的时候手都不肯松开。

田思思忽然道:“松开手,把包袱放在桌上。”

田心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出门在外,千万要记住“财不可露白”,你这样紧紧地抓着,别人一看就知道包袱里是很值钱的东西,少不了就要来打主意了,你若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别人才不会注意。”

田心抿嘴吃吃笑道:“想不到小姐居然还是个老江湖。”

田思思瞪眼道:“谁是小姐?”

田心道:“是少爷。”

她刚把包袱放在桌上,就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向她们拱了拱手,道:“两位早。”

这人外相并不高明,甚至有点獐头鼠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田思思本不想理他的,但为了要表现“老江湖”的风度,也站起来拱了拱手,道:“早。”

这人居然就坐了下来,笑道:“看样子两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吧?”

田思思淡淡道:“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城里什么地方我都熟得很。”

这人道:“兄台既然也是外面跑动的,想必认得城里的赵老大赵大哥。”

听他的口气,这位赵大哥在城里显然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若不认得这种人,就不是老江湖了。

田思思道:“谈不上很熟,只不过同桌吃了几次饭而已。”

这人立刻笑道:“这么样说来,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在下铁胳膊,也是赵老大的小兄弟。”

他忽然压低语声,道:“既然是一家人,有句话我就不能不说。”

田思思道:“只管说。”

铁胳膊道:“这地方杂得很,什么样的坏人都有,两位这包袱里若有值钱的东西,还是小心些好。”

田心刚想伸手去抓包袱,田思思就瞪了她一眼,淡淡道:“这包袱里也不过只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而已,用不着小心。”

铁胳膊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道:“在下是一番好意,两位……”

他忽然一把抢过包袱,掉头就跑。

田思思冷笑,看这人腿上的功夫,就算让他先跑五十尺,她照样一纵身就能将他抓回来。

大小姐并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人,有一次在锦绣山庄的武场里,她三五招就将京城一位很有名的镖头打躺下了。

据那位镖头说,田大小姐的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等一的身手,就连江南最有名的女侠“玉兰花”都未必比得上。

只可惜这次大小姐还没机会露一手,铁胳膊还没有跑出门,就被一条威风凛凛,脸上带着条刀疤的大汉挡住,伸手就给了他个大耳光,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

铁胳膊非但不敢还手,连哼都不敢哼,手抚着脸,垂着头,乖乖地就把包袱送了回来。

那大汉也走过来,抱拳道:“俺姓赵,这是俺的小兄弟,这两天穷疯了,所以才做出这种丢人的事,两位要打要罚,但凭尊便。”

田思思觉得这人不但很够江湖义气,而且气派也不错,展颜笑道:“多谢朋友相助,东西既然没有丢,也就算了,兄台何必再提?”

那大汉这才瞪了铁胳膊一眼,道:“既然如此,还不快谢谢这位公子的高义。”

田思思忽又道:“兄台既然姓赵,莫非就是城里的赵大哥?”

大汉道:“不敢当。”

田思思道:“久仰大名,快请坐下。”

赵老大挥挥手,道:“这桌上的账俺付了。”

田思思道:“那怎么行,这次一定由我作东。”

她抓过包袱,想掏银子付账,掏出来的却是只镶满了珍珠的珠花蝴蝶——这包袱里根本就没有银子。

赵老大的眼睛立刻发直,突也压低声音,道:“这种东西不能拿来付账的,兄弟你若是等着银子用,大哥我可以带你去换,价钱包保公道。”

他拍了拍胸脯,又道:“不是俺吹牛,城里的人绝没有一个敢要赵老大的朋友吃亏的。”

田思思迟疑着,正想说“好”,忽然又看到一个长衫佩剑的中年人走过来,瞪着赵老大,沉着脸道:“刀疤老六,是不是又想打着我的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了?”

这赵老大立刻站起来,躬身陪笑道:“小的不敢,赵大爷你好……”

话未说完,已一溜烟逃得踪影不见。

田思思看得眼睛发直,还没有弄懂这是怎么回事.这长衫佩剑的中年人已向她们拱拱手,道:“在下姓赵,草字劳达,蒙城里的朋友抬爱,称我一声老大,其实我是万万当不起的!”

田思思这才明白了,原来这人才是真的赵老大,刚才那人是冒牌的。

赵老大道:“刀疤老六是城里有名的骗子,时常假冒我的名在外面行骗,两位方才只怕险些就要上了他的当了。”

田思思的脸红了红,道:“但方才在下的包袱被人抢走,的确是他夺回来的。”

赵老大笑了,道:“那铁胳膊本是和他串通好了的,故意演出这出戏,好教两位信任他,他才好向两位下手行骗。”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无论谁都可看出,两位目中神光充足,身手必定不弱,凭铁胳膊那点本事,怎么逃得出两位手掌?”

田思思暗中叹了口气,这才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但她心里又不禁觉得很高兴,忍不住道:“你真能看得出我会武功?”

赵老大笑道:“非但会武功,而且还必定是位高手,所以在下才存心想结交两位这样的朋友,否则也未必会管这趟闲事。”

田思思心里觉得愉快极了,想到自己一出门就能结交这样的江湖好汉,立刻拱手道:“请,请坐,请坐下来说话。”

赵老大道:“这里太乱,不是说话之地,两位若不嫌弃,就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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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大的气派并不大,只不过占了一个大杂院里的两间小房子。房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和他的衣着显得有点不称。

田思思非但不觉得奇怪,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像赵老大这样的江湖好汉,就算有了银子,也是大把的拿出去结交朋友,当然绝不会留下来给自己享受。

像这样的人,当然也不会有家眷。

赵老大道:“两位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千万要在这里待两天,待我将城里的好朋友全都带来给两位引见引见。”

田思思大喜道:“好极了,小弟这次出门,就为的是想交朋友。”

田心忍不住插口道:“只不过这样岂非太麻烦赵大爷了么?”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道:“在赵大哥这样的人面前,咱们若太客气,反而显得不够朋友了。”

赵老大拊掌笑道:“对了,兄台果然是个豪爽的男儿,要这样才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豪爽男儿”、“好兄弟”,这两句话当真将田思思说得心花怒放。

就连赵老大这样的人都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装,还有谁看得出?

她忍不住暗暗佩服自己,好像天生就是出来闯江湖的材料,第一次扮男人就扮得如此惟肖惟妙。

赵老大又道:“兄弟,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对大哥说,对了,我还得去拿点银子来,给兄弟你带在身上,若有什么使用也方便些。”

田思思道:“不必了,我这里还有些首饰……”

她的脸红了红,立刻又接着道:“是我妹妹的首饰,还可以换点银子。”

赵老大正色道:“兄弟你这就不对了,刚说过不客气,怎么又客气起来?我这就去兑银子,带买酒,回来和兄弟你痛饮一场。”

他不等田思思说话,就走了出去,忽又回转头,从怀里摸出个钥匙,打开床边一个柜子,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在身上总不方便,就锁在这柜子里吧,咱们虽不怕别人打主意,能小心些总是小心些好。”

他事事都想得这么周到,把包袱锁在柜子里后,还把钥匙交给田心,又笑道:“这位小管家做事很仔细,钥匙就交给他保管吧。”

田思思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田心已赶紧将钥匙收了下来。等赵老大一出门,田心就忍不住悄悄道:“我看这赵老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田思思笑道:“你这小鬼疑心病倒真不小,人家将自己的屋子让给我们,又去拿银子给我们用,这样的好人哪里去找?”

田心道:“但我们的包袱……”

田思思道:“包袱就锁在这柜子里,钥匙就在你身上,你还不放心吗?”

田心噘起嘴,不说话了。

田思思也不理她,负手走了出去,才发现这院子里一共住着十来户人家,竹竿上晒满了各色各样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新的。

住在这里的人,家境显然都不太好。

现在还没到正午,有几个人正在院子那边练石锁,翻跟头,其中还有两个梳着辫子的大姑娘。

田思思知道这些人一定是走江湖,练把式卖艺的。

那边有个瞎了眼的老头子,正在拉胡琴,一个大姑娘垂头站在旁边,偷偷的在手里玩着几颗相思豆。

老头子当然是卖唱的.

大姑娘手里在玩相思豆,莫非也已动了春心?这几颗相思豆莫非是她的情人偷偷送给她的?

田思思不禁笑了。

大姑娘眼睛一瞟,向她翻了个白眼,又垂下头,把相思豆藏入怀里。

“这大姑娘莫非看上了我?不愿我知道她有情人,所以才将相思豆藏起来。”

田思思立刻不敢往那边看了,她虽然觉得有趣,却不想惹这种麻烦。

院子里有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正在用泥土堆城墙。

一个大肚子的少妇正在起火,眼睛都被烟呛红了,不停地流泪。看她的肚子,至少已有八九个月的身孕,孩子随时都可能生下来。

她婆婆还在旁边唠叨,说她懒,却又摸出块手帕去替她擦脸。

田思思心里充满了温暖。

她觉得这才是真真实实的人生。她从未如此接近过人生。

她忽然对那大肚子的少妇很羡慕——她虽然没有珠宝,没有首饰,没有从京城里带来的花粉,没有五钱银子一尺的缎子衣裙。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有爱,她生命中已有了新的生命。

“一个人若总是呆在后花园里,看云来云去,花开花落,她纵然有最好的享受,和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又有什么分别呢?”

田思思叹了口气,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有勇气逃出笼子。

她决心要把握住这机会,好好地享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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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已燃着,炉子上已烧了锅饭。

琴声已停止,那拉琴的老人正在抽着旱烟,大姑娘正在为他轻轻捶背。

田心忽然走出来,悄悄道:“赵老大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田思思道:“也许他手头并不方便,还得到处去张罗银子。”

田心道:“我只怕他溜了。”

田思思瞪眼道:“人家又没有骗走我们一文钱,为什么要溜?”

田心又噘起嘴,扭头走回屋子去。

锅里的饭渐渐熟了,饭香将一个黝黑的小伙子引了回来。

他满身都是汗,显然刚做过一上午的苦工。

那大肚子的少妇立刻迎上去,替他擦汗,小伙子轻轻拍了拍她肚子,在她耳旁悄悄说了句话,少妇给了她个白眼,小俩口子都笑了起来。

两条狗在院子里抢屎吃。

玩得满身是泥的孩子们,都已被母亲喊了回去打屁股。

赵老大还没有回来。

田思思正也觉得有些不耐烦了,田心忽然从屋子里冲出。

看她的样子,就好像被火烧着了尾巴似的,不停地跺脚道:“糟了,糟了……”

田思思皱眉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也急了么?这里有茅房呀。”

田心道:“不是……不是……我们的包袱……”

田思思道:“包袱不是锁在柜子里么?”

田心拼命摇头,道:“没有,柜子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田思思道:“胡说,我明明亲手将包袱放进去的。”

田心道:“现在却不见了,我刚才不放心,打开柜子一看才知道……”

田思思也急了,冲进屋子,柜子果然是空的。

包袱到哪里去了?难道它自己能长出翅膀从锁着的柜子里飞出去?

田心喘着气,道:“这柜子只有三面,墙上有个洞,赵老大一定是从外面的洞里将包袱偷了出去,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东西。”

田思思跺了跺脚,冲出去。

别的人都已回屋吃饭,只有那几个练石锁的小伙子还在院子里,从井里打水洗脸。

田思思冲过去,道:“赵老大呢?你们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小伙子面面相觑,道:“赵老大是谁?我们不认得他。”

田思思道:“就是住在那边屋里的人,是你们的邻居,你们怎么会不认得?”

小伙子道:“那两间屋子已空了半个月,今天早上才有人搬进来,只付了半个月的房钱,我们怎么会认得他是老几?”

田思思又怔住。

田心也怔住。

忽听一人道:“刚才好像有人在问赵大哥,是哪一位?”

这人刚从外面走过来,手里提着条鞭子,好像是个车把式。

田思思立刻迎上去,道:“是我在问,你认得他?”

这人点点头道:“当然认得,城里的人,只要是在外面跑动的,谁不认得赵老大?”

田思思大喜道:“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他?”

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道:“你们是……”

田思思道:“我们都是他的好朋友。”

这人立刻笑道:“既然是赵大哥的朋友,还有什么话说,快请上我的车,我拉你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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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一栋很破旧的屋子前停下,那车把式道:“赵大哥正陪一位从县城里来的兄弟喝酒,就在屋里,我还有事,不陪你们了。”

田思思连“谢”字都来不及说,就冲了进去。

她生怕又被赵老大溜了。

这位大小姐从来也没有如此生气过,发誓只要一见着赵老大,至少也得给他十七八个耳刮子。

屋子里果然有两个人在喝酒,一个脸色又黄又瘦,像是得了大病还没好,另一个却是条精神抖擞,满面虬髯的彪形大汉。

田思思大声道:“赵老大在哪里?快点叫他出来见我。”

那满面病容的人斜着眼瞟了瞟她,道:“你找赵老大干什么?”

田思思道:“当然有事,很要紧的事。”

这人拿起酒杯,喝了口酒,冷冷道:“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就是赵老大。”

田思思愕然道:“你是赵老大?我找的不是你。”

那虬髯大汉笑了,道:“赵老大只有这一个,附近八百里内找不出第二位来。”

田思思的脸一下子就变白了,难道那长衫佩剑的“赵老大”,也是个冒牌的假货?

那满面病容的人又喝了口酒,淡淡道:“看样子这位朋友必定是遇见‘钱一套’了,两个月前我就听说他常冒我的名在外面招摇撞骗,我早就想给他个教训,只可惜一直没找着他。”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钱一套是谁?”

赵老大道:“你遇见的是不是一个穿着缎子长衫,腰里佩着剑,打扮得很气派,差不多有四十多岁年纪的人?”

田思思道:“一点也不错。”

虬髯大汉笑道:“那就是钱一套,他全部家当就只有这么样一套穿出来充壳子骗人的衣服,所以叫做钱一套。”

赵老大道:“他衣裳虽只有一套,骗人的花样却不只一套,我看这位朋友想必一定也是受了他的骗了。”

田思思咬着牙,道:“这姓钱的不知两位能不能帮我找到他?”

赵老大道:“这人很狡猾,而且这两天一定躲起来避风头去了,要找他,也得过两天。”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们带的行李是不是已全被他骗光了?”

田思思脸红了,勉强点了点头。

赵老大道:“你们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田思思只好又点了点头。

赵老大道:“那全都没关系,我可以先替你们安排个住的地方,让你们安心地等着,六七天之内,我一定负责替你们把钱一套找出来。”

田思思红着脸,道:“那……那怎么好意思?”

赵老大慨然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们肯来找我,已经是给我面子了。”

这人长得虽然像是个病鬼,却的确是个很够义气的江湖好汉。

田思思又是惭愧又是感激,索性也做出很大方的样子,道:“既然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虬髯大汉忽又上上下下瞧了她两眼,带着笑道:“我看不如就把她们俩请到王大娘那里去住吧,那里都是女人,也方便些。”

田思思怔了怔,道:“全是女人?那怎么行,我们……我们……”

虬髯大汉笑道:“你们难道不是女人?”

田思思脸更红,回头去看田心。

田心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田思思只好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们的眼力这么好。”

虬髯大汉道:“倒不是我们的眼力好……”

他笑了笑,一句话保留了几分。

田思思却追问道:“不是你们的眼力好是什么,难道我们扮得不像?”

赵老大也忍不住笑了笑,道:“像两位这样子女扮男装,若还有人看不出你们是女人,那人想必一定是个瞎子。”

田思思怔了半晌,道:“这么说来,难道那姓钱的也已看出来了?”

赵老大淡淡道:“钱一套不是瞎子。”

田思思又怔了半晌,忽然将头上戴的文士巾重重往地下一摔,冷笑道:“女人就女人,我迟早总要那姓钱的知道,女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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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的田大小姐又恢复了女人的面目。

所以她的麻烦就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