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尼不必回去。”青莲师太道:“就算回去,亦须过了这三天再说。”
沈宇吃一惊,道:“这怎么可以,你们庵中没有规定么?”
“庵中虽有规定,但贫尼可以例外。”
沈宇打量她一眼,面上不禁现出为难之色。因为这位具足三戒,跳出了红尘的沙门弟子,看起来仍是那么年轻动人,尤其是她这一身装束打扮,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女尼,因而在交接谈话之时,很难不把她当作一个美丽女人看待。
在这种情况之下,竟要与她一同起居达三昼夜之久,虽然不至于发生什么严重问题,但若是被外人听到,无疑将招来啧啧烦言。同时,在这一个具有正常欲望的男人立场来说,这三日三夜,无异是长时间的考验和煎熬。此所以沈宇相当吃惊,心中大感为难。
“沈施主何故如此不安?”
“我……我……没什么呀!”
“贫尼虽是出家之人,但年纪已不小,自问算得是通情达理之人。因此沈施主纵然与相好女友见面,或者是与一些朋友谈笑之时,他们口没遮拦,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贫尼决不介意。”
沈宇心中道:“你未免太把事情往好处想了,而且你口气中,虽然好像把自己看得很老似的,其实你正是最动人的时期。”
他淡淡一笑,道:“好,咱们回城里去,但请你记着,在这三天之内,咱们须要稍改称呼,你不能被人家晓得是个出家人。”
青莲师太颔首道:“此言甚是,贫尼对此并无禁忌,只不知我们之间,应该怎样称呼才好?”
沈宇沉吟一下,道:“如果大师不反对,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而在下则用你那菁菁的假名字以相称,如果你同意了,则咱们在人前背后,俱须如此,才不致露出马脚。”
青莲师太嫣然笑道:“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好不好?”
沈宇点点头,当先行下乱葬岗。他边走边道:“厉斜晓得我不会远离的,这话他在成都时,已经说过。”
“他凭什么这样说?”
“是因为艾琳的缘故。”沈宇道:“我一直也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说,直到刚才不久,我才恍然大悟。”
青莲师太甚感兴趣,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你要阻他为恶,所以认为你不会远走?”
“不是,是为了艾琳之故。”
他向她作个含有深意的微笑,又道:“当我打算利用你对付他之时,才忽然恍悟,敢情这个家伙,早已利用女人来对付我了。”
青莲师太道:“我仍然听不懂。”
“事情是这样的,他早已瞧出我与艾琳之间,除了家门的冤仇之外,个人间却仍有感情,尤其是我对艾琳。”
青莲师太道:“她曾经是你的心上人么?”
“老实说这一点还谈不上,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年纪尚幼。可是我们深厚纯洁的友情,欢愉美丽的往事,却使我没有法子忘记她。”
青莲师太同情地瞧着他,因为她已洞悉沈艾两家的血仇,知道沈宇无可奈何的悲惨遭遇,所以也能了解他对昔年快乐时光那种怀恋难忘的心情。
“虽然我对她谈不上爱情,可是当厉斜以横刀夺爱的姿态,把她带走,我心中当然十分难过,因而急需想解决一切问题,包括感情在内。厉斜一定瞧出我有妒嫉的情绪,是以断定我不会独自离开成都。现在由于艾琳在此地,所以他也放心得很。”
青莲师太道:“这等手段的运用,实在可怕得很,换作是我,永远也用不上这等计谋。”
沈宇歉然道:“很对不起,我竟以这等男女之情,亵渎你的清听。”
青莲师太道:“别这样说。我身为出家之人,虽是不作兴来男女之情的这一套,但对于别人的心理,却不妨多懂一点。”
沈宇道:“懂得越多,禅心就越容易放逸,所以你最好少知道这等事。”
青莲师太讶道:“你对修道学禅,好像懂得不少呢!”
沈宇道:“我曾在少林寺神僧紫木大师门下习艺多年,在他老人家座下,倒也学到不少修道的诀窍。”
“原来如此。”青莲师太欣然道:“那么我们更是一家人了,你打算怎样对付厉斜呢?”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到了城内,沈宇领了她径到另一家客店拍门。这一家客店,比之早先出事的那一间可小的多了。
一名伙计出来开门,睡眼惺忪,口中还嘟嘟哝哝嘀咕着。及至沈宇把一小块银子塞在他手中,他才蓦地清醒,人也有精神而且变得和气了。
沈宇道:“我昨天已订好一个房间,是姓马的朋友来订的。”
店伙哈腰点头道:“有,有,马大爷给您老订好啦,请往这边走。”
他的眼睛却斜斜向明艳的青莲师太望去,又见他们两人,一共只有一个小包袱,别无行李,所以十分惊异。
但沈宇塞给他的银子,发生了莫大作用。他问都不问,就带他们往后进走。很快的就替他们点上灯,泡好茶,以及搬了一床干净的铺盖来,这才回去再寻好梦。
青莲师太坐在椅上,四下看了一阵,才道:“我生平还是第一次住店呢!你信不信?”
沈宇道:“我当然相信,你有什么感想么?”
“我正在想,这个房间虽是简陋得很,可是旅客经过长途跋涉,有这么一个地方睡上一觉,解除一整天的疲劳,心中一定觉得很满意。如是在大风大雨之时,有这么一处地方栖身,当然更感到满足了。”
沈宇笑一笑,道:“你的话总是含有哲理,若是与你长久在一起,必定可以很高雅脱俗。”
他指指床铺,道:“对不起,只有这么一张床,实在不便再要一个房间了,你将就点睡吧,我在椅上打个盹就行了。”
青莲师太摇头道:“不,我已惯于山行露宿,往往在深山荒庙中,独行打坐到天亮,所以还是让我坐坐就行啦。”
两人你推我让,相持之下。沈宇道:“我是男人,哪有我舒舒服服睡觉,却让你一个女人家坐到天亮之理?”
“照你世俗的看法,我才是女人。”她反驳道:“其实我眼中已经没有什么男女之别了。”
“在这世俗中,你还是须得依照我们俗人的习惯。”
“这只是你的看法。”她温和但坚决地道:“在我说来,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下,我仍然是我。”
她的态度,使人无法惹火,当然这等事情,本来就不足以令他们光火吵架。但见微知着,沈宇发现她的确有这等本领。
他放弃了争执,笑道:“好吧!咱们对坐到天亮就是了。不过三天之后,可能弄得两败俱伤,大家的精神体力,都大有耗损。”
他随手一扇,数尺外的灯光,应掌而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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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黑暗中坐了老大一会工夫,青莲师太道:“沈宇,你还醒着么?”
“我还醒着。”
“刚才我体味到这客店的滋味,实在很奇怪。”
“哦!你可愿说出来听听?”
“我忽然想到,这一个小小的房间内,在我们来此以前,曾经住过不知多少人,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遭遇,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所奔向的前程既不同,结果亦大有差别。想想看,这岂不是很像五光十色的焰火,只在霎时间,就归于无有了。”
沈宇笑道:“你的话我不得不承认有理,可是我只想到,这个房间在以前,有没有当代共仰之人住过?将来可有比我们更高明的人来住?”
“高明又如何呢?还不是镜花水月,全当作在世上做一场梦罢了。”
沈宇没有回答,因为他亲炙过紫木大师,对于佛家教义,略有了解。所以很多问题,他都曾经想过。
他不说话,青莲师太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沈宇道:“菁菁,你还是上床睡的好。”
青莲师太道:“不必啦!反正你说过,厉斜今晚不会窥伺我们。”
“我只是臆测而已,事实上如何,还不知道。”
“你的臆测一定错不了。”她道:“只不知厉斜这刻在干什么?”
沈宇道:“他大概是找艾琳去了,咦!奇怪,你可听见蹄声?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街上驰马?”
青莲师太侧耳听去,果然隐隐听到马蹄声。估计该马距此店,少说也有好几条街之遥。她不禁笑一下,道:“你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如果你不是有着厉斜、艾琳这等对头,就算半夜里听到一群快马驰过,你也不会注意。”
沈宇道:“但艾琳和厉斜都有坐骑呀!”
“那么你要不要去瞧瞧?”
沈宇寻思了一下,才道:“说不定这是厉斜的诡计,幸而只有一匹,还不敢确定,如果有两匹马打这旁边经过,接着又分道而行,便可以断定必是他的诡计无疑。”
“何以见得呢?”
“他料我们将会认为是他与艾琳会合,经过此处。当然我们会暗中出去瞧瞧。其时双骑已分道驰去,则我们两人,势必要分开跟上去看。假如我恰好跟上他,岂不是他下手的大好机会?”
青莲师太听了这番推测,不禁目瞪口呆,道:“他如是能这样用计,我实在不能不服气了,不过此计还是有一个漏洞。”
“什么漏洞?”
“万一你所跟的那一骑,不是他而是艾琳,岂不是计谋落空?”
“他怎会落空?”沈宇立即道:“如果我没碰上他,则必是你无疑,他对你也是欲得之而甘心,所以趁机拿下了你,亦是莫大收获。说不定他最希望获得的是你而不是我。其次,他亦想趁机考验一下艾琳,瞧瞧她对我的态度,究竟如何?”
青莲师太不得不承认道:“这个说法极为合理,我们不去理睬他就是了。”
蹄声渐近,但声音仍然显得特别轻捷。内行之人,一听而知必是好马。
突然间又有一骑驰来,青莲师太伸手穿过方桌,推了沈宇一下。
后来的一骑,与先到的一骑会合,旋即分开,就在店外不远处,分道驰走。
青莲师太惊疑道:“正如你料的一般无二,他们果然分开了。”
“但咱们不出去,却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
在外面的黑暗街道上,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相会之时,只有白马上坐着有人,黑马竟然无人乘坐。
白马上的骑士,俯身在黑马头上拍了几下,接着又在马颈下的一枚铃铛中,掏出一团东西,纳入怀中。
黑马掉首径行,白马上的骑士,亦勒马驰去,对近在咫尺的客店,连望也不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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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随着夜色消逝,翌晨朝阳满地之时,那慈云庵一名掌管马厩的尼姑,发现了艾琳的黑马,竟然在厩外游荡。
她暗吃一惊,赶快将马匹牵回厩中。
青莲师太一夜没有回庵,最感焦灼的是她的嫂子陈夫人蓝冰心。
她事前已晓得青莲师太是干什么去了,这刻见她尚未回转,心想必定是得遂心愿,大仇已报,但青莲师太亦与仇人一同化作飞灰了,是以想着想着,不由得泪下如雨。
蓝冰心悲伤哭泣了良久,突然发现有人进来。抬头望去,竟是庵主昙华师太。
她同时发现目下已经快到中午了,青莲师太尚无消息,当然是凶多吉少无疑。
昙华师太道:“夫人别哭,青莲师太大概没有事……”
蓝冰心大喜过望,满面泪痕中透出欢笑之容,叫道:“她回来了么?”
“没有。”昙华师太道:“可是我已派人查过,昨夜里没有发生什么事。”
“但她没有回来,会不会是……”
“我认为她没有事的话,并非全无根据的。第一点,昨夜全城各地没有发生过爆炸起火之事,可见得她没有施展那毒火阵。第二点,我在她埋伏守候厉斜之处查勘过,发现曾有布阵痕迹,但此阵已经收回,板眼丝毫未乱,可见得她不是被迫收回,而是截不到厉斜,才自行收回的。”
“但她的人呢?”
“你听我说,第三点,昨夜在一家客店,有两男一女吵骂之声,有些话被人听到,尤其是到了最后,一个男子飞走之时,说的话是狠话,好像是定下了三日之约。随后那一男一女就失去踪迹,原本的两名住客,亦不见了。”
“原本的住客是什么人,你可查出来么?”
“他们都是四川黑道上相当有名的人物,颇有势力,伙店认得他们。所以我想是他们为了一个女人,发生争执,本来以这两人的来历,不该扯到青莲师太身上,无奈她恰好失踪,而练过武功能够高来高去的女人,毕竟不多。所以我想是她,亦不算离题太远。”
“那么她到哪儿去了?为何不回来通知一声?”
“她的下落未曾查出,因为你也知道,她已作俗家妇人装束,所以不大好查。不过,厉斜的下落,倒是发现了。”
“真的么?他在哪里?”
“他在西门的安旅栈,独自占了东跨院。根据消息,他竟是独自一个人,只有一匹白色的坐骑。”
蓝冰心身子一震,道:“可是红鬃毛的白马?”
“大概是吧,啊,那是连威堡的好马么?”
“是的。”蓝冰心突然泛起一个主意,口气变得平静下来,道:“奇怪的是青莲师太究竟往哪儿去了?”
“我们只好耐心等候,也许再过三天,她就会出现了。”
昙华师太见她已恢复平静,当下大为安心,与她稍稍谈了几句,便返回禅房。
蓝冰心等她一走,马上梳洗收拾,作各种准备,但她并没有什么行动,一直等到将近黄昏之时,才悄然走出这座慈云庵。
她径直走向城西,不久,已到了目的地,便是那座规模还过得去的“安旅栈”。
她一直行入客栈,向东跨院走进去。店中的掌柜和伙计,见她不向人探询,认为她是与客人约好而来的,便也不多事拦询。
蓝冰心踏入跨院之后,伸手整整头发和衣服,这才笔直走近上房,拨开帘子,瞧看房内。
第一间寂然无人,走到第二间时,房内已传出厉斜的声音,道:“你不是那位花名叫做翠环的姑娘么?”
“是呀!”她娇媚地应道:“只有大爷你一个人么?”
“只有我一个人,你进来吧!”
蓝冰心走进去,但见厉斜穿着贴身的便装,神态闲豫地坐在躺椅上。
他站了起身,举止自然而然含有潇洒的味道,蓝冰心忖道:“假如我不是为报仇而来,只怕会喜欢上这个男人,也未可知。”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魅力,但正因他具有风度魅力,使她更容易行事。因为她必须设法接近他,才有机会下手。假如他是个可厌之人,蓝冰心献媚之时,势难装作得自然热烈。现在她却可以先使自己喜欢这个男人,真心地向他献媚勾搭,以达到接近的目的,态度上可以极为自然和热烈,无须假装。
蓝冰心对于衷心喜欢上这个男人而得以便利她行事这一点,固然没有想到,在相反方面的可能发展,她更没有想到。
要知蓝冰心唯一可以杀死厉斜,以达到为夫报仇目的的方法,便是利用她的美貌,向这男人献媚,俾可与他接近,必要时纵然献出肉体,亦在所不惜。等到已经可以与厉斜接近时,自然有极多机会,可以使用她秘藏的小毒刀,将他刺杀。
前面说过,蓝冰心本是正正经经的女子,除了天赋美貌之外,更有满腹才情。但她如果一见厉斜,感到他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话,则她在献媚之时,乃是昧着良心强装出来,这样自是很勉强和不自然。
但如果她认为对方仪表言谈,都很出众而感到喜欢的话,则她在设法与他接近时,便无须勉强自己,所以表现得热烈缠绵和真挚。这等情况,对于她想“接近”对方的愿望,固然大有帮助,增加成功的机会。然而在相反方面,假如她在交往的过程中,忽然当真爱上这个男人,那时候,她的麻烦,将比没有法子接近对方更大些。当然她没有考虑到这种种,心中除了报仇的念头之外,就没有旁的想法了。
厉斜显然很感兴趣的望着她,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她,恣意欣赏她的美貌和纤长玉立的身材。
蓝冰心道:“你不让我坐下么?”
厉斜忙道:“请坐,请坐,这是因为你突然光临,使我受宠之余,不觉忘了招呼你啦!”
蓝冰心盈盈落座,道:“厉大爷觉得很奇怪么?”
厉斜道:“的确感到十分意外,但是你可以放心,我并不是容易自作多情之人,亦不会轻易胡思乱想。”
蓝冰心嫣然笑道:“那太好了,贱妾一看就知道你是特立独行之人,一切作为,都与凡俗之人不同。”
“你如果不忙的话,”厉斜道:“我亲自泡壶好茶,以飨你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
“好极了,只不知厉大爷你将以什么好茶飨客?”
“原来她也是行家。”厉斜泛起欢喜之色,道:“在我行囊中,有两种茶,产地不同,只不知你要尝哪一种?”他此言一出,隐然已有考较对方之意。
蓝冰心道:“是哪两种?”
“一是湖州顾渚的紫笋,一是会稽的日铸。”
蓝冰心笑一笑,道:“都可以。”
厉斜眉头一皱,道:“听你的口气,似是这两种名茶,都仅只能勉强入口,是也不是?”
蓝冰心道:“若是平日,心身闲适,有明窗净几,风日晴和。主人取出这两种名茶,呼童烹水,当此之时,可说是清福如仙,风雅之极致,贱妾岂敢小看这两种罕得的名茶?”
“但现下既非心身闲适,也不是明窗净几,风日晴和,所以你的看法,就不一样了,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蓝冰心道:“目下旅邸相逢,人如萍水偶遇,匆忙隔膜,只宜煮六安茶,可消垢腻,除积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