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希羽仰天长啸一声,威风凛凛,啸声中严无畏、雷世雄师徒两人已落在他身侧,却不曾立刻动手。
罗希羽大喝道:“桑君山,原来你是黑心剑手的门下,虽说剑手死于老夫刀下,与你有杀师之仇,但你这等心机手段,仍然太卑鄙可恨了!”
桑君山头脸上的黑布已落在地上,只见他长得方面大耳,相貌堂堂,大约只有四十余岁,他仰卧地上,勉力抬起头来,但才一张口,已喷鲜血。
严无畏一挥手,便有人过去为桑君山推拏经脉以及喂他服药。
严无畏这时才对罗希羽道:“罗兄虽然怒不可遏,但须知桑君山乃是奉兄弟之命到贵城卧底,十五载以来,他主持翠华城辖下的镖局,如若不是兄弟暗中帮忙,焉能如此顺利赚钱?罗兄只可怪到兄弟头上,不必过责于他。”
罗希羽心中长叹一声,暗想严无畏没有当众嘲笑我的愚蠢已经很客气了,不错,这只能怪严无畏以及自己的粗率无能,一直不曾发觉桑君山的真正面目。现下桑君山虽受重伤,却不一定会死,但已失去杀他灭口的机会了。刚才的一击未能置他死命,乃是因为他使出黑心剑法的救命绝招,以致大出罗希羽意料之外。
罗希羽的目光落在尘埃中的两截断剑上,心中复又暗暗长叹,忖道:“我平生罕得有全力出手而不能毙敌之事,但今晚先是彭典、后是桑君山,却都未能一刀杀却,当真是平生之憾。”
他自然晓得这又是因为手中用的乃是普通的长刀之故,假如使用的是随身数十载的家传宝刀,决不会有这等现象。
他的目光转到严无畏身侧的劲装大汉面上,冷冷道:“这一位就是严兄门下高手雷世雄兄么?久闻盛名,今晚一见果然不同凡俗。”
雷世雄只抱抱拳,并不开口,严无畏道:“今宵之战不比寻常,兄弟甚愿得以与罗兄决一生死,其它的人都不许出手,罗兄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人人都感讶异,连罗希羽亦莫不如是,只因他分明有过不利的局面,而且目下他势力强大,实在无须硬拚,何以反而说出不许旁人插手而决一生死之言?
罗希羽颔首道:“严兄的气概,不是凡俗之士所能梦想,兄弟深感佩服,而且极乐意奉陪。”
严无畏七杀杖一顿地面,尘沙四溅,但听他厉声道:“老夫已与罗城主约定决一生死,不许任何人插手,你们都听见了没有?”
四周数十人齐齐应道:“听见了!”声音响亮强劲,威势慑人。
严无畏举杖摆出门户,道:“罗兄请!”
罗希羽也抱刀道:“严兄请!”话方出口,突然恍悟对方“决一死战”,竟是一个迫使自己不能作突围逃亡打算的圈套,试想以罗希羽的声名,既然已订明拚出生死,焉能突围逃生?
要知以罗希羽的绝世功力,虽然在严无畏率众围攻之下,只要真想逃生,仍然大有这等可能。假使他忍辱逃走的话,严无畏今后的日子将是寝食不安,任何事也不能做,必须用上全力追查他行踪下落。这后患严无畏自然不肯留下,所以非想法子套住他不可。
两人开始迈步盘旋,窥伺敌手的空隙,这两位当代高手的武功路子,都是擅长硬功,故此转瞬间各攻了两招,刀杖相触,发出震耳巨响。
严无畏发觉对方果然如自己所料,锋锐之气已减弱许多。换言之,他的气势已不能帮助长刀的功力,心中暗暗窃喜,但当然他还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仍然以全力与敌周旋。
火炬照耀之下,只见战圈中的两人面色寒冷之极,他们每一个动作都是整体的,不可分割。例如罗希羽刀势向前推出时,一望而知他是以整个身体推出这一刀,并不仅仅是手臂的移动,这正如著名的歌唱家不论演唱任何歌曲,总是贯注所有的感情,以整个心灵来唱一般。
场面一时火爆眩目,杖来刀去,响声不绝。一时又静寂无声,互相对峙,不论是何种情景,都使得整个气氛极为肃杀沉重,压得每一个旁观者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如此持续了一会,双方节奏渐紧,刀杖越出越快,宛如繁弦急鼓,排空而至。不多时,刀杖使到急处,裹住两条人影兔起鹘落的闪动,已很难分辨得出真面目了。
这一场激烈无比的近身搏斗,俱是以快攻快,双方都施展出全身功夫,谁也不能稍缓一下。因此斗到后来变成见招破招,同时随手反击,无不凶险凌厉之极,只瞧得四周之人呼吸急促,有一部份人甚且响亮的喘息起来。
看看斗了三百招以上,两人刀杖齐出,当的大响一声,各自震退一步,整个节奏顿时缓下来,可是形势显然比早先还加倍的凶险,随时随地都将出现血溅尸横的景象。
罗希羽心中有数,晓得自己鏖战多场,消耗了不少气力,而细察之下,对方内力有增无减,功力之强竟出人意料之外,可见得他在最初放对失利之时,不曾出全力,因而又可知他设下圈套定要拚出生死之故,敢情他自知胜望较多。
他平生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此武功高强的对手,亦是首度遇见如此深沉多智之人,可以说从尚未大举进犯翠华城以前,他就已步步落败了。
在严无畏的心中,却不以为自己已稳握胜算,因为敌手武功之高强,气脉之悠长亦出乎他意料之外,因此到了这时,他反而变得没有把握,不知道会在哪一招一式之中被对方一刀斩下自己的头颅,不过,目下已成骑虎之势,欲罢不能,他自己选择了这个“背水为阵”的途径,已是无法后退了。
他们几乎每一招都拚斗内力,其中又加上机智应变,四下之人均觉眼花缭乱,全然捉摸不出他们每一招一式的奥妙变化,那六位名震武林的黑道高手,至此不能不五体投地的佩服这两人的武功,许为当世别无抗手的大匠。
突然间众人都发觉曙色已露,这才知道严、罗二人这一战竟费了一夜时间,蓦地“砰”的一声,人影倏分,罗希羽横刀挺立,稳如山岳,严无畏在六尺之外,身体摇摇摆摆,却不见有刀伤血迹,他用七杀杖向地面一顿,这才支持住不曾跌倒。
四周人数虽多,却鸦雀无声,过了片刻,晨鸡啼声随风传来,天色渐明。雷世雄劲厉的语声打破了岑寂,他道:“师父,你觉得怎样了?”
七杀杖严无畏深深吸一口气,道:“我还好,下令退出此城。”他的声音威严如故,却颇觉虚弱。
雷世雄不敢多言,发出号令,四下的白衣人迅速散去,而七杀杖严无畏也在雷世雄、詹先生夫妇等众人簇拥之下迅即离开。
这一干人霎时走得不见踪影,然后纷沓的蹄声和四周犬吠之声次第而生,直到这时,罗希羽才长叹一声,“砰”地跌倒地上。他静静的仆倒地上,全身四肢没有动弹一下,六七丈外的屋角有一对眼睛凝视着地上的罗希羽,没有片刻离开过,良久,罗希羽还是没有动弹,墙后这对眼睛移出来,却是一个白衣壮汉,他转身大步奔出城外,从树丛中牵出一匹骏马,纵身上鞍,催马疾驰。
这一骑不久就追上一个小队伍,那是七八骑围着一辆马车的队伍,这白衣壮汉催马驰到车边,缓下速度与马车并排而驰,一面大声说道:“属下奉命窥伺罗希羽的最后动静,果然正如主人所料,他直到蹄声已远才倒在地上,之后就一直不曾动弹过。”
马车中传出一阵得意的笑声,那白衣壮汉已退开一边,另有两骑移到车边,马上一个是雷世雄,一个是柴骏声。
雷世雄响亮的道:“师父当真确信那罗希羽已气绝毙命了么?”
车内的严无畏一手掩住胸口,面上现出痛苦之色,呼吸了几下,才道:“当然已经气绝毙命啦!”
雷世雄用手臂碰一碰柴骏声,又用下颔向马车那边挑了一下,示意他开口询问。柴骏声迟疑未决的转眼四瞧,但见詹氏夫妇、索阳、何旭、阎充等人无不向他点头示意。当下只好痰咳一声,道:“请问总瓢把子,这事极关重要,何不派人切实验看一下?”
严无畏哈哈一笑,道:“老夫若是连敌人会不会丧命都不晓得的话,岂配当得这总瓢把子之位。各位即管放心,罗希羽绝不能再现身于阳世。”
话才说完,便吐了一大口鲜血,但车外之人却全然不知。
要知像七杀杖严无畏武功如此精深高强的人物,除非是受到极严重的内伤方会吐血,一旦伤到这等地步,可就是大大的麻烦,极不容易恢复如常。
这一队人马走了个把时辰,到了一条宽大的河边,但见两艘双桅大船泊在河中,严无畏传出命令,教所有的人都登上一舟,先行离开,到高邮听令行事。
所有的人都如令跨上小艇,划登大船,马车旁边只剩下七杀门下第一位人物雷世雄,他眼望着大船放碇驶走,这才向马车内的师父报告。
严无畏道:“那很好,你可背为师上船。”
雷世雄骇了一跳,道:“你老怎么啦?”
严无畏道:“不必多言,快点上船。”
雷世雄探身入车,发现师父情形甚是狼狈,连忙如命背起师父,登上大船。他顺手点了车把式的死穴,教小船上手下把赶车的尸体一并带上大船,这是灭口手法,将来大船上所有卖力的水手都难免杀身之祸,以免走泄了风声。
严无畏命他派小船在岸边等候,大约到了下午时分,小船才划回,带了两名亲信手下,这两个劲装大汉都显示赶路甚急的疲乏之容,向严无畏匆匆行礼。
严无畏道:“找不到他的尸体是不是?”
雷世雄一愣,忖道:“原来师父另外还派了人随后找寻罗希羽的尸体,事先竟连我也不知。”
那两名手下应道:“是!”
正要往下说,严无畏已道:“不必说了,你们赶返翠华城找不到他的尸体,所以四下搜索,才花费了许多时间,也耗尽了气力。”
他们齐声应道:“正是如此。”
严无畏又道:“世雄,你通知全船十名兄弟一声,叫大家打醒精神,监视这大船上十多个船家水手,到了地头,方行处死,须得不留下痕迹才好。”
雷世雄躬身道:“师尊放心,弟子这就传令下去。”他退了出去,点计过船上做活的人数共是十人,又传过命令,才回到舱中侍候师父。
严无畏已服过丹药,准备运功疗伤,他向雷世雄道:“明天中午时分可抵高邮,这段时间之内,不可惊动为师,抵达高邮之后的计划,你全都知道,可照旧进行。”
雷世雄泛起愁色,道:“你老伤势不轻,高邮之会暂时取消如何?”
严无畏面色一沉,道:“这怎么行?咱们辛辛苦苦进行了二十余年的计划,明天便真正实现,焉能放弃?要知为师为这个野心梦想,已付出多少代价,怎能让它功败于垂成?”
雷世雄道:“弟子只怕师父受到内伤影响,明天之会,也说不定须要出手立威。”
严无畏摇摇头,道:“为师自有把握,只须你配合得巧妙一点,敢说万无一失,我有这一段时间疗养,定可暂时支持,绝不会泄出受伤的秘密,不过以后最少也得苦修三载,方能复原。”
雷世雄深知乃师机智无比,平生料事如神,这一回也不得不信,却听师父沉吟自语道:“罗希羽的尸体竟已失去踪迹,难道他还活着不成?抑是有别人抢先一步把他的尸体带走?”
这几句话勾起雷世雄的好奇心,问道:“师父你不是已确知罗希羽已经毙命,才不查验他的尸体么?其实当时下令查验一下,何等容易,亦可放心……”
严无畏道:“当时为师确实坚信罗希羽非死不可,加以我已估计好时间,若有些耽误,便很难掩饰得住身上的伤势,这才决然下令撤退,然而现下细细一想,我那一杖换他刀柄一撞,确是同时互相击中,但对我出杖的力道上不无影响。”
雷世雄面上透出凛骇之色,却听严无畏又道:“他的一击,虽然对我出杖力道有所影响,但还是其次,最怕的是他炼过‘火云罩’的护身气功的话,为师那一杖使的是‘黑水戮魂’的恶毒功夫,便很有可能没杀得死他。”
这番话蕴含不少武功中的秘奥,雷世雄虽是当代已享盛名之士,但仍有些地方不懂,当下问道:“你老说那罗希羽反击的一招虽有影响,仍不要紧,弟子会得此意,但你老分明用的‘黑水戮魂’奇功,对方却是‘火云罩’气功,在五行上来说,水能胜火,应该更有把握才是,何以师父反而因此觉得没有把握?”
严无畏道:“问得好,但经上说过:‘水之势胜火,然一杓之水,不能救一车之薪’,意思说水之性虽然先天上可以克火,但设若有一车之薪都着了火,则区区一杓之水,便不能胜过火势了。”
雷世雄顿时明白,默不作声,严无畏又道:“不过罗希羽活着的机会微乎其微,为师只是想到有这等可能而已,事实上暂时不须多虑,他即使能活着,但伤势更甚于我,五、七年内决计全无作为。”
他们谈到此处便不再说了,双桅大船顺着江水东移,有时碰到顺风便挂上帆,即使不张帆行驶,速度仍然不慢,船上水手轮班做活,到了半夜时分,船行大江之中,忽闻“噗通”一声,似是有人跌落大江。
雷世雄立即查究,发现果然有一个水手失踪。据船主说,这个水手年纪很轻,只有十八九岁,大家都叫他小周,不知名字,到此船帮工不过是个把月之事,这小周做活卖力之极,工资不论,为人沉默寡言,绝不闹事,所以谁也没有查问他的根底来历。
他查明果是事实,到船沿纵目四望,但见江面上一片黑沉沉,任是水上功夫如何高明之人,也无法找到落水之人,假如他是失足落水,便没有找寻的必要,假使有心逃走,也无法找到。雷世雄心念一转,便令两名精明干练的手下离船,负责查究小周下落。
翌日中午时分,大船已驶过大半个高邮湖,离高邮不过数里之遥。
雷世雄下令转向,驶到一处湖滨,大船从一条隐藏在芦苇中的河汊驶入,不久,河岸出现一个码头。
码头上已有十余人肃立迎接,带头的赫然就是詹氏夫妇、柴骏声等黑道六大巨头。
严无畏屹立船首,神态一如往昔,丝毫瞧不出受过伤的样子,他提杖步上码头,那黑道六大巨头上前行礼,神态甚是恭敬。之后,他们簇拥着这位黑道第一人物沿着一条宽坦大道走去,穿过一排树木,忽见一座庄院出现在眼前。这座庄院四方八面都有翠竹绿树围绕,如非到了切近,决计瞧不出来。
庄门上一块横匾题着“独尊山庄”四字,此庄乃是由双修教教主詹氏夫妇两年前秘密营建,专供七杀杖严无畏使用,从这山庄取的名字一事上,可知严无畏早有“唯我独尊”之意。
庄门之内先是一大片旷场,对正大门之处乃是一座宽敞厅堂,两侧以及后面屋宇连绵,大约可供一二千人居住。
近厅门处的旷地上,排列着百余名青衣劲装大汉,个个刀剑出鞘,容色严肃。严无畏一行人检阅过这一队人马之后,步入大厅,但见当中一把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两侧却各有一排高背交椅,每一张交椅之间都有一张茶几。
严无畏在太师椅落座之后,左侧是詹氏夫妇和柴骏声,右侧是雷世雄和索阳、何旭、阎充等四人,十余名俏婢步履轻盈地献上香茗和细点。就在此时,雷世雄向师父低低道:“船上之人尽皆依令处决,孩儿们手脚都很利落。”
七杀杖严无畏满意地点点头,那十余名船家水手的性命在他眼中简直比蚂蚁还要轻贱。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诸人,森冷的面上泛起了踌躇满志的笑容,开口说道:“翠华城已毁,咱们总算是大功告成,这一次承蒙诸位戮力相助,严某永志于心,绝不忘怀。”
众人一齐起立,表示不敢当得总瓢把子这等客气,严无畏用手势请他们落座,这才又道:“翠华城乃是天下武林延颈寄望之地,既已毁去,武林中反对咱们独尊山庄的力量无异星分沙散,难以聚合。此后咱们还须注意罗家孽子罗廷玉,若然被他重建翠华城的话,那便是独尊山庄覆灭之日,因此我提醒诸位一声,万万不可小觑了他,须得时时记住此事,不断搜寻他的去向下落,此是第一件要诸位记着的事。”
众人都欠身而应,严无畏又道:“第二件就是眼前本庄正要应付之事。”
他的目光落在詹先生身上,又道:“人都到齐了没有?”
詹先生起身应道:“还有青城派的青霞羽士未到,但据报已知他距此不远,最多一炷香工夫即可到达。”
此地乃是双修教的势力范围,是以一切事宜皆由詹先生负责。
詹先生话声略停,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单,道:“属下趁此机会向总瓢把子报告一下已经到达的人数,这一次依照计划邀召的人数多达三十五名,虽然都是全国各地的名家高手,但真受本庄重视的只有十一位,这十一位之中除了青霞羽士未到之外,余下的十位是少林推山手关彤、武当剑客尚固、五台山癞僧晏明、华山派乔一芝真人、洞庭湖李横行、黄山飞鞭孔翔、百粤多异仙子王苹、泰山烈火旗常彬、黔中云雾双雄老大孟触……”
他一口气说出九人之名,突然停顿一下,目光扫过众人,生似是瞧瞧有没有人提出异议,要知这三十五位名家高手,几乎已网罗了当今武林各家派行业中的人物,分别由严无畏手下这五大帮派设法邀集,因此,詹先生说这十一位乃是三十五人之中的高手代表,别人未必一定同意。
果然有人不甚满意,首先是西蜀武胜堂堂主何旭起立,道:“詹兄虽是还未说完,但兄弟却以为云雾山孟触恐怕还比不上巫山八臂神猿崔毅呢!”
座中又有一人起立,道:“洞庭李横行怕也强不过衡山金银钩商阳。”发话之人乃是竹山寨寨主阎充。
詹先生颔首道:“待兄弟把最后一位说出,然后请总座裁夺。这最后的一位乃是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姓秦名霜波,本来不在三十五人黑名单之内,但她凑巧在钱塘单大娘府中,所以也跟着来了。”
此言一出,人人都默默寻思,连老练深沉之极的七杀杖严无畏也浓眉微皱,感到眼前这件“黑名单血案”恐怕会生出波折。事实上没有人听过秦霜波这个名字,不过她既被詹先生列为十一高手之一,当然大有文章,因而人人都猜出其中之故。
詹先生轻咳一声,道:“诸位猜得不错,这位小姑娘正是普陀山听潮阁的传人。”
他转眼向严无畏说道:“属下在未曾请示总座以前,不敢妄自试探这位小姑娘的剑术,是以至今深浅未知。”
严无畏瞑目寻思了一阵,道:“如此甚好,此事非同小可,本座自有主张。”
他歇了一下,又道:“但你不妨把她剔出黑名单之外,另行补上八臂神猿崔毅及金银钩商阳,凑足十二之数。”
他话声停顿之后,全厅寂然,气氛肃穆异常,敢情这突然发生的变化,使得众人无不感到心情沉重起来。
严无畏算计已定,才宣布道:“黑名单血案有烦诸位全力承担,普陀山听潮阁的来人,待本座亲自处理。”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松一口气,他们无不深知这位总瓢把子智勇双全,既然这样说法,定有必胜的把握无疑,并决计不会留下大祸。
严无畏眼见手下五大帮派之首都对自己如此信服崇敬,心中也大感骄傲。他开始吩咐詹先生,应该如何做法,说的事情不少,但言辞简洁清楚,毫不拖泥带水,吩咐完之后,便暂时散会等待詹先生依令进行。
他回到静室,先调息静坐了半个时辰,这才睁眼。雷世雄一直侍候在室中,这时便进言道:“师父,你当真打算出手对付那姓秦的女孩子么?”
严无畏道:“为师若不包揽在身上,尚有什么别的法子不成?”
雷世雄道:“但师父玉体不适,焉能动手?”
严无畏微微一笑,心想这个忠心耿耿的大徒弟虽然武功强绝一时,已深得自己真传,但心念太直,全无机诈,当下道:“为师即使未曾受伤,亦不能出手对付那个女孩子,你说是也不是?”
雷世雄连连点头,道:“不错,这正是弟子最感到迷惑的,弟子还记得你老常常说,普陀山听潮阁如若有传人踏入中原,便是武林形势大变之时。你老又说翠华城虽是第一劲敌,尚不足虑,黑名单血案亦是水到渠成之事,只有普陀山听潮阁巍然长存,不可摇撼。”
严无畏道:“为师出道至今,越是所向无敌,就越是感到武林相传了二三百年的那几句话很有道理,是以殚精竭智,设法解决,现在正是面临考验之时,且看看为师的手段能不能改变天下的大局气数,假如成功的话,咱们独尊山庄的霸局便可奠定。”
他话中暗藏不少奥妙玄机,雷世雄心知自己一辈子也弄不懂师父脑中的思想,所以也不十分惊讶。
严无畏道:“叫宗旋来见我。”
雷世雄应道:“是!”
转身出去,心想师父的神机妙算诚然难以测知,但难道那宗旋也有什么用处不成?
转念之际,已奔到邻院,只见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精壮小伙子,蹲在草地旁边,低头瞧看什么事物,他走到他背后,问道:“你找什么?”
那小伙子抬头一望,连忙叫一声“雷大爷”,又道:“小的正在瞧一群蚂蚁操练打仗的阵法。”
雷世雄望着他那焦黄而又满是疙瘩的面孔,皱眉道:“别胡说,跟我来,师父找你。”
宗旋跳起身,把外衣披上,便跟着雷世雄走去,转眼踏入静室之内,严无畏道:“世雄,先把室门关好。”
雷世雄遵命关上房门,严无畏才道:“阿旋可换过衣服,露出本来面目,参见你大师兄。”
雷世雄惊讶地望着宗旋,只见他取出一个包袱,拿出衣物换上,顿时已大有英挺潇洒之致,又见他剥下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丰神俊逸的面庞,不觉瞧得目瞪口呆。
宗旋向他行过参见之礼,雷世雄摇摇头,道:“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宗旋竟是如此英俊的男儿。”
七杀杖严无畏道:“他便是为师的关门徒弟,排行第四,以前一直不让你们晓得的缘故,便因为他将负起一宗大任务,若然成功,永远不返师门。故此绝对不许有别人认得他,只有你忠心热心,才让你知道。”
雷世雄听了大感不解,心想自古以来,任何事总是失败才不能回来,焉有成功了反而永远不返师门的?
严无畏冷冷的声音又升起来,道:“他就是为师苦心安排的对付普陀山听潮阁传人的唯一办法,世雄你随侍多年,必然记得为师每隔三日总要独自练一昼夜功夫,其实那只是为师避开你们的借口,以便暗暗把本门心法传授与宗旋。”
静室之中暂时寂然无声,严无畏目光凝视在对面墙上一幅山水长轴之上,大有悠然神往之意。
过了一会,他才从遐思中回醒,缓缓道:“阿旋是为师平生所见过的两个资质最佳的人之一,还有一个,世雄你猜一猜是谁?”
雷世雄沉吟良久,才道:“弟子印象最深刻的,竟是罗希羽的儿子罗廷玉。”
严无畏大喜道:“你的眼力真不错,将来本门有你支撑,定可无虑。不错,另外的一人正是那罗廷玉。为师还不知他已学得了罗家血战刀法几成功夫?但总之,将来他一定是世雄你的最大敌手无疑。”
雷世雄道:“既是如此,师父为何不及早诛灭罗廷玉,免留后患?”
严无畏笑道:“若然你们全无对手,有何趣味,何况为师也有这一手伏兵妙着,便是阿旋了。他目下又尽得本门心法真传,再加上听潮阁的剑学绝艺,定然大有裨益。得他之助,何惧罗家血战刀法?”
他开口便说出“若无敌手,有何趣味”之言,果然是一代枭雄的气度,要知若是为了稳据霸主之座,当然以早除后患为是,但真真正正的英雄或枭雄之士,却愁没有对手而不肯轻易加害天才杰出之士。
所谓“英雄相惜”也正是这等道理。因为若非如此英雄,便无这等胸襟眼力得以相惜,由此推论,可知若无对手,世人焉知自己手段之高。
雷世雄虽是不甚明白此理,却不敢再说,严无畏目光落在宗旋身上,道:“你绕室走一圈给你大师兄瞧瞧。”
雷世雄一点也不明白何以叫四弟走一圈给自己瞧看,但也只好瞪大双眼望去。宗旋躬身应了,挺起腰时,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开步绕室而行,霎时走了一匝,便屹立不动。
严无畏道:“你可曾瞧出了一些什么没有?”
雷世雄吶吶道:“弟子但觉四弟步伐潇洒飘逸,一派斯文恂雅的气象,别的就瞧不出了。”
严无畏喜道:“好极了,阿旋,再走一圈给你大师兄瞧瞧。”
宗旋应道:“是!”声音雄壮响亮,接着迈开大步,又绕室走了一匝。
严无畏又问雷世雄的意见,雷世雄道:“四弟这一趟步伐刚健威武,大有一往无前之慨,气势极雄,人寰罕见。”
他总觉得师父绝不会光是教他瞧四弟的步伐,是以心中甚是不安,然而除了这些之外,又别无所见。
七杀杖严无畏微笑道:“好极了,但这只是为师命他修习的许多仪态中的一种而已,这文武两种步伐他已深得个中三昧,极有成就。”
雷世雄忍不住道:“听师父的口气,这两种步伐似乎不含武功,若然如此,四弟如何对付听潮阁的传人?”
严无畏仰天笑道:“普陀山听潮阁门中之人,已有二百年不曾踏入江湖,武林传说是听潮阁之人不入世则已,如若踏入尘世,便是剑后出现之时。这个传说人人皆知,你难道也给忘了不成?”
雷世雄疑惑道:“弟子正因相信此一传说,才会担心四弟如何应付那秦霜波?”
严无畏面色突然变得十分严肃,缓缓道:“为师在解答你的疑问之前,先说一件连你也不知道的秘闻轶辛。这件事的主角就是为师,时间在二十年前,为师其时五旬未到,正是壮盛之年,一身所学,自问天下间只有罗希羽可以相抗,余子碌碌,都不须放在眼内。”
他停顿了一下,面上流露出追忆的神情,又道:“为师当时因羽翼未成,势力有限,所以不愿去碰罗希羽,免得打草惊蛇,反而于大局有损,有一天,为师独自悄悄前赴镇海,乘船直上普陀。”
雷世雄和宗旋听到此处,都不由感到十分的紧张,各自在心中揣测师父此行的结局。
严无畏道:“普陀山山上寺观庙甚多,但为师已查得明明白白,所以一直走到座落在后山濒海危崖上的听潮阁。这听潮阁公产甚多,极为富饶,是以这听潮阁占地甚大,房屋连绵,盖建得甚是堂皇。我踏入大门,略略一瞧,便知这听潮阁并非庵庙,又知时时有人到访,因为有两个下人服色的中年妇人过来问我找谁,假使不是时有客人到访,她们见我是陌生之人,定有惊讶之色。其后我方知道,这听潮阁内住得有百余妇女,大部份是贫困孤苦的妇女被收容于此,另外有四五十个乃是听潮阁的正式传人,大致上总是保持有三代辈份,每一代的人数约在二十人左右,但每一代总有几个出阁嫁人,所以留在阁中的常常保持四五十人左右。”
他略一停顿,喝一口热茶,这才又道:“当时为师便坦直说出要求见李阁主李萼,此是武林中一大秘密,谁也不知听潮阁主的姓名。是以我一说出,她们才顿时露出惊诧之容,匆匆入内通报。不久,便有一个美貌女子出现,她便是当时辈份最低的第三代门人,由她引导我到一幢高楼,这座高楼便是听潮阁最重要的地方,称为‘供书楼’,不但是阁主潜修之所,亦是那一部‘剑后书’藏放之处。普陀山听潮阁所以能超绝于天下武林之士,便完全由于这一部旷古绝今的奇书了。”
他又喝一口茶,目光凝注窗外,恰好见到对面院墙边茂盛的秋海棠。
雷、宗二人可不敢出言打岔,耐心的等候师父说下去。
严无畏若有所思的道:“李阁主当时已是六旬以上的人,但她容色不衰,看来有如明艳少妇,只不知过了二十年的今天,她是否还能挽驻红颜?”
雷、宗二人当然没有资格回答,宗旋却记着这句话,准备将来向师父报告。
严无畏又道:“我且说一说她接见我的地方,那是在供书楼下的大厅,这个大厅是为师平生所见最大的一个,宽敞得可容一百军士在里面操练,我们在东首之处见面,皆是紫檀木的几椅,气派甚大。在李阁主的高背椅后,有四名美女背剑侍立,我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发巧妙的言辞嘲讽她,说她待客时不该如临大敌,李阁主既不分辩,亦不解释,只问我的来意。我便道:此来想借剑后书拜读一遍。你们猜她怎么回答?”
雷、宗二人还未开口,严无畏已接下去道:“她居然一口答应了,她椅后一个美女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个径尺的玉盒,送到我手上,我可不管是真是伪,先瞧过再说,便打开盒盖,但见盒中黄绫衬底,有一轴小卷,打开一瞧,全卷一共是七七四十九句七言歌诀,由首至尾,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果然全是剑道无上秘诀,我读了一遍,记得大半,便赶紧再默读数遍,谁知这一来反而忘去一半,到如今只记得四、五句。”
宗旋道:“师父特别提及此事,必有深意,还望能明白赐示,何以多看几遍反而给忘了呢?”
严无畏道:“说穿了也不奇怪,那是因为这一卷剑后书,果真是举世无匹的剑道绝学,句句深奥无比,若是不求意义来个死记,便易记住。如若参究其中意义,反而把脑筋弄乱了而忘记了别的句子。”
雷世雄透一口大气,道:“原来如此,幸得师父点破这个道理,不然的话,弟子此生此世休想打得破这个闷葫芦啦!”
严无畏道:“我也算得上是聪明过人之士,当时很快就醒悟了这个道理,亦因而晓得对方何以全不拒绝我借书一读的原因。但你们别以为人人无法记住,她们就让人随便取阅,事实上还有三个原因我未说出,而这些原因我当时却想到了。”
宗旋插口道:“弟子大胆猜上一猜,但弟子只想到其中一个原因。”
严无畏道:“这就行啦!你试说来听听。”
宗旋道:“取阅剑后书并无不可,但阅过之后,她们突然出些难题,例如四女出剑结阵要师父通过等等,如若过不得这一关,恐怕不易活着离开听潮阁。”
严无畏赞许地点点头,道:“一点都不错,这是听潮阁不拒绝外人借阅剑后书的四大原因之一,第二个原因便是刚才说过,谁也记不住七七四十九句歌诀。第三个原因是若然不是知机识相之人,决不能迅即归还该书,那时只要继续探究下去,定必沉迷于精奥微妙的剑道之中,此时对方便可毫不费力地任意生擒或击杀了。第四个原因是为师武功精深,一望而知这部剑道绝学只合纯阴之质修炼,于咱们男人功效大逊。咱们撷取三招两式则可,若然全力去炼,纵然是绝代奇才,也不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话一出,雷、宗二人总算是恍然大悟之后再来一个恍然大悟。试想这部奇书既然真是剑道绝学,超绝天下各家派的武功,但凡是炼武之士无不垂涎,可是至今依然存在听潮阁中,当然是第四个原因最关重要。这是因为听潮阁之人不是不懂武功之辈,除非是像严无畏这等顶尖高手才有能力夺取那书,但武功强到他这等地步之时,却又瞧得出对男人的阳刚之质不合,夺之无用。
严无畏又道:“我把剑后书还给她们之后,不容李阁主开口,便先说出请划下道来,以便离开之语。李阁主顿时对为师另眼相看,她道:‘本阁世代相传的规矩,不能为君破例。但严君是当代顶尖高手,谅小徒们亦无力拦阻,本阁摆个架式,请严君指出如何闯过之法也就是了。’她这么一说,也就表示她已从我的反应中窥测出我的实力。听潮阁既然由这等高人主持,为师便不敢轻视,暗暗收摄心神,只见那四名美女掣出长剑,摆出一个阵式,果然精严奥妙之极,假如为师必须出手的话,虽是闯得过去,亦须大费手脚气力,同时也很难不杀死她们其中一两个,假使事情闹到那等地步,为师树下这等强敌,今日决登不上这独尊山庄霸主宝座了。”
这一番微妙变化的分析,只听得雷、宗二人如痴如醉,恨不得当年已随侍在师父身侧,亲身经历一番。
严无畏呷一口茶,润一润喉咙,才接着道:“为师在口头破去她们剑阵之后,李阁主便邀我到楼上另一处地方坐谈,摆下精美的素筵款待为师,谈谈许多武功上的奥秘难题,极为融洽。到为师告辞之时,她还带领我到‘藏经房’参观,经房中卷帙浩繁,据她说都是历代阁主注释那剑后书的著作,由此可见得这部剑道绝学何等深奥了。李阁主又说,听潮阁近百年来,我还是第一个踏入藏经房的男人……”
他突然停口不说,面上泛起悠然神往的神情,他眼前彷佛浮现那位李萼阁主的明艳芳姿。他能够受到这位美丽女子的敬慕,实在是梦想不到的殊荣。因此,即使在悠长的二十年后,重提这宗公案,也不由得泛起兴奋和慨叹之情。
过了片刻,严无畏这才把目光转投到雷世雄面上,沉声道:“据为师浏览剑后书所知,还有许多奇奥恶毒的剑招阵式,假如当时全阁高手齐出,布下剑阵,为师自问绝无闯出之力。甚至说不定单是李阁主出手就能够赢得为师,因为她内功之深厚不在为师之下,若论手法招数,为师的七杀杖尚不能抵挡得住她的长剑。从此,为师若要对付听潮阁传人,尤其是这一位可能是天下无双的‘剑后’,决计不能从武功上着手。”
雷世雄恍然“哦”了一声,道:“师父敢情要四弟把那位剑后娶为妻子?”
严无畏点点头,凝眸寻思,半晌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