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理由,极是强而有力。基于女人爱美的天性,尤其是乔双玉,本来就以色相风靡天下众生的,自然更为珍视她的面貌,纵是为了“生死”的理由,也决计不肯贸然加以毁损的。
她接着又说道:“据我所知,你见过乔双玉次数不少,难道我这副面貌如是假的,在这等伤势之下,还能不露出原形么?”
戒刀头陀接不住她连续而来的攻势,只好松了手道:“你说得有理……”
阮玉娇幽幽叹口气,道:“要你相信真不容易,这代价实在付得太大了。”
戒刀头陀关心地道:“这个女子如果真是乔双玉,那么她这一死,你就等如没有了管头。只不知你对今后,有何打算?”
阮玉娇惘然道:“我不知道,也许我找一个老老实实的人,一嫁了事。再也不踏入江湖中了。”
戒刀头陀道:“你当真要嫁人?”
阮玉娇道:“如若不嫁,那就只好出家修行啦!”
戒刀头陀仰天一笑,道:“这话不像是你该说的。”
阮玉娇道:“为什么?难道我罪孽太深,竟不可以出家修行么?”
戒刀头陀道:“算了,你趁早积一点德吧!别要弄得清净之地,变成一片污秽。”
阮玉娇耸耸肩,道:“你的话也许说得对,我这个人心猿意马,实在不是出家修行的材料……”
戒刀头陀心中大为歉疚,忖道:“她难得有忏悔之心,我不但不力劝她收心养性,好好地修行,反而嘲笑阻止,我佛慈悲,菩萨明鉴,贫僧我可不是有心阻她,而是在朱涛的为人而言,他必定是这样做的,故此我也不得不尔,若是在出家人的观点,所谓佛门广大,无不度之人。她纵然罪恶满身,但仍可回心向善,得到成就的。”
他这个念头,一掠而过,迅即就消失了。这是因为他正在扮演朱涛的角色,如果不能“无我”,一定很快就露出马脚。
他沉吟一下,道:“我事情多得很,不能安居,所以我看你干脆跟随陈仰白,做他的一房媵妾,你意下如何?”
阮玉娇笑一笑,道:“你不必替我操心,陈仰白还是不能自保的泥菩萨之身,还能顾到我么?”
她停歇了一下,又道:“假如你不反对,我想暂时走开一下,清静几天,好好的想想以后之事,然后我会来见你一面。”
戒刀头陀虽是点头赞成,可是他心中却感到不妥,因为她似是想早点脱身,至少也有这等嫌疑。
阮玉娇别转身子,向门口那边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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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数步,戒刀头陀突然恍悟,敢情有个绝大的问题,尚未澄清。如果她当真是作及早脱身之想的话,那么她一定有问题。
他心念一转,晓得不宜马上斥破,必须设法先把她再度擒下,才能查究这个破绽。当下柔声道:“玉娇,咱们分手在即,我有一件小礼物送给你,留为纪念,聊表寸心。”
他的话声中,竟然含有浓厚的柔情蜜意,生似是由于永别在即,所以突然间涌起了无限怜爱。
戒刀头陀自家也觉得奇怪,因为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竟能变得如此狡猾,以及如此虚伪。
阮玉娇停住脚步,稍稍回转身子,艳丽的眸子中,射出脉脉情愫。
她大有受宠若惊之意,轻轻道:“啊!是真的么?那是怎样的小礼物?”
戒刀头陀一手伸入怀中摸索,一面招手道:“过来,我拿给你看。”
阮玉娇姗姗移步,花摇玉颤地走近了他。
戒刀头陀把怀中的手抽出来,却握着拳头,一手伸到她面前,道:“你一定猜不到……”
阮玉娇道:“别忙,让我猜一猜好么?”
“这敢情好,你猜吧!”
阮玉娇泛起惊喜交集的笑容,轻咬樱唇,沉吟欲猜。
这一刹那间,戒刀头陀忽然发觉这个女郎,虽然面上血迹斑斑,却仍是娇艳柔媚,甚是动人。
他真不懂为何她在这等情形之下,看起来仍然会令人感到漂亮?
只听阮玉娇之声道:“是不是一件玉器?”
戒刀头陀大感惊讶,敢情他虽然六根清净,胸中全无嗜欲。但本性却喜爱玉石,而行脚天下之时,偶然得见罕有的玉石,便往往携归,琢为器饰等物。
目下他惊讶的是这个女子,如何一猜就猜中他性之所喜而又囊中真个藏有此物?
他忍不住问道:“你如何得知是件玉器?”
阮玉娇笑道:“一来你握着拳头,可见此物体积不大,如是金银之物,既无价值,亦乏意义。二来你囊中空乏,连买衣服的钱也是我出的,可知必非金银之物。三来你性喜玉器,这是最重要的一点。由于你自己很喜爱重视玉器,所以既是慎重其事地赠我礼物,当然也是玉器了。”
戒刀头陀忙道:“我想知道的正是你如何晓得我性喜玉器之故,我记得没有跟你提过呀!”
阮玉娇道:“这等事哪里要你提起,方始得知呢!我看见你的带扣,竟是西滇出产的墨玉。这等物事,如果不是喜爱玉石之人,如何会有?”
戒刀头陀衷心赞叹道:“说得真对,我可想不到你也是玉石的行家……”
他话声未歇,突然一翻掌,扣往了她的玉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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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娇大惊失色,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戒刀头陀道:“我怕你跑掉。”
“我决不跑,而且我为什么要跑呢?”
她眼中尽是迷惑的神色,问道:“同时你手中也没有东西,敢情送礼之说,竟是诓骗我的?”
“不错,我根本没有打算当真送礼与你。”
阮玉娇听了这话,美眸中除了迷惑之外,还渐渐浮现出惊恐之色。
她道:“这样说来,你竟是想对我有所不利了?”
戒刀头陀道:“我倒是不想在你身上发生可怕之事,但若是情势演变成那样子,我也没有办法。”
阮玉娇道:“只要你不伤害我,谁能迫你?”
戒刀头陀道:“迫我伤害你的人,正是你自己。”
阮玉娇又迷惑又惊怕,道:“我几时迫你了?”
戒刀头陀道:“假如你不是阮玉娇,而是幻府一娇的乔双玉,那么我只好取你性命,这样岂不是等如你迫我动手的么?”
阮玉娇如释重负地透一口大气,道:“唉!原来如此,你这样绕圈子说话,真把我的头都弄昏了。”
戒刀头陀道:“假如你心中没有鬼胎,刚才决计不会有震惊之色。可见得你一定有问题。现在我便来求证一番。”
阮玉娇连忙道:“好,好,怎生求证法?”
戒刀头陀道:“求证之法,将分为两个部分,首先是考你关于玉石的学问。”
阮玉娇道:“这与我的身份,有何关连?”
“当然有啦!”戒刀头陀道:“据我所知,乔双玉对玉石之道,所识有限。既然你是行家,必定可以回答一些深奥专门的问题,如果是她却答不出来。”
阮玉娇苦笑一下,道:“如果我答不出来,便被认为是一项证据了么?”
“那也不一定。”这个假冒为朱涛的佛门高手说道:“我还有第二项求证之法呢?”
阮玉娇道:“好,请你考问吧。”
“那么你听着,”戒刀头陀道:“在古玉中,大致上可分为传世古、土古等两种,请解释何谓传世古,何谓土古?”
阮玉娇笑一笑,道:“这个问题太普通啦!”
戒刀头陀将她推到椅边,让她坐下,点了她的穴道,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
坐定之后,才道:“那也不一定,如果不玩玉石之人,只知道有翡翠玛瑙宝石等,则如何识得什么是传世古,什么是土古?”
阮玉娇道:“所谓传世古,即是古玉中那些一直在人间流传,从未入土者,称为传世古。这等古玉,有血丝如毛,铺满玉上,而玉色润净没有土斑。玉上的血丝,乃是人的精神,沁入玉器之纹理中。”
她瞧瞧对方,见他连连点头,这才接下去道:“所谓土古,便是曾经入土而又出土所得的古玉,由于殓尸要用玉器,是以今世所得之古玉,多半是入过土的!”
戒刀头陀道:“答得很好,只不知殓尸之古玉,以何者为上?”
“那只能大略言之。”阮玉娇应声而答,不假思索。“在殓尸的古玉中,以含璧玉押为上,即是以许多美玉围于尸腰间的,即是玉押,其次是在上体的眼压、鼻塞、乳压、压胸、夹肘之类。最次的是阴塞肛塞之类。”
“都答对了。”戒刀头陀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道:“只不知传世古的玉器,如何伪做法?”
阮玉娇道:“我听人说,把美玉琢为小器,割开活羊腿皮,塞置其中,用线缝好,数年后取出,玉上自有血纹,可以冒充为传世古。但此法灵是不灵,我可没试过。”
戒刀头陀鼓掌赞道:“真是行家,我倒有一物,让你瞧瞧。”
说时,取出一件小小物事,却是一枚方形印章,高约一寸五分,横径各七分,通体晶莹无瑕,色作淡红,上有辟邪纹。
他把此物送到阮玉娇眼前,让她得以细细观看。过了一阵,才问道:“这样子可看得清楚?”
阮玉娇凝目而视,又看了好一会,才叹一口气,道:“真是上佳好石,世之所稀,这一定是‘桃花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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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刀头陀得意地道:“不错,正是有名的桃花水。”
阮玉娇道:“可惜没有‘定瓷盘’在此,不然的话,我定要试一试,瞧瞧此石放在定瓷盘的清水中,会不会使清水呈现淡淡红色。”
戒刀头陀道:“不要试了,我早就验过好多次。所以常常反过来利用此石,验看一些磁盘是不是‘定瓷’的呢!”
阮玉娇悠然神往,道:“我竟没有这等眼福,太可惜啦!”
戒刀头陀大为心动,忖道:“就让她瞧瞧,便又何妨。”
这戒刀头陀此念一动,乍看只是一件小事,只不过让阮玉娇看看这枚桃花水的珍奇可贵的特征而已。但若是深入探究,问题就没有这么简单了。至少可以从这一意念上,看出了戒刀头陀对阮玉娇,已起了相惜之心。也就是说,由于阮玉娇对玉石方面的学问造诣,以及那种毫不虚饰的爱好,使戒刀头陀有着“志同道合”之感。
他环顾房中一眼,突然哑然失笑,忖道:“在这旅舍中,焉能找得到定瓷器物?”
要知所谓“定瓷”乃是在瓷器中,非常著名的一种。此窑建于宋代的定州,所以凡是这个窑烧制出来的器物,不论是瓶炉盘碗,都一概称为定瓷。
这定窑所产器物,质薄而有光,花样有素凸花,划花、印花三种,通常是牡丹、萱草、飞凤等。颜色只分为红白两种,而所谓“粉定”,便是白色的。
在年代上划分,则有北宋时的“北定”,和南宋时的“南定”。而北定因纹细光佳,所以胜于南定。
这等器物,已是鉴赏家珍藏之物,虽然在京师不难搜购得到,但在旅舍中,当然不会有这等物事。
阮玉娇讶异地道:“你笑什么?可是我说错话了?”
戒刀头陀摇摇头,道:“不,我只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罢了。”
阮玉娇忙道:“那么这一关我过了没有?”
“你已经过关啦!”戒刀头陀道:“刚才我考你的题目,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懂得的。”
阮玉娇欣然道:“那么你可以释放我了,是也不是?”
戒刀头陀淡淡一笑,道:“我不是说过有两个试验之法么?这后面的试验,才是最重要的。”
阮玉娇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道:“你的花样真多。”
戒刀头陀道:“我只是不得不尔,凭良心说,我倒是很希望你过得第二关,证明了你确实仅是幻府双狐之一的阮玉娇,而不是乔双玉。这样我就可以在有机会时,与你一同观赏历代的珍奇玉石……”
阮玉娇道:“那么第二个试验是怎么回事呢?”
“关键就在她身上。”戒刀头陀一面说,一面指着床上的尸体说:“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一点也不明白。”
“好,我告诉你。”戒刀头陀转身走向床边,说道,“她是不是乔双玉,我设法查验便知,这是千稳百妥之计,即使我毁损了她的面庞,但她已经死了,一定不会抗议,也没有什么损害。”
戒刀头陀说到这里,突然回头向阮玉娇望去,还来得及看见她残余的震惊神情。
他淡淡笑一下,又道:“假如我查验出这个女人,不是乔双玉的话,你就有得好看啦!”
阮玉娇道:“你打算怎样对付我?”
“我正在盘算一个恶毒方法。”戒刀头陀应道:“定须使你感到比死还要痛苦。”
阮玉娇无力地抗议道:“你为何不干脆杀死我?”
戒刀头陀俯低身子,仔细地瞧着那个女人的面孔,一面应道:“你不妨假设为是不忍心亲自下手杀死你,假如你熬受不起痛苦,因而自杀,这是对咱们大家都最好的收场。”
阮玉娇哼了一声,道:“对我有什么好?”
戒刀头陀没有理她,定睛看了一阵,才道:“初步的查看,已发现了破绽啦!”
他把手伸到靠近那具死尸的面庞处,屈起食指,在她面上弹了几下,似是听听所发出的声音。
阮玉娇问道:“你发现了什么破绽?”
“告诉你也不妨,因为我敢打赌,今晚不会把你放走的了。”
他说话之时,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用刀尖在死尸面上轻轻的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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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已经气绝身死的女人,由于丧命不久,是以面上仍有弹性,同时还有温暖,离僵冷尚早。
她的面皮在刀尖下凹入,但刀尖一过,马上就弹起来,恢复了原状。
戒刀头陀惊赞道:“这个女孩子的肌肤,弹性十足,死后尚且如此,生前可想而知,真是了不起。”
阮玉娇似是突然间恢复常态,以平静自然的声音道:“朱涛,你须得知道,我们幻府有秘传‘驻颜’之法,其中有一节是按摩面上的皮肤和肌肉,每天要做上四趟,每趟的揉擦超过一千次,因此,我们的面皮,大概都比常人厚上许多。”
戒刀头陀健腕一沉,刀尖扎破了那女子的面颊皮肤,接着轻巧地一拉,割开一寸长的一道口子。
他在伤口上检查了一下,便起身走回阮玉娇那边,面上含着微笑,凝视着她。
阮玉娇仍然保持平静地道:“你发现了什么?现在可以公布了吧!”
戒刀头陀道:“当然可以,她不是乔双玉,绝对不是,因此,你大概就是乔双玉了。”
阮玉娇变得懊恼地道:“如果她真的不是,那就算我是乔双玉吧!”
“算你是?”戒刀头陀也很不高兴了,在这等铁证之下,她依然不肯坦白承认,真是连佛也会气得冒火,何况戒刀头陀只是号称为“四佛”之一,井非当真已修成佛果。
“你真是够嘴硬的了,虽然你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乔双玉,但至少你得坦白供认,床上那个女子,不是乔双玉,可是你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阮玉娇道:“那么先请你解释一下,假如她不是乔双玉,为什么向你坚持自认是乔双玉?她活得不耐烦么?”
这个问题,早先已经难倒过戒刀头陀了。现下再提出来,依然使他无法回答。
阮玉娇又道:“其次,如果我是乔双玉,我岂肯任你毁我面孔?难道我突然不爱漂亮了么?”
戒刀头陀再度哑口无言,虽然他的目光,锐利地盯视着对方,但他自己却知道,实在没有什么用意。
阮玉娇又道:“老实说,我认为你今日的表现,太拖泥带水了,倒像是别人在冒充你朱涛呢!幸亏我知道决计不会有人冒充你……”
她虽然是用讽刺口吻说出来,可是戒刀头陀听了,却心中惕然。
他伸手一掌,拍中阮玉娇胸部。阮玉娇咳了数声,旋即恢复如常。抬起头时,满面尽是喜色。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解了我的穴道,是什么意思?”
戒刀头陀摊摊手,道:“我也不知道,但不外是两条途径。一是放你离去。二是与你正正式式动手决斗,让你死而无怨。”
阮玉娇霍然地站起来,道:“你干脆杀了我吧!不要这样零零碎碎地折磨人家。”
戒刀头陀叹息一声,道:“我也不明白为何变得这样没有主意起来。”
阮玉娇道:“那很容易解释,你患得患失之心太重了,其实以你的本事神通,就算这次被我骗了,又有什么关系?”
戒刀头陀蓦地恍悟,道:“是了,乔双玉厌倦了逃窜亡命的生涯,而我也对这种无穷的追逐,感到烦厌,所以我生怕这一次判断错误,以致白白放过了可以结束这种生涯的机会,这便是我发生患得患失之心的原因了。”
阮玉娇道:“有意思得很,现在你好像已转过一个题目,虽然我不知道为何对你会有这等想法,但我确实这样感觉到。”
戒刀头陀泛起满意的笑容,道:“可惜你不是乔双玉,否则我倒是要跟你商量一个大问题,保险她听了之后,骇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