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茵如言调整银炼长度,一面说道:“这是师父唯一的旧物,平日珍爱无比,我真不懂她为何肯送给你?”
薛陵沉吟一下,道:“既然这是老前辈心爱之物,在下不敢拜领。”
齐茵不悦道:“胡说!我师父是何等身份之人,说过给你,就不容你推辞。”
薛陵苦笑一下,心想:“本来是你示意不要接受,但忽然又怪起我来。”
中年美妇缓缓道:“孩子,你听我说,这件银器乃是一件稀世奇珍,你不妨先瞧清楚。”
薛陵托在掌上细瞧,只见这块银叶,只不过外形像块树叶,上面毫无花纹,甚至形状也很粗糙不齐,手工拙劣之极,入手份量却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重。那条银炼却打造得精巧无比,也十分坚牢。色泽似乎与这块银叶有点不同。他瞧了好一会,欠身道:“在下孤陋寡闻,竟瞧不出特异之处,还望老前辈指点。”
中年美妇说道:“这块叶子,乃是西极银母,天下至坚至硬之物也不足以比拟,而且对毒性感应极为灵敏,若是五尺之内有毒的话,便会微震示警。原来本是方形,不便携带,经过我一位朋友费了二十年的时间与苦心,每日锤击三千下,才锤制成这般形状。”
她那青白的脸上,此时突然掠过一丝红晕,目光凝定,似是想起昔年之事,心情激动。
在虚空中忽然出现两个男子的影子,都十分清晰,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白面书生,另一个却是威武轩昂的大汉。他们的眸子中都充满了柔情地凝瞧着她,使得她痛苦地叹息一声,心想:“事隔四五十年,人世之上已经几度沧桑,可是横亘在她面前的难题仍然没有解除的希望。”
薛、齐二人都不敢作声,中年美妇道:“茵儿,把榻下的两卷画像取出来。”声音含蕴着无限寂寞。
齐茵如言从榻下取出两幅卷轴,依照师父示意展开,挂在墙上,这两幅画像是两个男人的全身像,工笔细描,神态栩栩如生。一个是白面书生,潇洒俊美,腰间插着一支龙纹金笛,手中捏着一把折扇。另一幅却是个堂皇威武的大汉,长剑拄地,流露出一种睥睨自豪的神态。一望而知此人性格豪迈,勇力过人。
中年美妇道:“茵儿,这两个人若是要你选择的话,你选那一个?”
齐茵怔了一下,才道:“他们的人品相貌完全不同,各有动人之处,若是要徒儿选择,倒是很难取决。”
中年美妇道:“你定要选择其中之一的话,选那一个?”
薛陵此时可就略有所悟,又知道齐茵的话对她师父影响甚大,不由得暗暗担心。
齐茵沉吟一下,道:“那么我就选这一个。”她指一指那个书生。
中年美妇瞧了薛陵一眼,暗想薛陵的外型正与那书生相似,怪不得她作此选择。当下向薛陵道:“孩子,你仔细认明那个长剑拄地的人,他就是你未来的师父,若是得他传授武功,这世上没有去不得的地方了。”
齐茵道:“师父,这一位呢?”
她说的是那一位白面书生,中年美妇摇头道:“他气量狭窄得多,恐怕不肯把他的秘艺绝技,传授给这个孩子。”
齐茵道:“原来如此。”接着试探地道:“师父,这两个朋友想必年纪都很大了?”
中年美妇答道:“现在都是七八十岁的人啦,但在为师眼中,他们都是小伙子而已。”
她望住齐茵,接着又道:“昔年我初隐于上面的‘幽兰谷’之时,你的祖父也不过是四旬上下的壮年人,他是个非常聪明老练的江湖豪客,一见便知为师心事甚多,性情孤僻,所以没敢现身惊扰我,但每个月总有三五次,送些新鲜水果和日用之物到谷中,而每次送东西来时,总是避而不见,因此我觉得你祖父为人还不讨厌,结下收你为徒的一段香火因缘。”
薛陵听了这句,暗想敢情她们师徒之间,还有许多话不曾谈及,瞧来齐茵对她这个师父的身世一切所知甚少,正在想时,齐茵已道:“怪不得我爹爹知道师父是当世异人,武功深不可测,但其它的事他可就半点也不晓得,敢情师父你虽是认识我祖父,却不曾见面交谈。”
中年美妇缓缓道:“那也不是,为师与你祖父后来不但见过面,而且谈得很投契,不过他答应过我不把有关我之事告诉任何人,是以你父亲毫无所悉。八年前你祖父去世,我在半夜里去吊祭过他,便是那一次见到你,觉得你根骨人品很好,隔了两年,才跟你父亲说明收你为徒,你父亲的才智不下于你祖父,胸襟也不是常人可及,当时一口答允,使我感到很高兴。”
她的目光又落在画像之上,徐徐道:“左边的书生姓徐名斯,自号孤云山民,外貌俊逸风流,潇洒疏朗,但天性褊急,气量浅窄。五十年前就是他出主意跟欧阳元章说好,迫我选择两人中之一,跟着我又发生了一件事,所以便隐居此谷。”
她长长叹息一声,转眼望住右面的拄剑大汉,道:“这一个就是欧阳元章,赋性粗豪,自号‘无手将军’。他虽是粗豪疏放,但对我却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用情之深,令人感动万分。”
那两个少年男女,都目瞪口呆地倾听着,从她这两段简单的描述之中,他们一齐感到竟是欧阳元章比褊急狭窄的徐斯好得多,因此她应该选择欧阳元章。可是她虽是被他的真情感动,却没有选择了他,这真是使人迷惑难懂之事,尤其是薛陵,因欧阳元章将要成为他的师父,更加为未来的师父愤愤不平。他取下那片银母叶,道:“老前辈请恕在下唐突叩询一件事。”
眼见她点点头,便接下去道:“这片银母叶必是这两位前辈之一所献奉,在下想知道是那一位赠送给你的,倘若是那位徐老前辈,在下便不要啦!”
中年美妇微讶道:“为什么呢?”
薛陵道:“因为在下暗暗为欧阳前辈感到不平。”
中年美妇不禁一怔,长眉轻轻皱了一下,才道:“这句话等我说完了才答复你。你们可知道欧阳元章外号为何称为‘无手将军’么?”
薛、齐二人都摇头回答不知,中年美妇说道:“难怪你们不晓得。这徐斯和欧阳元章两人虽是武功绝世,各有专长,可是五十年来,他们都在等我的回音,不敢离开居处一步,所以江湖中没有他们的踪迹,谁也不晓得武林之中竟有这么两个奇人异士。那欧阳元章由于武功路数威猛无比,一出手就是制人死命的招数,于是他取了这么一个外号,提醒自己不要出手。”
薛陵佩服地道:“这等胸襟气度,当真是古今罕有!”
中年美妇点点头,道:“这倒是很适当的评语,现在我问你一句,假使这片银母叶乃是徐斯送给我的,而你又定须挂着这片银母叶,才能拜到欧阳元章门下的话,你还要不要这片关系重大的银母叶?”
薛陵凛然道:“在下若是须得借重那位徐前辈之物,才能拜欧阳前辈为师的话,宁可失去这等良机,不然的话,此举无异不敬师长,在下焉能做出侮辱师长之事。”
齐茵吃惊地瞅住师父,生怕薛陵这话冒犯了师父,因而失去千载难逢的良机,但她一转眼瞧见薛陵那种轩昂凛然的神色,又不禁十分倾倒佩服。
房间内一片寂静,过了片刻,那中年美妇的声音打破沉寂,她道:“好!我告诉你,这片银母叶是欧阳元章送给我的,我故意先说出他的武功的厉害,瞧瞧你会不会因急于得到绝世武功而屈服。谁知你真是个风骨冷峻的人,现在我才完全放心,因为你决不会仗着无敌的武功为非作歹。茵儿你说是不是?”
齐茵连忙应一声是。中年美妇默默寻思了一会,才道:“欧阳元章住在山左威海卫,从前是文登县属境,本朝筑城以防倭寇而得今名。你见到他之时,先不要提起我,等到适当时机,这片银母叶自然发生妙用,而你也就得以拜列这位异人门下。”
她跟着把详细走法告诉薛陵,并且说出自己姓名,薛陵这时才知道这位驻颜有术的前辈奇人姓邵名玉华,外号广寒玉女,五十年以前至八十年前这三十载之间,也曾现身江湖,游戏人间。但由于武功奇高,所以武林之中能够见到她的人极少,是以声名不甚昭著。
她道:“五十年前促成我决心隐遁的原因有二。一是前面说过那徐斯鼓动欧阳元章要我选择其中之一,而我无法决定。第二个原因是我思虑数日之后,忽然从镜中发现自己已露出老态,非复是一向的双十年华少女模样,这使我十分震动,决计觅地晋修本门的驻颜奇功。”
齐茵情不自禁地叫道:“怪不得师父常常说已是一百岁的人,但看上去竟如此年青美丽……”刚说完这句话,外面忽然起了数响钟声,悠扬传入房内。
广寒玉女邵玉华眼中露出讶骇的神情,说道:“这数响钟声必是茵儿父亲派人找到这幽兰谷,我昔年跟茵儿祖父约定,若是徐斯或欧阳元章的死讯送达他家中,他就派人到谷里来,扯动特设的警钟,唉!只不知是那一个去世了?”
她显得如此悲伤难过,以致薛陵和齐茵都不敢做声,隔了一会,她又道:“你们去吧,我这就封关炼功,是不是还有开关出世之日,那就要瞧瞧这功夫炼得成炼不成。”
齐茵大惊道:“那是什么功夫,如此凶险?”
邵玉华道:“就是本门秘传的驻颜奇功,这门功夫是逆天行事,强留青春,所以极是艰苦危险,倘若炼得成功,那就几乎是不死之身,而且红颜长驻,永保青春。”
她略略停歇一下,又道:“假使是欧阳元章去世,那么我也无能为力,薛陵你只好怨自己命苦运滞,不管是谁逝世,你们都用不着回转来告诉我,去吧!”
薛陵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道别,然后退出室外,但听齐茵痛哭失声,与师父难舍难分,闹了许久,她才踉跄出室,薛陵顾不得避嫌,抓住她的左臂,免得她摔跤跌伤,他们沿着甬道走去,齐茵也不回到自己房中收拾,一径奔向出口。
经过寒关之时,薛陵再次经历到上一回的痛苦,惊险重重,幸而他有过经验,应付起来比上一次容易得多,好不容易出了寒关,齐茵命他抱住她的纤腰,因而闪避挡路岩石之时,便不致再被碰伤。
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形迹上亲密得多,齐茵对他的态度更是温柔异常,单单这一段地道的路程,薛陵便有好几次几乎抑制不住熊熊上腾的情焰。要知薛陵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襟怀,不欺暗室的真君子,但到底是有情感有血肉的人,既知齐茵爱上自己,而她的美貌也实在十分动人,加上两人腹背相贴,此情此景,焉能不心猿意马?
他能够一直保持着理智,实在是十分难能可贵之事,这一点连齐茵也极为佩服,心中加添了无限敬重之意。此时她可不能不深信薛陵真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同时更坚信他决不会做出败德恶行。
他们从洞中钻出,但见谷内一条人影团团而转,显得十分焦急的样子,齐茵高声道:“是那一个?”
那道人影迅即奔来,口中应道:“小的是齐义,姑娘这刻才出来,真急死小人了。”
齐茵娇躯一震,道:“什么事?”
齐义奔到切近,望见薛陵,不由得一怔,道:“这一位不是朱大侠他们要找的薛……薛陵相公么?”
齐茵道:“不错,他最初入庄之时,就是你带路的,闲话休提,有什么事快说?”
齐义迟疑了一下,才道:“庄主吩咐小人到此地通知姑娘一声,说是请姑娘不必回庄,可直接前赴江南,一切嫁妆及用物早已遣派专人办妥。”
齐茵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回去见他一面也不行么?”
齐义沉道:“老庄主正是这个意思。”
齐茵刚刚离别了师父,心中难过未消,忽又得此消息,只急得她跳起老高,大叫道:“这是什么话,不行,我非回庄一趟不可!”
齐义面现难色,道:“这个……这个……”
齐茵恶狠狠地道:“没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你敢不让我回去么?”
齐义忙道:“小人岂敢拦阻姑娘?可是老庄主……”
齐茵怒哼一声,齐义便不敢再说。她转回头望住薛陵,道:“你师父还在我们庄上,那是不能邀你到庄上歇歇的了,我们就此别过。”
薛陵不禁一阵黯然,随即奋然挺胸,说道:“在下是大恩不言报,姑娘的恩德只好永铭心中,姑娘多多保重。”
齐茵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你也要珍重小心,齐义,把你的外衣借给薛兄穿着,你身上有多少银子全部都拿出来。”
齐义脱下身上外衣,又取出一封纸包,道:“小人全副身家,折合银子一共是一百二十两,恰好都在身上。”
薛陵本不想收受,可是回心一想,自己若是推辞的话,岂不是表示跟她疏远,当下道谢一声,披上外衣,把那一封银锭揣在怀中,齐义眼看姑娘对这薛陵如此关切体贴,索性道:“小人还有一匹长程健马,就在上面,不曾入谷,一并奉上薛相公使用。”
薛陵道:“齐老哥的厚意在下心领就是,这脚力可不敢生受。”
齐茵道:“不要紧,你没有脚力怎能赶路呢?反正我们有马车可以回去,你先走一步吧,我还有话问齐义。”
薛陵心中十分感激,向她欠身一揖,道:“如此在下先走一步,姑娘多多珍重。”他挺身站起之时,凝视齐茵片刻,这才决然的转身出谷。
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之后,齐茵蓦地感到天旋地转,珠泪不由得纷纷洒落,心想他这一去虽然或者还有相见之期,然而那时候自己恐怕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到得那时,正是相见争如不见。
离愁别绪充满了她胸臆,使她柔肠寸断,珠泪难禁。齐义冷眼旁观,已瞧出七八分光景,忍不住说道:“姑娘,这个人名誉坏得很呢!”
齐茵啐他一口,道:“你懂个屁!”
齐义苦笑一下,道:“姑娘自小至大,小人都有份侍候,所以有些话可不能忍住不说。”
齐茵一怔,道:“对不起,我不该说得如此无礼。”
齐义道:“姑娘爱怎么骂都行,但目前老庄主发生大事,姑娘还是先抛开别的事为是。”
齐茵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焦急之下五指力气用得大些,齐义不禁哎地叫出声来,齐茵这才警觉,放松五指,道:“爹爹发生了什么事?”
齐义愁眉苦脸的道:“小人不该泄露与姑娘知道,只怕老庄主怪罪下来,小人连性命也保不住。”
齐茵顿脚道:“你敢不说,瞧我放不放过你?”
齐义看这情势已不能不说,谁教自己漏了口风,当下道:“好!好!小的说就是了,那就是老庄主今晚无端端的当众宣布一件轰动天下武林的大事,惹得群情耸动,瞧来老庄主不易过得今晚这一关。”
齐茵急得直跺足,道:“你倒是快点说出这是件什么事呀?”
齐义道:“老庄主不知打什么主意,竟当众宣布那金浮图之钥在他手中,不但宣布,还取了出来,让人人看过,小的当时瞧见那数十位名列高手的宾客都眼露凶光,红丝密布,好像都马上要出手抢夺那金浮图之钥一般,老庄主却得意洋洋,似是不知众人如此眼红,教人好不担心。”
齐茵面色如土,失神地自语道:“金浮图之钥……金浮图之钥……走!咱们快回去瞧瞧。”
两人登车驰出山谷,回庄的路上,齐义三番四次设法劝姑娘遵从齐南山的话,直赴江南,但齐茵不是不理,便是呵斥要他闭口,齐义见实是无法阻止,只好改劝她先不要现身露面,暗中查看明白形势才作计较,这一点齐茵接受了,马车在庄外五里处停住。
齐茵道:“我们一同步行回庄,你去替我收拾些日常用具和衣物,一径回到此地等候,啊!还有那位薛公子的长剑也一道带着。”
他们把马车藏在树林内,便徒步迅奔回庄,踏入庄门,齐义独自去了,齐茵直扑侧院,先取了一身衣服披上,遮掩住她那套贴身的黑皮衣,然后打侧门闪入大厅。
大厅中灯火通明如故,但戏台上已没有伶倌,她的父亲齐南山左手托着一个锦匣,右手提着一柄短戟,站在台上左边角落,当中另有两个人正在厮杀,这两人武功不俗,一个使刀,一个使剑,斗得十分激烈,齐茵放眼四瞧,但见厅中数百武林豪杰,无不屏息噤声的观看这一场厮杀,最前面的七把太师椅都坐得有人,但其中却失去金刀大侠朱公明的踪迹。她大感惊讶之下,还怕自己认不准,当即悄悄挪到一名本庄管事身后,轻轻拍他肩膀一下,那管事一回头,见是小姐,吃了一惊,齐茵低低道:“别做声,告诉我前面坐着的是什么人?”
那管事连忙压低声音道:“由左边第一张太师椅算起,第一人是锦衣卫副都指挥曹艾大人,第二个是都指挥梁奉大人,第三个人是武当派高手沙问天,第四个是少林高僧云峰禅师,第五个是沧浪一剑叶高,第六个是香蝎子蔡金娥,第七个是恶州官阎弘。”
齐茵低嗯一声,道:“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奇怪的是近年声势极盛的黄旗帮居然没有高手在场。”一面说时,一面遥望那个唯一的女性高手香蝎子蔡金娥,因是侧面望去,所以但见她丰容盛鬋,肌肤白净,约是三旬上下的美妇,虽是坐着不动,但仍然有一股风骚放荡的味道。
那管事答道:“现下在台上搏斗的两人,其一就是黄旗帮的好手,姓陈名坚,对手是梁大人带来的锦衣卫,姓何名开,也唯有黄旗帮的人才敢惹下锦衣卫,不过今日黄旗帮方面势力甚弱,一共只有两个人。”
正在说时,台上胜负已分,使刀的何开被黄旗帮好手陈坚一脚踢翻,但何开跌倒之时,血光冒现,大厅中群豪一阵骚动,原来何开使出绝技,趁对方一脚踢入之时,大刀疾然劈中陈坚胸口,陈坚惨叫一声,登时栽倒。
何开一跃而起,但身形已稍见迟滞,显然被对方踢中这一脚大有影响,此时一个劲装大汉已跃了上台,抱起陈坚一瞧,齐南山道:“陈舵主伤势如何?”
那劲装大汉道:“死啦!”
抬起头来,目光冷冷的瞪了何开一眼,随即抱着尸体跃落台下。
齐茵这刻已瞧出一点头绪,那便是看这等打擂台的形势,大概是讲明争夺“金浮图之钥”的资格,而现下这些人正在争取这资格。耳中但听那管事的低低道:“老庄主似是早就安排好今日的局面,本庄上上下下数十人,都得到遣散盘缠,但小人等随侍庄主多年,岂能各自散去?所以目下仍然有七八个人未走,姑娘若是有事吩咐,小人等万死不辞。”
齐茵感激地瞅他一眼,道:“没有什么事啦,我瞧你们还是早早离开的好。”那个管事摇摇头。齐茵便不多说,缓缓举步移近戏台。
她站在离前面那排太师椅不及一丈的墙边,此时已有一个身形矮短的汉子跃到台上,背上斜插长剑,轻功甚佳,何开傲气迫人地喝道:“报上名来!”台下那排太师椅中发出一阵冷笑之声,众人转眼望去,原来是沧浪一剑叶高,梁奉和曹艾迅速地交换一下眼色,曹艾便打个手势,站在后面的另一名锦衣卫莫翊立即提聚功力。
沧浪一剑叶高的笑声一收,台上的矮汉便道:“区区姓封名凯,十分钦慕何大人的刀法,特意上台讨教。”
何开见他口气卑恭,便不十分在意,傲然道:“很好,本大人就教你见识见识。”话声中跨步迫近,发刀猛劈,刀势才出,封凯矮短的身形忽然失去踪迹,何开心头一震,迅快旋身,一面挥刀护身,“呛”的一声,那封凯一剑袭到,恰好劈中了何开手中大刀。
何开但觉手腕微麻,不禁又是一惊,心想这矮子好强的腕力,身法又如此迅快,实在不易抵敌,转念之际,长刀挥霍劈刺,抵住对方长剑攻势,莫翊一跃上台,道:“这位封兄乃是沧浪派剑客,何兄且让给兄弟开开眼界如何?”他不等何开回答,挥刀疾砍,变成以二敌一之势。
大厅中升起响亮的鼓噪声,霹雳手梁奉勃然大怒,猛可站起身,扭头向鼓噪之处望去,像一头凶恶的大豹子一般,目光所到之处,人人噤声,要知这霹雳手梁奉不但位高势重,而且是目下武林中有数高手之一,声名赫盛,又是以脾气暴躁,动辄杀人而出名,是以那些自知惹不起他的人,无不慑服在他目光之下。
台上的何开已退出战圈,回复一对一的局面,因而群情略为平息,但何开不肯跃落台下,显然有相机出手援助莫翊之意,霹雳手梁奉还在凶暴地扫瞥后面的武林群豪。齐茵突然被人碰了一下,发觉这个碰她之人,似是不怀好意,竟是以胸腹等处碰在她背臀,一如轻薄的登徒子调戏女子一般,回头一瞧,但见此人身量修长,年约三旬左右,长得甚是韶秀,但面上堆着的邪笑,使人觉得他不是正派之人。
他挨贴着齐茵挤到前面,齐茵耳中听到他低语说:“好美貌的妞儿!”当即恨得几乎要出手袭击他后背的穴道。可是那人跟着发出冷笑之声,把梁奉的目光引过来,这人毫不畏惧地瞪着眼睛回敬梁奉,齐茵见了不禁佩服此人的胆气,便打消了出手教训他的意思。
曹艾见梁奉跟一个年青人瞪眼睛,连忙暗暗碰他一下,低声道:“大人身份不同,何必与无知小辈计较?”
梁奉一想也对,冷冷一哼,径自落坐,那人轻哂一声,举步挤到台边,瞧起来好像打算随时出手帮助封凯一般,因此人人都猜想此人或者也是叶高的门人。
封凯使出沧浪派独门快剑,人随剑走,快得异乎寻常,偶尔使出硬拚招数,震得莫翊腕间发麻,因此三十余招之后。莫翊便迭次遇险,何开一瞧形势不妙,挥刀助战。叶高怒形于色,站起身躯,那边的梁奉也跟着起身,一阵柔媚悦耳的笑声突然响升起来,原来是叶高旁边的香蝎子蔡金娥发出的,她接着说道:“妙极了,还是叶大剑客和梁大人出手一拚有点看头,那些后辈们打来打去陡然浪费时间而已。”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可是整座大厅内数百豪雄,莫不听得清清楚楚。
沧浪一剑叶高陡地想到自己若是首先出手,别的高手们便占去以逸待劳的便宜,当即强忍怒火,重复坐下,可是霹雳手梁奉却反而勾起雄心豪气,一跃上台,大喝道:“都给我下去!”
何、莫二人是他部属,闻言立刻收刀跃落台下,封凯却冷哂道:“你凭什么?”
要知叶高与梁奉结怨多年、仇恨甚深,是以这封凯才如此说法。
梁奉厉声道:“滚下去!”
双手先后拍出,劲力呼啸涌去,果然有霹雳横飞之势。
封凯舞剑抵御,但觉两股劲道击中长剑,雄浑无比,登时被震得身形不稳,他为人甚是机警,赶快借势跃落台下,这梁奉一举手间便把封凯击落台下,威风凛凛,不愧是当今有数高手,群豪都不由得大为震惊佩服。
齐南山道:“梁兄神威惊人,这一把金浮图之钥恐怕要落在梁兄手中了。”
沧浪一剑叶高跃到台上,应声道:“这也未必,别说我叶某人不服,台下许多位高手异人,焉肯让老梁容容易易就夺走那枚金钥?”他人矮剑长,显得甚是不衬。
霹雳手梁奉对叶高这话虽不服气,但又觉得无须得罪太多人,便不答腔。
沧浪一剑叶高掣出长剑,剑鞘丢落台下,让弟子封凯接住拏着,但见这口比普通的剑长大得多的古剑,泛出森森寒光,一望而知锋利无匹。
他这一亮剑,全厅数百武林豪杰,都不禁起了一阵骚动,议论纷作,要知这叶高数十年来,便是凭手中这把“横云古剑”跻身高手之列,并且创立沧浪剑派,成为一派宗主。近年以来,叶高已很少在江湖走动,纵然碰上有事,也罕得有机会出手,因此这回当众亮剑,确实是一件难得的事,而对手又是威名赫赫,官高势大的霹雳手梁奉,还有谁能不被这一场好戏震动?
叶高捧着横云古剑,道:“梁兄今日是取用兵刃呢?抑是以霹雳手对付兄弟?”
他一开口就指明要与梁奉交手,厅中群豪又是一阵议论。敢情这数百武林豪杰,目下大都感到莫名其妙,一则不大明白齐南山取出的“金浮图之钥”的底细来历,连带也就不明白这些身份极高的高手们,何故如此激烈相争?二则不明白那叶高身为一派宗主,那梁奉则是锦衣卫都指挥之职,双方均是武林知名之士,何以像是怀有心病仇恨,说拚就拚?
梁奉一拍掌,手下的何开跃到台上,把兵器递给他,原来是一柄厚背砍山刀,光芒闪闪,份量极沉。
梁奉接刀在手,洪声道:“兄弟就用此刀领教叶兄的沧浪快剑。”
两人此时便不打话,各自摄神定虑,提聚功力,只因双方都深知对手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同时今日这一战乃是在天下豪杰眼前举行,莫说胜败还关涉到金浮图之钥,仅仅是名誉和面子,就足以生死相拚。
那梁奉虽是粗暴凶猛之人,但这刻却显得沉鸷之极,毫无火气,两人宛如石像般屹立对峙良久,突然间一齐迈步绕圈,彼此都想抢制主动之势,出手攻敌。
绕了七八个圈子,虽然还不曾交手,可是气氛愈发紧张,像齐南山、沙问天、云峰禅师、恶州官阎弘、香蝎子蔡金娥等高手,都不由得露出热烈专注的眼光,等候行将出现的第一击。他们深知这两人至此已陷入非出手不可的局势之中,所以十分渴望和兴奋,而其余武功较差的人,则从这些高手的表情上得到暗示,是以人数虽多,却连謦欬之声也全然不闻。
突然间,一声冷笑刺破这阵紧张的沉寂,不少人都骇了一跳,转眼循声望去,原来是那个跟梁奉瞪过眼睛的年青人,他不但发出冷笑之声,打扰众人的注意力,还走到那排太师椅前面,伸手把叶高所坐的空椅提起,转身向台边走去。
封凯勃然大怒,跃过去拦住那人去路,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哂道:“大爷金明池,你何故拦我去路?”
封凯为了不要扰乱师父心神,强忍怒气,压低了声音道:“难道金兄认为家师不须再用这张椅子不成?”
那个自称金明池的人摇摇头,道:“我倒没有这个意思,但你少啰嗦。”左手一拨,封凯登时不由自主的连退十七八步,恰巧到了墙边,离齐茵不过两尺。当金明池出手之时,封凯不是不想闪开或封拆,然而心念才动,金明池的手已碰到他身上,瞧起来不觉其快,其实却快逾闪电。
而这刻封凯还停不住脚,身躯直向墙上撞去。齐茵见他势道甚猛,心想若是任得他撞到墙上,定必受伤和发出巨响,当即伸手一推。封凯但觉身上有一股暗劲迅即聚集起来,向推到自己身上的手掌袭去。这一惊非同小可,才晓得那金明池虽是随手一拨,但发出的内劲仍然存留在他身上,不论撞碰上人或物,这股内劲就会传过去,从而把那人撞伤或者把物事毁去,无怪自己连退了十七八步,还化解不掉他这一拨之势。
齐茵纤掌抵住封凯后背,感到他身上传出一股十分凌厉的内劲,心头不觉一震,暗想果然不出所料,真是那人的路子。此时她晓得不能发出内劲硬拚,不然的话,封凯身体便成为两股劲道拚斗的场地,焉有不伤死之理?当即手臂一屈,缩退了一尺,封凯实时再退了一尺,只见她毫不费力的向外一推,封凯又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向前奔去,一直奔到最初被金明池拨退时所站之处,身上突然一松,恢复常态,脚下也就能够拿桩定住身形。
这封凯乃是沧浪派中首选高手,见闻渊博,这刻已晓得把他拨去推来这两人炼的都是内家极上乘的内功,才会出现这等奇怪现象,那个拨他倒退的金明池,能够把内劲存留在他身上,转击别物,而推他回来之人,却以十分奇奥手法泄去金明池大半劲力,其余的一小部份则借他奔回之势化解掉。
如此高妙神奇的功夫,简直把他骇坏了,不禁目瞪口呆,旁人只见他退了又进,还以为他脾性倔强,一定要回到原处,那知道两位内家高手已借他身体拚了一招。
此时金明池已提着太师椅跃到台上,放在靠台口的角落,旁若无人地径自落坐,回眸一瞥,恰恰见到封凯奔回原处,不由得剑眉一轩,转眼向齐茵望去。
齐茵身上披着的是男人的外衣,但披垂的长发却一望而知是个女子,她的装束如此奇特,却反而另具风韵,别饶动人心弦的风味,金明池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能收回。
他如此恣纵大胆的瞧她,毫无忌惮地打量她全身上下,使得齐茵也感到敌不过此人的放肆专横,不由自主地移开眼睛,不去瞧他,金明池“嘿”的冷笑一声,随即回眸观看台上叶、梁两位名家之战。
香蝎子蔡金娥用手肘碰一碰右方的恶州官阎弘一下,低声说道:“阎兄可有意思出手逐鹿争雄么?”
阎弘那张满是疙瘩的凶恶面庞,毫无表情,淡淡道:“兄弟目下还不能决定,姑娘如若很有意思,要兄弟放弃也行。”
蔡金娥风情骀荡地轻哟一声,道:“阎兄对我如此客气,真是使我受宠若惊呢!”她把声音放得更低,又道:“但我可没有劝你放弃的意思,阎兄乃是十分聪明的人,定必瞧出今日之局凶险无比,若是单凭一人之力,只怕毫无机会。”
恶州官阎弘这时才略略动容,低声道:“难道姑娘竟有意跟兄弟联盟么?”
她点点头,阎弘便道:“那就一言为定。”两人再不交谈,神态冷漠,谁也瞧不出他们已经有了联盟之约。
这刻台上梁、叶二人已经互相攻拆十余招,但见刀光剑影,飞腾变幻,那梁奉的厚背砍山刀招数凶猛毒辣之极,世间罕见,叶高的横云古剑虽是那么长大,人又矮小,可是灵动迅快无比,瞻之在前,忽已在后,比起梁奉的强攻硬打,又是另一番气象。
他们积怨多年,好几次碰上有拚斗的机会,每次都被金刀大侠朱公明赶到排解,始终未曾拚过,目下虽是第一次放对交手,但心中都知道也是最后一次,大半辈子苦苦挣来的名誉、地位,以至生命,如今已作孤注一掷,是以双方都用上全力,斗得格外精采。
他们攻拆到三十招之后,连齐南山等七八个高手都禁不住流露出紧张的神色,他们的眼力远超于一般武林人物,这刻已看出这两人的拚斗,已到达最凶险的时候,任何一方都有一招制胜毙敌的可能。
激斗中的两人打第一招出手相拚时开始,便各运机谋手段,设法诱使对方步入自己的圈套,一到了适当时机,便可施展出平生武学最得意的绝招,一举毙敌,双方都具有同样心思,竟不知自己也同样的步入对方的陷阱。
这两人的武功路数各擅胜场,功力也差不多,是以大家都凑得很巧,恰好是安排到同一时间发难。也就是说他们恰好会同归于尽,这刻离发难之时只有十二招,局中的两人还不晓得祸迫眉睫,反而都因对方步步坠入自己的陷阱而暗喜。
霹雳手梁奉刀法突然微微一滞,幸而叶高这刻正在全力诱对方入阱,所以轻轻放过了这个大好机会。
原来梁奉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微而十分清晰的话声,登时为之心神微分。这阵话声说道:“你想使用‘追奔逐北’的绝招杀死叶高,可惜对方这时恰好要使出他的拏手绝艺‘东海屠鲸’的招数,你们看来只好同归于尽了。”
梁奉心头大震,刀法立受影响,只听那阵话声又道:“你们现下已成死结,谁也无力自拔,但我却可以从对方如何变化剑法制你死命,他便可以跳出这个圈套了。因此你非听从我的指示不可,待会我喝一声‘住手’,你便立刻收刀跃开,记住了。”
紧接着叶高耳中也听到这阵话声,内容跟梁奉听到的一样。最后也是要他听从指示,听到喝叫住手之时,便收剑跃开。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的危机越发紧迫,至此已剩下三招。梁、叶两人各自晓得对方有这么一记绝招,当真可以稳取自己性命,心中紧张万分,不由得全身冒汗。但他们已到了不能不按照计划出手的局势,换句话说,他们都无力自拔地一步步踏入对方陷阱,这刻只有空自着急的份,而不能改变形势。由于任何一方若是改变招数手法的话,就先得送了性命,所以谁都不能让步。
眨眼间,已剩下一招,梁、叶两人头上热汗滚滚流下,紧张万分。金明池突然挺身而起,朗声喝道:“住手!”
这一声朗喝,把全厅的人都骇了一大跳,但接着使人更为目瞪口呆的是那梁、叶二人居然一齐应声分开,各自举手用衣袖拭去汗珠。
金明池回转头,望住齐茵微微一笑。齐茵虽是讨厌他的放肆自大,和隐隐流露的邪气,可是他这一手令她大感佩服,不禁回报以一笑。但迅即绷起面孔,心中还暗暗自责太过轻浮,怎可对此人假以颜色?
金明池却觉得十分有趣,向她挤挤眼睛,然后回头望住梁、叶二人,道:“两位居然停手罢战,敢是已对那金浮图之钥失去兴趣了?”
梁、叶二人对瞪一眼,不须言语,竟都明白了对方不肯罢手之意。这等情形原不是稀奇之事,要知世上有两种关系的人,可从一瞥之间了解对方心意,一种是十分相知亲密的朋友,一种就是仇恨极深的敌人。第一种不必解释,人人皆知不假。后一种是由于双方仇恨极深,时时盘算加害对方的计策,所以不知不觉之中,十分了解对方的心意。
沧浪一剑叶高向金明池抱拳道:“这可要看阁下是不是有出手之意才能决定。”
梁奉也道:“不错,尊驾若是有意取得此钥,兄弟当即回避。”
这两人的答话已表示出极是尊重金明池的意思,他们的身份非同小可,故此这话一出,连齐南山也不禁直瞪眼睛,其余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金明池哈哈一笑,回头向齐茵道:“姑娘怎么说?”
数百双眼睛都集中在齐茵面上,齐南山直到此时才发现女儿现身此间,面色一变,大声道:“金兄何故问她?”
金明池道:“此处唯有这位姑娘,才有资格干涉区区的进退去留。”
齐南山面色更加阴沉,冷冷道:“为什么?”
金明池讶道:“齐庄主何以这般关心?她是谁?”
齐南山也讶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她便是小女齐茵。”
金明池恍然地哦了一声,道:“想不到竟是齐庄主令嫒,想来她的武功也是庄主亲自传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