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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开我茅塞

薛陵道:“若然如此,兄弟坚持己见又有何用?倒不如答应了韦兄的条件,应承决不拚死胡来。这样虽然不够背水挡阵的决心,但总还有试上一试的机会,比起完全不试而回,到底多了一线之机,韦兄你说是也不是?”

韦融无言可答,哼了一声,道:“薛兄虽是谦厚君子,但言词锋利,竟不下于能言善辩之士。”

薛陵一笑,道:“韦兄过奖了。”

正说之时,红砖路上出现了缘的身影,他踏着稳重的步伐,向他们走来。如若不是早已见过了缘之人,单从远处看了他的步伐姿态,定会以为是个年高沉稳之人。

薛陵轻轻道:“韦兄,这位小师父气象庄严,将来定必大有成就,决非池中之物。”

韦融道:“不错,如若他的根骨禀赋平常凡庸的话,十方大师焉会看中了他,收他为座下传人呢?”

薛陵突然泛起一个疑问,道:“兄弟听韦兄说,贵府秘传剑法,不授外人。那十方大师既是韦兄尊长辈,自无话说,但这了缘小师父亦是外人,难道十方大师便可以违背家规,传授外人么?”

韦融道:“了缘既然是十方大师的徒弟,自然不算是外人,薛兄你说对也不对?”薛陵摇摇头,道:“兄弟认为此理不大讲得通。”

说到这儿,了缘已迫近两丈之内,他合十打个问讯,道:“老师父有请两位施主移驾前往,这一次不必多说了,只要你们过得绝情槛,便可入内相见。”

韦融道:“多谢你啦!”

伸手拉了薛陵,急步走去,转到翠竹林后,但见那矮树篱笆的缺口当中,有根长竹直指严守。

这根长竹的另一端。通到丈七八尺的石屋门口,从门口的竹帘后,伸出一只手、握持此竹。

韦融道:“大师,我们又来啦!”

帘后寂然无声,指住缺口的竹尖,离地约三尺,彷佛是凝结在空气中,毫不摇摆颤动,具坚凝不破之势。

薛陵举手掣出长剑,躬身施了一礼,道:“晚辈薛陵,遵照大师谕示,可要无礼动手了。”

竹帘后仍然没有声音传出来,因此之故,这一道篱笆缺口,果然浮动着决绝情的气氛。薛陵更不打话,挺剑疾出。他早已准备好全力闯关,气势决心,皆已具足,是以此刻无庸停顿准备。

但见他一直向竹尖冲去,剑尖摇摆不定,幅度虽然很小,可是已足以令人摸不清他的剑尖将往何方发出。

这一招手法,乃是薛陵谙熟了那一招“随风照日”之后,研创出来的三种破解手法之一,内含无穷奥妙。

眼看他手中之剑已近竹尖,但他似乎毫无停步之势,韦融只看得长眉紧锁,心中大惑不解,也不禁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要知,目下的情势,与通常上阵交锋之时,大有分别,那是由于十方大师使的是长达一丈六七尺长的竹竿,而薛陵之剑,只不过四尺青锋,长短相差太多。

是以当竹尖刺入薛陵体内之时,薛陵无论如何也威胁不到对方。

韦融失惊的是看不透他这招有何妙用?从他的攻势方向推测,薛陵这一招似是两败俱伤的硬闯手法。

然而对方离他远达两丈,他纵然不顾自己生命的生死,却又那里能济于事呢?韦融迷惑之余,又因薛陵自投险境之举,而大为惊骇,面色剧变。

当此之时,竹帘内第一次传出声音,那是一下重重的咳声,强劲震耳。而小沙弥了缘,则应声转头,移开目光,不去瞧看薛陵的进攻,却把目光移到韦融面上。

他口中突然朗宣佛号,响亮异常。假如不是在这等极端紧张的关头,使韦融全神贯注在薛陵进攻的情况上的话。这么突如其来,响亮震耳的一声佛号,定必使韦融骇得跳起来。

薛陵挺剑疾进,到了剑尖已够得着可以撩击竹竿之时,突然间,去势一挫,剑尖凝定,幻化出一点寒芒,直向竹竿尖端刺去。

这一剑由于相距得近,又是别出心裁、独辟蹊径的奇异手法,因是之故,剑尖毫无困难便刺中了竹竿尖端。

假如这一招是上阵交锋,无疑是没有半点价值。因为对方的刀剑移动既速,加以刀剑的尖锋,乃是几乎瞧不见的一点,如何能刺得中?

可是目下对方的竹竿,不但招数固定,移动缓慢,竹竿尖端复又比刀剑尖锋大上不知多少倍。

因此他居然一剑刺中了,立即依照拟想之法,准备必要之时,不妨弃去长剑,甚至拚着挨那竹竿扫击,骨头断折之厄。迅即从侧面冲入缺口之内。只要不被竹尖刺中,定然不致于死。

当他心念方动之时,还未有所动作,竿尖上已传出一阵锐利森寒的剑气,直是要把他全身斩碎一般。

薛陵已尽施全身功力,也无法抵御得住,任何别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唯有向后迅退之一途。

饶他功力深厚,但退到韦融身边之时,仍然感到对方剑气的寒冷,侵入肌肤,险险发出麻痹的现象。

韦融一把揪住他,惊道:“你没事吧?”

薛陵运功催动血气,寒冷之感霎时消灭。这才应道:“不好。”

韦融叹一口气,道:“你刚才这一剑真是妙到毫巅,照我的估计,恐怕只有这一招,方能破关入去。但你还是失败了,我们怎么办呢?”

薛陵道:“我还有其它方法,可以一试。”

他深深吸一口气,健臂一抖,甩掉他的手,提起长剑,又向前奔去。这回一跃就落在竹尖之前,挥剑攻去。

但见他手中长剑幻出千百道精芒,使人眼花缭乱。而十方大师的竹竿也自展开反击,忽上忽下地吞吐刺戳。

两人在顷刻间,已换拆了十七八招之多,然而不论他如何驭剑奋击,仍然破不了十方大师的那一招“随风照日”。

薛陵终于知难而退,站在韦融身边直喘气。韦融伸手替他推揉胸背的穴道,以助他迅即复元。

竹帘内传出一阵低沉冷峻的声音,道:“好啊!薛施主在短短数日之内,居然已尽谙这一招‘随风照日’的奥秘,想必再过一些时候,这一套无敌仙剑也被他学去。”

韦融叹一口气,道:“大师的绝情槛如此厉害,除了借重薛兄之力,还有什么法子呢?这也是事出无奈,迫不得已之事。”

十方大师重重的哼一声,道:“他两次无功,想必已经认输了吧?”

薛陵已经平复如常,朗声应道:“晚辈不自量力,还要试上一试。”

十方大师道:“很好,但这一回你务须多加小心才好。”

薛陵一振臂,把韦融揪住他胳膊的手弹开,轩眉挺胸,流露出坚定不屈的斗志,大步走去。

这次他每一步跨出,尺寸以及速度,都丝毫无别,形成一般坚凝强大的气势,凛凛生威,足使人震慑畏惧。

但见他迫到切近,气势更强,斜斜向右方疾跨三步,然后蓦然转身,一剑反手向背后劈去。这一剑因得翻身之势所助,威力陡然增强了一倍还不止。

但见精芒电闪,十方大师的长竹竿已被长剑劈中。过程就跟第一次之时一模一样。然而有一点不同的,那就是薛陵这回气势之威猛,功力之强大,远非第一次来时可以比拟。

那根长竹竿啪的一声,竿身急颤,宛若灵蛇。当此之时,常人但觉眼花缭乱,可是薛陵却明明见到一道缝隙,可以穿越,也即是可以闯过这道“绝情槛”。

他人随剑走,奔雷掣电般射去。帘内的十方大师清啸一声,恍如鸾凤鸣于九天,清越异常,大有仙气氤氲之意。

薛陵迅急的去势当他啸声甫起之时,便立时阻滞停顿,但他的身子仍然前倾,作出冲跃之势。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长竹竿“嗡”的一响,横扫薛陵。一声响过处,已抽扫中薛陵护身长剑。

薛陵跄踉而退,跌撞出七八步,翻身欲倒。韦融疾跃到他身边,张臂把他抱住,满面俱是惶急的表情。

薛陵靠在他身上,喘息得十分剧烈,似是一时之间,已不能恢复气力。韦融猛一翻掌,拍向他胸口“紫宫”、“重关”两大穴道之上。接着出手替他推揉穴道,面上仍然尽是惶急担忧的表情。

过了一阵,薛陵长长吐一口气,低声道:“好厉害,这一股剑气差点儿活活闷死我了。”

韦融道:“你身上可有异常的感觉?”

薛陵道:“刚才是奇寒澈骨,难以忍受,现在好了。”

韦融叹一口气,道:“那是最上乘的剑术境界,单凭这一股剑气,便可以杀敌于百步之内。你若不是功力深厚,加上深谙这一招‘随风照日’的奥妙,势难逃过杀身之祸,唉,当真危险得很。”

十方大师接口道:“阿融,你妄传本门剑法与外人,难道已忘记了严峻的家规么?”他声音之中,含蕴着一种冷酷无情的意味。

韦融垂头而叹,道:“融儿怎能忘了家规呢?”

十方大师道:“你还记得这条家规怎样规定么?”

韦融身子微微发抖,使得紧靠着他的薛陵,竟生出一种异常之感,那便是他的身体,到处柔软而又富于弹性,似是丰于肌肉,总碰不着骨头。

薛陵一挺胸,站直了身躯。低声道:“别害怕,慢慢的说。”

韦融反过来靠住他,轻轻道:“我岂能不怕?”

十方大师冷冷道:“你既是害怕,为何敢冒犯家规,自取其咎?”

薛陵乃是旁观者清,突然察觉十方大师话声虽冷,其实已失却早先的酷绝无情的意味。他灵机一动,用传声之法向韦融道:“十方大师已泛生怜悯不忍之心,你不妨借此机会,动之以情,或者不但能够免罪,甚至可以摧毁这道‘绝情槛’。”

韦融抬头向深垂的竹望去,两眼已充满了晶莹泪珠,作出一股楚楚可怜之态。薛陵却在心中喊声不妙,忖道:“此举只怕会弄巧反拙,只因眼泪此一物,定须妇人女子施展。方足以动人,若是男人啼啼哭哭,徒然使人烦厌。”

不过他自己也弄不懂的是,韦融虽是男子,可是这两泡泪水出现在他那白皙俊美的面庞上,竟不使他感到厌烦可笑,反而一阵心软。他矍然而悟,忖道:“也许是他和韦小容长得太相似了,因此使我生出错觉,感到好像是韦小容含泪乞怜一般。”

十方大师沉默了片刻,才道:“老衲纵然有心庇护,亦是无法可想,这一点你当必知道。”

韦融道:“假如薛陵是您老的女婿,那便不算得是外人了,对不对?”

薛陵心中吃一惊,脑海中泛起了韦小容的芳容。他同时察觉自己竟然并无不愿当她夫婿之意,更是大吃一惊。

不过薛陵惊讶之色,并没有流露出来。这是因为他早已答应过冒充一个人的身份,现在只不过是冒充而已。

这一点他既已答应,自然不能败坏韦融的计谋,心知如若露出惊色,必被对方觉察出破绽无疑。

然而他心中实在十分震动波荡,他居然没有不愿当真充任韦小容夫婿之意,岂不是意味着他已对她生出情感。

照道理说,以韦小容如此天香国色,文武双全,兼且对他温柔体贴,一点也不敢使出小姐性子。薛陵心中不拒绝娶她为妻,实是十分正常之事,但问题出在他自以为情心已冷,古井无波,除了齐茵之外,他决不会爱上别人,而事实竟是如此,教他岂能不惊?

只听十方大师嗯了一声,道:“薛施主,老衲善窥人心意,你面色虽然未变,但眼睛瞳仁放大,显然是受到刺激,这究是什么缘故?”

薛陵愕然道:“大师的慧眼,真是明察秋毫,晚辈乃是……”

他深深吸一口气,极力抑制心中的波荡,才又道:“晚辈乃是直到如今,方知您老人家的真正身份,实在惊奇万分!”

十方大师道:“这理由相当充足,倒也说得过去。”他略略一顿,又道:“那么薛施主亲口回答一声,你当真是老衲的女婿么?”

薛陵咬咬牙关,应道:“是的,大师何以还须下问?”

十方大师道:“老衲观测你的为人,乃是一诺千金之士,宁死也不肯毁约背信。因是之故,老衲要你亲口应承了,那时不管你本来是真是假,现在已确定了。如若是假的,也就弄假成真啦!”

薛陵一怔,道:“晚辈倒没有想及这一点。”

十方大师道:“现在知道了还不迟,但老衲可以向佛祖作誓,此举绝非老衲父女做成的圈套,只不过由于你的介入,使老衲无法摆脱尘缘。老衲也就趁机会弄个圈套让你套上,如此两不亏欠,总算扯平。”

薛陵突然感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苦笑一声,道:“假如令千金心中讨厌晚辈,大师此举,岂不是误了她一生?”

十方大师徐徐道:“你是我平生仅见的才俊杰出之士,岂会辱没了小女呢!”

韦融忽然插口道:“大师您难道竟不让女婿拜见一次么?”

十方大师没有做声,似是正作考虑。薛陵转面向韦融望去,面泛苦笑,韦融忽然低下头去,没有瞧他。

薛陵直到此时,才突然心灵大震,睁大双眼,盯着他的颈项。但见皮肤雪白娇嫩,那里像是男子的颈项?

然则,他竟是韦小容改扮的不成?薛陵震惊地忖思,一面更加睁大双眼,向他细加观察。

忽听十方大师叹息一声,高宣佛号,接着道:“你们进来吧!”

那根竹竿,缓缓垂低,竹尖碰在地上,发出哧的一声。

韦融一伸手,勾住薛陵臂膀。薛陵却使劲一甩,皱起眉头,道:“你先进去。”

韦融一瞧他神情不对,吃了一惊,急急细声问道:“你怎么啦?”

薛陵道:“你当必也记得我说过,必能冲过这道绝情槛之言。目下此槛虽撤,你自进去,与我无干。”

韦融急道:“怎会与你无干?大师要见的是你啊?”

薛陵道:“大师也谬许我是守诺不渝之人,是以当初一言,定须遵守,我如若无法以武功闯过,决不进去。”

但见韦融已急得想哭的样子,大是楚楚可怜,那股凄婉哀求之情,实是使人感到不忍。

薛陵却终于硬起心肠,移开目光,生疏的道:“你自己进去吧,我要静下来想一想。”

他们对话之时,韦融不称他薛兄,薛陵亦不叫他韦兄。同时,彼此间也不自称小弟或兄弟。由此可知,薛陵已认为面前这个韦融,就是韦小容无疑。而韦融既是韦小容,则为了不让十方大师听出薛陵原是冒牌货,便在称谓上小心注意,不露马脚。

不过目下这都不重要了,薛陵一时寻思如何能从这个圈套中脱身之法。此举纵然使韦小容十分伤心,亦是无法之事。

他前前后后一想,感到自己既愧对齐茵,复又记起了心中的隐痛,一时真想不开,已决定唯有死在当场,才能得到解脱。

奇怪的是他竟没有想到这等想法,何其懦弱?他的豪气雄心,凌云壮志,如今都到那儿去了。

那道竹帘忽然唿喇一声,掉在地上。薛陵转眼望去,但见门内当中,站着一个高瘦僧人。这个高瘦僧人,年纪大约是五旬上下,两道暗色的眉峰,垂拂双颊,容貌清古,此刻面色甚是严峻。

韦融双眼瞪得大大的,尖叫了一声“爹爹”,两行珠泪,便自滚滚迸出,沿颊流下,滴向衣襟。

这个老僧自然就是十方大师了,他手中还拿着那根竹竿,凝目注视着薛陵,左手轻轻摇摆一下,算是跟韦融打过招呼。

他冷冷道:“薛施主,你的话未免太自负了。老衲虽是皈依我佛多年,但嗔心未息,破戒杀人,并非奇事。”

薛陵听出他挑衅的语气,精神陡振,心想:“我怕的就是你不敢杀人。”当下躬身施了一礼,道:“大师快人快语,晚辈甚感佩服。但晚辈赋性固执,说过的话,亦是非做不可。”

十方大师目光转到那柄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冷哂一声,竹竿起处,“啪”一声,击中长剑剑身。

但见这柄长剑已断为两截,这一手纯是以无坚不摧的剑气,斩断长剑,实在举世无双,令人心服!

薛陵自然也万分服气,只听十方大师沉声道:“薛施主,不是老衲夸口,事实上,这一手已够你忙上二十年的了。”他微微一哂,又道:“但老衲岂能等候二十年之久呢?”

薛陵突然一伸手,把韦融的剑举在手中,赤光耀目,宛如一条火蛇。他挺剑作势,说道:“何须二十年之久,晚辈这就献丑了。”

韦融横身拦阻,泪痕满面,悲声道:“你……你想干什么?”

薛陵道:“我想光明磊落地冲过这一关。”他一面回答,一面忖道:“假如他真是韦小容,并且换回女装,如此情状,只不知我会不会心软罢手?”

韦融跺足道:“你这岂不是迫家父非出毒手不可?”

十方大师道:“融儿躲开,我出手例不留情,并非单是这一次为然。”

韦融身躯摇摇晃晃,有如重病方愈,脚软无力。薛陵硬起心肠,左手一拨,推开韦融,随即跨步迫去。

转眼间,已迫近那缺口,但见十方大师提起竹竿,纹风不动的封住缺口,仍然是使的“随风照日”这一招。

薛陵举起绛云剑,剑尖向前直指,但上下微微摇摆,使人捉摸不定他剑尖的去路变化。

这一招,他上来就施展过,终于被十方大师的剑气迫退。目下又使出来,十方大师冷冷一哂,竹竿不避不让。

眨眼间,薛陵已冲入圈中,绛云剑闪电般向外一吐,剑尖奇准的刺中了竿尖,接着向左上方推去。

这时,只要十方大师竹竿随着剑势向左方移动,薛陵一个翻身即可冲入去。十方大师人远竿长。除了以剑气迫退敌人,无法力争。当下清啸一声,大股剑气源源涌出,威势之强,无与伦比,一望而知他实是已用尽全力反击。

薛陵当然不敢怠慢,也自提聚起全身功力,从剑身透传出去。也是一大股森寒剑气,潮涌而出。

双方剑气一触,薛陵但觉自家的剑气宛如残雪向火,一碰即消,全然不生拒敌的作用,这一惊非同小可。

要知他自从艺成出道,凭仗那师门“巨灵六式”,加上他天生过人的意志毅力,形成了一种举世罕有的气势,纵横江湖,虽然高明如金明池、朱公明等人,也无法硬当他的锋锐,必须先行避开,再以奇奥招式反击。

但这十方大师却是第一个毫不费力压倒他的人,不但不畏薛陵的剑气威势,甚至大具克制之妙,反而是薛陵感到全然无法抵挡他的剑气。

说时迟,那时快,十方大师的凌厉剑气,充满了森森杀机,已如破竹般的迅快进迫,晃眼已堪堪上身。

薛陵当此之时,尽管心惊,但丝毫不乱。他原是存下必死之心,是以根本不作后退之想。

他纵然有愿死之意,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本能地尽一己之力,试图抵拒反击。在目下的情形之下,反击已无可能。唯一可行之法,就只有设法抵拒。

他一看师门心法全被敌人克制,心念电转间,剑尖一起,抬高了半尺左右,“嗤”一声,刺了出去。

所谓刺出,其实也不过是吐出六七寸而已,但剑尖却有如刺透一重帐幕般,发出坚实异常的声音。

这可真是薛陵也不曾想到之事。但感此剑霎时重如山岳,几乎把持不住。急急提聚全身功力,运剑续施此招。

双方顿时相持之下,成了胶着状态。但见十方大师全身僧袍如被风吹,飘拂不停,手中的长竹竿,斜向左指,竿尖恰被绛云剑抵住,既不能落下,亦不能回收。

薛陵目下乃是使出那一招“随风照日”、这才形势忽变,没有丧了性命。这刻他正是以全力驭剑,依照这一招的运劲发力之诀,内家真力,源源涌出。

只不过眨眼工夫,薛陵但觉真力越使越有,源源不绝,并且益见强大,更加拚力施为,不敢稍有松懈。但他却没有法子想得通这个道理,怎会如此大反常情?这内力拚斗之举,如何能越来越强,源源不绝?

但见他剑尖渐渐前移,虽然缓慢,但片刻间,已把对方竹竿又推起了五寸之多。竹竿长,剑短,斗起内力时,已大为吃亏,何况又成了斜角之势,并非正面相争,长竹竿当然又更为吃亏。因此薛陵每推一寸,优势就随之增加许多分。薛陵心中暗喜,更不放松。突然间剑上一轻,原来十方大师的长竹竿已向天挑起,摆脱了薛陵剑尖的羁绊,也就是不再以剑气内力拚斗。

那根长竹竿乍起又落,迅逾掣电,但在薛陵而言,这一丝空隙宛如康庄大道,早已一大步跨入篱笆缺口之内。

十方大师竿势陡然煞住,没有当真击下,薛陵抱剑躬身,施了一礼。却听韦融叫了一声爹爹,从他身边掠过,飕地投入老僧胸怀。

薛陵不由得五指一松,绛云剑掉在地上,发出呛啷啷一阵响声。他到了这刻,已可断定,韦融其实就是韦小容,因此之故,心中既茫然又吃惊,连剑也拿不住了。

十方大师伸手抚摸韦融,满面是怜爱之色,轻轻道:“孩子,你千方百计的迫为父返家。其实是不智之举。”

韦融欢声叫道:“爹啊!您以前不容女儿禀告家中之事,所以至今还不知道。其实许多年前,娘已经大为懊悔,终日盼你回去。”

十方大师淡淡一笑,道:“为父看破了世情,皈依我佛,乃本出自真心,非是被人所迫。你母亲纵然盼我归去,但不须多久,定又诸多言语,不能见容,你还是个小孩子,那里知道,人心变化,往往无法自持。”

薛陵听到此处,已确定韦融正是韦小容,心中顿时烦恼异常,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才好?

只听韦小容柔声道:“爹,这话虽是有理,但阿娘早已在咱们的园子深处,亲自搭盖了一间精舍,准备给爹居住清修。阿娘说爹一定不喜家人喧闹,更不喜时时儿女亲戚烦渎,所以拣了那一处,离屋子远离一里以上。阿娘说,只要爹搬入去住过,那怕只有几天时间,她这一辈子也就安心满足了。”

十方大师面色变得十分严肃,缓缓道:“你母亲的一番心意,为父听了也很欢喜感激。既然如此,咱们一同归去便是,但阿容你可知道?你自家已惹下了这一辈子也难以摆脱的烦恼了么?”

韦小容怔了一下,突然垂下头,埋在老父胸前,没有做声。

十方大师轻叹一声,目光转到薛陵面上,道:“贤婿,一同到屋子里说话。”

薛陵虽然没有回答,却举步入屋。室内甚为宽敞,除了壁供佛像,此外只有一张禅床和几把旧木椅。

十方大师在床边坐下,韦小容紧紧挨住老父而坐,竟是不敢抬头向薛陵瞧看。薛陵也在一张木椅上坐好,了缘迅即进来,捧了三杯香茗奉客。

十方大师重重的咳了一声,道:“老衲早已断绝世情,看破一切。但如若能够眼见小女出阁,得偿向平之愿,自然是莫大佳事。”

他一边说话,一边发觉薛陵愁眉苦脸,又听到女儿心房狂跳之声,心中不禁泛起酸涩痛苦之感。

他只停歇了一下,又道:“老衲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纠葛,不便置喙。只想听薛施主你亲口回答一声,老衲以贤婿相唤,你应是不应?”

薛陵挺起胸膛,豪气迫人,道:“大师何不当场试验一下?”

十方大师反而一愣,道:“你自己告诉老衲就行啦!老实说,假如你们早就露出破绽,老衲的绝情槛岂是这么容易就闯得过的?”

薛陵道:“晚辈是尽力而为,实无必成的信念。”

十方大师道:“你是不愿使老衲感到无颜,才这么说法,其实你再回想一下,你是用什么武功闯过这一关,就能明白了。”

薛陵细细思索,突然大悟,忖道:“原来我还是使用他们韦家剑法,由此发挥出绛云剑的威力,才侥幸得手。怪不得十方大师毫无愠怒不悦之意了。”

他点点头,道:“晚辈明白啦,但假如晚辈怕死惜命,想来也无法施展贵府的绝艺,大师您说是也不是?”

十方大师肃然道:“说起了这一件事,你当必未曾忘记,寒家的家规,曾有严禁传外人的一条,因是之故,老衲不得不问个明白,瞧瞧你算不算是外人?”他长长吁一口气,接着又道:“老衲自视甚高,绝无丝毫要挟勉强之心,这一点望你万万不要误会。”

薛陵听他口气,察他举止,实在真是有道之人,纵然不算是侠义道,但也决计不是邪恶门户。像这种人,在武林中唯恐其少,岂会嫌多?因此,他顿时又想到自己如若与他作对相抗,情形自是不能与往时相比了。他心念电转,只不过刹那间,已把道义、信诺以及武林消长盛衰之机,想得透澈明白,心中已有了主意。

十方大师道:“老衲就要依你之言,加以试验了。在开口之前,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

薛陵冲口道:“这等婚娶大事,依礼当须由父母作主。我……我……”方自吶吶间,韦小容忽然低声插口道:“你的身世,天下皆知,目前尚有谁人可以为你作主?”她的话声虽低,但似乎已用了不少气力,挣得双颊通红。

十方大师道:“我佛慈悲,原来他的身世竟是很悲惨,但往者已矣,咱们暂时不必提了。”

但见薛陵的神情变得十分消沉沮丧,一望而知,他斗志全消。十方大师壮岁之时,看破世情而出家,人生经验何等丰富。此时眼看薛陵从豪气干云的侠士,变成如此消沉落索,登时明白,此事其中必有莫大隐情。

然而若是轻轻易易放过了这等俊秀人物的话,如此佳婿,实是难求,为了女儿着想,说不得只好多费点心力了。他想了一想,道:“阿容且退,待为父与薛施主说几句话。”

韦小容迟疑了一下,这才退出屋外。十方大师徐徐道:“薛陵,世上之人,自结一切冤孽,到头来沉沦苦海,莫能起拔。为此之故,老衲岂能也如世俗之人,自寻烦恼?”

薛陵但觉这位老僧的话,大有道理,心中郁结之气,听了这几句话之后,竟然消散了不少。但他心中的疑惧犹在,当下肃然恭容,道:“老禅师以慧眼察看众生,自然能超然物外,无窒无碍。但晚辈身遭非常之恨,莫能排解。只怕纵是皈依我佛,也是无用。”

十方大师微微一笑,道:“佛门广大,无不渡之人。不过你如若心存非常之恨,则须以入世法门解之。只因爱恨之念,存于灵台方寸之间,天地虽大,亦无处遁逃,是也不是?”

薛陵细细咀嚼话中之意,似悟非悟,但心头却感到轻松了不少,要知,他一直把心中的痛苦、烦恼密密收藏,从来没有与别人讨论的机会。目下十方大师以超脱世俗的智慧,慈悲的胸怀,示以禅机。使他不知不觉生出敬仰依赖之心。此心一生,可就不再把一切痛苦深藏心中了。他垂头道:“老禅师有所不知,晚辈的遭遇,有些不是人力所能解决,假如只是个人的恩怨情孽,尚可一身担当。但有些事情,唉……”

十方大师道:“这样说来,你自信担当得起个人的恩怨情孽了?”

薛陵点点头,道:“晚辈曾经结识一位红粉知己,昔年蒙她庇护,不但逃过杀身之祸,兼且得投明师,修习武功。”

他扼要地把齐茵这一段情缘说出来,最后当然谈到何以不能和她结合之故。他作一结论,道:“齐茵青春貌美,虽说晚辈很伤她的心,但假以时日,她必将另有遇合,心中创伤,得以平复。”

十方大师缓缓颔首,道:“或能如此吧!”

薛陵又道:“但晚辈另有非常之恨,只觉天地茫茫,全然无处逃避。”

十方大师道:“据你所说,你全家均被朱公明、梁奉所害,除了情愁难解之外,尚有何事令你如此忧怖?”

薛陵低头轻轻道:“朱公明临死之时,向我透露一个极大的秘密,那便是家母尚在人间,唉!此事不说也罢。”

十方大师悯然道:“原来如此,你幸好遇到老衲,得以破疑解惑。”

薛陵全身一震,抬头睁眼,望住这个黑眉拂颊的老僧,十方大师轻诵一声佛号,道:“以老衲想来,朱公明既然是如此奸恶之人,他的话你岂能深信不疑?”

薛陵惶惑地道:“但晚辈亦不能断然不信啊!”

十方大师道:“你如能断然不信,自然最好不过,如若有所未解,自应尽力访查,弄个水落石出才是。”

薛陵的勇气已恢复了八九分,道:“大师竟是主张晚辈去查个明白么?”

十方大师道:“正是此意,老衲虽然不知朱公明怎样说,但以意度之,必定十分的惨酷不堪,使你肝肠断裂,连访查个明白的勇气都没有,这是因为他深知你的为人,才施展这等毒计,你从如今起,完全放下此事,定须等到访查明白以后,再作计较。”

薛陵一跃而起,拜伏地上,道:“多蒙大师启我茅塞,晚辈不啻再世为人。”

自然薛陵并非从此就完全安心,他只不过改变成另一方式来担当这个莫大的忧疑心事而已。以前他是先相信有此事,竟然连访查的勇气也没有,现在则是暂不相信,等查个明白再说。

十方大师拉他起身,道:“这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有不少急待解决之事,例如与金明池有一年之约,而他已着手修习‘无敌佛刀’,万恶派有人着手修习‘无敌神手’,那金浮图之内,虽有千百种绝艺,但连同寒家的‘无敌仙剑’,这三宗绝世奇功却因已流传于世,便没有留在金浮图之内。”

薛陵听得目瞪口呆,半晌作声不得。十方大师又道:“还有就是你和阿容之事,亦须有个交待,依照韦家祖规,你已学去本门剑法,最轻的惩罚,也须断去使剑的一只手臂。”

薛陵一听便知,假如他答应娶韦小容为妻,则不但可免去断臂之祸,甚至可以修习这一门剑术,得以和金明池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