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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慈悲为怀

奚午南向秦霜波施了一礼,然后很仔细地瞧着她,秦霜波也用澄澈平静的眼光向他注视。她在最初的一瞥时,已发现这个年轻高手的气度不凡,尤其是眼神虎虎有威,若是旁人,自然不敢与他对视。

两人有意无意地对望一阵,奚午南垂下目光,心知自己已输了第一阵。要知他天赋异禀,这对眼睛自小便有一种慑人的异常威力。及至十余年前,被严无畏挑中,授以武功,这对眼神更加厉害。数年以来,他奉命奔走江湖,担承各种任务,无不如命交差,而得力于他这对魔眼的次数极多。往往一些非以武力解决不可的场面,也因这对魔眼的怪异力量而改观。

换言之,这奚午南的魔眼还未曾被人击败过。但这秦霜波恬淡平静的目光,却使他立刻感觉到无法取胜,因而先行垂下目光,有如避战一般。而且直到他避开对方的目光之后,方始晓得自己竟是被她击败了。

秦霜波高就高在四目对视之时,对方并不觉得是与她交战,直到移开目光,这才发觉。但败局已定,奚午南纵是卷土重来,也是无法救回的了。因为这种精神上的交锋不比动手肉搏,胜败之际,极为分明,绝不能利用诡计或利用地形等条件增强力量。

吕权看在眼中,暗感惊心,当下道:“你前头带路,秦姑娘要巡视本庄的石牢。”

奚午南应一声“是”,转身拾级而下。

一行三人很快就走入一条黑暗狭窄的地道中,空气污浊,至此已大有牢狱的意味。

他们一共经过三重铁栅,都是坚牢无比,难以毁破。然后便是一条较为宽阔的甬道。

吕权向秦霜波道:“敝庄共有十八间石牢,建筑格式均是一样,这条甬道之内只有两间石牢,像这样的甬道多达九条,并排齐列。不过却是一条换一条的转入去,出口只有这一处。故此,越是重要的犯人,就囚禁得越后面,使他逃走倍加困难。”

秦霜波点点头,道:“像这种牢狱,纵是本领再高的人,也无法逃走无疑。我一向对严前辈十分佩服,不过,他的智慧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未免可惜了。”

吕权听她评论起老庄主,当然不敢置辞,甚至不敢分辩,以免她说出更难听的话。

这条甬道之内,两间石牢的门户开在一头一尾,相距数丈,足见建造此地之人,心思缜密无比,连囚犯们传递讯息的可能也考虑到。这刻相距如此之远,除了大声叫喊之外,很难听见。事实上,牢门坚厚严密,若不打开门上的小洞,声音根本透不出来。此所以他们在甬道中可以放心交谈,不虞牢内之人听见。

秦霜波指一指牢门,示意奚午南打开门上那个半尺见方的洞口。奚午南一言不发,照她意思去做。

秦霜波心中大为惕凛,忖道:“我一到达此地,就逼着吕权一同查看石牢。这中间他全无发出命令,指示手下的机会。但这奚午南居然已经晓得实在情况,同时证以一路上竟不曾碰见别的人,可知吕权早就发出暗令了。似这等严密完备的组织,实在不易对付。”

转念之际,已凑近洞口,向里面窥看。但见牢内有一处透入光线,虽是黯淡阴森,却仍然可以瞧得见整个石牢的情形。

牢内倒也干净,有个角落用布幔遮住。此外一望无遗,里面有一张石榻,一方石桌和石凳,此外并无他物。

吕权在后面解释道:“若然有了犯人,才送被褥以至水壶纸笔之类进去,供犯人使用。布幔后面是便所,均可以在外面清除,不要入内。送饭也不必开门,这是为了提防一些武林高手,囚禁多年之后,武功深不可测,一旦开门,说不定会出岔子。”

秦霜波轻轻叹息一声,离开这座石牢。一行三人,继续向前走去。不久已走到第二间石牢门前,她上前瞧过,亦无人迹。

第二、三两条甬道的石牢内也没有人,到了第四条甬道,奚午南伸手要打开洞盖,忽然迟疑不决,道:“这一间有人,但这人脾气古怪,时时胡言乱语,多半是破口大骂,言语猥秽,不堪入耳。此外,他又喜欢脱光衣服,形相甚是不雅。”

他这话当然是为了秦霜波是个女孩子,才先行说出。秦霜波晓得他并非诬捏事实,企图骗得自己不去窥瞧。一来他的神态坦诚,二来这种计策一定不能收效,他们实在无须这样做。

她淡淡一笑,道:“没关系,打开让我瞧瞧!”

奚午南不敢违拗,只好拉开洞盖。牢中之人想是听到响声,登时破口大骂,言语十分污秽粗鄙。连吕权和奚午南都觉得受不了。

秦霜波运功护住面门,凑近一瞧,但见一个男人赤身露体,仰卧床上。床上本有被褥等物,但已丢在墙角的地上。这人的年纪可瞧不清楚,因为他满颊于思,长发披垂,已掩盖住他的面孔。不过须发都乌黑发亮,可知此人最多只是四五十岁左右。他的身躯略嫌瘦削,露出一根根的肋骨,臂膀以及大腿都显得疲弱,肤色甚白。

她静静地注视了好一会,转头向吕权问道:“他是谁?”

吕权道:“不知姑娘相信不相信,在下当真不晓得此人的姓名来历。”

秦霜波也不说信不信,又问道:“那么他已囚禁了许久啦!大约有多久呢?”

吕权道:“敝庄虽是三年前启用,但其实修建了十年左右。假使此人在敝庄修建好之后,即行囚禁于此,那也就不过是十年左右。”

秦霜波淡淡一笑,目光转到奚午南面上,向他道:“你听见了没有?他说只不过是十年左右,好像十年时光还是很短,并不算是残酷可怕之事一般。”说时,摇摇头表示心中的不满。

奚午南当然不敢做声,他可瞧出对方眼光之中,充满了悲悯之意。那是一种真情的流露。而最重要的是她这种真情极是崇高伟大,令人顿时感到在她面前变得十分微小。

她接着又道:“试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尤其是智识已开,又未衰老。在这当中的一段只有三二十年光景,却已去了十年,想想看,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我要问你们一句,你们凭什么把别人关在这儿,把他最宝贵的东西夺走?谁赋予你们这种权力呢?”

吕权觉得很奇怪,因为秦霜波这种问话太幼稚了,以独尊山庄今日的声势威权,已达到生杀予夺的地步。这种权力的来源,还要问么?殊不知她这种幼稚的质问,却使奚午南第一次在心中引起滔天的波澜。当然他也是一直不曾怀疑及此,甚至极为膺服武力便是强权,强权便是公理这个定义。但他在秦霜波那种崇高的悲悯情绪感染之下,第一次觉察出这种公式定义是极大的谬误,每个人都像本庄至高无上的那个人一样,具有种种欲望,亦天生有这种权利,为什么本庄就可以任意剥夺别人的权利?这真是太不公平之事。

他忽然联想到每个人的聪明才智诚然不同,但正由于不同,贡献出来的力量就不一样,因而分出等级地位,换言之,贡献力量大的人报酬也较多,反之则较少。这就公平合理了。由此推论,人群中有一个贡献最多的,得到全群爱戴,获得了权力,这才是真正的权力。

秦霜波再凑近洞口,问道:“尊驾是谁?”

他们在外面说话之时,那人已经听见。他想不到竟是女性,这刻已穿回衣服,却仅只是一件灰布长衫,衬上蓬发乱须,显出一副穷愁潦倒的样子。他冷淡地道:“你是谁,别多管闲事。”

秦霜波道:“我姓秦名霜波,是普陀山听潮阁的弟子。严无畏前辈不在此地,这位吕总管很客气,竟肯让我到此瞧瞧。”

那人仍然淡淡地道:“你已瞧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霜波道:“不然,我既然进得此地了,定要尽我之所能,释放关在此地之人。你贵姓大名?”

那人一直背着她,坐在床上,听了秦霜波的话,沉默不言,过了好一阵,才缓缓道:“你的议论很奇怪,在这世上,武功高强,智计过人的话,自然就可以随便夺取别人的一切了,我虽是被关了十五年之久,却从不敢怨恨别人。我姓文名达,二十年前,曾赴贵山,拜晤过李阁主,只不知目下还是不是李阁主主持贵山?”

秦霜波道:“她老人家即是家师,即今尚在主理阁务。文前辈敢情就是昔年以庐山狂士名号行走江湖的么?”

文达苦笑一声,道:“不错,那便是区区的匪号,姑娘不可称我为前辈,因为昔年我蒙令师李阁主延见,荣宠实甚,其时我是以后辈之礼求见的。”

他接着叹息一声,道:“我即使让姑娘救出此间,也没有什么作为了。”

吕权大声说道:“在下一向都不知道竟是文老师在此地,假如文老师不离此地的话,兄弟吕权有两个做法,以报答文老师,第一点是兄弟即日改善此地情形,务使文老师不觉委屈。第二点是兄弟尽可能于最短期间,求见老庄主,求他释放文老师。”

此人当真老练无比,霎时已把得失利害考虑清楚,提出这两点建议。这样假如文达接受了,他起码少去一个罪责。

文达放声大笑,声音果然有点狂士意味。吕权捏一把汗,等他回答,但在他感觉中,已隐隐觉察出文达不会接受自己的建议。文达笑完之后,道:“好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严无畏手下的人话。”

吕权心头一宽,方要开口,只听文达又道:“但区区却愿意听从秦姑娘之意,她认为如何才妥,我便如何做。”

他转过身子,走近牢门。眼中射出坚决的光芒,一望而知他并非故意卸责,而是实心实意等待秦霜波决定。当世之间,恐怕很少人能够了解他的用意。

秦霜波竟然了如指掌,缓缓道:“吕总管,请你打开牢门。”

吕权毫不迟疑,摸出一根钥匙,丢给奚午南。在这一件事上,秦霜波可就瞧出这个吕权乃是极有决断的雄才杰出之士。

奚午南打开牢门,庐山狂士文达摇摇摆摆的走出来,先向秦霜波一揖,道:“大恩大德,不是一声道谢可了,恕我不作俗套了。”

秦霜波含笑道:“文先生这样说法,已经俗了。在这个纷扰变幻的人生之中,一切前缘,皆由天定,譬如落絮飞花,有的堕于沟渠,有的落在茵席,谁也无法自主,谢我何为?”

文达寻思了一下,道:“姑娘真是千古罕有的巾帼奇人,胸怀旷达无比。这样说来,适才区区裸体失礼之罪,姑娘也不记挂在心中了。”

秦霜波微微而笑,道:“你的身体与宇宙自然现象何异,我心版之上,全无痕迹留下,先生不必介意。”

他们问答至此,连吕权和奚午南都为之动容变色。但觉秦霜波的修养已经超凡入圣,断然不可以视为一个女子,而是一股超人的力量。无怪以七杀杖严无畏那等矫然自负的人,也下手令严禁所属与她为敌。

庐山狂士文达躬身道:“姑娘学究天人,业已通达天地之至道。区区面壁了十五年,犹然望尘莫及,佩服,佩服。区区这就拜别姑娘,前往翠华城访晤罗城主,然后就找个地方好好的隐修。”

秦霜波道:“文先生过当之誉,实是愧不敢当。至于翠华城早在三年前被毁,罗城主败于严无畏前辈杖下,生死不明。严前辈自那一役之后,便创立独尊山庄,手下以双修教、玄武帮、白冥教、武胜堂、竹山寨这五大帮派为主力,现下威震天下,唯他独尊。”

文达为之一愣,忖道:“原来她要我出去之故,并非嫌我修养之功太浅,让我托庇翠华城的势力而隐修。却是指出一条荆棘重重的险阻道路,让我独闯,但我设若闯得过这个险关,难道就能精进成功么?”

秦霜波又道:“文先生先请吧,天地广阔无垠,不仅只翠华城方是留人之处。”

文达拱手道:“多谢姑娘的指示,区区就此告辞。”

他向来路望去,吕权道:“文兄即管循路出去,保无别人阻挠。”

文达闻言放步走去,很快就转弯隐没了身形。

吕权眉头一皱,沉声道:“奚午南,前头带路。”奚午南如在梦中惊醒,举步往前走去。

秦霜波若有所悟地望住这人的雄健背影,默默寻思。

他们转入第四条甬道,奚午南打开了阻隔在两条甬道之间的铁栅门,当先进去。

吕权道:“秦姑娘突然回转,又坚要查看敝庄石牢,在下不敢违命。但秦姑娘如若把敝庄石牢内的囚犯全部释放的话,在下岂不是难逃敝上处死之祸?”

秦霜波道:“我也不一定通通释放此处的人。至于你将被处以何罪,那是你们自家之事,我可管不着。”

吕权顿时大感气忿不平,道:“姑娘对别人如此慈悲体贴,何以对在下就全然不顾?”

秦霜波淡淡道:“你受的是独尊山庄之禄,自然得负责任,若然罪有应得,谁也不便干涉。”

吕权哑口无言,但觉此女深不可测。他本是独尊山庄中地位甚高的人,此时暗拿独尊山庄所有高手与她比较,但觉她毫无疑义高于众人之上,数来数去,恐怕只有老庄主亲自出马,方能与她争一日之长短了。

这时他们已走到末端的石牢门外,奚午南望了秦霜波一眼,颔首示意有人。秦霜波道:“那就揭开洞盖让我瞧瞧。”

奚午南揭开洞盖,退开两尺。秦霜波走过来,向牢内望去,离他很近,因此,奚午南得以嗅到她鬓发上的清淡香味。他一只手拏着钥匙,向门锁上伸出,钥匙碰到锁头,发出声响。

他口中问道:“可要打开锁头?”

秦霜波没有做声,她自从踏入这地下石牢之内,便保持着一种极清澄宁静的心境,此所以当她见到文达的裸体之时,一点也不介意。这刻,她心灵中宁静如故,所以她毫不防备。但事实上奚午南的手离她腰胁间要穴只有一尺不到,略一移动,即可禁制住她的穴道。

她低声应道:“等一等。”

奚午南沉声道:“假如姑娘像那人一样被囚禁在牢内的话,姑娘便将如何?”

奚午南在这刻发出如此一个问题,实在足以令人分心思索。

秦霜波淡淡道:“我不是逆来顺受的人,谅这石牢不能禁锢得住我。”

她露出用心寻思的神情,奚午南眼角已瞥见吕权打手势发出暗号,正要依令施以突袭,谁知一阵凌厉剑气袭到,迫得他站立不住,连退数步。吕权见他不动手,反而退开,不由得冷哼一声。

奚午南正要设法向吕权解释,但秦霜波已道:“奚午南,这人是谁?”

奚午南应道:“此人是五台山癞僧晏明。”话方出口,突然醒悟自己此举已触犯了本庄刑章,他应当回答不知,由吕权回答才是。

当然此罪可大可小,大则丧命,小则受一顿叱责,当中的伸缩性很大。假如吕权没有早先的一场误会,或者不至于怎样。然而现下却定难活命无疑。

他失魂落魄地依照秦霜波的指示,打开锁头。接着又拉开了铁门。牢内榻上卧着的人并没有动弹,秦霜波道:“进去把他叫醒。”

奚午南走入牢内,忽然回头向秦霜波望了一眼。眼光中含蕴得有不少意思。秦霜波一时测不透他这一眼有什么意思,不觉用心寻思。

奚午南才走近床榻,那人突然弹起来,却是个赤足僧人,双手双足露风之处,尽是癞疮痕迹。他身材矮短,大概比奚午南矮上一头。奚午南退了一步,癞僧也跟着移动一步。石牢内地方相当宽阔,大有回旋余地。

癞僧晏明冷冷道:“洒家虽是双臂曾被拗折,你们也没有替我接续,但洒家自行接上痊愈,这一点你们万万想不到吧!”

奚午南道:“你打算怎样?”

晏明冷笑一声,道:“洒家好歹也打死一两个歹徒,方消心中之恨。”

奚午南瞿然道:“你说什么?我是歹徒?”

癞僧晏明道:“若然你也算是好人的话,世上其它的人都是菩萨了。闲话休提,你小心点提防,洒家出手绝不容情。”

奚午南不再说话,提气运功,蓄势待敌。癞僧晏明环眼圆睁,发出一股凌厉之极的杀气。但奚午南却屹立如山,毫不畏怯。两人对峙了片刻,晏明厉叱一声,踏步发掌,当胸劈去。

掌力有如狂飙迅卷,挟着呼啸之声,势道雄浑无比。奚午南也发掌抵拒,“蓬”的大响一声,奚午南退了一步,癞僧晏明却前进了一步。但这可不是表示奚午南抵挡不住晏明的掌力,只不过一是主动进攻,一是被动防守,形势不同而已。因此癞僧晏明大为惕凛,心想对方只不过是独尊山庄内一名手下而已,居然炼就如许功力,假如换了严无畏的亲传弟子,或是五大帮派的首脑人物到此,自己更无取胜之机。这样说来,这三年的勤修苦炼,竟然没有什么作用了?

他不禁心情波荡,大为悲愤。厉喝一声,又挥掌劈去。奚午南全然不似平日那般灵活多谋,竟也呆呆板板地出手硬架,但听“蓬蓬”之声连响五下,石牢内风翻飙转,全是他们两人掌力相碰时激起的气流漩涡。

奚午南这时已退到墙边,背脊已贴住石壁,突然间清醒过来,心中大急,暗自叹道:“罢了,罢了,我的功力虽是深厚,掌力不弱于对方,但究竟比不上他的精纯火候。如若这一记没有余地可退,硬接下来,纵然亦能使对方震伤,但我的伤势定必极重无疑。唉!我为何一直不施展阴柔巧妙的手法,却一直跟他硬拚呢?”

这刻他退无可退,已无法使出巧妙手法抵挡,是以大为凛骇。癞僧晏明已抱着与敌人偕亡的决心,当下提一口真气,全身功力尽聚双掌。

耳边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晏师父不可下此毒手,此人虽是独尊山庄之人,但却是奉我之命进去叫醒你的。”

癞僧晏明听得此言,不禁回头望去。奚午南趁这机会侧跃数尺,脱出险境。但由于癞僧占据了靠外的位置,因此他虽是闪开,却仍然被堵在牢内。

秦霜波向他淡淡一笑,道:“我姓秦名霜波,乃是普陀山听潮阁门下弟子。”

晏明“啊”了一声,退开几步,合十道:“错非是听潮阁传人,谁敢捋独尊山庄的虎须,洒家这厢有礼。”

秦霜波道:“适才闻得大师言道,双臂皆被拗折,可知曾经饱受荼毒了,使我心中甚是难过。”

晏明道:“这一点外伤算不了什么,最难受的恐怕莫过于失去自由的痛苦了。洒家虽是自幼出家,胸中少有杂念,在这儿也等如在深山茅屋修行一般,然而总是未能等闲视之,心中觉得无限痛苦。由此可知别的俗家人,一旦被禁于此,既无自由,长年累月也不闻人语,该是如何痛苦了。”

秦霜波肃然道:“大师说得极是,我们这就一同进去,再瞧瞧有些什么人被困于此可好?”

癞僧大喜,举手一拍秃顶,道:“当然好啦,洒家真没想到此生尚能踏出这道门户呢!”他面上那种欢愉之情,真是无法描画。

秦霜波道:“大师莫非认为独尊山庄永远都不会被摧毁么?”

她这个问题自然甚为重要,牵涉甚广。

癞僧晏明道:“实不相瞒,洒家当真是那样想法。试想以翠华城百余载基业,又有高手如罗希羽主持,尚且被毁,这严无畏的本事可想而知。时间越久,就越难推倒。纵然说物极必反,定有兴衰,可是到独尊山庄毁亡之时,恐怕洒家已等不及而变成了一堆白骨啦!”

秦霜波道:“大师说得是,严无畏前辈果然是天纵之才,百世罕有。论起智慧武功,天下全无敌手。不过,这也难说得很,将来再研究吧!”

她侧身让晏明出去,忽见奚午南又用满含深意的眼色向她注视了一下,随即跟着晏明出去了。

吕权向晏明拱手道:“恭喜大师安然离开此地。”

癞僧晏明成名数十载,时时浪迹江湖中,识人甚多,一眼认出了这吕权竟是武林有数黑道高手,当下道:“吕施主竟也投效了独尊山庄,无怪独尊山庄势力如此浩大。”

吕权微笑道:“大师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假如晏大师肯帮助敝庄的话,方始足称浩大二字。但晏大师当时不但不肯答允,还出言伤及敝上,是以遭遇囚禁之祸。可幸的是这件事兄弟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过,是以这刻还有面目与大师答话。”

他说的是江湖上场面话,其实以他这等阴鸷狡毒之人,即使是他亲自下手拗折了对方双臂,这刻仍能谈笑自若,哪里会感到惭愧不安?

晏明终是出家人的坦率性子,忿然作色道:“别说得好听了,洒家却不见你来瞧过我一趟?”

吕权心中骂一声:“好一个有面子不会要的秃驴。”又想到:“等你再落在老子手中,不把你整得叫我爷爷才怪呢。”表面上仍然和蔼地笑着,不动一点声色。

秦霜波道:“奚午南,再往前面走呀!我非得瞧瞧这儿一共收禁了多少人不可。”

她回眸向吕权望去,吕权不由得打个寒噤,原来她那对清澈明亮的目光中,竟好像能瞧穿别人的心意一般。吕权恰在转着歹念,所以骇了一跳。

一行四人转入第五条甬道,这儿前后两间石牢都没有人,接着便转入第六条甬道,吕权道:“这两间石牢也没有人。”

癞僧亲自打开洞盖查看,果然牢内空空,便道:“果然没有哄骗我们。”

吕权笑道:“在下既然带得秦姑娘到此,早已认命,何必瞒骗呢!”

秦霜波一听这话有理,走到末端第二间牢门时,便不准备查看了。谁知耳边传来一阵极细的语声道:“他骗你的,这一间有人。”她顿时停下脚步,向牢门望去。

吕权居然全无表情,如若想从他面上查看虚实,定必毫无所获。

秦霜波向癞僧晏明示意,晏明立刻跃到门边,抓开洞盖,往里面一瞧,但见一个人正在榻上打坐,背向着门口,瞧不见面貌。

这间牢房之内,收拾得十分干净,壁上甚至挂得有字画,桌上除了文房四宝之外,还有好些书籍卷轴。此外,尚有一套非常精美的茶具。

晏明来不及注意这些异乎寻常的地方,回头道:“吕兄居然想骗过我们,这里面不是有人么?”

秦霜波道:“大师可认得那人是谁?”晏明摇摇头,随即向牢内“喂”了一声,那人端坐如故,理都不理,似是没有听见。

晏明见他坐得甚稳,大概是运功入定,当下提气聚力,又“喂”了一声,道:“阁下何不回转头来?”

他的声音蕴含内力,足以把任何人从定中震醒。榻上那人身躯大大震动一下,缓缓回过头来。却是个俊美少年,晏明从未见过,不知是何家何派的人物。这个少年面色忽然变得十分灰白,双唇全无血色,眼神也渐见散涣。

晏明大吃一惊,问道:“咦,你怎么啦?竟像是内伤很重……”他又回头向秦霜波道:“是个很年轻俊秀的人,却似是受伤甚重。”

秦霜波心中一惊,她这次赶来独尊山庄,定要瞧瞧石牢,便是亲自查看罗、杨二人可曾被禁于此之意。此牢内既是个年轻人,吕权又曾经设法瞒骗,可见得必是罗、杨二人之一无疑。

她虽是急于过去瞧瞧,身子却动也不动,目光冷冷地瞅住吕权,玉手已按在剑柄上。一股森寒剑气涌出来,笼罩住整条甬道。这刻只要吕权一动,她的剑立时出鞘,化为经天长虹卷去。

吕权居然没有动弹,既不逃走,亦没有出手抗拒之意。他道:“秦姑娘此举敢是防我乘机遁走么?既是如此,在下便亲自动手打开牢门如何?”

秦霜波简短地应道:“如此甚好。”吕权走过去,在奚午南手中取过那一大串钥匙,开锁启门,门内景象顿时都投入秦霜波眼中。

她不觉一愣,森杀的剑气顿时消灭无踪,原来那个年轻俊秀之人,竟不是罗文举或杨师道。她同时又瞧出那人果然身负极重的内伤,大概已活不了几天工夫。这真是十分奇怪之事,这人既然已负伤至如此地步,独尊山庄何须还把他囚禁于此?即使是让他在上面,又没有人看守,他也逃不掉。

忽见那年轻男子眼中露出忿色,冷冷道:“吕总管,你难道不晓得我不能被打扰么?”

吕权躬身道:“属下焉有不知,但这一位姑娘乃是听潮阁传人秦霜波姑娘,她定要下来瞧瞧,属下也没有法子劝阻于她。”

这时连奚午南在内,也为之讶异不已。因为这人的口气甚大,而吕权却自称属下,可知此人必定大有来头,不问可知定是严无畏的座下弟子无疑。

秦霜波定睛一看,发觉这人根骨极佳,若是得到严无畏真传,必是震惊武林的高手无疑。以她瞧来,这人的天赋比之洪方还要高上一筹。只不知何故身负重伤,在此处疗养?若说要找个清静之地,自然没有一处比这儿更好,尤其是以独尊山庄的势力,谁也很难侵入此地。谁知偏偏碰上秦霜波,庄中又没有别人主持。吕权只知这位少庄主在此静养,不得打扰,却不甚了解内幕,所以阴差阳错,卒之让晏明惊动了他。

秦霜波问道:“尊驾敢是严前辈的座下高足么?”

那人凝目望住她,须臾才答道:“不错,区区彭典,在家师门下,排行第二。”

秦霜波“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受了什么伤?”

彭典泛起一丝苦笑,道:“区区乃是被翠华城城主罗希羽内力震伤,经过三年苦修,已捡回性命,刚才正是我最要紧的关头,谁知被那个和尚以内力迫出声音,把我震醒,三年苦修之功,不但付诸流水,而且伤势立时侵入膏盲,再也活不过七七四十九天了。”

他昔年本是浮嚣佻脱的性子,但这刻却全然瞧不出这种气质,竟不知是三年静养苦修之功所致?抑是行将毙亡,其言也善?

秦霜波和癞僧都为之一怔,吕权更是面色大变。心想这个关系太大,不知如何方能卸责了。

彭典又道:“区区尝闻家师言道,宇内唯有普陀山听潮阁源流远长,深不可测。又若是听潮阁的传人踏入江湖的话,我们俱得退让几分。今日得见姑娘,果然迥异凡俗。可见得家师佩服听潮阁果然极有见地。”

他把话题扯到别处,好像已忘记了自身即将向阴府报到之事。这等气魄胸襟,又显然在洪方之上了。

秦霜波缓缓道:“敝山承蒙令师推许,奖饰过甚,殊不敢当。只不知彭兄的伤势目下该当如何善后?”

彭典道:“我迁入此地不过是两个多月之事,据家师说,我只要捱满百日之数,即可恢复如常,全然不逊于往日,但眼看只差一个月就满百日之数,却遭此变,可知天命如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这次既被诸位误闯入来,我也没有什么好怨的,唯有希望下一世投胎为人,再轰轰烈烈的做一番事业了。”

这话不啻说他已万无生理,癞僧念一声阿弥陀佛,道:“洒家虽然与贵庄势不两立,但若是早知彭施主处此紧要关头,决计不肯惊动于你。这真是罪过万分之事,只不知可还有补救之法没有?”

彭典摇摇头,道:“纵是华佗再世,只怕也无法挽救了,昔日在翠华城,罗希羽使出名震天下的血战刀法,用尽全力,居然没把我当场杀死。家师谈起此事,大感骄傲。秦姑娘可猜测得出何以罗希羽这一刀竟未能杀死我么?”

秦霜波沉吟一下,道:“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自身功力忽然减弱,一是你的造诣出乎他意料之外。”

彭典无端端提起这件事,当然暗含考究对方之意,如今一听她答得一点不错,大为佩服,道:“姑娘说得一点都没错。罗希羽功力虽没减弱,但他手中之刀并非是他惯用的家传宝刀,份量自然略有不同,是以力道微有错失。这是主要原因之一。同时区区的韧力也出乎他意料之外,事关在下昔年声名颇坏,风流自许,时时出入秦楼楚馆,乃是酒色之徒。其实区区至今尚在修炼童子功,这一点罗希羽自然全无所知,万万想不到区区还承受得起他全力的一击。”

他回想起昔年目空四海,恣意肆行的往事,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又道:“罗希羽恨我入骨,其实他却是大错特错。家师手段何等高明,早在多年前就在翠华城内布置了心腹,把翠华城的一切完全探悉,岂须依靠我们这些门人去勾引他的侄女?”

秦霜波道:“原来有这一段过节,罗城主方会向你猛施毒手。其实你们攻入翠华城之时,就该道破此事。”

彭典面上露出回忆的表情,缓缓道:“那位罗黛青姑娘确实是个好女子,我至今印象尚深刻无比。当时我本想道出此事,但一来拚得火热,情势混乱无比,很难找到机会跟罗希羽说话。二来我若是在他对付我之时说出此事,便难免有惧敌之嫌。此所以区区没有法子开口,想来罗黛青定已遭她伯父杀死啦……”他又深深叹息了一声。彭典把这一段秘辛说出,把众人都听得呆了。

秦霜波却晓得他用心可嘉,因为这一来,不论罗黛青死了没有,但起码翠华城方面的人得闻此秘,即可洗刷了她私情通敌的冤枉罪名。当然,从彭典此一举动,可以看出在他心中,罗黛青的印象多么深刻了。这是一种秘密的爱情,即使双方健在,得以再见,但也决不可能互诉心曲,披沥出真实的感情。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世背景,已形成了势不两立的局面。

秦霜波很受感动地默默忖道:“这个彭典有些举止还保留着以前的浮躁和妄自尊大,可是他毕竟尚有真情。自然这或者是他自知寿元有限得很,一切都不必顾忌了,因此把心中真情说出。但以他这种人,居然尚有如此纯洁美丽的一份真情,实属难得之至。”

她忽然兴起了与定数命运抗争的念头,假如她设法救活了他,又假如罗黛青未死,她把他们弄到一块儿,让他们忘去身世间的仇恨,互相安慰扶助,重建他们自己的生活。

这个想法当然很荒谬和大胆,其中不知有多少困难,看起来简直是无法克服的。然而她却毫无畏惧地想着,而且感到十分愉快,因为她毕竟找到一个最高的敌手,那就是“命运”。这个敌手并非单凭武功,或是单凭智慧就可以与它对抗的,必须智慧、武功与意志一齐运用,而这三者都须得是举世无匹之人,方能谈得到跟命运抗争。

她广阔的额角和澄澈的眸子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量,令人感到她高不可攀,简直不是尘世间的凡人。大家都诧异地望着她,不晓得她正在想些什么?

彭典突然长叹一声,说道:“这世上虽有亿万人,但我却深信只有秦姑娘足以和家师抗衡一时。我记得有时家师也会有这种奇怪的表情,却能够令人不知不觉中增加无限敬仰畏信之心。秦姑娘是我平生所见的第二位。”

他的话发自衷心,教人不得不信。秦霜波微微一笑,道:“你或者太夸奖我了,不过我老实告诉你,世间之人不论成就多高,我都不把他当作对手。我的对手是一种冥冥中无形的力量,这种力量支配了世间一切希望,古往今来,不少圣贤豪杰之士,或是凭恃天生神勇,或是凭借超人的智慧,又或是依恃坚毅无匹的意志,与这力量抗争。但最后尚无人成功过,我也不自量力地想与这种力量争斗。你会觉得我太狂妄自夸么?”

彭典摇头道:“一点都不夸大,只有你才有资格说这种话。奇怪,区区从未见识过姑娘的武功,以及其它的本事,但区区却相信姑娘之言。”

癞僧晏明念一声佛号,道:“秦姑娘具大神通,发大愿力,这也是无数法门之一。但可惜这只渡登彼岸的宝筏,只容姑娘一人。一切众生,为之奈何?”

秦霜波平静地道:“大师之言确能发我深省。不过我的做法容或与你所想稍有出入。再说假如我幸而成功,证明此一无上法门可通彼岸,亦是一大功德。大师以为如何?”他们打起禅机,众人都不大懂得,却又隐隐若有所悟。最妙的是吕权本来满肚诡计阴谋,伺机施展,但这刻也完全泯消,胸中一片空白,甚是自在。

秦霜波眼光转到吕权面上,问道:“那里面还有多少人?”

吕权冲口道:“还有两人。”话方出口,已感到不妥。心想:“我这是怎么啦?面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居然由得她指东划西,全无招架之力?”

秦霜波道:“把钥匙交给奚午南。”随即又向奚午南说道:“你把那两人领来此处相见,顺便瞧瞧别的牢内还有没有别的人?”

奚午南躬身应了,取匙自去。彭典瞧了吕权一眼,问道:“这人到底是谁?他不是咱们霜衣队的十二队长之一么?他虽是未见过我的真面目,但我仍然认得他。”

吕权苦笑一下,道:“二爷说得不错,此子正是霜衣队十二高手之一,也是午字队的队长。但他似乎已被秦姑娘魔力制服,完全听她之命行事,属下也感到十分奇怪。”

晏明道:“秦姑娘若然没有这等神通,焉敢说出不把世间之人当作对手的大话。你们只不过没有留心而已,其实世上也有不少雄才大略之士,天生就有一种力量,能叫人心甘情愿地服从。听说严无畏就有这种力量,不知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