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龙道:“如何无人能及法?”
吴仙客道:“她的双手不但极细极白,同时又美丽异常,比之最佳的羊脂白玉精工雕成,还要美上百倍。我亲眼见过不少名匠,呕尽心血,仿雕老仙双手,单独看时,还过得去。如若拿来与老仙双手一比,顿时黯然失色,简直不能相比。由此可知老仙双手之美,到了何等地步了。”
赵子龙道:“若然如此,果然不易冒充。只是她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连你们是她的义女,也未曾见过她,岂不可怪?”
吴仙客道:“也许是因为她不欲别人从她面上,看出她的年纪吧?你也知道的,女人到了某一年龄之时,总是忌讳人家提及她的岁数。”
赵子龙道:“据我所知,十五年前,水仙宫尚未退出江湖之时,她就是这种装束,不示人以真面目,不过又据一位前辈说,她在二十五年前,初建水仙宫之际,却非是如此,不但没有这般神秘,同时人也很爽朗,结交了不少高人奇士。”
吴仙客忙问道:“那么据这些见过她的人述说,老仙长得怎生模样?”
赵子龙道:“本来是我问你的话,结果反而由我回答了,哈!哈!据那些前辈们说,她长得非常之美,瓜子面,眉长入鬓,玉面朱唇。不但美艳照人,同时又有一股飒爽的英气……”
他想了一下,道:“照他们的形容,大概与你的容貌很相肖。不过你没有那股英气,却反而另具一种温柔的神情。”
吴仙客轻轻道:“你讲来好像是亲眼见过一般呢!”
赵子龙道:“实不相瞒,我的确见过她的写真肖像,设色鲜艳,极是传神。以我看来,单是这幅画像,大概就很值钱了,那简直画得跟活的一样,而又是那么美,试问谁不珍视呢?”
吴仙客神往地叹一口气,道:“但愿我有机会看一看,那一定是非常动人的画像了。”
赵子龙道:“以后你必有机会瞧见的。”
吴仙客道:“请问公子出身于何家何派?为何会存有老仙的肖像呢?”
赵子龙迟疑了一阵,才道:“我告诉你了,你不可泄露出去,你答应么?”
吴仙客道:“假如会对公子不利,妾身就算被人千刀万剐,也决不泄漏半点口气。”
赵子龙道:“好,我告诉你,我是少林弟子,而我的本名,也不叫子龙,而是振飞两字。亦非来自嵩山,而是冀南人氏。”
吴仙客道:“赵振飞这个名字很好,但子龙二字也很响亮威武,大概是三国演义中的常山赵子龙之名,深印脑中之故。”
赵振飞道:“名字本来没有什么相干,如果你喜欢叫我子龙,也是一样。”
这时,他们都感到船身微动,接着那冲波破浪之声,透过舱壁,传入他们的耳中,吴仙客兴奋起来,说道:“谢天谢地,终于启航了,只等驶入河流中,我们就有机会脱身,逃到岸上。”
赵振飞道:“在水中我叫做无法可施,但如果到了岸上,我决计不怕她们。啊!对了,我给你一件物事。如果遇上我被多人所困,对方又使出‘七音魔功’的话,你一举手间,就可以助我脱困,甚至反败为胜了。”
他好不容易才从衣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当他移动之时,由于双方是挨贴得这么紧,所以难免触及她身体一些重要的部位。
此举虽非有意,而他们也都作出没有什么的态度。可是在他们心中,却是的确激涌起不平常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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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飞把锦盒交给她,道:“盒内是两块铜铸的、形特奇怪的物事,目下放在盒中,不会有任何声响。但如果从盒中取出,用力往空中一扔,这两块铜片就会相击作响,发出一阵钟鸣之声,当然声音的响度远比不上敲钟,可是这是正正式式的黄钟大吕之声,在近处听时,可以压倒其他杂音。”
吴仙客道:“哦!这便是你咋宵击破我们‘七音魔功’的法宝么?”
赵振飞点点头,道:“这是佛家神功大法,称为‘大金钟破密普渡大法’,我们简称大金钟神功,只不知你听过这门功夫之名没有?”
吴仙客摇头道:“恐怕只有于大姊一个人听过,据说她是传承水仙宫衣钵之人。或者连凌二姊也晓得吧?反正我从未听过。”
赵振飞道:“这大金钟神功,也被武林前辈列人宇内九大奇功之列。我单是修习基本的禅功,就费去了九年工夫呢!”
吴仙客笑道:“也不算久呀!我们个个都是从六、七岁起,就开始修习,到如今哪一个没有十二、三年的苦功?可是仍然敌不过你,而且每次使用后,都须得将养三个月至半年,方能恢复。最可怕的是如若根基稍差之人,施展过三次以上,功力顿时大为减弱。就算素质很好的人,也不过用上五、六次,就不行了。”
赵振飞道:“但你要知道,你们单凭十数载苦功,就能纵横天下,从无敌手,人人俱是如此。假如不是很霸道的功夫,焉能办得到?武林中能够威镇一方之人,哪一个没有二、三十年以上的苦修之功?”
吴仙客道:“这个道理我也明白,既是速成而又能威力盖世,当然得付出很大的代价了。”
赵振飞道:“现在我要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吴仙客道:“等一等,我先收起这锦盒,万一里面的金钟掉出来,发出钟声,我们定必被人家搜出。”
他们扭动一阵,心湖中都激起了无限涟漪。
吴仙客问道:“假如我不在你旁边,如何是好?”
赵振飞道:“不妨事,我还有一枚在身边。假使是事先可以预料的地点,正如昨夜一般,我就到附近的寺院,托他们在某一时候,鸣钟一响。必要的话,我自家也可能施放。”
吴仙客道:“怪不得那天的半夜里,会有钟声传来了。当时我已想到,又不是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何以会有夜半钟声呢?”
她笑了一声,又道:“好,你要问什么呢?”
赵振飞道:“照你述说的七音魔功的弊病,可见得水仙宫必须不断的培育人才,对也不对?”
吴仙客道:“当然啦!我们一见到聪明灵秀,根骨甚佳的小女孩,但凡是五岁到七岁的,都立刻带走。”
赵振飞道:“怪不得这些年来,时时有女孩子被拐失踪之事发生了,你也许不明白我们的消息是从何获得,我告诉你,不是在官府探悉,而是天下各地的寺观庵庙,由于失了孩子的人家,大家向菩萨神明许愿,或是占卜。是以我们搜集的消息,比官府还要详细准确呢!”
吴仙客道:“原来如此,这正百密一疏,谁也想不到的。要知我们下手很谨慎,极力不在同一地方,带走两个女孩,免得传布周知,引起各地人民的不安。谁知你们从寺庙间搜集到各地的消息,是以才发觉失踪的女孩子数目不少。”
赵振飞道:“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你们一直不断的带走女孩子,每年数目相当庞大,难道水仙宫需要这么多的女孩子么?”
吴仙客道:“这也是没有法子之事,因为炼这门功夫,十分艰困,十个之中,有一个能够炼得成功,已经是非常罕见之事了。”
赵振飞顿时怒发冲冠,气往上涌,心想:“这还了得?那么水仙宫一年得糟蹋多少女孩子的性命?一千?一万?唉!仙客她说到此事之时,不动声色,好像这是很合理之事,她的心肠怎的也像宫中别人一般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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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吴仙客登时换了另一种看法,然而这却不是出自他私心所愿的,只是形势事实显示如此,所以他不得不把吴仙客看作狠毒无情之人。
原本他觉得吴仙客温柔娇美,世所罕见,何况出自“水仙宫”中,更是难得,自应尽力助她脱离这等邪恶可恨的组织。
然而现在可不能想得这般简单了,他被迫须对吴仙客的真正为人,另作判断。这一点真叫他感到难受。
吴仙客见他默然忖想,为了不打断他的思路,所以很体贴地闭口不语。假如晓得赵振飞眼下脑海中,浮动着的是这个念头,她一定十分震惊。
过了一会,赵振飞暂时放开这件心事,问道:“照你所说,则宫中所有的女孩子,几乎全都不晓得自身的家世来历了?”
吴仙客道:“大部份不知道,只有一些记忆力特别好的,还记得乡里和姓氏等。以我来说,我就单记得我姓吴,是南方人。”
赵振飞对她忽然生出怜悯,忖道:“她自幼在水仙宫中长大,眼见耳闻,尽是水仙宫中人的言行。日子久了,习以为常,便不会感觉到这些行为是多么的不对和残忍可恨了,这恐怕是值得原谅的吧?”
由于他内心中对吴仙客偏袒,所以替她想出一些理由,减轻了她的罪咎。不过有一点他却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那就是无论她是何等无知,但她仍然要负起相当的责任才行。
这好比在通常的情形之下,因无心之失,加上了愚蠢无知而致人于死,岂可因他不是故意而判以无罪?
所以赵振飞认为吴仙客虽然也属被害者,但只要她参加过这些罪行,她就得负应有之责,应该受到适当的处罚制裁。
他用严肃的声音,道:“仙客,你们随便杀死登舫之人,以及拐掳人家的女儿,不管你是否奉命行事,但你仍然是做错了,罪孽非轻,你知不知道?”
吴仙客叹一口气,道:“从前不知道,只感到内心中很不忍而已。但这三年来,我得到相当的权力,享有很多的自由,所以我读了很多的书。”
赵振飞见她停下,连忙鼓励她道:“说呀!你为何会花时间看书呢?看了之后,又如何呢?”
吴仙客道:“水仙宫中,上下皆能读书认字,不过却只有一些说部杂书,包括占卜星相以及诗词等书本可读,旁的书一概没有。不过,当我人事已通,时时感到有许多问题涌上心头之时,我就很注意地看和听了,唉!这是很啰嗦无味的话,你真要听么?”
赵振飞道:“想听,而且很喜欢。”
吴仙客道:“我从一些诗词之中,发现了许多人生的道理,也得知如果想明白世间事理,甚至生与死,以及宇宙万物的来源等大道理,唯有书本中寻求。因此,当我奉命全权监造此舫之时,我开始大量阅读,并且暗中向一些宿儒请教书中之义。”
赵振飞不禁赞道:“要得,你一定进步很快。”
她叹口气,道:“可以这样说吧!但我越是懂得多,就越烦恼。”
赵振飞道:“为什么呢?”
吴仙客道:“在以前,我不大觉得老仙的事对不对,但读多了书,知道我们此前所为,实在很不好,可是,我也懂得了‘忠’的道理,所以一件本来很简单的问题,可就变得十分复杂了。”
赵振飞道:“你意思说,你虽知道水仙宫主人不对,但为了懂得了臣子尽忠的道理,所以感到不能背叛她,是也不是?”
吴仙客道:“正是如此,若是从前的我,一旦认为她不对,那么我就设法对付她,假如真有感情,不忍伤害她,那么我只要走开就行啦!”
赵振飞点头道:“是的,这真是一个莫大的矛盾,是个不易做得妥当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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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赵振飞学问渊博,而又通达世情。因此,他明知有所谓“大义灭亲”的道理,可以告诉她,让她得以安心。
但这个道理,目前却不宜说出来。因为这是很伤感情的道理,当一个人刚刚在邪途上,想向正义之路走时,开始之际,不能使她面临太严重的抉择。况且,他眼下有更优越的武器,可以使她改过。这个利器,就是“感情”。
她对水仙宫的不忍背弃,亦是感情而已。因此,赵振飞先利用感情,使她脱离水仙宫,这叫做以牙还手,换句话说,便是以毒攻毒一般。等她正式脱离了水仙宫,对正派方面的人和作为,都有较深的认识,这时,才用道理使她完全信服,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所以他并不向她说教,又接着道:“你不必烦恼,水仙宫既然多行不义,那么你只要不再参加这些罪行,也就足够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知错能改,那就离圣贤也差不多了。”
他温柔地向她笑笑,又道:“在我个人来说,我倒不希望你是圣贤,只希望你是个好女孩子。”
吴仙客一方面感到遍身温暖,一方面又觉得奇怪,问道:“我是圣贤的话,你应欢喜才是啊!”
赵振飞摇头道:“不,圣贤总是太严肃了,叫人受不了,我不要你变成那样子。”
现在他的心情轻松得多了,因为他已了解吴仙客并非中毒已深,变成心肠冷酷的女孩子。相反的,她在那种处境之下,居然能够力求上进,读书问道,寻求人生应行的道路。
她从前只不过做错了,虽应受惩,但可幸的是她回头未晚,还可以将功赎罪。
赵振飞设法挪动胳臂,把她搂住。这是他首次对她表示爱护和好感,而且很亲热。
吴仙客顿时觉得好像已有了寄托,再也不是孤伶无依。甚至觉得前途灿烂和充实,一切都变得富有意义,值得去做,更值得生存下去。
她轻轻道:“我监造此舫之时,忽然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我的心性,不似水仙宫中的人,所以,以老仙那么厉害无情之人,迟早会因一点小事而加害我,就像以往她一些干女儿的结果一样,是以我为自己打算,在这里面装设了几处秘密机关,希望到了那么一天,能够利用上逃得一命。”
她摸索舱壁一下,发出低微的卡嚓一声,壁上出现了一条小裂缝,透入强烈的光线。
她把眼睛凑上去,向外面查看。过了一会,她才让开地方,道:“公子,你自己瞧瞧。”
赵振飞道:“以后我们互相呼唤名字,好不好?”说罢,挤过一点,凑在裂缝上向外望去。
只见此舫尚在浩荡无涯的湖中驶行,但远处却有一艘巨舫,似乎向这边驶来。外型虽然不同,但由于她叫他观看,可知这一艘巨舫,必与水仙宫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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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一阵,才道:“咦!我本以为远处的巨舫是驶来会合,现在才知道是向同一方面行驶,要在前面才能会合呢!”
吴仙客道:“会合之处,在一条河流外面,但双方不会停下说话,必是一直并舷行驶,将要北上入江,最后驶返金陵。”
赵振飞沉吟一下,道:“那么这是返回水仙宫了?难道不怕泄露行踪?”
吴仙客道:“以往从不航驶到金陵,但现下情势不同,因为我已被你带走,老巢已无秘密可言了,所以那水仙一号得报,立刻过来护航,返宫报告。”
赵振飞道:“我记得水仙一号是你的大姊于如霜所率领的,是不是?”
吴仙客点头道:“正是她了,但我希望来的是水仙二号而不是一号。”
赵振飞道:“为什么?”
吴仙客道:“水仙二号是二姊春风统率,她为人和气可亲,平日与我很有感情,如果万一不幸落在她手中,或者我们还能逃生。”
赵振飞道:“从她们的名字上,可以看出一个像冰霜般寒冷,一个如春风般温和。但这只是表面上如此,只不知她们的真正内心,可是这样?”
吴仙客想了一想,才道:“大姊虽然冷若冰霜,但当手下之人,犯了无心之失,她总是佯作不知,甚至釜底抽薪,把事情化解,免得手下受罚。所以真正说起来,大姊的心肠也很软热呢!”
她笑一笑,又道:“你提起这一点,倒教我记起了不少事啦!我想我直到现在,才当真对她们的为人,有较深刻的了解。”
赵振飞道:“你说过在于如霜船上的秘舱中,还有一套测音仪,对也不对?所以我极希望那一舫是水仙一号,便省得咱将来花费许多时间找寻它了。”
吴仙客大吃一惊,身子微颤,道:“什么,我的老天爷,你不是当真想到她船上偷取那盒测音仪吧?唉!假如来的是水仙一号,我们连逃走都增加了十倍的困难,莫说还要偷取测音仪了。”
赵振飞道:“我要问你一件事,那就是何以连你也认不出来船是一号或二号?”
吴仙客道:“难怪你会有此一问,这是因为本宫的三艘水仙舫,每一舫至少设计有五六种伪装,有时候简直完全变了样子,因此,假如你目下离开此船,而不曾回顾一眼的话,等到船混入其他船只中之后,你一定再也认不出哪一艘才是这水仙三号,因为此船现在的形状颜色和大小,皆与你初见之时,截然不同。”
赵振飞这才明白了,道:“这就无怪你认不出来,也可见水仙宫主人的沉潜多智,计划周详,以她这等手段计谋,你们水仙宫能够在江湖上如此隐秘,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而无人能够奈何得你们,真是有道理的。”
吴仙客道:“假如你指的是拐诱人家女童,而使许多小生灵不得成长,我可没有话说,但即使如此,亦不足以称为做尽伤天害理的恶事啊!”
她接着放软声音,又说道:“我并非袒护她们,而是跟你讲道理而已。你千万不要误会才好。”
赵振飞道:“我不会误会,你反驳得好,因为假如你不说出心中之言,我便无法得知你的看法了,是也不是?”
他决定不惜费些功夫口舌,也要使吴仙客明白“是非善恶”之间的分际。如果她对所做之事,根本不认为是坏事,那实在很难谴责她。水仙宫主人厉害之处,正在于此,她曾使属下之人认得字,却不让她们得读圣贤之书。
照他的猜想,也许全宫上下之人,也全然不会谈到善恶的问题,凡事只讲究“利害”。
这样,在水仙宫中养成的人,自然个个皆是不择手段,但求有利于己的思想了。在这种环境中,没有朋友可言,对谁也不敢推心置腹。生怕讲错一句话,便会遭受别人密告求功。
任何人闭眼想想,活在这种可怕的,冷酷的环境中,做人有何趣味,个人又有什么价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