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不速之客,轻灵得像一头潜行的猫。
生意人不会穿薄底快靴,虽则举步间长袍宽袂映掩之下,不易看到脚上所穿靴子的形状。
但在赵振飞的感觉中,已经确知那是一双薄底快靴,虽然他并没有扭头去察看。
店堂有不少人进出,谁会留意一个偶然经过身边的人?果真如此,走在大街上岂不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今后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大庭广众间,以免自找麻烦。
生意人接近他了,脸上木无表情,眼神也毫无变化,真像一个偶然经过的住客。
这时,老掌柜向赵振飞道:“王三公子在抬走之前,留下了话。”
赵振飞问道:“留下什么话?”
老掌柜道:“他说,请赵爷不必追究了,等他伤好能走动时,再来会晤,希望赵爷在敝地多留几天,以便亲近。”
赵振飞并不感到意外,王海华本来就是一个有涵养的人,而且与梅园吴家同列杭州四大世家,多少有些交情,闹开来并不光彩。
可是,他心中一动,问道:“王三公子是这样说的?你听清楚了?”
老掌柜笑道:“老朽上了年纪,老花眼虽有点不灵光,耳朵可没有聋。三公子说得字字清晰,我听了句句入耳。”
赵振飞不住点头,低头沉思。
一只掌背有筋无肉的手,突然搭向他的右肩。
他本想出手挡格,但却忍住了。
他正在等候变化,等候有人找上门来。
好利害,大拇指扣住了肩胛骨内侧的挂膀穴,中指扣实了肩井,这只手手指瘦长而劲道十足,认穴之准也令人吃惊,的确是行家中的行家。
一种极为奇奥的浑雄劲道,从指尖直迫穴道。
如果换了旁人,必定浑身发僵动弹不得,只好任由宰割,虽则穴道尚未完全制死。
赵振飞若无其事地扭头注视,向对方淡淡一笑。
生意人手上又加了三成劲,手开始有震动之象。
赵振飞身躯微动,笑容依旧。
生意人的眼神渐变,可看出明显的惊容。
赵振飞微笑道:“兄台有何见教?”
生意人手上劲道渐松,脸上有了笑意,道:“尊驾可是姓赵?”
赵振飞道:“不错,兄台高姓大名?”
生意人道:“不才姓沈,名是上九下州。”
赵振飞道:“唔!在下似乎耳熟。”
沈九州收回手,点头道:“能自闭穴道,该有四十年内功火候,很了不起。”
赵振飞道:“勾魂魔手劲道可化铁熔金,比九大奇功的神魔爪更胜一两分,可说技绝武林。”
沈九州道:“比起少林大金钟神功,自又稍逊一筹。”
×
×
×
赵振飞笑容渐变,语气开始冷峻,道:“沈兄何以教我?”
沈九州神色不变,笑问:“阁下可是赵振飞?”
赵振飞反问:“沈兄如何打听出来的?”
沈九州道:“在下也是凑巧,本来有点不信。”
赵振飞道:“现在呢?”
沈九州笑道:“少林门下的年青弟子,有几个能练成了大金钟神功?”
赵振飞道:“的确不多,谁派你来的?有何条件?”
沈九州道:“在下自己来的,倒是有条件。”
赵振飞道:“说说看?在下洗耳恭听。”
沈九州道:“赵兄丢了两个人,可有线索?”
赵振飞一怔,冷然注视着沈九州,紧吸住对方的眼神,神情不怒而威。
沈九州不在意地笑笑,又道:“此地人多,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振飞道:“客房还算清净,请!”
在外间落坐毕,沈九州笑道:“赵兄,你对在下看法如何?”
赵振飞道:“你在考我?”
沈九州道:“有这个意思。”
赵振飞道:“沈兄不是他们的人,但是知道一些线索。”
沈九州道:“赵兄观察入微,佩服!佩服!”
赵振飞道:“好说好说,大胆假设,幸而料中。”
沈九州道:“你真相信在下?”
赵振飞道:“不是兄弟没有知人之明,老实说,易地相处,沈兄又如何?”
沈九州道:“毕竟在下不是你,我只问你是否信任我?”
赵振飞道:“我信任你。你说过有条件。”
沈九州道:“谢谢你的信任,首先,兄弟提一个人。”
赵振飞道:“我在听。”
沈九州道:“山海夜叉。”
赵振飞点头道:“山海夜叉杨波,水陆能耐超尘拔俗的江湖怪杰,声誉不见佳,但是条汉子。”
沈九州道:“他是在下的兄长,我俩是亲兄弟。”
赵振飞讶然道:“怪事!他姓杨,从没听说过闹海蛟沈九州有姓杨的兄长。”
沈九州道:“我们本来就姓杨,在下从小过继给沈家,江湖上知道底细的人,屈指可数。”
赵振飞道:“沈兄提令兄有何用意?”
沈九州道:“四年前,不,该说三年半之前,家兄曾托人捎来口信,说对水仙舫的神秘,深感兴趣,有意一探。之后,他便失去踪迹,三年半以来,音讯全无。在下曾经两度追踪水仙舫,怪的是水上水下皆无法接近,远在百丈外便被舫上人发现,无法可施。”
赵振飞道:“幸而你并未冒失地登舫,否则绝难活到现在。水仙舫设有一种精巧的仪器,连大鱼也逃不过她们的耳目。”
沈九州摇头道:“赵兄,目下不是说笑话的时候。在下已打听出赵兄毁了两艘水仙舫,因此想向赵兄打听水仙舫的底细,希望能找出家兄失踪的来龙去脉。”
赵振飞道:“其实,在下对水仙舫所知不多。沈兄,你也该知道水仙舫的规矩,如果令兄真的登了舫,那……”
沈九州接口道:“在下的条件是,你助我追查水仙舫的下落,我告诉你你两位同伴被掳的藏匿处所。”
赵振飞欣然道:“即使沈兄不要求相助,在下也要继续追查水仙宫的下落,目下已有了眉目,不久或能真像大白。在下的两位同伴,是不是被掳至孤山梅园吴家了?”
沈九州道:“方向正好相反,在凤凰山故宫废墟。你如果去孤山梅园,可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赵振飞深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沈兄怎知道得这般详细?”
沈九州道:“兄弟已来了不少时日,共来了八位朋友,在各处探听消息,因为听说早些年西湖曾发现水仙舫出没。贵同伴被人从店后的一家有园林之胜的大宅带走的,其时恰好兄弟一位同伴在该宅作客。”
赵振飞道:“贵同伴跟下去了?”
沈九州道:“发现可疑事物,当然跟踪。园南的小巷中,早已准备了两乘小轿,人一送入轿径自出城到了凤凰山。”
赵振飞道:“沈兄又怎知梅园凶险?”
沈九州道:“昨天一整天,在下就潜身在广化寺附近察看动静。梅园、柏堂、竹阁和广化寺等等地方,不知到底藏了多少人,进去三五十个人,恐怕也讨不了好。”
赵振飞道:“沈兄可否带在下至凤凰山故宫废墟走走?”
沈九州笑问:“赵兄,你真信得过在下?”
赵振飞道:“在下不但完全信任你,而且将有所图报。在下已查出登水仙舫较技的人,大部份目下仍在人间。令兄一代水陆之雄,水仙宫正需要在水中可以派用场的人,可能仍在他们的控制下,而且可能正藏身在杭州某一处地方,在下会替你留意。”
沈九州大喜过望,欣然道:“赵兄可稍候,在下把朋友召来,助赵兄一臂之力。”
赵振飞道:“天色不早,还来得及?”
沈九州道:“我的朋友这时可能已到达柳浪亭等候了,在下本来要邀你出城到柳浪亭相谈的。”
赵振飞道:“好!干脆一起动身,会合后从城外走。沈兄请稍候,在下去请两位朋友来。”
×
×
×
半个时辰后,十二个人分为两拨,缓缓越过南屏山。
前一批六个人,赵振飞、蒲毒农、沈九州、张兴、王义、李信;后三人皆是沈九州的朋友,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气的高手,为朋友两肋插刀,道义朋友有过命的交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十二个人皆扮成游客,后一批人中有查三姑娘,她已扮成男装,打扮得相当体面。
所有的兵刃皆藏在袍内,走慢些便不会引人注意。
凤凰山原来是城内的市中心,本朝初群雄逐鹿中原,陈友谅守不住这座大城,便把城区缩小了,把该山划出城外,吴越西府与南宋故宫成了瓦砾场,仅存的三五巨宅也大半凋零,成为破落王孙的象征性宅第。在荆棘衰草间,仍可看到宫阙台阁的断瓦颓垣,向人间诉说沧海桑田古老历史陈迹,展露让后人凭吊的历代战火遗痕。
游客渐稀,最后小径中再也看不到游客了。
沈九州举手一挥,道:“兵贵神速,快!”
事先已说明地势,不用问路探径。不久十二人分为四批,散开隐入茂林深处。
茂林的前缘,一片残砖碎瓦遍布的山坡上,三栋茅屋形成不规则的三角形,柴门紧闭,静悄悄地不但杳无人迹,连普通农家豢养的家禽也绝迹不见。
赵振飞与蒲毒农并肩蹲在林前的草丛后,查三姑娘则在右后方监视着后方。
蒲毒农疑云大起,低声道:“老弟,可能我们来晚了一步。”
赵振飞道:“再等等看。”
蒲毒农抬头看看天色,晚霞满天,飞鸟归林,而附近静得有点异样,令人平空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
后面的查三姑娘道:“赵大侠,你真的相信沈九州?”
赵振飞的答复简单明了:“不信!”
蒲毒农惑然道:“但你却跟他来。”
赵振飞道:“不得不来,这是唯一的线索。”
查三姑娘道:“你有不信的理由?”
赵振飞道:“山海夜叉杨波,乃是山东登州海音寺住持大师圆觉收养的孤儿,他生母早逝,乃父是专走朝鲜的私枭,覆舟而死,遗下不足五岁的孤儿杨波。圆觉大师十年前圆寂,杨波年仅十七,随一群江湖混混在内地流浪,最后在巢湖投入水鬼柯和手下,成了凶名昭著的一方之豪。闹海蛟沈九州虽是巢县人,但自小离家闯荡,一直在通州一带称雄道霸,根本不知故乡的风土人情,怎知山海夜叉杨波的底细?”
赵振飞举手示意留神第一栋茅屋,又道:“他以为我出道为时短暂,不会知道他的底细,鬼使神差,偏偏挑上一个我知道的人来唬我。”
蒲毒农道:“你怎知道杨波的底细?”
赵振飞道:“圆觉大师是家师伯的知交。”
蒲毒农笑道:“原来如此。沈九州把你骗来,有何用意?”
赵振飞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必定是被镇江方面那位聚英楼主所挟持,奉命引我入伙为饵。”
蒲毒农惊道:“你是说,镇江方面的人也赶来了?”
赵振飞道:“已经赶到了,他们走运河,比走海道近多了。梅园方面的消息,必定是真的,他们在等我们前来自投罗网,也可能是尚未准备停当,要利用这一带的人先对付我,能在此地把我解决,就用不着暴露梅园的秘窟了,他们苦心孤诣建造梅园秘窟,暴露岂不太可惜了?”
查三姑娘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大概有了万全的准备,可否说来听听?”
赵振飞道:“我们反绕过去,先悄悄解决他们,走!”
沈九州九个人,原先说好了分为三组,把守住东、西、南三方,准备堵截茅屋逃出来的人,而由赵振飞这一组,从北面悄然接近,攻入茅屋救人。
绕近西面,蒲毒农突然低声道:“老弟,你在此地等候我们。”
赵振飞不胜诧异,问道:“这一面三个人,武功都不差,前辈能对付得了?”
蒲毒农道:“老夫与查三姑娘勉强可以应付,我们用诈术接近,说是你派我们前往有事相商,他们决不会起疑,接近后用毒物和断肠针出其不意袭击,定可得手。”
赵振飞道:“在下一同前往,更可取信于他们?”
蒲毒农道:“你如果也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振飞更是困惑,道:“在下不懂前辈的意思?”
蒲毒农笑道:“以你的为人和在武林的身份来说,你不会偷袭暗算,也不会强词夺理说服他们,他们一声张起来,岂不惊动其他两组的人?因此,你还是不去的好。”
查三姑娘道:“不错,赵大侠,办这种事,只有我和蒲毒农最管用。再说,他们那些人如论真才实学,并不比咱们高明多少,九个人在一起,当然利害,他们分成三组,实力分散,而且不知道我们在计算他们,必可成功。”
不管赵振飞是否答应,蒲毒农已和查三姑娘径自走了。
×
×
×
赵振飞在原地发呆,想想蒲毒农的话不无道理。如果他出面,必定堂堂正正与对方动手,也必定会惊动其他两组的人,甚至把茅屋里埋伏的人都惊动了,成功无望。
论机诈,他不如蒲毒农。论阴狠,更不如查三姑娘。
他只好耐心等候,乘机仔细打量远处的三栋茅屋。
茅屋一无动静,没有鸡犬,真像是被放弃了的废屋。
但他知道决不是废屋,至少门外地上不见落叶,没长荒草,那是时加清扫,经常有人活动的房屋。
他看不到屋内的情形,但毫无疑问的里面不但有人潜伏,而且是相当强悍的对手。
四周没有设禁制的征候,也许时间仓卒,对方来不及设奇门遁甲保护。
也许对方知道他精谙奇门遁甲,所以不愿泄漏天机。上次秦容姬用奇门遁甲术诱他,用轮回椅计算他,都失败了,这次不敢再用。
他心中极为不安,如果两位姑娘真在里面,也必定受到挟持,他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
范南龙胁迫过他,陶森也胁迫过他。
除非他不进去救人,不然就得准备接受另一次胁迫,他该事先在心理上有所准备。
胡思乱想中,不知时光之飞逝,眼看晚霞渐消,黄昏即将光临。
侧方树影中人影一晃,查三姑娘现身悄然向他招手示意,脸上流露喜色。
他知道这一组的三个人已经制住了,心中大感兴奋,立即跟上查三姑娘低问:“查三姑娘,还顺利吧?”
查三姑娘笑道:“有如瓮中捉鳖,丝毫不费手脚。”
赵振飞并不感到意外,这两个老江湖存心算计人,很少有失手的可能。
不久,看到了蒲毒农。
两位仁兄躺在树根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一个叫李信的人,爬伏在蒲毒农脚下,浑身不住颤抖,口中发出低哑的呻吟,显然受了不少折磨。
赵振飞心中了然,蒲毒农必定已问出口供了。
蒲毒农向他欣然一笑道:“果然不出老弟所料,这位仁兄已招出他们的阴谋,你要不要再问一次?”
赵振飞瞥了李信一眼,摇头道:“即使他能说,也说不清楚了。”
蒲毒农道:“不错,他元气大伤,说话相当费力,但勉强还可以慢慢说出来。”
赵振飞道:“前辈说岂不可以争取时效?”
蒲毒农道:“沈九州几个人,是受人之骋前来对付过境江湖人的,负责连络的人叫康五爷,无人知其来历。茅屋中不知埋伏了多少人,反正都是些武林中颇负盛名的暗器高手,任何进入的人,必将受到无情的袭击,除非是铁打铜浇的人,进去万无生理。”
赵振飞道:“人质在不在里面?”
查三姑娘笑问:“如果在内,你还是要进去?”
赵振飞道:“我将设法进去。”
他的语气极为坚决,查三姑娘摇头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一个甘为情死的多情种子。”
赵振飞脸一红,苦笑道:“姑娘取笑了。”
蒲毒农道:“人不在里面,这位仁兄曾经亲眼看见,两乘小轿抬至东面约两里地,那座园林繁茂的大宅去了。”
赵振飞讶然道:“那不是杭州四大世家中,凤凰山成家吗?”
蒲毒农道:“一点都不错,可能成家就是水仙宫的秘窟。”
赵振飞沉吟片刻,摇头道:“那怎么可能?成公子偕吴瑶姑娘游湖,覆舟落水,成公子因而丧命,莲姑的爹也受了池鱼之灾。文公柏既然安排这次血案,极可能是因此而控制住吴瑶姑娘,可能目下的吴姑娘是水仙宫的人,李代桃僵,掩人耳目。如果占据成家,犯不着杀死成公子灭口。”
查三姑娘道:“成公子的死虽然向外宣告了,但谁知是真是假?”
赵振飞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那两乘小轿中根本没有人。成家是杭州的富豪,家中护院甚多,我们如果前往,势必引起难以善后的冲突。目下唯一可做的事,是到孤山梅园,让这里的人眼巴巴傻等,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