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半仙道:“那……那么钱呢?”
李胖子道:“什么钱?”转眼但见黑衣人双手手中已各托着一大锭银子,每锭至少也有二三十两。“唔,对了,当然要给你钱,五十两纹银够不够?”
王半仙喜出望外地道:“嚇?五十两?够,够……当然够啦……”
他话声方歇,那黑衣人双手齐扬,两锭银子闪电般疾飞,直射向王半仙。
王半仙猛可惨叫一声,整个人离地飞退数尺,咕咚一声摔倒地上。
直到此时,李胖子方始恍然大悟。他正奇怪这黑衣人何以守信不欺,真个放了王半仙,还给他钱,现在才知道是这么回事。
不过那王半仙摔倒之后,可没有气绝毙命,而是哎唷哎唷地惨叫着,竟然尚未死去。
两锭银子分别落在王半仙左右两边,摆得很整齐。王半仙虽然未死,惨叫的声音也很大,却一直不曾转身。这等情况不免令人感到奇怪,他应该疼痛的在地上翻滚才是,何以光是平躺着惨叫呢?
李胖子走近王半仙,小心一看,从那仰卧的半身僵硬姿势,这才发现他双腿腿骨分别被银块击断,外面倒是没有流血。
由于双腿腿骨断折,任何人都像王半仙这样,决计不敢翻动。
绝透了,李胖子仰天打个哈哈,转身行开,没有去捡两锭银子。黑衣人赞许地点点头,这两锭银子,将是使这一宗命案变得万分复杂无法可破的好棋,所以他们把银子留下。
在这片树林内,王半仙纵然叫破了喉咙,声音也传不出去,而且李胖子又深知此处荒僻无人,一两个月无人经过乃是平常之事。故此王半仙呼救无从,自己又逃不出林外,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半仙那种痛彻心肺的惨叫,人人听了都不免会恻然动心,可是那黑衣人却泛起满足快意的微笑,眼中射出邪恶残忍的光芒,看来十分可怕。
他们一齐走了,只剩下王半仙四平八稳的躺在幽暗的林内,惨叫哀号。
过了不久,王半仙的叫声已渐渐微弱,一方面是嗓子嘶哑了,另一方面是伤处开始麻木,反而没有开始那么痛。
他又哼唧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摇一摇昏昏沉沉的脑袋,极力使自己从恐怖和剧疼中镇静下来。
现下已没有别的生路,除非他用脑筋找出办法,而不是本能地大叫大嚷。因为这儿难得有人行过,距大路又相当远,声音传不出去。
至少我双手还能用,王半仙开始冷静地想。我爬出林外,到了大路上那是最好,即使到不了大路,只要靠近一些,也可以叫喊惊动路人。
希望从心中泛起,登时感到全身都有气力。第一步须得坐起身,再想法子爬。谁知这一仰起上身,双腿稍一摇晃,骨折之处勒勒作响,疼的热汗和泪水一齐冒了出来。
他不知躺了多久,这阵剧痛才消失,下半身一片麻木。
只好听天由命了,是生是死,全凭命运的安排。王半仙苦笑一下,想不到大半辈子替人家预测命运凶吉,到头来自己落得这种地步。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向他这边移过来。那人践踏枯枝落叶的声响,十分清晰。
王半仙咬紧牙关,不声不响,直到那阵脚步声从他右侧两丈处错开,听来似是还要一直往前去,这时心中才陡然涌起无穷希望。
如果这人是李胖子他们,便不可能错开,那一定是无意中经过的人了。他立刻嘶声大叫道:“救命哪……救命哪……”
叫声未歇,一阵响亮的笑声在他身边升起,可恶透顶,原来正是李胖子。他咯咯笑了一会,才道:“王半仙,我特地回来瞧瞧你……”
王半仙没作声,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在这等情况之下,他也知道生不如死。不过若是要求人家杀死自己,这话实在不易出口,需要很大的勇气。
他犹疑着,笑声已消失好一会,身边也没有一点声息,不知道那邪恶的胖子走了没有?
王半仙终于下了决心,道:“李掌柜,我求你做一件事。”
没有回答,可能他故意不理踩。
“李掌柜,我只求你杀死我,您做做好事,一刀把我杀死……”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李胖子决不肯下手的,王半仙,你真的不想活了?”
王半仙惊讶的竖起了耳朵。他眼不能见物,耳朵分辨各种人的口音最是擅长,当下已听出乃是孙小二的口音。
“啊呀,孙大爷,求您老人家做做好事……”
孙小二取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药出来,塞入他嘴巴中,说道:“你放心,我是为了救你而来的。你一沾上了狄家庄,我就知道你必有问题。”
他一面说,一面拗折几根合用的树枝,夹住他双腿断处,紧紧绑好。这时大概药力已经行开,所以王半仙精神大振,而且由于有了希望,所以十分兴奋。孙小二看了他的表情,暗暗摇头,因为无限劫难,正方兴未艾,前途实是未可乐观。
孙小二顺手捡起那两锭银子,塞入王半仙怀中,问道:“你可有秘密养伤的处所?”
王半仙沉吟一下,道:“我有个新寡的堂妹,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我到她那儿最妥当。”
孙小二把他背起,迅快行走,一面道:“咱们先离开这处所在,免得被他们回来撞见。”
两人在静寂的林中穿行,王半仙扒在孙小二背上,一颠一颠的,伤处倒不作疼了。他但觉今日的遭遇,宛如一场恶梦一般。可是何时才梦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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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少腾一点也不隐藏内心的感情,热烈的目光,注视着靠窗而坐的女郎。窗外浓荫匝地,流水淙淙,加上蝉鸣鸟噪,使她看起来好像图画中的仙女。
酒肆内只有他们这一对客人,也只有一个伙计在招呼,周围是那么宁静,景色优美。王妙君暗自摇摇头,想起这个青年刚才吐露的心曲。他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享受的欲望,只要有安安稳稳的生活可过,就满足了。
但他一表人才,气宇轩昂,应该是出人头地之士,决非庸碌之辈。如果委身于他,跟随他一辈子,王妙君当然不希望他是个平凡庸碌之人,默默无闻地老死家园。
这是唯一美中不足之处,王妙君寻思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他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不过他本人若是全无雄心壮志,则不管如何安排,也是无用。
“我不喜欢扰攘争夺的生活。”龙少腾说,“有一个素心人,徜徉名山胜水之间,这才是值得向往的生活……”
王妙君柔声道:“这自然太好啦,可是无功不受禄,你若是不曾为这人生出过力,如何敢冀望这种享受呢?”
龙少腾一怔,道:“你这话有理,但是我却怕一件事。”
王妙君道:“你怕什么?”
龙少腾道:“我怕失去眼前这一切,一个人若是奔走仕途,求名求利,势必为了种种俗事而放弃了良辰美景……”
他说得很含蓄,但意思完全表达出来。王妙君会得此意,不禁泛起盈盈笑靥,美眸中流露出真挚情意。
“那有什么打紧,若是那位素心人能够了解这些,又何妨暂时冷落风月?”
她的回答比较露骨一点,龙少腾忽然有一种解脱之感,因为既然王妙君已表示她并不是真正喜欢朴实的农舍郎,他便可露出不羁的本色了。
他眉宇耸动,蓦地英风凛凛迫人,慨然笑道:“不瞒你说,我有时也很想拔青云而直上,好好的做一番事业。不过我怕这个想法很不自量力,所以从来不敢让别人知道……”
两个人的目光纠结在一起,深刻的了解使他们觉得更为亲近。
“当然我有时又想株守家园,不必为弹指即逝的一生奔波劳碌,到头来只是一场春梦……”
王妙君点点头,轻轻道:“每个人都有心情的变化,有时勇往直前,有时自甘寂寞,不足为奇。你若好好振作努力,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沉重的步声传来,他们都不用转眼去瞧,便知是那胖大的李掌柜回来了。李胖子却不放过她,大声道:“姑娘,您家里写个信给您,在在下的这儿……”
写信带话本来不足为奇,可是发生在王妙君身上,便与常人不同。
站了起身,王妙君走到李胖子那边,接过一封信,拆开来看。李胖子低声把早先收拾王半仙之事,扼要说出来。最后说道:“那龙少腾定是在这临县地面,已无疑问。”
王妙君道:“那么蒙良呢?他不该只打断王半仙双腿就算数。哼,枉他有大屠夫之称,居然下不了毒手。”
李胖子道:“那瞎子必死无疑,蒙大爷的手法才绝呢,在下曾经回转去看过,瞎子连叫救命也没气力啦。”
王妙君哦了一声,道:“那龙少腾果真在这附近么?”
李胖子道:“绝对没错,狄仁杰那边传出的消息,必定准确。”
王妙君道:“你说蒙良叫我多多留意,对不?但我不是屠龙小组中的人,这件事让他们去操心,我才不管呢。”
自然以不管为上策,人人皆知龙少腾武功诡异,深不可测。目前各大邪派死在他手底之人,算起来已经不在少数。
李胖子堆起谄媚的笑容,道:“对对,这是他们的事。在下还得把这话禀报与程爷。嘻嘻,他和那妞儿已经两三天足不下楼,咱们这集石庄之人天天只听到美妙的琴歌,大饱耳福。可是在下怎生把消息告诉他呢?”
王妙君目光一转,微笑道:“不必烦心,他们来啦……”
李胖子喜道:“在哪儿呀?”
说时,望向门外,只见大路上远远两人并肩行来,一男一女,可不正是忍书生程云松和崔小筠他们。
王妙君道:“我得回到座位上,诈作不认识他们。”
龙少腾也是早就看见崔小筠程云松的影子,登时心如鹿撞,暗叫不妙。
只要崔小筠稍一表示见过他认识他,程云松和王妙君马上就晓得他是谁。而王妙君得知之后,这几天辛苦建立的感情,便全然付诸流水了。
刚刚才打小溪边散步回来,所以不能提议立刻再去散步,龙少腾猛动脑筋,看看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匿没有。
他只犹豫了一下,程云松崔小筠已经走近了不少。纵使他马上出门,亦将被崔小筠看见。崔小筠一告诉程云松,等于王妙君也知道了。
所以他不得不放弃离开酒肆之想,好在目前还有两丝希望,一是崔程二人根本不踏入这家酒肆。另一是崔小筠见到他之时,也假装不认识他。
不过这两个希望很微小,由于李胖子这家酒肆既清静整洁,复又风景优美,他们来此小坐小酌,实是雅人雅事,所以他们此行就算仅仅经过,亦可能进来稍稍坐上一会。
其次崔小筠胸无城府,一片烂漫,是个全无机心的少女。她在此处忽然见到龙少腾,焉有不大喜招呼之理?
崔小筠和程云松越走越近,龙少腾还想不出任何可以躲开之法。
现在只好认命啦,龙少腾耸耸肩,决定放弃无谓的挣扎,而且还决定一旦被崔小筠拆穿了假面目之后,应该如何做法,当然最好还是她没有拆穿假面目。
那一男一女走入酒肆,他们这一对比起龙少腾和王妙君,更要惹人瞩目。因为他们的穿着举止高贵大方,不比龙少腾,完全是个农家子弟打扮。至于王妙君和崔小筠,却难分上下,都是一样美得教人不愿移开眼睛。
酒肆内只有龙少腾王妙君这一对,当然受到崔程二人注视。
崔小筠先看完了王妙君,再看龙少腾。对于王妙君,她的感想是万万想不到在小小一个乡村中,居然有这等人才。
对于龙少腾,由于这个年青侧着身子,眺望着窗外,所以面貌看不清楚。可是有一点她知道得很清楚,那就是这个青年身体强壮得异乎常人。
这个男孩子如果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当然配不上那么美的姑娘啦,崔小筠想。目光转回程云松面上,陡然泛起无限惆怅。
从此一别,料已永无重逢之日,回忆数日来如诗如画的相聚,教人如何能不怀念呢?
我是佛门弟子,所以非走不可。再说,我试验自己定力的目的已达,再也找不出理由可以留下去……
在她眼中,程云松面部俊秀的轮廓益发鲜明,好像要在这临别的顷刻,使她留下更难磨灭的印象。
程云松已经要了酒和几碟果子,这时他举盅,微笑道:“这一盅薄酒,聊当长亭之柳。小筠,干了这一盅如何?”
崔小筠平素酒不沾唇,可是现在却毫不迟疑,举盅一饮而尽。
两个人的微笑中,都隐隐含有凄凉之意。感情的深度,往往要等到分别之时,才准确地测验出来。
程云松心知不妙,因为他分明已动了真情,这是断肠府的大忌。尤其是咫尺之处,就有一个王妙君在瞧着,他的真情哪能不被看出?
可是事与愿违,他实在隐藏不了那么浓那么多的离情。特别是由于崔小筠已入了佛门,永远不可能获得她,是以这一份惆怅和寂寞,一直啮心蚀骨,难以抑制。
“你自个儿多喝两盅。”崔小筠温柔地道:“我得去了,你别出来。”
程云松摇头道:“我们再坐一会儿,喝上两盅,然后我再送你一程,好不好?”
崔小筠轻轻喟叹一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在这儿分手,不是很好么?”
程云松的目光从轩敞的窗子透出去,但见一片绿荫,蝉声聒耳,是风色幽静之极。只是这等景色,不久以后,就没有这个红粉知己陪同观赏了。那时候该是何等落寞,何等空虚啊……
也许想得太多了,若不把握眼前的机会,多看她几眼的话,这一别去,便只在梦中与她相聚了……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毫不隐藏内心缠绵顽艳的情绪。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亦是最后的一次,天地虽大,人物虽众,但绝对没有一个女孩子,能令他如此倾心爱慕的了。程云松频频轻叹,目光不肯移开。
王妙君吃惊地望着他们,因为她亲眼目睹功深力厚的忍书生程云松堕入了情网中。
不过她只是吃惊而已,并不认为是不可能之事。这是因为她已隐隐感觉到自己正也处于这等险境之中。还好的是这个青年只是个平凡的农舍郎,若是文才满腹的俊士,或是某方面出类拔萃的人物,或者就不易矜持下去了。
只有龙少腾不曾想到男女之间的问题,因为他现下确实没工夫管这些,只求那崔小筠没有注意他,别拆穿他的身份。
他向窗眺望,那儿的风景连日来已不知看了多少遍。若是继续瞧下去,则纵然崔小筠没发现他,王妙君是何等人物?势必也看出破绽。
因此他决定冒一下险,准备回过头来跟王妙君说两句,然后才继续再看不迟。这个险非冒不可,龙少腾想道:如果断肠府气运已衰,合该失败,老天爷就使崔小筠不往我这边瞧。
他回转头,向王妙君软款道:“你猜我刚刚在想什么?”
王妙君摇摇头,嫣然微笑,道:“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龙少腾道:“我忽然想起,这儿的景色不知道冬天之时,是何光景?”
他一直没有抬眼去瞧崔程那边,可是这时耳中听到崔小筠惊噫之声。
糟了,她准是已经看见我,唉,这样说来,断肠府气数未尽。我龙少腾这回也难逃“屠龙小组”的围攻,能不能逃得性命,尚未可知。
眼珠一转,他勇敢地向那边望去,果然不出所料,崔小筠不但满面惊讶,还用手遥指着他,分明是跟那程云松讨论。
王妙君的答话,龙少腾根本没听到。紧接着是崔小筠的呖呖莺声传过来,道:“你……你不是龙少腾么?”
酒肆内突然全无声息,连正在劈劈啪啪打算盘的李胖子,也陡然停止了一切动作。
这个名字宛如霹雳一般,王妙君头顶“嗡”一声,脑中一阵昏沉。
想不到这个各大邪派都欲得之而甘心的大仇家,竟然就是跟她谈情说爱了好几天的农家弟子。王妙君惊惶地忖想道:我枉自小心翼翼调查过他的身世,哪知还是被他瞒过,哎呀,这便如何是好?
要知王妙君震恐的有两个原因,一是生怕本派和各大邪派误会,以为她暗助龙少腾,这等误会,实是有口难辩。
二是她又明知自己动了真情,这个青年不管身份如何变法,她已付出的感情,仍然万难收回。
龙少腾一瞧已经全部拆穿,抵赖也没有用,当下仰天长笑一声,朗朗道:“不错,区区正是。崔姑娘别来无恙?”
崔小筠道:“我正要回庵去,你呢?”
龙少腾道:“我还不一定,崔姑娘的歌声,有绕梁三日之妙。区区拜聆了好几天,耳福不浅……”
崔小筠不好意思的抿嘴一笑道:“唉,我一时放肆,实是有辱清听。啊,对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