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廷玉呆了一会,忖道:“爹爹昔年若知有今日,定必不会作出这种感怀诗。唉!‘长星亘东南,壮士拭宝刀’,他一定感到很寂寞。”
心念转动之时,随手又抽出另一卷,打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字体娟楚有致,全书不似罗希羽那等铁划银钩。
罗廷玉缓缓念道:“妾命由来薄,君恩岂异同?自怜团扇冷,不敢怨秋风。”读罢不觉一愣,心想:“这一首哀怨缠绵而又深情挚爱之极的小诗是怎么回事?”
往后再看,只见题荐是江阴姚氏女子小丹书奉罗希羽郎君,底下一个椭圆形的印章,刻着“桃花依旧笑春风”之句。
罗廷玉这才知道这一幅小轴,乃是他父亲罗希羽多少年前的一宗风流公案。这赠诗的江阴女子姚小丹,想必才貌双全,她深爱着罗希羽,同时知道罗希羽不会娶她,虽是如此,她仍然不敢怨恨罗希羽,一切都委诸自己的薄命。
诗中典故用的是汉代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这一首古诗,脍炙人口,传诵古今。如今常用的“秋扇见捐”一词,就是从班婕妤的怨歌行而来,意谓妇人色衰见弃,有如秋日之扇,天凉而捐弃不用。
这本是极富诗意的一种幽怨,然而那姚小丹更进一步,越见深情。她说她只自怜团扇太冷,而不敢怨恨秋风,如此柔情哀鸣,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很难不为之软化。
罗廷玉虽是很少遐思及儿女之情,这正是他何故至今未娶之故,但他到底是感情丰富的年轻人,痴呆了一阵,想道:“这位姚姑娘不知道后来能不能得到爹爹的垂怜?假如爹爹一直没有理会她,她真是太可怜了,但愿爹爹的心肠不是那么的硬,不曾辜负了美人恩意。”
不久,他已察觉自己想得太多。这些风流艳事,自然是发生在二三十年以前,其时他尚未出生。如今罗希羽已经作古,姚小丹也许早已物化,纵或尚在人世,亦是人老珠黄,无复当年了。他决定先去睡一觉,有暇便细览父亲这些遗物,以便多晓得一点有关父亲生前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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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之际,他走到另一间石屋,屋内灯火明亮,酒肉香味四溢,十五六个汉子。分作两桌,正要吃饭。
罗廷玉这一现身,屋内的喧声,立刻完全消灭,寂然无声,十余对眼睛都落在这位满身血恨的少主人面上。两个中年大汉首先起立,余人相继站起。
罗廷玉向众人点点头,挥手教他们落座,自己也走到那两个中年人身边,他们当即腾出上位,让他坐下。
在他左首是翠华城三雄之一的贾心泉,此人足智多谋,武功高强,隐然为三雄之首。右边的是张翊,乃是一条魁伟大汉,膂力特强。
罗廷玉未开口之前,谁也不敢开腔,只因人人皆知他心情极坏,遭遇亦实在太惨。所以在忠心敬事之外,又含有怜惜他的情绪。
他神采奕奕的眼睛,在众人面上转动一匝,最后落在贾心泉面上,问道:“秦三叔呢?”
贾心泉道:“他当值巡视各处岗哨,还须个把时辰方能回返。”
罗廷玉点点头,取起酒觥,向两席之人一让,人人都举杯相敬,灯光之下,但见十余只粗壮有力的胳臂举起,气势甚是雄壮。
罗廷玉朗笑一声,道:“今日是我获得转机的重要时刻,诸位弟兄同干这一杯,不须多久,咱们就回返中土,重建翠华城。”
他的声调铿锵,语气坚强有力,流露出无比的信心,屋内爆发出欢呼之声,纷纷干了一杯。
罗廷玉又道:“从今日开始,咱们不再苦守岛中,而是改守为攻,采取行动。弟兄们,今宵不妨一醉,明日的局面将要大有改变了。”
这番话又博得狂呼喜叫之声,顿时觥筹交错,人人尽情痛饮。
罗廷玉也开怀进食。这是他年余以来第一次抛开心事,已经老成的面庞上散发出青春的光采,贾、张二人也十分兴奋,频频敬酒。
到了酒醉饭饱之际,贾、张二人陪同他走出膳堂,在月色之下,踏着茸茸碧草,享受着清爽的晚风,他们刚走到开旷的草坪上,秦绍踏月归来,听贾心泉一说,倦饿全消,立时参加他们的行列。
罗廷玉道:“直到今日,我才参悟出无上刀法,掌握住可以击败严无畏的契机。但仍须一段时间勤修苦炼,方能动身前往找严无畏算账,不过,在我动身以前,咱们先要采取若干准备行动才行。”
翠华三雄都表示十分兴奋,秦绍道:“只不知少主大约何时就可以出马?”
罗廷玉沉吟一下,道:“我爹曾以三年为期。命我重建翠华城,那就预定再过年余,凑足三年之数好了。”
年余时光不算很短,但在这件艰巨之事而言,年余简直是奇迹。当他们抵达本岛之时,人人都打算要待上十年八年,方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因此,他们一听只须年余时光,都高兴振奋之极。
张翊道:“少主刚才说在这段时期先作准备工作,便请示下,我们立刻着手进行。”
罗廷玉道:“我不能分心参与这些杂务,准备工作全由你们负责,贾大叔可有腹案没有?”
贾心泉沉吟一下,说道:“准备工作不外分作两大部份,一是探测敌情,纵然不能做到了如指掌,但亦须有点眉目,例如严无畏的势力发展成什么样子?他住在什么地方等等。第二部份是联络天下武林豪杰,等时机一到,少主登高一呼,群雄毕集。”
罗廷玉等人听了。无不颔首称是。贾心泉又道:“我们三人之中,必须留下一人陪伴少主,又挑出两个手下留守,其余的人,全部于明后天上路,着手进行。”
这时,包括罗廷玉在内,神情无不兴奋和急切。他们终于在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噩梦中挣扎出来,见到了曙光。虽然前途荆棘重重,危机处处,可是与其在这孤岛之中等闲度过一生,不如把一腔热血洒在中原的土地上。
罗廷玉为了炼功起见,不敢参加他们的计划会议,生怕情绪过于波荡,对上乘刀术及内功的修炼都有影响。
贾心泉、秦绍、张翊三人彻夜会商,第一步是分配人手,第二步是通讯问题。这两点解决之后,便着手拟定两大工作行动的细节。
天亮后,他们都聚集在左厅中等候罗廷玉,大约是辰时光景,罗廷玉方始炼完功夫回来。
贾心泉向他报告道:“属下等会商通宵,特地把结论向少主报告。我们的计划如前所述,分作两大部份,一是查探敌人的实力布置以及严无畏的居处。另一部份则是秘密活动,联络全国各地武林人物,事先结成一股秘密的力量,但等少主功成出马,即可在各方面得到配合,痛击敌人。我们三人之中,留下张翊及两名弟兄,不但负防守本岛以及侍候少主之责,同时亦须传送少主命令以及接收外间各种消息。张翊兄水性特佳,所以这个责任非由他负起不可。”
罗廷玉道:“他的任务当中,难道有用得着水底功夫的地方么?”
贾心泉道:“由于咱们必须极端保持这基地的秘密。因此,张翊每次到大陆岸上联络之时,其势不能使用舟船,但水程相当的远,亦不能泅泳往来。因此,属下安排一条路线,由张翊先从秘道出去,绕岛泅到西面渔户所居之处,这数十渔户之中,有一户是咱们的人,他姓黄,人称黄九,年轻力壮,尚未娶妻。这年余以来,武功进境甚速,为人也正直而富谋略,将来必定是本岛渔民首领无疑,他明天将新购一条快艇,以供张翊驶往对岸的太平港之用。在太平港内千余户渔民中,咱们的人还真不少,有些是以前收罗的,还有五户是属下在这年余当中收用的。这五户渔家所居地势以及其它条件俱不相同,足可以供咱们在任何情况之下利用。”
罗廷玉注意地听着,心中涌起敬佩之意。心想象这等精密的布置,如不是有贾心泉这个足智多谋的人,年余以来就着手进行,现下一定措手不及,自己纵然武功炼成,可是若然没有他们的帮助,对方又是狡猾厉害无比的脚色,恐怕多费无数倍气力,也不能如愿。
贾心泉只停歇一下,又道:“秦绍是负责联络各地武林人物,先从极有交情之人做起。宁可收效不大,亦不冒泄露风声之险,能联络多少就算多少,切切不可贪功。其实咱们翠华城百余年基业,也是不容易摧毁的,正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在全国各大都邑之内,几乎都能找到一两处极可靠稳妥的地方,作为联络站,因此,秦绍你的工作进展以及需要什么援助,都可以从这些联络站迅速把消息传到我手中。”
他转眼瞅住罗廷玉,停歇了一下,才道:“现在要请少主拨出一个库藏,以供这次行动的经费。”
罗廷玉颔首道:“使得,本城存放在全国各大银庄之中约有百万之数,但这些款项最好不要动用。”
贾心泉道:“少主之虑极是,这些款项虽说分散各家钱庄中存放,但敌人乃是旷古绝今的枭雄人物,定会在这一方面用了不少力量,查出本城的存款,一旦动用,他们便晓得本城准备展开反击了。”
罗廷玉道:“贾大叔真不愧是本城的智囊,昔年除了桑君山叔台之外,要数贾大叔智谋最高了。”
贾心泉沉重地叹息一声,道:“桑兄想必早已战死了!幸而当日老城主曾经把一部份外面的事务交给我办,不然的话,今日就可能全然弄不清楚本城在各地的情况了。”
这年余以来,大家都不敢谈论起以前的事。但如今力图恢复之际,雄心振奋,壮志飞扬,情况大不相同,因此,大家都减去了顾忌。
罗廷玉点点头,道:“贾大叔这话极是,我有句话,说出来你们万勿见怪,那就是我时时觉得桑君山叔台有点诡异之气,好像有点靠不住,据黛青妹说,他有时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瞧她,使她很不舒服。”
他突然发觉所有的人都连连点头,当即晓得自己的看法并非怀有成见,实实在在真是如此。一个念头闪掠过心头,使他瞿然动容,道:“但愿这一次本城被毁之事,与他全无干系,不然的话,日后我定要手刃此獠,方消我心中之恨。”
秦绍迟疑一下,才道:“假如他有干系的话,咱们千药岛焉能至今全然无事?”
罗廷玉道:“这便是可怪的现象,总之,这一次咱们出动,须得查明此事。”
他的目光落在秦绍面上,问道:“你奉命去杀黛青妹子,情形如何?”话声中隐隐透出痛苦的心情。
秦绍道:“属下平生不曾违背过老城主的命令,只有这一次,属下只斩断了她一臂,就再下不了毒手,当时我替她止血包扎之后,将她放在一条秘道之内,便径自离开。因此,她到底生死如何,属下也不知道。”
罗廷玉叹息一声,道:“谢谢你,家君之令可能错了,但无论如何,咱们有机会的话,也须查明此事。”
贾心泉等他心情略为平复,才道:“属下打算今夜出发,一个月后,秦绍率两人接着出发。其时,属下已把大部份通讯网设立好,俾利于他的行事,少主还未指示经费方面的办法呢!”
罗廷玉道:“本城在淮阴有一个库藏,为数不多,只有合五万两银子的金条,但初期尚敷你急用,回头我把窖藏详图交给你,将来的经费,恐怕要从太平港运出,方敷应用了。”
这话的意思是说本岛中另有秘库,窖藏巨量的金银。
贾心泉道:“属下如把各地联络站建立妥当,距太平港虽远,亦不碍事。”
他注目张翊,道:“有一件事少主批准之后,就全靠你担承了。”
张翊慨然道:“只要我力之所及,多多益善。”
贾心泉向罗廷玉道:“属下打算在短期内,访查出本城旧部子弟三五十人,送到本岛施以严格训练,将来转战千里,重建翠华城,这一批子弟兵就是主要基干了。”
罗廷玉道:“正须如此,我闲下来之时,当必亲自传授一些功夫给他们。”
他们又商议了许许多多的细节,然后,等到夜色已深,贾心泉率了十名弟兄,悄然离开。
千药岛上骤然间减少了十一个人,只剩下罗廷玉、秦绍、张翊和十一名弟兄,顿时清冷得多。不久,又有六名弟兄按照计划离开,他们将依循贾心泉建立好的联络站前进,一直找到贾心泉为止。此时,因为贾心泉已把先带去的十人,分置在重要的联络站,所以手下无人。这一批后援,正好补充他缺乏的人手。
过了一个月左右,秦绍也带了两个弟兄离开。他此行已拟定了天下各地数十位与翠华城关系极深的武林名家为目的,但当然一出了太平港之后,就会得到许多有关这些人物的消息,以便进行或放弃。
岛上现在只剩下四个人,张翊每隔一日总要到太平港走一趟。这件差事极是艰苦不过,一则遥远难行,二则海中又有凶恶的鱼群,错非他这等水中功夫高强之极的人,可真不易担承下来。他第二次出去,就带回来不少令人兴奋的消息,其中之一,是子弟兵已收罗了三十五名之多,不须多久,即可全部抵达太平港。
要知翠华城建立至今,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在全国南北一十三省,以至西疆、北漠、关外等地,都有翠华城的镖局,若论与翠华城极有关系渊源的人,何止数万之众。是以这次贾心泉暗暗募求子弟兵之举,毫不困难。但这第一二批百名以内的子弟兵,乃是日后重建翠华城,恢复雄霸局面的基干人物,可就不能滥竽充数,除了家世渊源之外,尚须天资才干都堪以造就的,方始入选,这么一来,便很不容易挑选到适当之人了。
罗廷玉深知贾心泉富于谋略,眼力甚高,大可予以信任,因此,他能在短短期间选出三十五人送回来,真是喜出望外,将来这一批子弟兵中,有些或者能叱咤风云,崛起于武林,成就大功,或者总管数省镖局,责任艰巨,这就得瞧以后局势如何发展了。
在贾心泉报回的讯息中,有一则关于“独尊山庄”的消息中说,独尊山庄现下已独霸天下黑白两道,手下以玄武帮、武胜堂、双修教、竹山寨及白冥教等五大帮派为基础。此外,直属独尊山庄的“霜衣队”皆是七杀杖严无畏亲自训练出来的硬手,人数多少,不得而知,但总有百余之众。
这一则消息显示出独尊山庄势力强大无比,当真已有唯我独尊之慨。
另一则消息中又说,武林各家派虽然很多都与独尊山庄结有仇恨,不过眼下各家派俱不敢轻举妄动,即使是少林、武当这等名门大派,也都极力收敛,门下弟子在江湖上罕得发生事端,亦极少称门道派,由此可见得这些名门大派,都不敢在独尊山庄全盛时期,撄惹他的锋芒。
不数日,张翊潜赴太平港,把第一批十个少年,运回千药岛,接续下去的数日内,把其余的二十五名通通安然接回来。
这些少年们的父母甚至祖父,皆是出身翠华城,百数十年来,都在翠华城所属的各省镖局中任职,渊源极深。因此,贾心泉看中了之后,只说一声要带走,他们的父母都感到十分光荣高兴,虽然他们全然不知贾心泉要把这些孩子们送到何处?作什么用?只知贾心泉是翠华城三杰之一,声名赫赫。而目下大凡是翠华城出身之人,绝大部份都遭遇冷落歧视,有些甚至被杀害,这股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怨愤,加上对翠华城的信仰,使得他们全然不问内情,便欣然把儿子交给贾心泉。
当然这些儿郎们突然失去踪迹,或会惹起敌人注意,贾心泉可不是贸贸然的把人带走算数,而是小心安排过,利用每一家人不同的环境,找出掩饰的理由,正因必须掩饰之故,贾心泉乃是在好几个省份才挑出三十五人之数,绝不在同一城邑之内选两个人。这些少年们都在十八岁至二十一岁之间,个个武功不弱,精明干练。
罗廷玉为了他们特地腾出了六七天的时间,逐一详细晤谈,并且以各种方法考查出他们的性格体质,俾便于传授相近的武功。
他又把这三十五名子弟兵的才具,分成若干类项,默志于心,将来就可以依照他们的禀赋才能,分派工作。
这罗廷玉虽然年事尚轻,但已具有统帅之才,而且由于他以前乃是翠华城少城主的身份,地位崇高,平生已交接过无数高人异士,见识比之同年纪的人,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他昔年文武并重,读书甚多,胸中所学渊博异常,除了经史文学之外,更曾涉猎及兵家法家之学,而棋琴书画等怡情养性的雅技,亦大都精谙。
因此,这些聪明自负的少年们,跟他详细晤谈之后,都对这位少主十分倾倒佩服,加上身世上的尊卑主从的关系,人人都形成誓死效忠之心。
贾心泉在外面孜孜不倦地搜罗人才,以及建立各地的联络站,其后陆续又送来三十五个可造之才,前后一共七十名。
罗廷玉在这些子弟兵口中,得知武林中出了一位年轻的大剑客,姓宗名旋。据传,这位剑客不畏独尊山庄,智勇兼备,时时与一个美貌少女一道出现,但他们却不似是一道行走江湖的鸳侣,因为他们单独出现的次数更多。
这个美貌少女也是剑术高手,不过罕得出手,她姓秦名霜波,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清华绝俗,不大流露出喜怒哀乐之容,对一切事情,都淡然处理,使人觉得她好像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似真似幻,若有若无。
罗廷玉听过他们描述这个秦霜波之后,心中便时时念及。他从种种传说中,归纳起来,晓得独尊山庄之人从不找她的麻烦,对宗旋却不客气,有过几次风云变色的搏斗追杀,但宗旋总能仗着精湛无比的剑术逃脱大难。
风传有一次是秦霜波出手助他的,宗旋所以能够自保,此是一则他武功高强,二则他机警绝伦,三则随时随地都有人掩护暗助,这是由于武林各家派都对独尊山庄存下敌意,所以宗旋的踪迹实在不易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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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罗廷玉的刀术及内功不知精进了多少倍,以他目下的功力身手,已可以踏入中原,展开恢复旧业,歼诛仇人的行动了,可是他却从未动过此念,原因是他自知在“刀道”领域之中,尚有一层最高境界未曾达到。
他自然晓得这最高境界,乃是一道千古以来的难关,假如他能够破关而入,得窥堂奥,那时,他便是武林中前所未有的高手,号称“刀君”,天下全无敌手。唯一可与他颉颃的,除非是普陀山听潮阁出了“剑后”,但纵然剑后出世,亦如东风西风,谁也压不倒谁,如若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分出高下的话,只怕“刀君”还是略略高了一线。
他渴望着这个终极的目标,魂梦之中,也没有片刻忘记,这时推动他的力量已不是俗世中的恩怨,而是“刀道”本身的一种热情活力,使他向至善至高的境界追求,无法休止。
七十名子弟兵在这一年苦炼之下,都有了型式。其中二十名因才智特别,各有专长,例如有擅长占算布阵建筑之士,有擅长水底功夫,有擅长相马或修缮车舟之士。
这二十名各有才华的人,本身武功亦有相当成就,但却从战斗队伍中区分出来,以便在各种行动之中得以施展他们的长才,收事半功倍之效。
余下的五十人,又有十名特别擅长箭术的,亦立为弓箭队。最后剩下四十人,方是攻坚破锐的勇猛之士,将来在各地发生战斗,便以这四十人为核心。
这七十名子弟兵,全都以罗家血战刀法为主,而罗廷玉以绝世的天资,把家传刀法分为两种,每一种只有十二招,一种偏重攻杀,一种偏重防守。
所有子弟兵都精熟这两种刀法,但由于每个人的气质性格不同,因此,他们在这两路刀法中之成就亦不相同,有的对攻杀之道特别高明,有的则擅长防守,俟机出攻。
总之,一年下来,由于他们极为专注,全不旁骛分心,是以这一年的收效可抵在俗世中五年之功,他们原本武功底子就很不错,现下更是成为罕见的刀术高手了。
张翊极为满意,他不断地以暗语传送消息,让外面的贾心泉和秦绍晓得岛中的情况。独独关于罗廷玉的情形,连他也不大明白,所以从未提及。
这时距三年之期尚有半载光景,突然间发生了一件大事。武林局势顿时大有变动,若非因为这件事的发生,谁也不知罗廷玉几时才肯暂停探索刀道的最高境界,而投入俗世的恩怨漩涡之中。
原来这时武林中突然盛传那“独尊山庄”庄主七杀杖严无畏身负内伤,武功远非昔比,江湖上甚至传出他的内伤,乃是两三年前在翠华城与罗希羽决斗之时所遭受的。
武林形势因这个莫大的消息而变动,独尊山庄的气焰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减弱了许多,正如这独尊山庄也是在一夜之间出现一般。
不过,纵然七杀杖严无畏真是负伤,他手下的五大帮派以及他座下弟子雷世雄、洪方两人率领的霜衣队,亦仍然拥有威霸天下的力量。
因此,独尊山庄声望大减的原因,还是得力于另外一个传说,这个传说便是:翠华城城主罗希羽将于近日之内东山复起,领导天下各家派,一同对付独尊山庄,并且重建翠华城。在这个传说之内还提到罗廷玉,不过由于他年纪尚轻,武林中人虽然十分看重他,但当然还以罗希羽为主。罗廷玉接到贾心泉的秘密消息,方知道这两个传说的隐情秘因。
原来关于严无畏负伤的传言,是由一个姓周的年轻人传出武林的,这个周姓少年偶然在酒后失言,说出他就是那一日严无畏攻毁翠华城后,回返高邮时的船上水手,他亲见严无畏由雷世雄抱上船,随后又偷听到严无畏下令灭口,他便觅机跳落江中,逃得一命。
这个消息恰被几个武林人听见,霎时不胫而走,很快就传行到全国各处。
贾心泉恰在附近,一听到这个重大消息,立即赶去找寻周姓少年,打算加以证实,同时又要设法掩护他逃命,因为独尊山庄的人一定很快赶到捕捉他,以便灭口。
哪知到得最快的竟是宗旋,贾心泉乃是顶替一个武林人物的姓名,与三个人一道赶去的。其时闻讯而至的还有各门派的四五个有名人物,大家见到宗旋,都认为若然宗旋肯保护这个周姓少年的话,最是妥当,因此议决把小周交托与宗旋。
贾心泉认为严无畏的负伤对大局影响不大,为了使敌方军心摇动,使武林人心振奋,便大胆作主传出罗希羽和罗廷玉将要复出之说,果然大收奇效,但目下独尊山庄已全力追查这传说的来源,使他已感到压力,危机日迫。他对个人安危倒不大担心,却担心敌人如此用力查研之下,会发现他这年余以来所布置的联络站,亦将查出秦绍联络各地名家高手以图举事的行动。
事态紧急万分,罗廷玉研究之下,认为如果自己还不出去动手,则贾、秦二人不但难免于祸,而武林中的有心人,眼见罗家父子全无影迹,定然失望颓丧。将来再想使他们支持,便须多花不少气力,因此必须先令他们相信罗家真的复出才行。
他向张翊道:“我们明天便束装上道,第一个目标便是双修教。请你传令下去,着他们好好准备,明日开始分批起程,一个月之内,在镇江会合,不得延误。”
张翊兴奋得面色通红,但心中仍不免疑虑,问道:“少主自问已可以胜得过严无畏了?”
罗廷玉道:“胜败尚须动手之后方能知道,但起码有一拚的力量,所以方敢展开行动,你不必替我担忧,倒是家父现下不知如何了,实在令人悬虑不安。”
原来关于罗希羽在翠华城毁去之后,失去影踪之事,早就被贾心泉查明。换言之,罗希羽并非已经阵亡,而是生死不明,这个消息使得罗廷玉在悲愤之中,又产生了一线希望。不过,以常理而论,罗希羽纵然未死,但亦必伤得极重,否则他定会到千药岛会合。
张翊想起了老城主,也不禁黯然,道:“少主这次复出,定可查明此事,目前不宜多想,在下这就开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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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全岛之人都十分激动兴奋,因为到底已到了盼望的日子了。他们依照计划,逐日分批上路,而不是一齐离开。
五日之后,罗廷玉在淮阴出现,他取道西北,直趋徐州。
这时,他已打扮成贵介公子,轻裘肥马,同行还有一个二十余岁的书生,面貌瘦削,额角宽广,双眸深瞳明亮,一望而知乃是智慧过人之士,此外,还有四名健仆,带着不少行囊,其中琴书俱有,透出风雅之意。
他们走在道上,极是惹人注目,但都是艳羡的眼光,人人皆想这位富贵出身的公子,好俊秀的人品!好风雅的行径,这正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之意。正因太惹人注目了,反而那些别有用心的江湖人物对他们全没放在心上,连多看一眼也觉得多余。
罗廷玉这一次踏入江湖,事前经过许久的策划,方始决定了路线和形式。不但是他,其余全岛但凡要参加行动的人,无不早就拟定了详细的计划,几乎每个人都不一样。这些精细缜密的计划,完全是由那七十子弟兵中,一个名叫杨师道的人拟定,再经罗廷玉以及张翊再三推敲订正,方始决定下来。
这杨师道擅长谋略策划,乃是军师之才,现在便是假扮罗廷玉的朋友,一同上路。那四名健仆当然也是子弟兵,俱极骁勇,他们都曾经练习过现下充当的角色,所以这刻付诸实行之时,都十分称职。
这四个担任仆从的子弟兵,在武功上都极具成就,罗廷玉曾经在四十个狠勇之士中挑选出七名高手,他们俱在七高手之内,其后为了便于记忆,这七名高手以数字排行称呼,目下这四人便是潘大、苏二、秦五和陈六。
他们自备得有一辆马车和三匹坐骑,因此,罗、杨二人有时闲坐车内,有时各跨骏马,扬鞭驰驱,不一日,他们已抵达徐州。
罗、杨二人早已捏造了全无破绽的身世经历,因此,他们一抵徐州,便一如当时的读书士人一般,投刺拜见当地负有文名的人物,这些人有些曾是玉堂中人,有些则是落魄名士,投名刺拜会过之后,便展开诗酒唱酬,这等行径,完全与江湖及武林背道而驰。
数日后,他们携带了一些介绍信离开徐州,一路南下。沿路都继续这种风雅的应酬,大半个月之后,他们终于抵达金陵。
他们很快就结交了不少风流儒雅之士,诗酒之会,无日无之,罗廷玉的诗才不俗,多情而蕴藉。杨师道则博学强记,功力甚深,所作的诗词,没有一个字是没有来历的,因此,他们的才名倾动了金陵士子,争相交结,罗廷玉倒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趟踏入江湖,竟先在文坛中拔了头筹,旗开得胜。这总算是一个佳兆,象征以后重建翠华城的愿望,能够顺利达到。
在金陵住了六七天,虽是迫近一个月的期限,可是罗廷玉仍然雍容如故,啸吟山水名胜,流连诗酒文会之间,连那足智多谋的杨师道也暗感讶异,觉得他太过从容而近于疏忽大意。
事实上,罗廷玉凭借那贾心泉苦心孤诣建立起的通讯网获得许多秘密消息,其中有些连杨师道也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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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他们远赴城外东北方数十里的栖霞山,参与这一次诗酒之会的人甚多,使得幽静的栖霞寺也热闹起来。
这些文人雅士们游览过栖霞寺,以及寺后的千佛岩,彼此分韵题诗,互相唱和,黄昏时分,有的在寺内斋堂进食,有的自备樽俎,邀了三五知己,在寺外风景幽美之处,共谋醉饱。
杨师道可就发现罗廷玉今日的态度与往昔相异之处,最显著的是他作诗一向以才思敏捷著称,但今日却不曾作过一首,其次是他处处避开友人,假装观赏风景,到处走来走去,实在是搜查什么人的踪迹,杨师道觉察了这种情形之后,不由得暗暗紧张,打醒十二分精神,准备应付任何突然发生的变故。
罗廷玉一面指点景色,一面找寻憩酌之所,终于在一块靠近飞瀑的岩石停下来。他们铺好席子,摆好酒菜,四名健仆除了两个照顾车马不曾入山之外,其余两人都退到岩下静候。
罗廷玉举杯道:“今日游兴虽浓,但诗兴却淡得很,师道兄亦无佳作,自应向名山胜境赔罪,浮此一白。”
杨师道说道:“文举兄此言甚是,若不倾杯赔罪,只怕山灵亦将不依。”
饮了数杯之后,罗廷玉轻叹一声,杨师道已会他之意,大声讶道:“文举兄何故嗟叹不欢?难道如此灵境胜迹,尚不足餍吾兄之欲么?”
罗廷玉道:“非也,实不相瞒,小弟在今日晌午,游览千佛岩之时,忽于人丛中得见一位俊秀人物,身穿一袭淡青长衫,虽是朴素,但自有一股清华雅逸之气。小弟一见之下,大觉倾心,只可惜当时未能分身过去与他攀谈,至今思之,犹自怅怅不已。”
杨师道笑道:“文举兄若是如此痴情想念,何不用心寻找,谅亦不难得晤。”
罗廷玉道:“故意寻觅的话,便落下乘了,定须无意中邂逅,方有情致,你说是也不是?”
杨师道说道:“自然是无意间邂逅结交,才饶诗意,不过有时亦不必固执一端,大可通权达变……唔!你既然不赞成,那就罢了,这正是相见令人愁,何如不相见。”
罗廷玉道:“好一个相见令人愁,何如不相见。”他举起酒杯,送到唇边,却忽然中止,两眼直勾勾地向对面层迭的巨岩望去。
杨师道早就听到步履之声,却直到此时方始回头,目光到处,只见石后转出一人,一袭淡青长衫,随风飘拂,配上秀美仪容,衬托出一团儒雅风流。
他微微一笑,露出好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道:“两位兄台独占佳景,雅兴可羡,万望恕我惊扰之罪。”
罗廷玉忙道:“兄台说那里话来,如蒙不弃,便请稍留雅步,共酌一杯如何?”
青衫少年颔首道:“小弟便叨扰一杯。”
罗廷玉扯他入席,但觉他的手软如绵絮,绝不似自己的手掌那般刚健。他自我介绍道:“小弟罗文举,这一位是杨师道兄,乃是小弟至交好友,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青衫少年道:“小弟姓秦,贱名闲人。”他眼见对方皆露讶色,便解释道:“小弟绝意于功名富贵,自视为名利场中的闲人,故此取这两字为名,还望罗兄杨兄不要鄙薄见笑。”
罗廷玉深思地望住他,过了片刻,才道:“秦兄当真是绝俗大雅之士,小弟不觉有形秽之感。”
杨师道也道:“不错,秦兄真是视富贵功名如浮云,胸怀雅澹,实足以令人心折向往不已。”
秦闲人道:“两位兄台过奖了。”他缩回那只被罗廷玉握住的手掌,又道:“小弟自幼身体单薄,而又别无手足,家父母不免纵溺,以致养成淡泊功名之心,想是自知受不住十载寒窗之苦,未敢轻试,久而久之,也就当真看得淡了。”
他很委婉地把贱视功名的原因说出,可是罗、杨两人都不能置信,不过表面上还是接纳了他的这个理由。杨师道艳羡地道:“秦兄这等清福,不知几生方能修到,好不羡煞人也。”
罗廷玉招呼一声,便有健仆过来点起灯笼,又搬来矮几笔笺砚墨等。这等气派亦不寻常,尤其是这些下人们训练有素,不必多说话,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且动作迅快,简直叫人无法烦心。
秦闲人啧啧称羡,道:“罗兄贵价如此聪敏灵活,当真罕见得很,出门之时,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实在太方便了。”
罗廷玉立刻道:“既是如此,便送一个给秦兄使唤。”
秦闲人摇手不迭,道:“如何使得?这事万万不可。”
罗廷玉道:“小弟与秦兄正是倾盖如故,区区一名仆从,何劳挂齿,秦兄再推却的话,便是瞧不起小弟了。”
秦闲人似是无法应付这种有点江湖气派的场面话,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推辞才好。杨师道接口道:“这苏二乃是罗兄手下相当伶俐的一个,秦兄若想旅途中方便一点,便无须推辞了,小弟深知罗兄家境,一个仆从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们口中虽然说的是“仆从”,其实等如卖了身的家奴,是以可以任意赠送,在当时的富贵人家,甚至以美妾娇婢互相馈赠,不足为奇。
秦闲人很快就收敛住慌乱的表情,缓缓道:“小弟岂可无功受禄?但罗兄盛意拳拳,却又却之不恭,此事等一等再说,罗兄这几上的卷笺是……”
罗廷玉立刻答道:“此是近日杨兄和小弟一路拜受的篇什,其中有好几位乃是文坛名手,誉满士林,今夜何妨挑灯展卷,细选佳作。”
杨师道笑道:“此举可以算得上雅事了,这些篇什之中,大部份是投赠之作,总难免吹嘘褒扬,我们为了免俗,最好删除这些应酬词章。”
罗廷玉含笑望着秦闲人,看他怎么说,秦闲人省悟他的用意是瞧瞧自己的意见如何,从而评定自己的流品。当下说道:“师道兄极有见地,若是应酬之作,纵是一代逸才,亦难望有妙悟性灵之意。”
罗廷玉佩服地道:“对,对,我们都极厌恶堆砌雕琢,排比獭祭的滥调。”他随手取起一笺,放近灯下朗声吟道:“吴姬小馆碧纱窗,十里飞花点玉缸。腊屐去寻芳草路,青丝留醉木兰艭。山连暮霭迷前浦,云拥春流入远江,棹里长干听一曲,烟波起处白鸥双。”
秦闲人听罢笑道:“文举兄选中的佳篇,自有公子风流高人隐逸的风味。”
杨师道吟道:“征途微雨动春寒,片片飞花马上残。试问亭前来往客,几人花在故园看?”
秦闲人评道:“师道兄选中此篇,颇有关山跋涉,道远且长之怨,何不归去?”
罗廷玉抚掌笑道:“有意思,秦兄何不也挑选一首,念出来听听,别净教我们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