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他们已到达东南方的城郊处。
娄东原带她笔直扑奔一处,只见房屋极多,可知人烟十分稠密。这一大片房屋都低矮粗陋,巷弄甚窄,一看而知乃是贫民集居地区。
他随手一指,道:“朱涛必定隐匿在这个地区中。因为这等地方,人头杂乱,虽是陌生人,亦不易被人发觉。”
阮玉娇大为惊讶,也泛起了失望的情绪,问道:“娄前辈并不是亲眼见他隐入此区的么?”
娄东原道:“附近十余里方圆之内,再无一家比此地更适合隐匿。我多年前已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不要跟踪,也算得出他就在这里。”
阮玉娇更感失望,道:“就算娄前辈没有猜错,可是这一区屋密人多,我们其势不能逐屋搜看,如何找得到他?”
娄东原笑一笑,道:“我们追踪一个人,随时有很多资料可供参考,亦须得能够善为利用,才谈得到追踪。如果一定要牢牢钉住对象,哪有不败露自己行藏之理。”
他转头四望,又道:“大凡是存心潜匿之人,在这地区之内,一定不肯选取高大或是特别触目惹眼的房屋,所以咱们可以剔去这种屋宇。从正面猜想,他最有利的地点,必须占有四通八达的位置。所以我们专寻这种位置的屋宇,所须查看的就没有几家了。”
在他口中说来,追踪之事好像很轻而易举。但阮玉娇却深知其中学问很大,是以不觉大为佩服。
他们查到第二家,乃是一座前后左三方都有巷弄通道的屋子。娄东原查看了一下,便向阮玉娇比个手势,意思这就是朱涛藏身之地了。
阮玉娇没有问他如何能肯定就是这一家,心念一转,走到门口,举手拍门。
鬼影子娄东原笑一笑攸然隐没,竟不知他是躲起来抑是业已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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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娇拍了几下,屋内全无响动。她的心情突然激动得紧张起来,因为她不知道朱涛是不是在屋内?这个令她感到刻骨相思的男人,会不会让自己见上一面。
她全副心思都集中在见得到见不到朱涛这一件事上,是以也不多加考虑,玉掌内力陡然涌出,门上轻轻响了一声,乃是里面的横闩震断的声音。
阮玉娇这时毫不费力就推开了门,举步行入。正面是供起坐之用的堂屋,两厢方是就寝之所。
她尚未决定应该向左或右转时,突然间一股尖锐如锥的风力射来,袭向她身上死穴。
阮玉娇登时花容失色,骇然低叫一声,一面挥掌封架,一面跃开。
但那股锐利无比的风力接续向她袭到,嗤嗤作响,一连三记,都从她最难防守之处攻入。
阮玉娇手忙脚乱地应付,全身沁出冷汗。她深知这一股锐利的力道乃是强绝一时的指力,若是被刺中了正如被尖长的钢锥扎上,尤其指力所指的都是必死的要穴,非得马上丧生不可。
故此她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生恐心神一分,遭了毒手。
那股指力乃是从左厢卧房的门帘内射出,阮玉娇使出幻府心功,脚下施展的是‘天狐遁法’,在嗤嗤作响急激劲射的指力中,腾飞闪避。但见她整个人的动作,生像是随着乐声翩翩起舞一般,但她的去向和速度,每一次极尽诡变奇幻之能事,叫人无从猜想,果然有如狐狸一般狡猾。
嗤嗤刺耳的指力破空之声忽然停歇,可是阮玉娇还不敢就此停下,仍然在那容积不大的堂屋内奔来窜去。她仍然是按照‘天狐遁法’的步法走动,是以满屋都见她倩影飘闪。
堂屋内原本有一盏点燃着的油灯,这刻灯焰被她身影带起的风力吹得摇摇欲灭。
左厢卧房突传来女人惊叫一声的口音,阮玉娇转眼望去,只见门帘已经撩起,露出一个女人的面孔。
她在一瞥之下,也能够瞧出这个女人年纪甚轻,大约只有二十一二岁,故此虽是睡眼惺松鬓发微乱,但那秀丽的面孔和青春光釆,仍然发出强烈的吸引力。
阮王娇飚然间已站在房门口,并且还伸手扯掉那道厚厚的门帘。
她目光到处,但见这个年轻少妇身上只有亵衣,露出大部份的肉体。房内也有昏暗的灯光,照出一张垂着罗帐的大床。
门口那个少妇见她突然在眼前咫尺出现,骇然又退。阮玉娇跨入房内,心中泛起强烈无比的妒火,一晃身已跃落床前,也不管会不会受到暗算,撩开罗帐。
床上空空如也,哪有人影。可是阮玉娇一望之下,已知此床本有两个人睡觉,一个是这个年轻少妇,另一个却是个男人。
阮玉娇满腔酸溜溜的,同时又因见不到人而大恨不已。
从种种迹象看来,已能连贯为一个完整的故事,那就是孤剑独行朱涛与这个年轻少妇同衾共卧,及至她震开大门闯入之时,朱涛在房门口发出指力攻袭她。攻了七八招,才发现来人正是阮玉娇,因此他赶快捞了衣服鞋袜跑掉。
她一转面盯住那个年轻少妇,美眸中射出森冷的杀机。
但那年轻少妇却没有看见,因为她得见床上空无一人时,已惊讶得顾不到别的事情了。
阮玉娇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往后一压。那个少妇负痛之下,头向后仰,变成面孔完全朝着阮玉娇。
阮玉娇冷冷道:“床上的男人呢?”
她声音冰冷可怕,使那少妇猛可感到不妙,震惊之下,期艾应道:“他……他……我不知道。”
阮玉娇内力从玉指指尖涌出,正要震断这年轻少妇的心脉,但突然感到一阵泄气,陡然收回内力。
那少妇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中打了一个转回来,只知道对方好像会变魔术似的,刚才突然使她全身炙热,但旋即又恢复如常。
阮玉娇寻思道:“此女虽是青春年少,但容貌平常。朱涛居然与她相好,却弃我如遗,可见得他的口味甚是庸俗肤浅。唉!我岂能与这等蠢妇一般见识。”
她放手时一推,那个少妇不由自主地回到床上。就在她后退之际,阮玉娇已飞身离开这座房屋,她奔出数丈,方始听到少妇骇然尖叫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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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娇大感颓丧,心灰意冷地顺着街巷往前走去,也不知走了多远和多久,忽然前面数尺之处,平空出现一条人影,拦住去路。
她抬头淡淡地望了一眼,便又举步行去,只稍为错开一点,与那人身边行过。
那道人影一下子飘退寻丈,又拦在她前面。
但那阮玉娇瞧也不瞧他一眼,径自行去。这回仍然是错开少许,与那人察肩而过。
那人再度后退拦住了她,道:“喂!阮玉娇,我是娄东原呀!你敢是不认得我了?”
阮玉娇这才停步,淡淡看他一眼,道:“我认得娄前辈。”
鬼影子娄东原道:“你怎么啦?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你也懒得管似的。”
阮玉娇道:“没有什么。”
她的心事,哪里能向别人说?
娄东原惊疑道:“你一定遇上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阮玉娇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事……”
娄东原见她不说话,也就不便追问,当下道:“你刚才见着了朱涛没有?”
阮玉娇听他提起这个名字,一阵妒恨攻心,几乎要掩耳朵不再谈起他。可是她终于没有这样失态,只淡然道:“没有,他不在屋内。”
娄东原道:“那个讲他不在屋内?他大概是躲避你,所以没见着面。”
阮玉娇耸耸肩,动作虽不高雅,可是却十分好看和动人。
她益发显得淡漠地道:“也许吧……”
娄东原心知她的态度,必与朱涛有关,却不明既然不曾见面,何以会有这等异常的反应?
因此他接口问道:“我知道他目下藏身之处,你要不要去?”
阮玉娇道:“不要,我不要寻他了。”
娄东原摊摊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道:“我真不懂,但随便你吧!反正我履行了带你找到朱涛的诺言,便没有我的事啦。”
阮玉娇对这位前辈风尘异人,倒是相当感激,当下道:“娄前辈,谢谢你啦!我深信天下间除了你老人家之外,断无别人能够找到朱涛了。”
娄东原欣然一笑,道:“你说的虽是客气话,可是我老头子还是很高兴。从今夜起,我心事已了,日后不会再到江湖走动。”
他说到这里,叹息了一声,变得相当沉重地又说道:“我能够全身而退,也算得是很大的福气了。若是不识进退,迟早要栽一跤重的。一个人老迈了,实在是没有法子之事。”
阮玉娇安慰他道:“娄前辈何须说得如此消沉,只不知你老这回退隐,将在何处定居?”
娄东原道:“我打算返回江南故乡,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野老……”
阮玉娇冁然道:“娄前辈把优游林泉乐享天年之事,说得一副英雄气短的样子,可见得你老雄心未泯,尚难忘怀江湖……”
娄东原一怔,道:“你这话很有道理,嘿!莫非我深心中不想退出江湖么?”
他的话虽是大见豪情,但他的尊容,却猥琐得叫人难以相信他乃是当代异人之一。
阮玉娇悦耳的声音,使娄东原从沉思中醒来。只听她柔声道:“娄前辈若是在江湖上行走,感到有趣,何须把自己困厄于乡野呢?”
娄东原道:“是呀!我就算不退隐,又怕谁来?”
阮玉娇道:“娄前辈跟踪之术,宇内无双,谅也无人胆敢招惹于你。”
娄东原傲然一笑,道:“大概没有什么人敢试上一试。”
他念头一转,正要询问阮玉娇的打算,突然听到丈许外有人嗤笑一声,人随声现,却是一个中年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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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东原冷冷瞧看这个人,还未开口,只听阮玉娇低声道:“娄前辈,这人便是智慧门智慧国师座下第二号人物,你别招惹他。”
娄东原当下特别仔细打量对方,只看他走了几步,便对这个人的性格甚至武功所走的路子都观测出一点头绪。
那中年文士走到他们面前五六步处才停住脚步,潇洒地拱拱手,道:“娄兄虽是擅长跟踪之道,达到如疽附骨的地步。但却不能认为世间就无人敢招惹你。”
娄东原道:“这不是光用嘴巴说说就见分晓之事,还未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中年文士道:“不才丁天厚,虽是一介书生,没有什么道行,但却长于驱妖捉鬼,是以也能够在江湖上混一口饭吃。”
他因说到“驱妖捉鬼”之时,特别加重语气,娄东原、阮玉娇一听而知他此言乃是向娄东原那个鬼影子的外号而发。
阮玉娇不想娄东原与丁天厚干上,便用话打岔道:“丁二先生,敢问陈仰白和甄小苹何在?”
丁天厚徐徐道:“他们跑不了,但目前躲在什么地方,我还未曾查出来。”
娄东原一听可找到机会了,冷笑一声,道:“丁兄的绝技何止驱妖捉鬼?我瞧你吹牛的本领,实可当得天下无双之誉啦!”
丁天厚面色一沉,道:“娄兄认为不才吹牛是不是?”
娄东原淡淡道:“正是!”
丁天厚道:“这敢情好,不才有个法子,立刻可以试出不才有没有吹牛?”
娄东原已感到兴趣了,问道:“丁兄有什么法子试得出来,是不是马上赐教几招?”
丁天厚摇头道:“你我出手相搏,以性命相争,岂是智者所屑为之事?”
娄东原略感迷惑,问道:“然则丁兄有何妙计?”
丁天厚道:“不才有个办法,谅娄兄一定接纳。万一娄兄输了,也敢相信娄兄定要心服口服。”
娄东原道:“我这个人脾气别扭的很,你的妙计我未必赞同。”
丁天厚以极自信的口吻道:“娄兄决计不会反对的。”
阮玉娇道:“那么二先生就说出来听听,让事实来证明你的话对与不对,岂不更妙?”
丁天厚道:“好,娄兄既是擅长追踪之道,号称天下无双。不才就在这一点上面出个花样。”
娄东原听了这话,心中果然有一大半不反对了。
只听丁天厚又道:“不过咱们要变化一下,娄兄向来是追踪别人,这回却反过来被追踪,只要娄兄能摆脱不才的监视网,便算你赢,反之,娄兄便算输了,你瞧这法子行得通行不通?”
娄东原果然泛起了心痒难熬之感,道:“丁兄打算追踪我了?”
丁大厚道:“不才何须亲自出马,随便派一两个手下就行啦!”
娄东原暗暗大怒,忖道:“这厮好生狂傲自负,虽然是天性如此,但以乎也太过火了。原来他的观测之中,已瞧出丁天厚性格狂傲自负乃是好大喜功之辈。
他冷冷道:“只要你认帐,派什么人都行。”
丁天厚道:“好,阮玉娇姑娘是咱们的见怔人。”
阮玉娇听到此处,已经把妒恨朱涛之事给忘记了,欣然道:“使得,我愿意做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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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天厚道:“假如不才赢了,只要娄兄负责为我找到朱涛便没有事了。只不知娄兄若是得胜,要什么彩头?”
娄东原一愣道:“你是要朱涛的下落就可以了?”
丁天厚道:“够啦!但娄兄不要为此所拘,你若是得胜,随便要怎么样都好。”
娄东原道:“好,若是赢了,要丁兄当众叩头认输。”
丁天厚仰天笑道:“如此甚好,咱们一言为定。”
阮玉娇突然摇头带摆手,道:“不行,我这个公证人不能做。”
丁天厚讶道:“为什么呢?”
阮玉娇道:“因为你们两人与一般武林高手不同,不论是哪一个赢了,我都很难措手。”
鬼影子娄东原道:“这话不无见地,你惹不起丁兄,万一竟是他输了,做公证人的实在不好办。”
阮玉娇向他暗暗一挤眼,才说道:“丁二先生固然难招惹,你娄东原也不是易与的人物,我说的可对?”
娄东原虽是机警聪明,闻一知十,但目下却十分迷惑,猜不出这个美女挤眼睛是何用意。
因此他只好顺着她的口气,道:“这话倒是不错,你在我们当中,实是没有左右我们的能力。”
丁天厚道:“不才只想你不能使娄兄在输败之后履约而已。”
娄东原冷笑一声,道:“笑话,我担心你是宁可背信毁诺,也不向我叩头才是真的。”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斗了几句嘴,丁天厚虽然明知空言无益,但他个性高傲,连语言上也不肯稍稍吃亏,所以才有斗嘴之举。
娄东原忽然若有所悟,转眼望向阮玉娇,问道:“好啦!我们吵嘴也吵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依你看来,要怎么样才敢当这个公证人?”
阮玉娇微微一笑,艳丽动人之极。她道:“办法不是没有,例如娄东原把朱涛的下落告诉我,万一你不幸输了,我便可径把朱涛的藏身之处告诉丁二先生。”
娄东原立刻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万一他输了呢?”
阮玉娇甜甜一笑,道:“我可以想想看。”
她眼睛忽然一亮,道:“丁二先生如果把敝府一件秘密相告,便等如是一大保证了。”
丁天厚哦了一声,问道:“是不是前两天我提到的元命心灯大法?”
阮玉娇道:“正是。”
丁天厚沉吟道:“此法纵是告诉你,我却看不出对咱们局势有何牵连?”
阮玉娇道:“丁二先生,你手中握着可以制我致命的秘密,我才不敢担当公证人之任。如若此秘我已得知,自然没有什么顾忌可言了。”
娄东原恍然道:“原来你性命受他威胁,当然不能做公证人啦!”
他的言语态度,都微微露出有取消这场打赌的倾向和迹象。
其实这正是娄东原人老成精的狡猾之处,目下他已抢先主动表示出可以取消打赌,则丁天厚在下意识中的反应,无疑认为娄东原心性怕输,就此借口下台。因而他会特别坚持下去。
再则他们所谈的“秘密”对阮玉娇虽是性命交关,对丁天厚却是无关痛痒之事,所以丁天厚心理上对此一秘密必有无足珍惜之感。
在这等至为微妙的心理攻势之下,丁天厚果然堕入老奸巨猾的娄东原,黠慧多计的阮玉娇彀中。
他道:“使得,我可以把幻府元命心灯之秘密告诉她。”
娄东原道:“等一等,你纵告诉了她,可是此举对你有何拘束之力?”
阮玉娇道:“我要知道的秘密,虽然对丁二先生没有拘束力量,但有我既可向天下英雄作证,证明有人背信毁诺。同时还可以与娄老你联成一气一同对付他呀!”
娄东原才释然道:“好吧!但老实说你的话只不过听来有理而已,其实一定行不大通的。”
就连丁天厚亦有行不通之感,因此阮玉娇拉他走到一旁时,他欣然行去,到一旁把幻府心灯大法秘密迅即告诉了阮玉娇。
娄东原用不着运功偷听,因为他深知丁天厚必定是以内力聚束声音直接送到阮玉娇耳中,决不让旁人听去。
他只查看了这两人的表情和其他细微的动作,很快就晓得丁天厚说的话并没有作伪。另一方面他也很替阮玉娇高兴。因为她美眸中不时流露出惊讶和如释重负之感,由于娄东原对这个绝色美女已生出一份亲切爱护的感情,所以替她暗暗欣慰。
等到他们说完之后,阮玉娇走过来时,又向他挤挤眼睛。
这一回娄东原清清楚楚地瞧出她的意思,乃是感激和大功告成的欢愉之意。由此可知丁天厚对她说的,定然毫无虚话,而且经他一点破,阮玉娇目前已全无忌惮了。
娄东原心中十分欣慰,但面上仍然神色沉寒,反而好像很不高兴似的,大声道:”如果你们已谈好了,丁兄咱们动手吧!”
丁天厚道:“娄兄以一日为限,不论你从何方离开京师,走的什么路线,从哪一道城门回来,不才都将一一指出,如若有错,便是娄兄赢了。”
娄东原道:“听起来很合理,咱们明天上午在天坛碰头,便知胜负。”
他转眼向阮玉娇望去,又道:“你亦须到场作证,但怕只怕到时丁兄不敢应约前来。”
丁天厚冷冷一哂,道:“娄兄净说大话,提防风大闪了舌头。咱们明晨便见分晓,不才就先告辞。”
他拱拱手,飘然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