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方田的话,令赵振飞悚然而惊,变色道:“好歹毒的手段,他们隐藏的地方,我无法追查了。但家伯父随运银船到达,他们的阴谋势难得逞,哼!”
东门方田笑道:“赵老弟,恐怕令伯也无能为力。”
赵振飞道:“家伯父将在知府大人面前,说出在下的身份,更可证明在下这些天来的行踪,知府大人……”
东门方田道:“老弟,你该了解官场中的积习。不错,地方官固然权大势大,但地方仕绅的势力,却可左右地方官的政令推行,尤其是地方的阀阅世家,负有查察地方官言行政绩的责任,每年需据实呈报至京,因此地方官不敢轻易得罪这些人。吴家出面咬定你是凶犯,不管你是否能证明你案发时不在府城,知府大人决不敢徇私置之不理,只要你到案。官司就打定了,三审五问,不知要迁延多少时日,不要说三年五载,就算十天半月好了,届时他们早已隐藏得更为隐密,或者逃之夭夭,目的早已达到,你又能怎样?”
赵振飞倒抽一口凉气,愣住了。
东门方田说得不错,地方官与地方仕绅之间,狼狈为奸平常得很,互相对立地方官绝没有好处。
按朝廷律令,那些告老返乡的致仕大员,每年皆需向朝廷呈奏地方的情形,一方面是向皇上请安谢恩,一方面是朝廷借此而了解地方的政令兴革推行良窳,了解地方官吏的政绩,作为地方官吏升迁调免的参考。
说这些阀阅世家是特权阶级,绝非过甚其词,地方官对这种人,真是又恨又怕。
不要说阀阅世家,连一个县试榜上有名的秀才,省试上榜的举人,在公堂上也十分神气,犯了法在未革去功名之前,在公堂上仍是有座位的,县太爷决不随便将他抓来跪倒打屁股,虽则秀才和举人皆不算功名。
杭州四大世家,皆有窝藏水仙宫妖女的嫌疑,而以吴家涉嫌最重,吴家一出面,其他王、章、成三家,必定出面支持吴家,知府大人为了自己的前程,怎敢置之不理?
他除了远走高飞之外,杭州已无他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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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方田看出他的心意,笑道:“赵老弟也用不着为此而担心,敝长上冯兄已替老弟定下了应变妙计。”
赵振飞苦笑道:“在下真是进退两难,不知冯前辈有何妙计?”
东门方田道:“既然他们推出官府作为护身符,咱们就和他们按江湖规矩了结。”
赵振飞一怔,迟疑道:“这……这恐怕不太好……”
东门方田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能将江湖规矩丢开,倚仗官府庇护,而他们的目的却又是意图抢劫官府的公款,老弟已没有执着的必要,不至于因此而有损老弟的侠誉,大可堂而皇之地以江湖规矩了结。”
赵振飞仍然委决不下,东门方田又道:“冯兄已拟妥行动计划,就等老弟前来主持大局,老弟将以报应神的身份,迫出他们的原形来。”
在凤凰山排衙石的一处秘室,赵振飞会见了鬼见愁冯百韬,与几位大名鼎鼎的黑道好汉。
蒲毒农不但在座,铁冠道人也赫然列席。
双方先替不认识的人引见,少不了客套一番。冯百韬欣然道:“老弟大仁大义,老朽万分佩服。”
赵振飞摸不着头脑,讶然道:“前辈的意思是……”
冯百韬道:“山海夜叉老杨返回山东去了,行前派人前来知会,将老弟大仁大义纵走怒海余生诸好汉的事说了,对老弟赞誉有加,他说,他欠你一份情,容图后报。”
下首的许三山接口道:“上次老杨前来做说客,所随来冒充老仆的那位老头,据老杨说,那是岛上四大主持人之一,曾大爷派来同行的人,老杨猜想是你所说的老师父,老杨的确不认识这个人。”
冯百韬又道:“老朽的意思,东门兄弟大概已对老弟说过了,老弟意下如何?”
赵振飞转向蒲毒农道:“蒲前辈不知有何高见?”
蒲毒农大为高兴,这表示赵振飞对他相当尊敬,在重大决策时,居然征询他的意见,欣然道:“老朽同意冯老兄的高见,如何取决,老弟斟酌。”
赵振飞点头道:“工银虽已进了库府,但日后仍需零星运发沿海八州县,后患不除,日后难免出意外,事在必行,在下只好从权,请冯前辈多费心了。”
铁冠道人接口道:“赵大侠,贫道昨晚赶回府城,有关会稽山汪家的事,贫道恰好碰上一位昔年旧友,获得不少可贵的消息。”
赵振飞道:“在座的皆不是外人,道长请说来让大家参详。”
铁冠道人道:“当年聚英楼未毁之前,汪楼主的亲信邓贤,经常乘船往来于杭州绍兴之间。敝友那时刚到会稽山南清虚宫挂单清修,有次到杭州采购,无意中看到邓贤从望江门王家的后门出来,猜想汪家与王家可能有所往来。”
老道喝了一口茶,神色一正,又道:“聚英楼被毁的那年春天,敝友曾亲见汪楼主在沥海镇海湾,悄然登上一艘海舶,迎接他上船的人共有五名,其中之一赫然是海贼八巨寇之一的独角蛟胡永福。”
赵振飞脸色一变,道:“独角蛟胡永福!我听任老伯说过八巨寇的事,胡永福是汪直的死党,而且是姻亲。老天!汪楼主是白道巨孽,怎会与八巨寇暗中往来?”
铁冠道人又道:“敝友对聚英楼颇怀戒心,深怕暴露自己黑道人的身份,与虎为邻,不得不防意外,因此对聚英楼的动静十分留心。据他所知,聚英楼失火毁灭的前三天,他曾发现有人午夜悄然出没在楼左近,似乎在挖掘什么东西。失火当时他不在场,但远在五六里外的清虚宫,仍可听到强烈的爆炸,事后他到现场偷偷察看,发现所有的房舍,皆是炸毁后方着火燃烧的,有些埋在断壁下的木料,并未沾有火痕,尸体全部失踪。但十里外的一家农舍主人,夜间起来察看田水,曾看到几个快速的黑影北行,小径南面直通聚英楼主的庄院。这表示那晚有人脱险而出,怪的是为何这些人要以轻功赶路?聚英楼被毁之秘为何无人知悉?”
冯百韬道:“除非那些脱险的人是汪楼主和他的亲信,不然绝无成为秘辛的可能。”
赵振飞道:“汪、王、唔!汪楼主的亲信出入杭州王家,而汪楼主又与独角蛟胡永福一同乘船出海,独角蛟又是汪直的烟亲,汪家与杭州王家必有渊源,汪、王一家是否有此可能?如果杭州王家……”
蒲毒农道:“天下间没有不可能的事,汪、王一家又有何不可?”
赵振飞有点憬悟,道:“难怪王海华深藏不露,他的侍女果然是内家高手。我得跑一趟灵隐,麓大师清查内眷该有结果,或可证实一些事。”
四大世家中,涉嫌最少的是望江门王家,但铁冠道人所获的消息,却令王家成为涉嫌最重的人。
意识中,他并不希望王家涉入其中,因为他对王海华颇有好感。
但他不能感情用事,他必须进一步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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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他到了灵隐寺。返回秘室,枯骨神君厉英与查三姑娘同行,彻夜商讨行动大计。
麓大师供给的消息,证实了他所怀疑的事,但他不动声色,心中已有所决定。
这天午后不久,赵振飞装了假须,穿了一身青袍,手摇折扇成了一个游湖富商,带了一位捧了大拜匣的仆人,那是蒲毒农化装易容扮成的。
船泊在孤山下,两人大摇大摆登上了山巅四照阁,在阁南的小亭摆下酒食,一主一仆泰然欣赏湖景。
一个穿天蓝色长袍的中年人,背着手缓缓接近了小亭,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大八字胡已出现灰色,身材修伟气概不凡,目光不住在两人身上转。
赵振飞不加理会,向蒲毒农会意地一笑。
中年人站在亭口,目光最后落在大拜匣上。
蒲毒农若无其事地替赵振飞斟酒,笑道:“大爷,天色不早,还要不要游南屏?”
赵振飞道:“你该说去爬雷峰塔,雷峰只是南屏的一峰,游雷峰并不等于是游南屏。”
中年人突然举步入亭,含笑道:“游南屏雷峰,不如去净慈寺礼佛,看看天下闻名的五百罗汉,这时下山前往,恰好可听到著名的南屏晚钟。”
赵振飞道:“其实,晚钟令人生出苍茫孤寂之感,不如晨钟令人奋发……”
中年人突然伸脚急挑拜匣,出其不意捷逾电闪。
可是,蒲毒农已留了心,酒壶一伸,恰好挡在拜匣前,尖尖的壶嘴对正踢来的靴尖,咧嘴一笑。
如果中年人不收脚,势将与壶嘴接触,看谁功力深厚,不是壶毁就是脚伤。
中年人没有必胜的信心,及时收脚跃退八尺。
蒲毒农呵呵一笑,道:“尊驾十分机警,揭破了在下的底细。”
赵振飞也笑道:“阁下,你这一脚几乎踏入了鬼门关,危险得很,只要阁下的靴尖沾上了壶嘴,保证你快活得如同羽化登仙,却又魂游地府。”
中年人哼了一声道:“两位真人不露相,请教来此有何贵干?”
赵振飞笑道:“来游西湖,登孤山总不会犯法吧?阁下。”
中年人道:“拜匣中藏有兵刃,用意何在?”
蒲毒农道:“孤山经常发现有强盗,带兵刃保命呀!”
中年人道:“带兵刃反而会送命的。”
赵振飞道:“挺身而斗因而送命,总比乖乖让人把脑袋砍下来英雄些,是不?”
中年人道:“阁下定是有为而来,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赵振飞道:“尊驾知道在下为何而来?”
中年人道:“为梅园?阁下探道的手法拙劣得很。”
赵振飞笑道:“梅园在下已来过了,老马识途,何用探道?阁下料错了。”
中年人道:“不管你为何而来,在下担当得起。两位身手不凡,请教两位高名上姓?”
蒲毒农道:“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江湖人多少有些不便通名道姓的习惯,何必多问?”
中年人冷笑道:“那么,两位该是落了案的朋友了。”
蒲毒农道:“你怎么说都成,反正咱们知道阁下的来历就够了。”
中年人傲然一笑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道上的朋友,知道我赛孟尝尤四海的人并不少。”
蒲毒农道:“当然当然,树大招风,要找你赛孟尝晦气的人也不少,一个人出了名并不是好事,像我老不死就是活榜样,有些人就把老夫看成毒蛇猛兽。”
赵振飞道:“尤兄,说起来也是巧遇,咱们并不希望在此地见到尤兄,既然碰上了,就请尤兄替在下带口信给梅园吴家。”
尤四海道:“梅园吴家不与江湖人往来,口信不带也罢。”
赵振飞道:“阁下带不带无所谓,反正今晚在下要去的。”
尤四海冷笑道:“在下当扫径以待,恭候大驾。”
蒲毒农道:“上次江湖四异也夸过海口,可惜并未保住梅园不被外人入侵。”
尤四海吃了一惊,悚然道:“尊驾是……是赵振飞?”
蒲毒农向赵振飞一指,道:“那位就是,老夫可不敢冒名顶替。”
赵振飞道:“请尤兄转告江湖四异,如不将吴瑶姑娘交出来,今晚梅园恐怕不得太平。冲四异与尤兄的金面,赵振飞特地先期前来示告,言尽于此,尤兄请便,恕不留客。”
尤四海傲气全消,脸色时红时白,苦笑道:“赵兄,吴姑娘已失踪多日,因此触怒了吴老太爷,吴老太爷听信谗言,一怒告到官里,这……”
赵振飞一怔,问道:“吴姑娘应该在大前天返家,怎么失踪了?”
尤四海道:“尤某以人头保证,吴姑娘确未返家。上次四位前辈将赵兄的话转告,在下曾经彻底调查,无奈吴家的人矢口否认受到胁迫,众口一词称吴姑娘是真的吴府千金。在下以往极少见过吴姑娘,难辨真假……”
赵振飞点头道:“在下十分同情尤兄的处境,可是……这样吧,尤兄可知道唆使吴老太爷诬告在下的人是谁?”
尤四海道:“一个姓王的人,在下不知他的来历,吴老太爷也坚拒吐露内情。”
蒲毒农向赵振飞道:“果然不出所料,姓王的。”
赵振飞向尤四海道:“这件事在下自己去查,请尤兄转告吴老太爷,他的爱女早在半年前西湖覆舟之日,便已不在人间,目下的吴姑娘,已经不会回来了,她是水仙舫二号主持人凌春风,水仙宫的重要人物,李代桃僵的诡计已被在下拆穿,她不敢回来了。”
尤四海张口结舌,盯着赵振飞发愣。
蒲毒农道:“谢谢你的消息,你可以走了。”
赵振飞也道:“今晚在下不去吴家,吴老太爷如不及早醒悟,不撤消诬告,吴家将有横祸飞灾。请记住,在下已经严重警告过他了。”
蒲毒农又道:“以牙还牙,江湖报复手段之可怕,相信尤兄比咱们更清楚。”
尤四海流着冷汗走了,赵振飞两人不久也下山他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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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四大世家的宅院附近,有不少夜行人出没,但并未侵入宅院,在附近时隐时现,宅中的护院与家丁,莫不心惊胆战,时虞大祸之将至。
这些人皆是冯百韬的手下弟兄,全是身手不凡的高手,他们负责骚扰,主要是显示实力,令对方寝食难安。
回到冯百韬所安排的吴山住处,冯百韬仍在客堂秉烛相候,厉英与查三姑娘亦在座。
东门方田是个急性子,迫不急待问道:“赵老弟,江湖四异态度如何?”
赵振飞道:“江湖四异并未出面,打交道的人是尤四海。”
冯百韬笑道:“这位仁兄一向自命不凡,骄傲自大,恐怕不好说话,势必与老弟冲突。”
赵振飞笑道:“他十分机警,起初确是气势汹汹,蒲前辈露了一手,把他镇住了。”
蒲毒农道:“后来他态度软化,而且相当合作,赵老弟已警告过他,大概不会变卦。”
冯百韬道:“老弟既然已弄清了他们的底细,何不直截了当逼他们现出原形?难道老弟不打算大举结算?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最好是速战速决。”
赵振飞道:“冯前辈,不管怎样,咱们不能大举袭击,那会把事情闹大,不可收拾,在城内咱们不能任意胡为。”
东门方田接口道:“如不把事情闹大,怎能擒贼擒王?那么,老弟到底有何打算?”
赵振飞胸有成竹,泰然道:“水仙宫的妖孽,分别藏匿在四大世家中,为避免官府为难,唯一的办法是逼她们势穷逃窜,离开四大世家托庇所。”
冯百韬道:“这……可能么?”
赵振飞道:“可能。咱们慢慢加强压力,制造让她们情急出亡的情势。”
东门方田道:“那么,老弟是成竹在胸了。”
赵振飞道:“不错,我已经拟定了行动计划,须按部就班进行。在下猜想,她们并不知狐狸尾巴已经露出,只须加强压迫,她们就会慌张失措了。诸位请早些安歇,在下要和冷凤好好谈谈。”
查三姑娘笑道:“要不要我帮忙?女人对付女人,有意想不到的好处,不怕她不合作。”
赵振飞道:“谢了,在下应付得了。”
查三姑娘道:“姓华的小辈,能不能交给我处治?”
赵振飞道:“冯前辈的弟兄中,不乏逼供的行家,但依然问不出口供来,可知他的确不知道汪楼主逃至何处藏身,他要是落在你手上,不死才怪。”
查三姑娘道:“听你的口气,你还不希望他死呢。”
赵振飞长叹一声道:“我希望利用他,以便找到于如霜。”
查三姑娘哼了一声道:“那贱女人几乎坑了你和吴姑娘,你对她依然未能忘情?”
赵振飞再次长叹道:“查三姑娘,因此而责备她是有失公允的,情势迫人,她也是迫不得已,我……我不怪她。”
查三姑娘笑道:“想不到你还真是个多情种子呢。好吧,我不过问这件事。”
冷凤被囚禁在后院的一间小房内,囚禁了好几天,被迫供的人一而再播弄,吃了不少苦头,因此气色甚差。
赵振飞进入囚室,冷凤一惊而醒,挺身坐起恨恨地瞪着他,眼神相当复杂,有深深的恨意,也有恐惧的神情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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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飞走近床前,挑亮桌上的油灯,在床沿坐下笑问:“冷姑娘,这几天苦了你了。”
冷凤哼了一声道:“你不要猫哭老鼠假慈悲,我不吃你那一套。”
赵振飞道:“冷姑娘,何必呢?你我……”
冷凤尖叫道:“我不听,不听,本姑娘硬软都不怕,要杀要剐请便,要口供没有。”
赵振飞道:“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我曾经放过你,再放你一次并无不可,只要你供出令堂的藏匿处……”
冷凤抢着接口道:“不要说我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赵振飞心中一动,笑道:“其实,在下早已探出令堂的藏匿处,汪楼主可能与她躲在同一地方,只是不愿打草惊蛇,且让她暂且再逍遥三五天。”
冷凤撇撇嘴,冷笑道:“你这一辈子休想找得到她,可能她已经离开杭州了,天下茫茫,何处不可藏身?你想找她,不啻大海里捞针,浪费工夫。”
赵振飞道:“正相反,她就希望我作如是想法,我已经知道她的藏匿处,用不着你招供。”
冷凤道:“那你打算……”
赵振飞道:“我打算放你走。记得上次在镇江,在下捉住了秦容姬的妹妹孙玉如,放她走她居然不肯走呢,在下释放你,你不会赖着不走吧?”
冷凤一惊,道:“你在玩什么花样?真的要放我走?”
赵振飞笑道:“在下要的是元凶首恶,你这种已没有用处的小鱼小虾,杀了你对我并无好处。”
冷凤讶然道:“你的话不像有假,真的不是诡计?有没有条件?”
赵振飞道:“不是诡计,没有条件,在下的信用十分可靠。”
冷凤道:“你敢放,我就敢走。”
赵振飞站起,微微一笑,道:“你暂且忍耐,天一亮就放你走,也许我会把华斌也放了,让你两人一同离开。”
他真的要放冷凤和华斌,放长线钓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