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镖局上上下下的人,都怀着秘密的紧张,同时人人都大为忙碌起来。
他们暗暗紧张的是,既然镖局决定走强硬路线,从此不再花大把银子应酬拉关系,也不向天下水陆帮派以及特别黑势力送礼付钱,不拜任何码头。
这一来,用手腕用银子换来的太平日子于是结束,卖命流血日子从此开始了。
人人忙碌的原因有三。
一是新增设的粮栈,要动用极多人手。
二是立即开始的严密防卫体系,准备应付任何挑衅及攻击。
三是锻炼武功,此是与每个人切身安危有关,所以属于自动自发的,不须别人督促。
我可以想象得到全国各地分局的人,都像总局一样紧张忙碌。但令致这种情形发生,要负大责任的我,却是最不紧张不忙碌的人。
若说我也忙了一阵,那也不过是跟各种人谈话,以便了解天下武林近来有些什么人才?江湖道上最新形势如何?
谈话对象不但有方少眉寇泽之等人,还有几位老人家,例如寇和公孙他们的父亲。与徐慕龙谈得最少,因为他负责创设粮栈,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我单独住在镖局内一层小楼上,不要婢女仆妇,因为目前来说我还不知道可以信任谁?所以我不要身边有任何人。
在楼上我可以看见左方那个院落部份情形。
那个院落是徐慕龙搬回镖局后的住处。晚上其中一个房间老是灯烛明亮,我有时到处巡视,偶尔在高处隐约看见徐慕龙坐在灯下,他坐得挺拔高傲,却显得有点孤独。
他究竟正在想什么呢?或者要做什么呢?他已经是很有钱的人,但他仍然决心追求更多财富。他当真是像表面上那么重视金钱的人?
有时我会想到,徐慕龙至今独身,但在外面有没有真正知心的女人?他为何廿六七岁还不成家立室?他不会也是同性恋者吧?假如他不是,那么以我艾可的姿色,他看得上眼看不上眼呢?
视察每一个主脑人物是我最要紧的一着。
寇泽之和公孙伟意是我的助手,每天都跟我在一起,以我看来,这两个武功相当扎实,而为人都属于诚实忠厚那一类。
方少眉也不时会见到,因为他不但居住于镖局内,而且我可以直入他内宅,如果我是男人,就没有这个方便了。
他的妻子姓李,是个娇小美丽妇人。可是有时她会不觉露出母鸡似的神情,袒护方少眉,此时她眼中便会闪动凶悍光芒,好像那俊秀斯文的方少眉是她的儿子而不是丈夫。
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十三,小的十一。都长得很漂亮聪明。
方氏夫妇现在仍是有生育能力的年纪,但何以十一年前生下了女孩子之后,就再没有孩子了?我虽不明白,但也没有多想。
方李氏几次叫我挑两个婢女使唤,我都拒绝了。有人服侍虽然很好,但不便之处很多。我何必找这个麻烦?
但没有侍婢,我就只好亲自去提热水洗澡了。
越来越浓的暮色,使徐慕龙房间灯光更形明亮。
我提着满满一桶热水经过院门。院子仿佛有人,但我没有瞧着。
走了几步,徐慕龙声音叫住我。我回头见他站在门口。我喜欢用很烫的水洗澡,不想耽搁,问道:“有事吗?”
徐慕龙惊讶瞧我,反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我瞧瞧自己双手,除了水桶,桶里装着热水之外,别无他物,而他即使很富有,有许多人服侍,总不成连水桶也没有见过?若是见过,何须再问?这便是我为何先瞧瞧双手的理由。
“你看这像什么?”我声音亦大有讶意。
“水桶,还有满桶热水。”他回答。
真混蛋,既然知道,何故还问我?
而现在他以瞧看怪物的眼光,向我上下打量,最后显示认为我真是怪物,无可奈何笑一笑,道:“没错,一桶热水。我猜你居然是提回去,好洗脸洗澡之类。”
我心想热水一定冷却了不少,此人真莫名其妙,他到底想怎么样?
答案马上出现,徐慕龙一步七尺,面孔几乎快要碰到我的。如果他眼中没有怒气,又没有露出洁白牙齿作咆哮状的话,我一定会以为他想亲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来势虽汹汹,声音却低:“你想羞辱我是不是?”
我一头雾水,我羞辱他?用一个水桶和一桶热水?天下谁有这等奇怪本事?
我稍稍仰后一点,否则两张面孔真快要碰上了。
虽然我不在乎被他占点便宜,但我眼角看见院门那边好像有人,这便不太好意思了。
“你为何不叫婢女仆妇提水?别人看见了,会怎样想?”
原来是为了别人想法,我总算有点明白。
“人家知道我们还没有穷到这种地步,那他怎样猜测?他一定心中冷笑,徐慕龙好小气,连一个丫环也不派给艾大小姐使唤。可怜的艾大小姐,居然要亲自去提水,啧,啧……”
我反而微微而笑,轻轻对他说道:“别讲啦,那个‘人家’已经走出来了。再说,我的确没有丫环呀,你有送一个给我吗?”
徐慕龙一怔,看来又要生气,我连忙又道:“对不起,其实是我自己不要的,方婶跟我提过好几次,你别生气好吗?”
我态度软弱,声音柔婉,大有乞怜意味。
徐慕龙大概想不到我也有如此女性化温柔的一面,登时愣了。
他后面传来一个熟悉口音:“你们在谈什么?不介意我参加吧?”
我一听这熟悉口音,便斜眼瞧瞧那桶热水,暗暗叹口气,看来这桶热水是浪费定了。
我们三人,在徐慕龙房间围灯而坐,那桶热水当然没带进来。现在还想那桶热水干什么?既然这个貌似老实其实很狡猾(这是我故意这样想的)的卫远忽然出现,他不是吃饱饭闲逛的人,那自然是有事了。
卫远首先向我解释:“我要徐兄想法子带我进来,所以现在长江镖局内,只有你们两位知道我在这儿。”
我立刻完全忘记那桶热水。“你是浙省总捕头,为什么要鬼鬼祟祟。而天下有名的长江镖局少东居然也这样做了,你们差不差劲了一点?”
徐慕龙笑笑,卫远却是苦笑,道:“请你想想看,如果有很多人私斗,杀得刀光剑影血流遍地,我若是在场,应不应该加以阻止?要不要抓闹事的人?”
“难道发生事情地点会在这儿?”
“你猜对了,否则,我何必怕别人看见?”
“对方会是什么人?”我问。“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他摊摊手:“我的确不知道。”
“世上很多事往往如此。”徐慕龙发出同情论调。
我却不肯罢休,瞪住卫远问道:“那么你知道些什么?”
“我反而知道主使的人。”卫远举手阻止我追问,又道:“此人就是‘第一恶棍’官同。你们年纪轻,肯定跟他没有仇怨,没有过节。但年纪大些的人就不一定了。”
“这个名字不大响亮,但你既然说得这么慎而重之,我也不轻视他就是了。”我说:“官同想对付谁?有什么目的?”
徐慕龙有点佩服地瞧着我,大概是因为我每句话都锋快如宝刀,都问到要害关键处。
浙省总捕头卫大人反而好像变成嫌疑犯人。他连喘两口气才开口回答。
但我却绝不相信这家伙真的那么可怜无助。
“你和徐兄是第一目标,为什么是你们两个的事我可不敢乱猜。”
我却完全明白了。我是主战的鹰派,徐慕龙是温和鸽派。虽然我们路线完全相反,但任何一人成功在长江镖局都不会垮台。
因此除了要弄垮长江镖局的人之外,任何人都没有其他理由会希望我和徐慕龙一齐死掉的。
那“第一恶棍”官同原来就是幕后人,寇泽之和公孙伟意大概没有问题,但方少眉必定受他控制,不然的话,方少眉何必反对徐慕龙能安稳赚钱的主意?
“卫大人,你的消息一定准确?”我问。
卫远眼光射向徐慕龙,道:“令尊徐东风之死,也与官同有关,内情如何我不得而知,但你却可以相信我的情报。”
徐慕龙面色突然变得极之惨白,喃喃道:“嚇?是他,我还以为是爷爷……”
我大讶道:“什么?徐爷爷?你怎可能想到徐爷爷身上?他会挥刀杀死自己亲生儿子?”
徐慕龙颓然摇摇头,却终于讲一句我弄得明白整件事情的话,他说:“唉,当然他没有挥刀,但他跟我母亲,唉……”
卫远居然沉着如石像如山岳,这个家伙假如不是傻瓜,那就是他早已知道内情,才不会为此乱伦丑事而震动,我看他后者成份多一点,因此,他会不会还知道一些什么我不知道的内幕呢?
我决定试一试,瞧他究竟知道多少。
我声音温柔得连自己也不大敢相信:“我明白你心里很难过,为各种事情而难过。但正因如此,徐爷爷才派我来,他希望我做你的女人,妻子也好,侍妾也好。总之,我会在各方面帮你,直到你厌倦了,我会悄悄走开。”
徐慕龙一怔,好像直到现在才认识我,明亮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
卫远那混蛋居然还像白痴一样微微而笑,毫不动容。
这家伙一定完全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他虽然有资格追求我(他尚未婚),但如果他看不上我,当然不会为我归属别人而咨嗟不欢。
徐慕龙忽然伸手捏住我的手,道:“我很感激你,我以为在你眼中,我只是个坐享祖荫的花花公子。”
她的手嫩白而温暖,却传来男性魅力,真能使女人软融而倒入他怀中。
卫远直到这时才面色稍变,道:“你们别这样,我们先谈公事,后谈私情好不好?”
啊,他居然受刺激不过而放弃石头人姿态,难道这“狡猾”家伙心中有我?
徐慕龙讪讪收回手掌,我仍要刺激卫远,道:“这也是公事呀,卫大人,因为徐爷爷吩咐的事我认为都是公事。”
卫远皱起双眉,道:“徐老爷子一定没有这种吩咐,你不必骗我。”
“那么我是假传圣旨了?是不是?但如果徐慕龙只收我为姬妾,你以为我很欢欣若狂?我为什么要假传圣旨?”
“对,她没有理由骗人,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徐慕龙不满地瞪卫远一眼,我在斜对面,看见他眼中威棱精光一闪再闪。
我心头大震,我的老天爷,难道他竟然修习那种威力绝大能够速成的“独阳功”?威力大而又能速成,当然是好事。但这种功夫练到第七层以上,就永远不能生儿育女。更进一层之后,连女人也不可以碰。
这个“碰”并不是一般碰触之意,而是不能与女人发生性爱,一旦跟女人上床做爱之后,当即功散内伤,虽不至死却也变得相当衰弱!
幸而凡是“独阳功”练到第五层起,此人就已经自然排斥女性,到第八层时,更是休想他伸手去摸女人。
徐慕龙的情况看来最多只到第七层,所以他还会摸摸我的手。在他来说,可能已是对我最特别的了。不过他这样子却也已休想有任何儿女了。
卫远也似乎有所警觉,凝眸瞧着徐慕龙好一阵,才道:“我有一个建议,等这件事过去了,而我们大家侥幸都还活着的话,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同时也要对付一个极之可怕的人,那时候一些秘密我不再是猜测而是可以证实了。”
我立即猜测到他口中所谓极之可怕的人必是“第一恶棍”官同。此人既是想弄垮长江镖局的幕后人,我当然要会会他。但这个人躲在哪里?卫远真有找到他的本事?
卫远指指廊上悬挂的一盏风灯,说:“那盏灯若是熄灭,就是叫我来的暗号,我会在艾姑娘你住的那座小楼上瞧着。”
这家伙真不简单,连我楼上能看见什么地方,他都知道。由此可以看出他对我极之注意,但这家伙为何这么注意我呢?
我交待他一件事,果然他走了不久,我那小楼靠栏杆处挂上一盏红色风灯。
桌子上摆着酒和菜,我和徐慕龙言笑晏晏。我告诉他艾家庄四周风景以及我生活的一些细节。
言谈中偶然提到练武话题时,徐慕龙眼睛总会连亮两下,就像车灯闪动那么强烈鲜明。
三更甫过,徐慕龙道:“我听来听去,仍不知爷爷他传授过你什么武功!而你若不得他真传,他怎肯付托夜鸣刀给你?怎肯让你代表他?”
“徐爷爷前几年才传给我刀法,但内功却是我艾家家传心法。”后一句我承认是说谎,根本我的内功心法是我三岁时,徐爷爷就送来一本秘笈,还有许多功能洗毛伐髓脱胎换骨的灵丹药物。
我爷爷绝对服从徐爷爷每一项指示,多年来严格监督,有一段时间真把我整得死去活来。
“你呢?”我问:“你内功心法是谁传授的?我看你眼神锐亮,好像很不简单呢!”
“是我自己选的。”他答:“方叔有几本秘笈,都是爷爷留下的。我看来看去,到十六岁时才决定一种称为‘祥麟一脉’气功,我身体本来孱弱,练了这种属于先天真气功夫,立刻就大不相同。我拳脚练的是‘天蚕吐丝手’为主,‘千变脚’为辅。兵刃是两把一尺八寸短剑,最拿手的是‘流泉廿一刺’。”
我愣了好一阵,才恢复正常。哎,哎,这个傻瓜,他到底知不知道“祥麟一脉”气功,就是少林寺七十二种绝艺神功之一的“独阳功”?
还有,他可知道“天蚕吐丝手’必须是至阴至柔的内功,才可以登峰造极?知不知道“千变脚”若是辅以阳刚内功,便如“天蚕吐丝手”一样,表面上得心应手,其实不时有隙可乘?
他又知不知道一尺八寸双剑须要最小巧功夫?“流泉廿一刺”若无阴柔内功,碰上超级一流高手,准保被人一击丧命?
看来徐慕龙实在情形是似强而实弱。
不过若不是真正超级一流高手,却又绝对无法找出他的微细漏洞。一般高手碰上他,可能有如拉枯摧朽败北身亡。
但若碰上一流超级高手,例如我,或者是“第一恶棍”官同等等,情形会怎样呢?
我一下子就想到官同,并非喜欢大惊小怪,亦非喜欢胡思乱想。我认为根本这就是官同预设的阴谋陷阱,他必要时随时可以一出手就制徐慕龙死命!
至于穿针引线的帮凶,无疑就是方少眉。
对了,方少眉。今晚他如果不出现,我会对他重新评估。若是出现,那么他必是奉命来查看我的武功路数。假如这一次派来的杀手,杀不死我,下一次我一定不能幸免。
我极之敏锐的感觉,已经有所发现。
我向徐慕龙笑笑,道:“等会儿我们玩个小游戏好么?”
“什么游戏?”他不觉睁大眼睛。
“你若是听到我咳嗽,心里就开始计数,数到第三下,你抢我的位置,我抢你的。”
“有点意思。”他也微笑:“本来想对付的人,忽然碰上我,他一定不太舒服。”
我们相对微笑,十秒钟不到,外头院子里传来一声冷笑。
我们一齐站起身,一齐走出去,一齐看见院落站着两个人。
那卫远的情报果真灵通准确得很,既然他事先通知了我,我也不可食言。当下一纵身摘下廊上一盏风灯,提在手中行入院子。
那两人一高一矮,高的年约五十,矮的大概是三十左右,都露出冷静自大的微笑。在我看来,他们却都是愚蠢的男人。
我提灯照一照,但灯近人远,我其实反而看不清楚了。我装模作样之后,一口吹熄那灯,丢到一边。假如卫远还不发觉或者来得太迟,那是他自己的损失,与我无干。
“我是李渔翁。”那个较高老的人冷冷说:“这个是我的弟子温海。”
他讲话对象是徐慕龙,我却抢先接口,道:“你以为我们应该听过你们的名字?真是马不知脸长……”
徐慕龙于是插嘴说:“我听过,据说他是圆满双仙以后当世最佳的十大杀手之一。”
我瞪他一眼,道:“什么十大杀手?都是狗屁,你别灭了自己威风。”
李渔翁阴阴而笑,下巴抬一下,矮壮的温海立即迈步迫近我,手里忽然出现一条皮鞭。鞭身缠在两尺长的鞭柄上,故此测不出长度。
我绝不会小觑这条皮鞭,因为此鞭形式样子分明是仿自哀牢山的“摧心索”,鞭身附有奇毒。若被抽中一记,准是有死无生。
此外那鞭柄底端可以伸出七八寸的利刃,乃是近身肉搏上佳兵器。
我横移丈许,使温海和李渔翁离得远些。侧眼看时,只见李渔翁拿出一支金属圆筒,一拉之下,出来了七八节,变成一支长达六尺的杆子,但看来仍然像棍而不像鱼杆。
他那支杆子在奇门兵器谱上,称为“毒梅花”。
原因是杆尖将近一尺长的那一截,根本是五瓣合起来的,必要时可以弹开,形如梅花。
徐慕龙掣出双剑,比起对方的“毒梅花”长杆,实在短得不成比例。
我知道他一定不想把强敌交给我对付。然而像李渔翁这种超级杀手,若又得到指点窍门,肯定能利用徐慕龙的弱点取他性命。
我声音冰冷而坚定,道:“慕龙兄,我十招之内保证杀死这厮。请你切切记住,如果不让我施展,将来外面的事情我不管,通通给你包揽好了。”
这些话有真有假,主要用意不外提醒他,既然议决本镖局外面强敌由我应付,则今晚情形亦不例外,他自应把主要敌手让给我!
徐慕龙很有风度颔首答应,同时向李渔翁道:“我不做徒劳无功的事,所以我不会问你是谁聘你出手。然而我却想知道,你们两位深入本局,难道不曾考虑可能被我的人重重包围的危险性?如果已经考虑过,那是因为什么使你们有恃无恐?”
我咳嗽一声,李渔翁同时开口道:“这个问题……”
他说四个字的时间恰好我们心中已数了三下。
徐慕龙用的是“大腾挪身法”,而我用的是“逍遥仙步”。我们配合得那么佳妙入扣,看来简直好像我本来就对住李渔翁,而徐慕龙则一直盯住温海似的。
我的夜鸣刀龙吟出鞘,刀光如雪,看来似乎已劈入李渔翁颈子。
但这个人可绝对不是这么容易就被砍下头颅的人,他飙然跃退,一瞬间已变换了七个不同位置。我的刀锋至少离他颈子不到两寸,却始终砍之不中。
有一点不可不提的,就是这李渔翁身法诚是谲奇多变,然而早在他现身时走过两步,我当时已知道他擅长以正反五行方位迷惑敌人。
我的“逍遥仙步”正好最能克制他那种身法,因此他直到第八步才有法子提起“毒梅花”杆,用柄端轻轻磕中刀锋。
武功的强弱还在其次,他最猜不到的是我竟是趁他回答问题又尚未说出之时,便忽然出手,故此一时阵脚大乱,也大是心神不宁。
我一脚踏在“水天需”接着转到阳宫“山地剥”卦位,刀势微滞。
李渔翁以杆身和柄端如珠落玉盘,连磕宝刀三十六下。
而我却一直以阳宫方位迫他斜斜退开,使他与温海相距更远,一时又施展不出同归于尽的凶毒招数。
那边徐慕龙两把短剑,上下左右绵绵密密疾刺,那是“流泉廿一刺”诡秘手法,加上他脚下的“千变步”,霎时幻化出四五个徐慕龙围住温海,每一个幻影都用双剑疾刺温海要穴。
温海的染毒皮鞭根本无从施展,只仗着两尺长的鞭柄苦苦抵御。稍后连鞭柄末端的剑刃也吐出来,才略略稳住阵脚。
我只用七成“速度”对付李渔翁,但内力却已用到十足。
那是因为李渔翁内劲深厚强劲之极,杆子每一下磕中宝刀,看上既轻且快,好像没有什么力道,其实每一下都有如用大铁锤敲中我的刀。
他内力渐渐凝聚,已快要达到可以从刀身传袭我身体程度。
我看见徐慕龙在冷笑声中,忽然以左手剑刺中温海手腕。
温海一个大转身跃出八尺,但背后已多了六个小洞,那是徐慕龙右手剑的杰作,而每一剑刺中的都是要穴,故此温海一跤摔倒,不言不动无声无息。
虽然我想看见的还没有看见,然而情势已不容再拖,否则,我以种种方法争取来的先手优势,可能马上失去而自陷于险地。
我猛吸一口真气,全身经脉和肌肉,力道弥漫充实。脚尖一沾阴宫“火水未济”位置,身子从左方斜斜弹起九尺,这一瞬间夜鸣刀被斩七次,挡住李渔翁如急涛怒潮的七下反击杀着。
接着夜鸣刀化为强烈耀目精芒,还发出崩云裂石的龙吟声,如轰雷闪电悬空倾泻而下。
我心神与宝刀相合,却仍能知道有几个人为之目骇神摇,为之倾倒崇拜。他们就是徐慕龙,公孙伟意和寇泽之。后两人分守两边墙头,我早已看见。
他们眼见徐爷爷平生绝艺再显神威,一刀就劈下当今第一流人物之中的超级杀手的脑袋,忽然都涌出了盈眶热泪。
徐爷爷虽然不再仗刀纵横天下,但夜鸣宝刀的无敌神威,这等气概雄威,谁能不为之奋然遥想他的当年?
我宝刀入鞘,挟在肋下。微笑逐一瞧着这三个男人,等了一下才说道:“徐爷爷昔年比我威风百倍,你们一定不知道我多么崇拜他爱慕他!”
他们都没有作声,但眼色表情已经使言语变成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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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上红灯已撤走,那表示公孙和寇二人不必怎样戒备。
我和徐慕龙在我房间里斜坐,天已快亮,四下阒无人声。
他看来忽然有点闷闷不乐,我却一直对他展开温柔笑容。我最少知道他有两个想法使他不安。
一是他身为徐家后代,但夜鸣刀居然在我手上而不是他手上,亦不是他施展“千刀一斩”而是我艾可。
二是他修习“祥麟一脉”气功(即是独阳功),到了现在的境界,已与男女爱情绝了缘。而我在他心中,显然是值得思慕的女人。
他怏怏道:“为什么我们要换人?你怕我赢不了李渔翁?”
“不是赢他不了。”我柔声说道:“你会中计被杀。李渔翁是专门对付你的,他已知道你修习的内功,跟手脚兵刃的功夫有矛盾,那一丝空隙,亦正是他最擅长的杀着。所以那个幕后人,选中他来对付你。”
老实说如果不是有李渔翁事件,我也不敢百分之百相信徐慕龙。这是由于人生实在太复杂也太险恶之故。
“唔,有道理!”他沉思一下,才说:“连你也一眼能看出,我武功上的弱点,别的人时间比你多,当然是更有可能知道。”
“这不是耻辱,”我说:“但如果我们查不出幕后人,查不出本局内被利用的人,那才是毕生之耻,也愧对徐爷爷。”
“说得好。”他神色大见振奋:“幕后人已知是‘第一恶棍’官同,却还不知他为何要对付我们?也尚未知道本局内谁是他的傀儡?但我们现在才设计去查他出来,会不会太迟了一点?”
“本局有十件以上的大生意,都因为被人早一步劫财杀人而告吹。我报告过徐爷爷,他派人一查之下,确定是对付本局想使本局不堪赔累而倒闭的大阴谋。根据他老人家判断,若是昔年仇家对头,应该不会用这种旷日废时的阴柔手法。所以他认定必定有某种原因。”
我稍停一下,又道:“如果你粮栈计划成功,等如长江镖局不会垮,所以你忽然变成第一个要歼杀的对象了。”
他既然点头时,有人跃上楼,推门进来。此人不用说也知是卫远了。
卫远毫不客气参加我们的圆桌会议,他一坐下就问我:“你明知可能有人窥探你的武功造诣,为何要施展‘千刀一斩’的御刀神功?”
“你可曾发现可疑的人?”我反问。
“有是有,但你先回答我。”
“可以,我要钓出那个能够应付这一刀的人!”
“虽然听来风险了一点,但却很有理。你们小心听着,方少眉一直匿身暗处,直到战事结束才悄然回去。”
徐慕龙露出难过神色,轻轻连叹了数声。
“你为何直到现在才回来?”我问。
“我向来喜欢做黄雀,不过我并不对付螳螂,只跟着他踪迹而已。”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们都不懂,但由于他继续说下去,所以懂不懂都没有关系了。
“除了方少眉之外,另一处更隐秘所在,还有一个像鬼魂的人,我看只怕连方少眉都不知道。”
他向我笑笑,又道:“我很感激你尽力把战事拉长,因而我才得到一个机会,观察出这个鬼魂似的人物,正是享誉廿年的‘神出鬼没’褚同步。因此,我才不得已出动我最后一只螳螂,而我则在暗中掩护。你们知不知道,我五只螳螂现在只剩下一只?”
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螳螂是什么样子,却已知道必定是受过特别训练的人而不是昆虫类。
“褚同步真是名不虚传,个把时辰竟已奔出二百余里。他没有会见任何人,只留下密函便飘然而去。也因此我直到现在才赶得回来。”
“就算幕后人是官同。”徐慕龙喃喃道:“他为什么用尽心机手段对付长江镖局?”
“为了你的母亲!”卫远来了石破天惊的这么一句,又道:“是你的母亲王小怡,她被官同幽禁了十五年以上。她极力怂恿官同对付你爷爷。”
“为什么对付我爷爷?”
“我看法是,除非惊动了你爷爷,谁也不会关心,也不能救她脱离苦海。”
“我爷爷当然会关心她……”
“请你不要生气,我偷听见他们对话,所以知道你爷爷和令慈有过一段情,他们还有一个女儿,也即是你的妹妹。”
徐慕龙傻呆了好一会,面色才由青白恢复红润。问道:“关于我的妹妹,你还有什么消息情报?”
“没有,然而我亲眼见过令慈,也亲眼见过艾可姑娘。”
“我和她又怎么啦?”我淡淡问。
“你们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你以为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之至,可是你徐爷爷传你毕生武功心法,又传付夜鸣刀给你。这种巧合大概就很少很少了。”
曙色已从窗户从门口透进来,残灯剩烛显得黯然无光。
“请你别怪我。”卫远望着我说:“而今闲话休提,最要紧是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我心中一点都不怪他,反正我是徐慕龙异父同母的妹妹这一节,我也不会隐藏很久。而卫远恐怕我不知道,竟与徐慕龙发生爱情的话,他无论如何,当然不能坐视。
我的确也很佩服我的妈妈——王小怡。她除了激将和唆使那官同对付我爷爷之外,实在再无别的方法,可以重见生天。这世上除了我爷爷,谁有本事在双腿瘫痪之后,还能对付高明如官同这等可怕的人物呢?
我望着越来越明亮的晓色,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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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上粗如鸭卵的精亮钢枝,任何人一看十之八九都会放弃。谁能摇撼得动这么粗的钢枝?
我微微而笑,望住钢枝后面一个美丽妇人。
我不能不承认她样貌几乎跟我一样,而且比我还多了一种成熟的吸引人的风韵。
“你的笑容既冷静而又忿怒。”那美妇人声音娇脆悦耳,缓缓说道:“这两种特质,都是你父亲的。我只是一个下贱愚蠢的女人。”
“你绝对不是,”我答:“如果长江镖局不是快要垮台,我绝不会见到你。以长江镖局的财势声名,一个愚蠢的女人在钢窗后面,怎能使它垮台?”
她美丽的笑容连我也为之心软,更别说爷爷了(不,应该称为父亲才对)。
“很谢谢你没有看不起我,现在我死也甘心了。你快走吧,官同此人十分可怕,除非你爸爸亲自出马,谁都不行。但你爸爸已不能行动,这是你刚告诉我的,对不?”
“今天不但我来了,还有我的哥哥也来了。”
徐慕龙从右边屋檐上飞落,落地无声。而嘴巴抿得紧紧没有声音。
我看见妈妈眼中闪动异样神采,我用肩头碰徐慕龙一下,柔声道:“叫一声妈,你万万不可忘记她已幽禁了十五年。而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救她出来。”
想起她遭受如此巨大可怕的苦难,很多事情就变成可以忍受和原谅了。他终于叫了一声“妈”。
妈妈面宠和身子都挨倚钢柱上,似乎突然全身瘫软。美眸涌出晶莹泪珠。
“你们快走,我看了你们一眼,此生已经心满意足。快走,那恶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出现……”
我微笑地打断她的话,说道:“不要急,俗语说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难道你竟认为我爸爸是个有勇无谋之辈?他会叫我们来送死?”
徐慕龙烦恼地长叹一声,我很明白他何以如此。
试想他既然是我爸爸的孙子,而我却是他妹妹,这笔账怎样算?我和他如何称呼?他应该叫我姑姑抑或是叫我妹妹?
妈妈一定记起爸爸,故此眼中又再现神采。她一下子就心平气和,便有时间有心情注意到哥哥的问题。
她柔声道:“慕龙,你是我的骨肉,却不是徐龙飞的。你爸爸徐东风,只是徐龙飞好朋友的儿子。你本来应该姓张。”
她停了一下又道:“徐龙飞为了不肯再伤害你父亲,所以方当盛年便决意退隐,以便远远离开我。”
徐慕龙深思了好一阵,表情忽阴忽晴。终于想通了,轩眉一笑,道:“好,我很仰慕他,你替我起的名字起得很好!”
我伸手摸摸钢柱,道:“妈,现在还不能弄坏这些东西。但又不能不早作预防……”
我递给她一个小瓶子和一支金色的七寸长细锯:“这是昔年天下无双的‘梁上君’常永的宝贝,他仗这两件东西当真可以夜盗千家。你只要涂点药液痕迹轻轻一锯,一眨眼,就可以锯断一根钢柱。你想出来就易如反掌。”
院落中忽然发出“咑”一声,显然有人从远处丢一颗石子进来。
我和哥哥立刻隐没在“地洞”里(是卫远一直使用的)。
不久,我从我眼看见一个五旬左右的端秀男人,出现在妈妈面前。
对话声从透气孔传入来,官同的声音听来好像是廿余岁小伙子,亦相当温文有礼。
“你想不到我忽然来此吧?”
“你脑袋里的念头,我从来没有猜中过。”
“这是实话。”官同说:“我平生有一个信条,那就是宁可相信一个骗子,也不可相信一个女人。”
他声音温和斯文,可是动作却恰恰相反。
他一手搭住妈妈肩膀,手指大概有内力透出,所以妈妈驯如羔羊,任他解开衣服,露出那对笋尖似的雪白乳房。
我看见官同揉捏她乳房恣意轻薄之时,不禁想起卫远。
这“狡猾”的小子看见这些情景之时,有什么反应什么想法呢?
徐慕龙身躯贴住我,这是因为地洞太小之故。所以他也不能用手,只能用肩头顶我,要我让他窥看。
但这等情景岂可让他瞧见?可怜的哥哥,他已中了人家阴谋诡计,此生不能生儿育女,也对女人没有兴趣。
好不容易碰到我,让他发生兴趣,可惜我却是他妹妹。
假如妈妈让官同亵辱的情形给他看见,他心里必定大受影响,而且更可能马上破洞而出向官同挑战。
挑战并没有关系,在强存弱亡公律下,战败而死那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然而对手是官同,是个连卫远提起来也大有惴惴之意的人物,问题就太不简单了。
这个恶棍必定有本事能使徐慕龙啼笑皆非,进退维谷,使我哥哥败亡得不甘不愿又窝窝囊囊的。
我肩头回顶一下,表示拒绝让他观看。但心中一软,忍不住揽抱住他,另一只手塞住透气管,免得声音传出去。
我温柔吻吻他的面颊,然后在他耳朵边,用极细声音说:“不要看,你一定会很生气。这样我们就会从主动变成被动的了!”
他也搂住我的细腰,轻叹一声,道:“你武功虽高,其实却是很温柔体贴的美女,如果你不是我妹子,那就好了。”
唉,这个孤独高傲而又俊美的男人,为什么是我哥哥呢?我纵然想不顾一切,也愿牺牲自己而做他的女人,现在却也办不到了。
因为他已经知道我是他的妹妹。老天爷为何给他如此残酷可怕的命运?哎,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为他悲哀,为他战栗,热泪涌出染湿了他面颊。而我也发觉他的泪水,滴落在我面上和手上。
我们心灵相通,一同感受到命运之无奈,也感受到悲剧之美——美得极之悲凉和凄艳。
他的手脚和面颊都有点冰冷,我用力拥抱住他,想用我的肉体使他暖和过来。但他是我的哥哥,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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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远用尽全身本事,飘落门前而无声无息。那道漆得黑亮的门,看似是木的,其实却是整块钢板,坚不可破。
他用一支钢丝戮入一个门上一个小洞内,这支钢丝呈螺旋形,乃是“梁上君”常永的十二支百合匙之一。
事先当然已曾试过,所以那道钢门应手而开,全无声响。
卫远像猫似轻捷,如豹般狡悍,飙然入厅,一停步时,已惊讶地仰头四看,同时掀鼻嗅闻气味。
这种香味显然是刚刚散发出来。故此初是较淡,不久就浓冽得多。
假如不是他这等人物,决计觉察不出此中细微变化。尤其是这儿长年幽囚着一个粉搓玉琢的尤物,有香气自是合情合理之极。
卫远忽然碰到一只摆放着花盆的高脚几,发出微微一响。
房内的云雨声呻吟声马上中断,一道人影疾飞出来,落在卫远面前五尺之处。
此人全身精赤,肩宽腰细,四肢及胸部肌肉甚是厚实,脚下有一对短统皮靴,手中一支长剑,此外别无他物。
但他身上的不文之物,居然仍是亢勃状态。若是女人看见,必定掩眼失声惊叫。
卫远深深吸一口气,他当然不会惊叫,还微笑道:“我是‘神鍊’王禹的弟子,姓卫名远。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哦,是王禹那王八蛋的弟子。”官同也笑笑,丝毫不为自己全身精赤,以及那种不雅状态而不安。“你能够入得此门,可见得有点道行。可惜还差了那么一点点,才会碰到木几而惊动我。”
卫远反问道:“我的道行,真的差一点点?”
“当然啦,哈哈,请问以你的身手,怎可能碰到木几?唔,你不是嗅到香气么?就是这阵香气使你失去判断力,使你失去空间位置的精细感觉!”
“你真是名不虚传,无怪家师一直叫我别碰你别惹你。”
“他很聪明,所以他直到退休,还没有失败过一次。你知不知道我曾耗费了许多年,殚精竭智,布下许多陷阱,等他上钩?”
“你等他?为什么?你们有过不去的事?”
“没有,从未找到我犯法证据,亦不敢与我决斗。但他的确也是一代人才,他知道很多事情是我干的!”
“我现在怎样了?”卫远这一句问得真的有点恬不知耻:“你总不至于想鸡奸我吧?”
官同嘻嘻而笑,道:“唔,你很有趣,相貌也不错。但就算天下最漂亮的脸蛋,若是抓破了,便也立刻不漂亮了……”
他忽然伸手向卫远面庞抓去,动作并不十分迅速。因为他已算准卫远绝对不能躲避。
谁知卫远居然能够及时仰退一尺,底下还飞起一脚。
这一脚可绝对不是衰弱无力那一类,事实上一脚之中竟然含有五种变化。
官同哈哈笑声中,身子寸步不移,只以右掌作出切削之势(并没有当真出招),就使得卫远那一脚半途而废自动缩回。
官同忽然一脚踢出,这一脚是真的。
卫远腿骨发出折断声响,身子有如断线风筝,却恰好从洞开的大门飞出。
我用右手一把接住他,笑道:“死不了吧?”
“还好。”他苦笑说:“但现在面对着官同的人却很不妙。”
面对官同之人,便是徐慕龙,那官同随着卫远之后飞出走廊,就被我哥哥拦截住。
那走廊相当宽阔,左面就是更宽大的院落,出心拼斗此正其时。
“第一恶棍”官同眯起眼睛,看看徐慕龙,又斜视我一眼,道:“你们来得好快!”
徐慕龙没有回答,掣出那对短剑。
我大声笑道:“恶棍,徐爷爷传给我夜鸣刀之时,告诉过我一句话……”
这是鬼话,徐爷爷(我爸爸)哪须说什么话?他只须把此刀精髓妙诀传给我就行了。
我把断了腿骨的卫远安置在廊柱边,这样他虽然不能走动,却有地利可凭,即使是强如官同这等人物,亦绝对无法一招取他性命。
时间我已争取到,现在我挟着夜鸣刀,走过徐慕龙,面对着官同。
我的杀气潮涌出,夜鸣刀跃跳三寸,锵然大鸣一声。
此时我全身真力弥漫,蓄劲如拽满强弓,一出定当无人能挡。
厉害如官同亦不敢妄自移动一分一寸。他如果不能弭泄我的气势,便必须硬挡我一击之威,或者抢先强攻。
除此之外,别无第三条路可走。若妄自稍一移动,便等如燃着百吨炸药一样危险。
官同这时,仍然能够微笑,使我大是佩服。他说:“徐龙飞究竟对你说了什么话?”
我既不是回答,亦非反问。因为我根本不是跟他说话而是对徐慕龙说。
我声音极之稳定坚决,道:“哥哥,请守住那边门口,你就算粉身碎骨,也不可让他入屋一步。”
徐慕龙恍然大悟,绕个弧形飞落在门口。
如今官同纵然能退出我刀圈外,亦不能趁隙入屋伤害我妈妈了!
我微微仰面冷笑,道:“官同,我相信你这一辈子第一次碰到这等情况,所以你很陌生,不知道怎样应付。”
官同颔首道:“对,我做梦也想不到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能如此冷静沉毅,如此的智勇双全。如果是徐龙飞,我就不至于讶异得方寸大乱了!”
此人常常放狗屁,试想他如果真的方寸大乱,他会讲出来?他会坦白告诉我?
“你叫做艾可对不对?”他又说:“我派遣李渔翁师徒行事之时,还未得到你杀死‘一剑千锋’杜归山的情报。所以我大大失算,被你步步占先。而你能找到此地来,我真的几乎难以置信。”
双方讲了这么多话,我的气势我的杀气自是大大减弱。
卫远看出这一点,大声喝道:“艾姑娘,快快出手,话讲得太多对我们没有好处。”
官同长剑提起,闪闪有光的剑尖指住我。与此同时,他一定是以气功使他精赤身子变得极之不雅观。
任何少女一看见这等情况,就算能不掩面而逃,也一定心神为之分散。
偏偏我艾可一点不在乎。
我的逻辑很简单——如果我不敌而死,死了便没有什么好说了。如若是他横尸此地,对一个死人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这个逻辑正如我向来不怕鬼一样,我是想世间没有鬼便罢了。若是有鬼,我即使被捏死被吓死,我也就变成鬼魂。如此我也等于能继续存在。我们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不存在,既然还能存在,何惧之有?相反的我只怕世上没有鬼,决不是怕有鬼。
言归正传,我还故意多向他那处瞧几眼,啧啧两声,道:“很不错,很威风。可惜我现在不是在床上。我意思说,你完全找错对象,因此你以后恐怕不能再做孽了!”
我的夜鸣刀如精虹划空劈去,竟比他刺出之剑还快一线。换言之,他刚发剑攻出,我不但也已发动攻势,而且在时间在速度上都快过他那么一点。
他出剑时有如拈针刺绣,精妙轻巧之极。但事实上内力透出,比开山裂石的巨锤还要厉害。
若是只凭他出剑的招式手法加以判断,定必上了大当而遭败亡之恨。
我的刀既快了一线,加上我一眼就认出他使的是九华莲花庵“补天三剑”之故,是以刀上内力变成比纸还薄,有如刀口锋刃。嘶一声切开他雄浑劲道。而且从从容容,一刀三挥,破了他“补天三剑”。
官同面色稍变,剑如蜂尾毒针疾刺,也破了我反击的“分海势”一刀。
他剑法连连变幻,一下子是正宗内家峨嵋的“白云深处”连环一十二剑,一下子却变成极残毒的海南“两败剑法”,长剑嗡然一响,洒出百数十朵剑花,走偏锋踏奇门,完全是同归于尽两败俱伤的凶险招数。
我被迫连退五步,好像才喘过一口气。官同冷笑道:“小心了”身子一转,背向着我,长剑反手疾刺,眨眼间已刺出十八剑之多。
我用“大衍如环”循环七式,夜鸣刀啸风龙吟,光芒重重叠叠。有如架设了不知多少层有刺的铁丝网拒马,任他铁骑如何冲杀,也越不过雷池半步。
我还用内力迫出声音送入他耳中,道:“这算什么剑法?是不是你忽然失去男子气概,所以不敢让我看见?”
其实我当然知道他竟是施展出“绝后剑”,这种极为阴毒可怕的剑法,已在世上绝迹了三百年之久。
我一向常常自责自己太贪心,什么拳经剑典都可以看得废寝忘食,嚼得烂嚼不烂都不管。
然而这一瞬间我不禁欣然而笑了!事关这“绝后剑”当世识者寥寥,而我居然是其中之一,不然的话……
别人练的脚上功夫,必定是“撑”或“踢”,只有这“第一恶棍”官同,连武功也练得跟别人不一样。他双脚竟然是向后勾割,又竟然能比别人踢出之势快好几倍。
他脚下有一双皮靴,靴跟伸突出八寸长剑刃,这就是他何以全身精赤却穿上皮靴,同时又练成如此古怪脚法之故了。
在电光石火间他已向后勾割了廿一脚之多,真是无可形容的快,以及无可形容的诡奇可怕。再配合上他反手刺出的长剑。平心而论,我若是没有阅读过这门秘毒剑法,此刻即使不死,只怕也得负伤连退十丈以上。而后者这种下场,已算是上上大吉了。
而我不但一步没退,反而最后连劈三刀之时,“呛呛呛”三响都劈中官同双靴后跟剑刃,把官同震飞寻丈。
此时才听见卫远骇然大叫:“小心他的靴子后跟……”
我笑着应道:“你的警告迟不迟了一点?”
夜鸣刀已幻化为一道精光耀目的长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悬空泻注。
人的念头据说一刹那间至少超过二十个,故此我能够想象官同会横剑一挡,而我则借力再起再落,真真正正施展出“千刀一斩”绝艺,把官同这厮连人带剑劈开两片,这一刹那间居然能寻思想象这么多事情便不足为奇了。
“小心他逃跑!”卫远声如响雷提出警告。
我眼中瞥见官同一剑指天,一手指地。这一招“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乃是佛门无上降魔大剑。
官同此时一点也不似恶棍,相反的显得气象庄严,而精赤的躯体则有如初生婴儿般纯洁无邪。
我刀上内力陡然增加一倍,改变了要借对方长剑一挡而再度飞起的心意。
我那宝刀上的精光更加耀眼,杀气亦加倍森厉。这临时改变的一刀,简直就是半途变出的“千刀一斩”。
那是因为我绝对不相信官同真能施展“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佛门无上降魔大剑。要得形似不难,要得精髓就难之极矣。
以官同这等大奸大恶之士,怎能使得出这融会集合“悲悯与决绝”“仁慈与忿怒”于一身的一剑?
我更知道官同此人狡诈如狐,心机如海。他一定曾经下过苦功广集资料,谋求应付“千刀一斩”,只怕他真以想不到的妙法应付得。
我的宝刀削豆腐似的削断官同的百炼精钢长剑。他剑上果然没有精妙变化,亦无一丝气力。假如我想借力,那是肯定一点都借不到了。
不过他剑上虽无变化,人却大有变化。而且是任何人绝对想不到的变化。
原来他忽然间已是仰天平躺在地上而不是站着,连弯腰或蹲低都不是。
我宝刀一时落空,虽然锋快无伦的刀刃劈到很低,低得足足可以把一个人由头到脚劈为两片。
但通常来说若是由头顶劈落,只要到了胯下,那个人就自然分为两片。
所以我的刀势绝无低得劈中地面之理,而只要离地一尺,就伤不着这个四平八稳仰卧地上的恶棍了。
官同这一招真以当得是天下第一恶棍招数,如果是我爸爸徐龙飞在此,他乃是英雄人物,极可能反而被官同所算。
但我可不是英雄人物,我只是女流之辈,我也是什么招式都使得出来的。
那时我一刀落空,双脚自然要找落脚之处。我脚下就是官同精赤壮健的身体,虽然我很想狠狠踹他一脚两脚,但这家伙既是天下第一恶棍,只怕不大好踹,踹之必有后患。
所以我的脚从他小腹上面滑过,不敢踏落而滑向三尺外地面。我敢用全副身家打赌,赌那官同永远想不到他的靴子有剑,我的靴子内也有剑。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剑在后跟,我的剑则在靴子外侧。
靴侧剑刃并不能在他肚子上刺洞,但割去一些突起的东西却非常胜任愉快。尤其是男人身上那件可软可硬的器官,割起来简直没有更容易的事了。
官同那恶棍果然尚有凶毒杀着,并不是躺下躲过一刀就算数。
我脚方沾地,同时挥刀封住门户之时,官同亦已发动他预习纯熟的反击,一脚踢到。
他踢出这一脚时,恐怕连器官被割掉的痛楚尚未感到便已发动。
所以我如电刀势虽然斩断他的脚,但断掉的一截连靴带血撞中我胸口。我整个人飞开七八尺,撞到一条廊柱。我不能呼吸,胸口和背脊都疼得要命,像死猪一样姿势毫不美妙地摔落地上。
我昏去之前,还知道我的宝刀并没有脱手飞走,这是我唯一感到安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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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虽然秋风悲吟,也很寒冷。但铺满地毯的大厅内却很温暖,也很明亮。
王小怡站得很直,她腰肢仍然纤细,虽说心力交瘁,却仍然艳光四射,仍然能使男人喘气甚至窒息。
她面前五六尺远,有一张精钢打制的轮椅,椅上老人白皑皑的头颅背向着她。这老人自然是威名雄风震惊天下的徐龙飞。他为何用后脑向着王小怡?为何两人都不开口?
过一会竟是徐龙飞先开口,声音既雄浑而又悲凉。
他说:“为了你,我把仅有的女儿派出去。她死了没有?”
他的话向来有如他的刀法,一击便中要害。
王小怡的声音仍如昔年那么温柔悦耳。何况她带来并非“死亡”讯息,所以就更加悦耳更加可爱了。
“她负了重伤,由于慕龙和卫远请到少林寺跌打第一圣手无碍大师治疗,所以我才放心赶来看你。”
“哦?是无碍那个小和尚?他怎肯不念旧恶而抢救我的女儿?他不知道小艾可身份?”
“他知道。起初他本来是不肯,反而到了得知艾可是你的女儿,才肯出手。唔,他不是小和尚,我瞧他最少也有六十岁了。”
“哈哈!”徐龙飞仰天一笑道:“我修理他的时候,他才廿几三十岁不到。这家伙长得唇红齿白,只不知现在怎生模样?”
“别提旁人的事了。”王小怡变得很严肃,说:“最可怕的是官同虽然被宫而又被斩断一脚,但此人可真不简单,居然还逃掉了。”
被宫就是被割掉生殖器之意,断了一只脚的意思更不至于弄错。
徐龙飞矍然道:“官同真了不起,他真是当世唯一敌手。刚才我似乎听你提到,浙江总捕头卫远的名字,他乃是王禹的传人,相信官同的踪迹,仍在他掌握之中吧?”
“我不知道,卫远本身亦负了伤,断了一条腿骨,连路都不能走。”
“王禹的传人绝对不是简单之辈。”徐龙飞说:“他只要没死,就有办法。”
“这些事以后再说。”王小怡柔声道:“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我不相信岁月能使你忘记我。”
“唉,岁月可以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我虽然没有忘记你,然而也希望你记忆中,保持我当年的形象。”
无怪他话声中总有一股迫人的悲凉。啊,英雄老去,跟美人迟暮原是一样无奈。而在萧瑟微寒的秋风中,这份无奈益发浓于酒,益发叫人感伤……
许多年头都这样过去了,寂寞也好,悲凉也好,总之是过去了。到了现在,这一面见不见还有什么关系?
泪珠从她美眸涌出,无声堕滴襟上。再见了,徐龙飞,你是我自小就暗暗恋慕的英雄人物,亦是我此生唯一不能也不愿忘记的男人。但终于连最后一面也不堪相见,终于要含泪悄然而去……
徐龙飞,我急急赶来原想侍奉你风烛垂暮的残年。她心中细语宛如悲切虫吟。可是现在看来你不想我见到你软弱的一面,你仍然那么高傲!唉,我只好走了,再见吧,徐龙飞……
她在心中向他告别之后,悄然而又袅娜地向门口走去。千言万语已属多余,这样子走得虽然悲怆伤感,却也十分潇洒。亦十分配合他们这等一世之雄和当代美人的身份。
她走到门口,脚步稍停,还侧起耳朵。唉!徐龙飞,我多希望能听到你叫我别走,叫我回去的声音!老天爷,您帮帮忙好不好?
“小怡,不要走!”他声音雄浑以及自信。老天爷,真谢谢你,他真的叫我别走了。凭他那份自信,回头瞧瞧他定必无妨。
徐龙飞虽是仍旧坐在轮椅上,虽是满头白发,但他那雄狮般气概,依然使敌人胆慑,使美人心软。
王小怡奔过去,跪在椅边,把面庞挨贴他手背上,泪水也染湿了那只巨大有力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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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侧耳聆听,隔壁房间居然全无声息。隔壁住的是卫远,这个“狡猾”的家伙,只不过断了一条腿骨,却整天哼哼唧唧。我的伤势严重十倍,几乎要了我的小命,但我却是从不叫苦从不唉声叹气。
可是这家伙怎么啦?为何全无声息?
这家伙身为浙省总捕头,又是‘神鍊’王禹的入室高弟。因此他自己以及他师父平生所结下的仇怨,只怕一千只手指也算不完,而这担子由于王禹已经退休,当然都落在卫远头上无疑。
我陡然一惊之下,发觉居然可以坐起身。其实不但可以坐起,还可以跳下来。我拉了一张被单草草裹住赤裸的身躯。
这时我的老习惯可发挥威力了,不管现在使得动使不动夜鸣刀,但我仍然把它挟在腋下,两个起落便已闯入隔壁房间。
当然我入房时毫无声息,并非破门而入。所以房内若是有人睡觉,一定不至于被我吓醒。
躺卧在床上的卫远果然没有被我惊动,可是靠近床头那边有人坐在椅上,却瞪大双眼瞧着我入房后一切动作。我以被单包住身体,自是不怎么严密,至少行动时酥胸和大腿都不时会暴露出来。
那人笑得贼忒忒的,虽然五六十岁年纪,可是那对眼睛锐利明亮,绝对不必戴任何眼镜。而换言之,我露出的胸部或大腿,他一定看得见,并且一定比别人看得清楚几倍。
不过我反而不怎么生气他这种近乎色迷迷的眼光,亦不觉得有什么损失。
这是由于我的裸体已被他看过不下百数十次,而胸部也被他摸捏过不知多少次了。因此我被他多看几眼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是世上最小气或最贞烈的女人,也铁定不会在乎的。
此处用上“贞烈”字眼,意思就是说我跟他全无名份,亦无男女感情关系。所以贞烈女人本应觉得比死还难过才对,可是当你重伤垂危,而这个医师非得剥光你衣服为你治疗,这种情形,就算天下第一贞女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大概亦不会提出抗议的。
此人正是挽救我生命的医师,他还是个老和尚,是少林寺公认跌打圣手无碍尊者。可是他的眼光比少年人还锐利,长相眉清目秀,甚至还可形容为唇红齿白。如果他是俗家人,那些十八九岁大姑娘爱上他绝对是平常事。
我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无碍微笑反问:“谁说这儿有事?”
“那个家伙为何没了声息?”
“我承认是我弄的。若不如此,你老是躺着不想起床,可耽误了我的修行。”
“胡闹!”我说,声音态度不怎么客气。因为他老是在我身上捏捏摸摸,眼睛贼忒忒瞅着我,我为什么要对他很客气?
“你们少林寺,有这种叫人离床的秘诀?”
“没有。”他坦然回答。虽然我喜欢用“贼忒忒”形容他,其实他漂亮得很,眼神表情都纯洁无邪得很。
“不过当一个人稍稍失去信心之时,哪怕再有本事,也偶然会埋首沙堆里逃避的。”他又说,声音温和悦耳:“这是心病,我的跌打药跌打酒全不管用。”
“我为什么要逃避呢?”
“我不知道。”他回答:“也许太过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斗,会遗留这种影响。不过,当你发现你的伙伴可能出问题之时,你的雄心就振奋起来,所以你也立刻能挟刀离床了。”
这个和尚真真岂有此理?我多躺几天有什么关系?天老爷,那“第一恶棍”官同真是可怕敌手。我希望此生永远不再碰上这等人物。
“徐可,你不回去看看令尊?”
他不叫我艾可而叫我徐可,显然已知道我真正身份。
“我有话托你告诉他。”
“啊,原来你认识我爸爸?”
“何止认识!”他苦笑了一下:“四十年前,我才二十岁不到,就被他欺负过了。”
我勃然而怒,飙然间已站在他面前五尺之处,冷冷道:“怪不得你一定要脱光我衣服,你手脚不干不净,你拼命盯住我身体。原来你向他女儿身上发泄仇恨!”
无碍尊者轻轻叹口气,眼光仍然那么坦然无邪瞧着我,柔声道:“好吧,就算我真有这种卑鄙用心,你准备怎样对付我?打我几个耳光?抑或是杀死我?”
我大概是气得昏了头,居然想不出应该用什么方法对付他。这一点非常糟糕,因为我已失去主动而变成被动了。
无碍尊者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却不是笑而是喟叹:“我二十不到,在少林寺中不但以跌打及医药之学压倒全寺,还以武功自诩,又自负智慧过人以及相貌漂亮。我那时真是骄傲无比,天下之士都不在我眼中……”
我不觉微怔,这和尚跟我提这些话干什么?那都是陈年旧事,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讲之作什?
可是我又很想听下去。他现在这么老了,还长得这么漂亮。他的跌打医术自然更是没有话说了。因而——他当年神采焕发高傲自负的样子,最笨的人也能想象得清清楚楚如同目睹。
“那年我碰见徐龙飞,他既是当世手段最硬,杀人最多的大镖客,我便想挫挫他的气焰,要他收敛一点,要他刀下不可太过毒辣。”
“我用俗家人面目,假装要劫他的镖。我要激怒他,使他生出杀机,这样才可以试得出他真正武功。听说他最气的是有人劫镖,凡是冒犯了他从来无人生还。”
“他的‘夜鸣刀’真了不起,一刀就破了我刚刚苦练成功的‘金刚杵’,这是纯内劲的神功绝艺,并不是真的兵器。此时我已接着使出‘翻云手’‘不虚见拳’‘大慧力掌’以及用‘无量音声’侵扰他听觉,使他失去平衡感。我一口气攻了十二掌和三十六掌,竟然不能将他迫退半步。”
无碍尊者露出追想遥忆神情,却绝无丝毫悲喜欢嗔成份。这使他看来竟然大是宝相庄严。我简直没有办法能够认为这个漂亮庄严的和尚,就是我喜欢形容为贼忒忒色迷迷的那一个。
“徐龙飞来来去去只用一招刀法,既不花巧,亦不改变。但刀势的速度及刀上透传出来的内力,却含有极精致奥奇变化。我终于心怯胆寒以致四肢皆软,第卅七掌根本攻不出去。”
“徐龙飞居然没有挥刀杀我,反而收刀入鞘,过来捏捏我面颊,轻薄地笑着说,要带我回旅店去。那时我的惊骇比宝刀架在我脖子上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佯嗔瞪他道:“哼,好,你要报复出气,所以把他女儿衣服脱光,又乱捏乱摸?”
无碍尊者微微苦笑,道:“那只是我第一次受令尊之辱。他唬我一阵便扬长而去。我返寺后刻苦勤修,三年过去自觉有极大精进,便又下山找令尊麻烦。”
“徐可,你猜这回我们拼了几招?”
我眼角看见卫远眼睛张开了又闭上,心知他不想打扰我们,想听下去,当下道:“你三年后卷土重来,大概至少也得激斗千招以上吧?难道没有?”
无碍尊者深深瞧我一阵,才道:“你可能深不可测,也可能看不透。你是哪一种?”
我向他甜甜一笑,道:“我绝非深不可测,但也不是没有脑筋的人。你这么一说,我已可以猜测得出你们只斗了一阵,大概十招八招吧?反正一定比上次结束得更快。”
无碍尊者摇头吸气,道:“唉,像你这么美慧而又本事的姑娘,我几乎要忍不住爱上你了!”
我惊讶得张大嘴巴,手也松了,所以酥胸甚至肚腹大腿全露出来。反倒像是故意引诱他。
我定定神把被单拉好,道:“啧,啧,你究竟是不是六根清净又很有点名气的和尚?你知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话?”
“别紧张,我们禅宗的和尚,常常不大谨守世俗的规矩礼教的。不过我自从十五岁起修炼童子功至今,对女人的凡心一直都不怎样会生起的,对你也不例外。”
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抑是给卫远听的?假如他认为我深不可测,那么他一定是说给卫远听。
“好了,闲话休提,且说当年第二次找上令尊,我足足抢攻了二百五十二招,我使用了敝寺十二种秘传绝艺。唉,谁知他来来回回仍然也是当年那一刀,仍然使我心胆皆裂手软脚软罢战。他又过来捏捏我面颊,笑着说我更漂亮了,还表示这次非带我回旅店同衾共枕不可……”
到现在为止,我才开始猜不出以后的情况发展。我爸爸有没有把他当作女人?如果有,无碍尊者现在说出来有何用意?
无碍尊者接下去说道:“令尊忽然一反手点住我穴道,而几乎是同时之间我已被丢到草丛里。幸而我还能看见和听见,一眨眼间有人飞落他面前,此人是我的师叔众尊聚上人。他们对瞧了好一会,忽然一个合什,一个抱拳互相行礼……”
我不觉赞叹出声,还大声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我自是明白此中幽深隐微意思,说出来也不难懂,那众尊聚上人是多谢我父亲磨去无碍的傲气。而我父亲则多谢人家的秘传神功绝艺。
无碍尊者露出春风般温柔笑容,轻轻说:“小徐可,假如我要求你替我办一件事,你肯不肯呢?”
“我当然肯。你为什么要问我肯不肯?是不是这件事我会有不肯的可能?”
我听到卫远轻轻叹气声,卫远一定是为了我还要追问而叹气。这也不能怪他认为我问得愚蠢,因为我答都答应了,还问之何用?
无碍尊者已转过枪头对付他:“卫大人,我医好你那条尊贵的腿,你是不是觉得无功受禄于心不安而叹气?”
卫远可真不敢顶撞这老和尚,忙道:“不不,大师别误会……”
“哦?那你竟是认为应该无功受禄,应该于心甚安了?”
卫远忙道:“不,小可十分感激,恨不得有机会为大师做点事出点力。”
“你有这个机会。”无碍尊者口气中大有慷慨帮忙之意味,面上却露出捕获猎物那种笑容:“但我不会亏待你,我会让你跟小徐可搭档,这样你就常常可以看见她了。”
卫远马上软弱地抗议:“常常看见她对我有什么益处呢?”
我开心笑几声,转身回房穿衣服。因为卫远不比老和尚,让他不时窥见我裸体可不划算之至,我又不能杀了他,所以还是把衣服穿上为妙。
我开心之故是卫远这“狡猾”家伙,到底不是潇洒智慧的禅宗大师的对手。
此外,我觉得这世界的一切,既奇妙而又美妙。我还年轻,还可以好好享受人生。
至于无碍尊者究竟要我办什么事,我既不知道亦暂时不想知道。我决定立刻动身去会见我的亲身爸爸和妈妈。
我心中充满了快乐……
── 司马翎《倚刀春梦》全书完,感谢“漫天云”提供精校版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