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龙实是“反间”身份这一点,如若揭穿,害处十分明白,不必细表。至于他是五旗帮中坚份子的身份,一旦被揭穿,则五旗帮必将收回成命,不让他担任眼下的任务,这么一来,他如何能搜集到证据?
他晓得必须以全力应付,摆脱这个阴阳谷高手才行。不然的话,就须得取他性命,使他永远缄默。他心中的念头转来转去,颇感为难。一时之间,涌起了无限的恨意,但觉这个家伙,简直是存心跟他捣蛋来的。
街上许多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总不免对这两个俊美的年轻人投以讶异的一瞥。徐少龙晓得不可久留,当下道:“秦兄要小弟到什么地方去?”
秦三错欣然一笑,道:“咱们先找个地方,好好的谈一谈,如何?”
徐少龙道:“谨如尊命。”
秦三错道:“杨兄好说了,请!”他当先行去,徐少龙在后面跟着。
他们走了不久,转入一条比较没有那么繁盛的街道。正走之时,突然两名大汉从一道大门内奔出来。
这两名大汉发出喧笑之声,根本没瞧瞧门外有没有人,就莽撞冲出。因此之故,险险碰着了秦三错。
徐少龙看得真切,但见这时秦三错及时刹住脚步,是以两名大汉,都擦着他身子冲过去。如果换了普通人,必被这两条大汉撞翻不可。
秦三错含怒向那两名大汉望去,但见他们嘻嘻哈哈的急行而去,竟不曾回顾他们一眼。
徐少龙转眼一看,这道门口,敢是一座镖局。无怪这些人如此鲁莽强横,敢情都是练武的粗人。
他扯扯秦三错,道:“秦兄走吧!”
秦三错收回目光,举步行去。一面说道:“依我的脾气,这两个家伙一定活不成了。”
徐少龙情知他的话不假,却装出惊色,道:“你说什么?”
秦三错道:“假如我不是为你着想,怕你受人注意,刚才一定教那两人躺下。”
徐少龙道:“原来是躺下而已,那倒不要紧,但小弟还是十分感激你的好意。”
秦三错冷冷道:“躺下的意思,就是死亡。”
徐少龙忙道:“小弟懂啦!但是……唉!秦兄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呢?”
秦三错道:“谁教他们如此放肆冒失,冲撞了我?”
他摆手阻止徐少龙开口,又道:“你不必劝我,也无须与我讲道理,反正各人有各人的规矩,至于这规矩行得通行不通,那就得看这个人的本事了。”
徐少龙嗯了一声,果然不再做声。
秦三错忽然转入一间庙宇,徐少龙转眼看时,前面敢情是座大杂院,除了好些人家居住之外,尚有不少属于跑江湖混饭吃的行业,有看相的,有占卜的,有卖药的,有玩杂耍的,也有卖零食的,形形色色,是以进来游逛之人,可真不少。
他们沿着长廊,往里面走。忽见柱边有个乞丐,坐在地上,背靠着石柱。这刻那乞丐恰好转头向里面瞧看,是以秦徐二人,只能看见他的侧面和后脑。
徐少龙突然感到必有事故发生,但一时又测不透将有什么事情出现。
秦三错徐徐走去,一面道:“这地方你到过没有?”
徐少龙道:“没有来过。”
秦三错淡淡道:“那太可惜了,后面好玩得很。”说时,已走到那乞丐面前。
秦三错面色忽然一沉,冷若冰霜,眼中射出森厉的光芒,提起一只脚,向那乞丐摊在地上的手掌踏下。他的动作不急不缓,极为自然,看起来很顺眼。他踏落之处,向侧歪了尺许,并非平时走路。但姿势却与走路无殊。
徐少龙眼力何等高明,马上晓得那乞丐已躲不过这一踏之危了。这是因为秦三错这一脚,已充分显示出他深厚的内功,以及奇奥的脚法。按理说,手掌是最灵活敏感的部位,莫说略有微风,便能觉察,就算未觉察,直到靴底沾上,亦不一定不能及时抽缩避过。
但秦三错的脚法,却大有学问。一则他落势不急不缓,可使对方既不能感到风力,亦听不到声音。二则他的踏式十分自然顺遂,正如星辰运行,万物生灭一般,都属于天生如此。换句话说,他的脚式合乎自然的道理,因此含蕴得有宇宙的力量。这等力量,岂能轻易化解。果然他一脚踏落,便踩住那乞丐的手掌。
旁人看见这一段经过的话,必定不觉有异。只有徐少龙这等大行家,方始瞧得出其中许多深奥道理。还有就是那名乞丐的手掌掌部宽厚,但五指却甚是纤长,徐少龙一看就知此丐必定练过一种特别的手上功夫。现下秦三错一脚就踏住那乞丐的手掌,表面上看起来,似是十分容易,其实这里面的讲究可多着呢!
那乞丐震惊地回头瞧看,但见他虽是蓬首垢面,可是年纪甚轻,最多是二十余岁,眉目疏朗,颇为清秀。
秦三错面上泛着冷笑,道:“咱们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对不对?”
但见那年轻乞丐双眉紧皱,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可见得他的手掌,必定受到极沉重的压力,甚是疼痛。他急促地道:“少爷,你说什么?小丐不懂。”
秦三错道:“懂不懂都无关重要,你叫什么名字?”
那乞丐道:“少爷你先把脚拿开,小丐痛死了。”
秦三错冷冷道:“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乞丐忙道:“小丐姓范名同,哎!哎!痛死我啦!”
秦三错发出一声嘲笑,道:“原来你是饭桶,这倒是真的。”
范同的目光转到徐少龙脸上,发现他有不忍之色,登时求助地望着他,道:“少爷你们做做好事,小丐的手快要被踏烂啦!”
徐少龙推推秦三错道:“秦兄,你这是干什么呀?”
秦三错不悦地道:“你没瞧见吗?”
徐少龙一怔,道:“小弟当然瞧见了。”
秦三错道:“瞧见就行啦!我不是正在踩他的手掌么?”
徐少龙道:“是呀!但这正是小弟不解之处啊!你瞧,人家痛得冷汗都冒出来啦!”
秦三错道:“别慌,人家是丐帮高手,莫说出一点汗,就算是鲜血,也能用内功压出来……”
徐少龙忖道:“我还用得着你教么?”
秦三错又道:“丐帮之人,个个皆受过严格训练,最能熬受毒刑,他只不过在装模作样罢了。”
徐少龙惊讶地啊了一声,道:“这话可是当真?”心中却想道:“我已可以算是用刑专家了,丐帮中的一些小技,如何瞒得过我的眼睛?”原来他一开始,就晓得范同乃是诈作痛苦。不过以他目前的身份,非得装作不知才行。
秦三错道:“当然是真的,但等一会他就装不出来了,你可知道是什么原故?”
徐少龙道:“小弟焉能得知?”
秦三错道:“这是因为他们斗不过我的原故。”
徐少龙恍然道:“原来如此,小弟怎的想不到。”
秦三错道:“你只要听到一阵劈啪之声,就是他真正求饶之时了。”
徐少龙忖道:“敢情他借着与我问话的机会,对范同施以攻心之术。”口中应道:“那是什么物事发出声音?”
秦三错道:“他的手指骨碎裂,自然会发出声响。”
徐少龙道:“太可怕了,秦兄一定要这样做么?”
秦三错道:“是的,我也是被迫无奈,不得不尔。”
范同哼哼唧唧地道:“哎哟,痛死人啦!”
徐少龙现出不忍之色,道:“秦兄,秦兄,你别用大力行不行?”
秦三错道:“当然可以。”说时,大概脚下力量撤回不少,是以范同的面色马上好转了很多。
徐少龙问道:“秦兄,谁迫你这样做呢?”
秦三错道:“便是这个饭桶啊!”
徐少龙诧道:“他么?他没得罪你呀!”
秦三错道:“有些江湖上之事,你不懂的。”
徐少龙道:“秦兄若肯解说,小弟岂不是就懂了。”
秦三错道:“好吧,我告诉你,这家伙一定不肯投降认输,所以非得等我踏碎他的指骨不可,至于为何惹得我收拾他,却是两天前的事。”
徐少龙忙道:“别的事小弟不想知道,但假如秦兄肯放过了他,小弟就感激不尽。”
秦三错突然冷冷的注视着他,过了一会,才道:“你认识他么?”
徐少龙道:“小弟如何会认识他?”
秦三错道:“那么你为何给他讲情?”
徐少龙道:“一来小弟听说丐帮是很好的帮会,并不为非作歹,也不恃势欺人。二来小弟与秦兄萍水相逢,辱蒙见爱,结为友俦,是以总得尽力为了友情,向秦兄进点忠言,也不枉一场相识……”
秦三错道:“这话听起来蛮有道理的。”
徐少龙道:“既然秦兄认为有理,何不就放过了他?”
秦三错冷哂一声,道:“哪有这等便宜之事?况且我平生就是不爱讲理,越是有理,越是不做。”
徐少龙一怔,忖道:“他如果真是这样之人,倒是十分叫人头痛的人物了。”
秦三错又道:“再说,你我之间,还没有友情可言,我对你有何存心,你还一无所知,居然向我劝阻起来,岂不可笑之至。”
徐少龙耸耸肩,道:“小弟不是不知自己冒昧。但好在小弟只是一个寒士,没有什么身份面子可言,是以秦兄不肯听从,小弟也没有什么损失。”
秦三错道:“你的嘴倒也锋快得很。”
徐少龙道:“可惜却是胸无成见,喜欢讲理。”他针锋相对地反击对方,连嘲带骂,自忖可能引起对方凶心,因此,他已迅即考虑自己如何应付之法。
他权衡大局,一来自己的假面具不可被揭穿。二来这个来自阴阳谷的秦三错,对自己必有利用之处。所以他马上决定,秦三错如若出手,只好逆来顺受。料他必定不会施展毒手,取自己的性命。
秦三错果然眼露杀机,忿然道:“你好大的胆子。”
徐少龙马上顶回去道:“你好小的气量。”
秦三错一楞,但觉此人的大胆,出乎意料之外。然而他反而怒气全消,哈哈一笑,道:“好极了,你已抓住我不讲理的弱点了。”
徐少龙忖道:“你此计只好骗骗别人,我决不相信你真心喜爱不讲理之事。”但表面上却装出错愕之色,道:“你反而不生气么?”
秦三错道:“当然啦!我就是不照情理行事之人,现在你听听此人的指骨碎裂声,当真悦耳得很。”他话未说完,范同已哎哟哼唧地呻吟起来。
徐少龙心知范同练的是指上功夫,他的指骨自然不易碎裂,可是如果他敌不过秦三错的脚底功夫,指骨碎了,那就等如功夫全毁。正因如此,才显得秦三错为人的恶毒。因为他也是行家,深知此理,才使用这一招收拾范同。但目下徐少龙除非出手把秦三错打跑,不然的话,简直无法可施。
他难过地低下头,长长叹一口气,想道:“我虽然是侠义中人,理应援救范同。但形格势禁,为了更大的目的,只好任得秦三错毁去范同了。”
他一向都深知“环境”力量之巨大可怕,也知道人力往往无法与之抗争。但这一瞬间,此一感觉特别鲜明深刻,眼前好像幻现出一头狰狞巨兽,那便是“环境”的化身,无人能够击败它。
秦三错纵声笑道:“喂!你怎么啦?刚才的锋利辩才到哪儿去了,为何不挖苦我呢?”
徐少龙吃一惊,抬头望去。但见秦三错俊美的脸上,露出自傲自满的笑容,可知他心中极感得意。他吃惊之故,乃是因为忽然发觉自己的弱点。敢情徐少龙他本人可以什么都不怕,然而对头们如若利用别人的生死安危,对他加以威胁的话。他纵然能不就范,也感到极大的痛苦。此是他天性“仁侠”的部份,乃是与生俱来,没有法子可以改变。
秦三错又发出得意的笑声,道:“真开心啊!我这一脚,竟可以使两个人感到痛苦,这真是伟大的发现。杨老兄,你还有什么道理反驳我没有?”
秦三错如果已经一脚踏碎了范同的指骨,情况就不相同。但他没有那样做,使人被一丝希望所诱惑,便无法作出决绝的决定,也不能放手去做。
徐少龙心中十分痛苦,像陷身于可怕的噩梦中,生出无力振拔的绝望之感。但他终是天资绝异之士,是以方会被“五老会议”看中,寄以大任。
他只绝望了那么一下,马上醒悟一件事,那就是目下他的真正敌人,不是五旗帮,而是这个来自阴阳谷的高手秦三错。在大原则之下,他必须妥善处理,只要能保持身份的机密,任何牺牲,也在所不顾。此外,他务须反客为主,以至高无上的心机妙算,使对方处在被动之势而不自知,方能在这一场暗斗中,获得胜利。
他迅如电光石火般忖道:“秦三错对我有某种目的,自不待言。现在且不去推究他的目的,先说他对付范同的手法,分明是拿他作试金石,以窥测我的真正身份,他必须直到确信我完全不懂武功,才肯开始利用我。”
结论很显然的是:徐少龙他目前只要不让对方试出真正身份,就先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他坚决保持不懂得武功的秘密,秦三错就算败了一仗。
这些念头,说来啰苏,其实只是一刹那间而已。徐少龙一经决定,心中痛苦全失,马上蹲下去,伸手抱住秦三错的脚,用力摇撼。
自然他此举没有用处,宛如蜻蜓撼石柱一般,秦三错站在那儿,纹风不动。
但这景象可真够好看的了,一个乞丐瘫在地上,一个抱住秦三错的脚,没命的扳。
徐少龙使的气力,略比常人大些,因此秦三错觉得很合理。
他转眼一看,四下已有不少人惊讶地向他们瞧看,当下心念一转,伸手把徐少龙抓起来。他若是知道这个被他玩弄着的书生,竟是当今的一流高手,在这一瞬间,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话,他一定会骇出一身冷汗。
徐少龙虽然被他抓起来,但仍然忿忿的挣扎。
秦三错道:“杨兄别急,兄弟脚下已减少力道,你瞧。”他指指范同,徐少龙随他的手望去,但见范同的神色间果然已没有那么痛苦,当下停止挣扎,但仍然忿然地望着他。
秦三错道:“兄弟看在杨兄的面子上,就饶他一趟如何?”
徐少龙愕然道:“饶了他么?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秦三错道:“可是杨兄领了我的情,如何报答。”
徐少龙道:“报答?这……这从何说起?”
秦三错面色一沉,道:“你不领我这个情么?”
徐少龙忙道:“领,领,你把脚拿开再说。”
秦三错道:“你领情就行啦!”
他转向范同道:“你身为丐帮高手,当必有点眼力,我刚才这一脚,是哪一家派的绝艺,你可知道?”
范同突然不再哼哼唧卿,目光也变得锐利如刀,毕直望着秦三错,却不言语。
秦三错冷笑一声,道:“我无须凭借言语,窥测你的武功深浅,这一点谅你也可以放心。”他停顿一下,又道:“但我却怕你认不出来,日后没有地方报仇,你懂了没有?”
范同心想这话也是实情,当下也冷冷的道:“尊驾是阴阳谷高手,本人岂能不知。”
秦三错道:“原来你是早已知道我的来历。”
范同道:“那倒不是,你这一脚,蕴含阴阳至理,威力无穷,是以才得知的。”
秦三错道:“咱们约法一章,那就是你即管向我报今日之仇,但却不得向别人提到今日之事,自然包括不许提到我的姓名来历,这一点你办得到办不到?”
徐少龙心中一乐,忖道:“他心计甚佳,又工口才,这样说法,范同除非自认没有复仇的本事,否则非得答应不可。”
果然听得范同说道:“可以。”
秦三错道:“君子一言。”
范同道:“快马一鞭。”
秦三错收回那只脚,揪住徐少龙的手,转身循原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