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师徒两人在曙色方临之时,走到街上。
他们都化了妆,一个是老人家装束,朱宗潜则扮成家僮模样。
卓蒙肩上挑着一个空的食盒,朱宗潜左手托着一个空的饰盒,以便掩饰他的臂伤。
另一手则牵着一头黑色的狸奴,他们这等装扮,谁也想不到竟是当今武林中两大高手。
他们出得城外,在官道上向前走之时,卓蒙道:“假如我老眼不花,那街上和城门边都似是有武林人物监视着一切来往之人,他们大概是东厂的爪牙吧?”
朱宗潜道:“不错,那武瞻才略杰出,盱衡世局,目光远大。他早就想到我们可能击败冰宫之人这一点,所以派人严密监视着一切动静。幸而我也早想到了,所以处处有了提防。”
卓蒙沉默下来,他本是不爱说话之人,往往许多天都不开一句口。
朱宗潜一方面小心察看那雪狸的动静,另一方面又得注意路上的情况,所以也没工夫开口。
那头雪狸已染成黑色,并不显眼,尤其在两个下人装束的人手中,更是不足为异。
走到中午时分,才不过走了四十余里。
他们师徒两人,正要在大路边的小肆叫点面食充饥。
突然间蹄声急骤,从背后传来,霎时间已到了切近。
朱宗潜头也不回,低声道:“师父,快快闪入荒僻小路。”
卓蒙亦不多问,当先折转方向,跨出大路,落荒而行。
朱宗潜抱起雪狸,急步跟上,穿入林内。
那阵蹄声到了他们转弯之处,忽然停住。
马上之人,是个劲装大汉,背上带着一柄大刀,满面凶悍之气。
他向朱宗潜的背影凝目而视,驻马不前,眼中却流露出既疑且惧之色。
卓蒙转入林内的树后,这才停步,但这刻离对方只有四丈左右,所以使用传声之法,道:“宗潜,咱们一定是有什么破绽,所以对方瞧破了。”
朱宗潜正困恼地皱眉寻思,因为他早就考虑过一切细节,深信全然没有破绽。并且一路行来,速度亦如常人,并不加快。
因此,对方居然能看破自己的伪装,委实是匪夷所思之事。这如何能不使他大为震惊?
路边那个劲装骑士据鞍隼视,竟不追入,但亦不离去。
朱宗潜剑眉一皱,伸手一拍雪狸,这只通灵异兽立刻发出叫声,朱宗潜也在同时之间,“哎”了一声。
卓蒙以苍老无力的声音道:“干什么?你就算被玄玉抓死,也不可放手,如若它跑不见了,咱们两人都得被夫人揭下一层皮。”
朱宗潜口中哼哼唧唧,接着当先向大路走去。
他行到已看得见那劲装骑士之时,便也注意地望望对方,停步向卓蒙低声说道:“老财伯,这家伙干么瞪着咱们,敢是看出这头玄玉是十分贵重的猫儿,打算……”
卓蒙道:“胡说,光天化日之下,还怕怎样吗?”
他挑着食盒,反而越过了朱宗潜,走了出去。那劲装骑士勒马退了七八尺,让出道路。
朱宗潜一瞧他所占的位置,蓦然间闪过灵感,已悟出自己的破绽是在何处了。当下又哎了一声,道:“老财伯,等一等,我肚子疼……”
卓蒙没好气地站住了,回头道:“你到林子里出个恭就没事啦,我到前面的面店等你。”说罢,挑着食盒,晃悠悠的走了。
朱宗潜抹头就走,复又隐没在林内,然而他心中却充满了兴奋之情……
要知他和卓蒙的对答,只是诈语而已。事实上这师徒两人都展开了行动,从两种不同的角度暗暗监视着那名劲装骑士。而朱宗潜兴奋之故,却是由于他认为这名骑士,不是东厂人马,而是黑龙寨的余孽。
那个劲装骑士在大路上等了许久,还不见朱宗潜所扮的家僮出来,突然拨转马头,往回路上走去。
朱宗潜这才从林内钻出,一径向前走去,毫不回顾。走到那路旁的几间小店,与卓蒙会合。
他们匆匆吃了一碗面,便往前走,到了路上之时,卓蒙才道:“你猜得不错,那面店里果然有一个甚为可疑之人。照这情形看来,那个骑马的人,分明是使的欲擒故纵手法,想使咱们误以为他赶回去报告,因而疏忽了旁边监视的人。”
朱宗潜道:“正是如此,他们发觉了咱们可疑之处,立时放出钓饵,察看咱们的反应。本来我们可以拿下这互为呼应的人,但我后来却认为不如将计就计,使他们莫测高深更妙。”
卓蒙道:“你以为那恶贼会自投罗网吗?”
朱宗潜道:“是的,当他们自投罗网之时,表面上好像他们是主动之势,其实完全相反。因而定必一败涂地,全军覆没无疑。”
卓蒙虽测不透这内中一些古怪,但他对这个高足已有了强烈的信心,所以不必加以根究。
这天晚上,他们投宿于路旁小店,距临汝镇尚有数十里,四下甚是荒凉,寒冷的夜风呼啸卷刮的声音,使旅途游子平添无限客愁乡思。
这小店十分简陋,只有一个大房间,投宿的客人也少得可怜,除了他们师徒两人之外,就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早就蒙头大睡,剩下两个中年人,都有风尘憔悴之色,兀自在谈论着物价行情,一望而知是做小生意的商人。
卓、朱二人也都躺下,对身外之事,显得很不关心。不久,那盏暗淡的油灯也被吹灭了,屋子内只有沉浊的呼吸,与屋外的寒风相互呼应。
在黑暗中,有人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卓、朱二人等了好一阵工夫,这才起身,悄悄出屋。
朱宗潜牵着雪狸,在黑暗中迅快奔去,卓蒙跟在后面,都默不作声。他们穿过一片荒野,忽然见到数里外有灯光隐现,那头雪狸正是向那边奔去,不久已到了切近,原来是一座神庙,虽然并不高大壮观,却相当整洁,可见得此寺有人管理。不过坐落在如此荒僻之地,一定不是靠香油布施,而是自有庙产维持。
他们站在暗影中,朱宗潜低声道:“这地方与我的猜想很接近了,我相信必是黑龙寨秘密巢穴之一,现在咱所要知道的,就是这个庙里可有沈千机在内?这雪狸虽然灵异不过,但它却不能说话,所以我还不知道它只是追踪那个半夜离开的家伙呢?抑或沈千机也在其内?”
卓蒙道:“当时咱们立即跟踪,那就不至于迷惑了。”
朱宗潜道:“弟子敢打赌,门外和窗外都有人暗中监视着,假如咱们紧跟着出来,立时被他们发觉……”
卓蒙道:“纵然被发觉了,咱们仍可迫他们供出地点,对不对?”
朱宗潜道:“黑龙寨如今只剩下两个头儿,一是沈千机,另一个是活骷髅宋炎。这两个人皆是绝顶狡猾的魔头,凡事都留有后路。”
“因此,以弟子猜想,这几名监视咱们之人,事前一定不晓得到何处与余众会合。假如换了是我布置此计,也必定这么办,等到这批人马都发出没事的讯号,才另行派人前往指引。”
他微笑了一下,又道:“所以假如我们被发觉了,那些黑龙寨凶手们首先就会依令发出警报。沈、宋二人得到消息之后,咱们纵然其后能迫得他们一一发出安全无事的讯号,他们也不会派人前来联络。”
卓蒙点点头,道:“这等精细紧密的行动计划,当真不易测破……”
那座庙宇之内,殿堂中透射出灯光,隐隐传出了人语之声。朱宗潜把雪狸放置在一处树丛后,用春梦小姐教过他的方法,嘱它静伏不动。
然后,他把吊着左臂的布带拆掉,整一整背上的天王刀与芙蓉剑,和卓蒙分头行事。他自个儿从后面绕入去,忖道:“假如沈千机藏匿此间,则这一场恶战定必很有得瞧的!师父他老人家虽然恢复了功力神智,可是一旦见到那个极似师母的女人,必定心神震荡,无法自制,这时沈千机忽施突袭的话,情形就十分不妙了。”
他跃入庙内,小心翼翼地穿入后进的屋宇内。一路查去,忽然听到男女交谈之声,使他大吃一惊,停步倾听。
这阵语声就在左边院落内传出来。他跃过院墙,放眼望去,只见轩窗之内,点着灯火,屋内两个人站着说话,但俱是男人,显然刚才听见的女声,另有其人。
朱宗潜讶异地寻思一下,随即飘身入内,凑近窗边,仔细查看屋内各处,却毫无所获。却听一个男人说道:“咱们可以安歇啦!”
另一人应道:“咱们?”声音中含有疑惑之意。而这口音,却分明是个妇人。
朱宗潜恍然而悟,凝眸向他望去,但见他虽是作男人装束,可是眉目神情,皆似妇人,看来约是四十岁左右。
那个大汉长得眉粗口大,神态凶悍。这时狞笑一声,道:“贼无空手,冯大爷也算得是色中大盗了,既然今晚头儿已用不着你,冯大爷岂能放过了你?来吧!包管你尝过冯大爷的滋味之后,再也不把别的男人放在心中。”
那假扮男装的妇人惊得连退数步,斥道:“胡闹,你可知道我怎会到了此地的吗?”
姓冯的大汉道:“我当然知道啦,是龙头老大亲自去见你,再三恳求,你才答应前来的……”
那妇人道:“你知道就行啦,因此你别胡闹,我决不向门二叔说。其实我的儿子也差不多跟你一样的大了。”
姓冯的大汉狞笑连声,道:“你的儿子吗?假如你想他活命,就快点脱掉衣服,尽力的奉承大爷,或者还有得救,不然的话……”
他说到这里,朱宗潜双目如铃,紧紧盯着那妇人的表情。只见她泛现心惊胆裂之色,几乎叫出声。但大概是犹有未信,所以总算忍住了。
朱宗潜瞧得真切,忖道:“假如她乃是伪装,竟能扮演得这般迫真动人,我就算上当也认命啦!”
他心中已大胆假设这个改扮男装的妇人,就是真真正正的师母。这时岂容那恶贼加以侮辱?他陡然跃入屋内,人在半空之时,已撤出了天王刀和芙蓉剑,身形落处,恰在那姓冯大汉前面。
他虽然不是一入屋就抡刀舞剑施以攻击,可是那股凌厉无匹的气势,潮涌而出,对方心寒胆落之余,竟连惊叫也给忘了。
两人面面相对,朱宗潜举步迫来,那坚凝强大绝伦的气势,把对方迫得连连后退,眨眼间已碰到墙壁,无可再退。
朱宗潜一点也不肯放松,仍然挺刀迫去。但见光华蓦然一闪,宝刀已刺入对方胸膛,当场毙命。
他这才回头向那妇人微笑点点头,问道:“您可是卓夫人吗?”
对方点点头,朱宗潜走过去,躬身施了一礼,低声道:“弟子朱宗潜,叩见师娘。”
那妇人楞了一下,朱宗潜又道:“听那厮的口气,少爷大概已陷入对方手中!他们都是当世著名凶手恶魔,所以弟子必须尽力先救出了少爷,才能谈到别的。”
她双眉一皱,道:“那姓冯的话未必可信,我儿一直在家中读书,准备应试……”
朱宗潜想道:“这是沈千机的最后一着奇兵了,假如我击破他的阴谋,同时又把余党翦除,今后方可高枕无忧。”
但这位卓夫人不肯相信,却是一件棘手之事。幸而朱宗潜天生计谋极多,层出不穷,当下已筹得一法,向卓夫人说道:“您抵达此地之后,还未见过沈千机,对不对?哦?沈千机就是门逵的真正姓名,也就是江湖中闻名丧胆的凶手集团黑龙寨的头子,作恶如山,师父就是被他陷害而离家的。”
卓夫人点点头道:“是的,但……”
朱宗潜已接口道:“假如师娘有这份胆色的话,您不妨一直走到前面,吵说要见少爷。这时,从他们对答的话中,定可测知是真是假了。弟子隐在暗处,负保护之责,师娘即管放心。”
卓夫人疑信交集,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做才好?但到底儿子对她太重要了,因此最后还是答应依计而行。
卓夫人往内走去,到了殿堂门口。但见里面一共有十余人,个个劲装疾服,带着兵刃。她一眼望去,但觉这些人都十分凶恶慓悍,竟没有一个是善良之辈。
她不禁胆怯起来,就站在门口叫道:“门二叔在什么地方?妾身听说犬子已到了这儿,我要见他说话……”
那些劲装大汉都惊讶地回头看视,其中一个怪笑一声,道:“奇了,老冯怎会放过了她?又让她到这儿来找儿子?”余人哄然大笑。
又有一人高声道:“你的儿子就在我们脚下,你如何都没瞧见?”人人又大笑起来。
卓夫人一看殿堂中地面上并无儿子踪迹,当下道:“你们别开玩笑,我儿可是已到了这里?”
一个大汉厉声道:“不错,难道还要我们发誓不成?”
卓夫人尚未开口,但觉一阵劲风掠过,殿堂中已多出一人。此人双手分持刀剑,光华闪闪,寒气森森。整座大殿顿时鸦雀无声,气氛紧张万分。
朱宗潜虎目中发出凌厉的光芒,盯住那群恶汉们当中的一个,冷冷道:“宋炎,你怎想得到朱宗潜有这等神通,居然能找上门来。现在你仔细听着,咱们今日在此地碰上了,这大概是你恶贯满盈,授首伏诛之日,你可立刻下令手下摆成分尸大阵,假如能够挡得住我,又被你逃了性命,这表示你大限未至,我也只好认了!”
宋炎在人丛中挺身而出,那张骷髅骨头似的面上,布满了阴森之气,宛如罩上一层寒霜。
他虽是凶狡成性,爱惜生命之人。但他又深知朱宗潜实有霹雳手段,行事又复令人莫测高深。因此之故,他相信假如是就舍弃而逃,只怕反而陷入对方罗网之内。到了这等时候,恐惧亦无济于事,所以他反而横心豁了出去,决意要尽一己之力,与这个死对头大仇家作最后一拚。
他阴恻恻的冷笑一声,道:“你来得正好,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孩儿们,速速布阵拒敌。此是咱们黑龙寨存亡生死的关头,须得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务必杀此强敌……”
那十余大汉齐齐拔出大刀,各占方位。
此时殿堂内但见刀光闪烁,一些桌椅等物砰匐震响的飞开,腾出大片空地。
这分尸大阵霎时间已布好,宋炎亦在阵内,亲自主持。
这一回的阵势无论在威力或奥奇方面。比之朱宗潜所曾见过的都大不相同。他这才知道。宋炎还胆敢率众追蹑自己,敢情是因为仗恃此阵尚有未曾施展过的威力,又加上他手中扣押着人质之故。
朱宗潜心中冷笑一声,随即令自己涌起强烈的杀机,但见他手中的刀剑,光华极是眩目。
那分尸大阵在宋炎主持之下,也开始转动。
朱宗潜这股杀气潮涌而去,投入阵内,似乎不发生一点影响。
然而这等情形,却反而使朱宗潜斗志更盛,杀机益发强烈。
但听他仰天厉啸一声,宛如豺狼夜嗥,森厉刺耳。紧接着刀剑电掣,化为一大团光华,冲入阵内。
对方的分尸大阵亦转动得极为急疾,每个人的转退,都配合的十分精密巧妙,竟似形成了一个整体。
朱宗潜在那刀光似电人影如魅的大阵之中,驰突冲杀了七八招,未见得利。
但他右手天王刀突然间光华暴涨,划出一道长虹,只听两声惨叫过处,已有两敌立毙当场。
他这一刀乃是正宗雷霆刀法,威势之强,看来竟比对方整个大阵的力量尚有过之。
这正是宋炎始料不及之处,他已接战过这个敌人达三次以上,估计过他的功力。谁知这一次他的功力,显然比上回他独力大破分尸大阵之时,又高出了不少。假如他知道对方武功已有增进的话,他决不敢再找朱宗潜的麻烦。
但现在他纵然后悔,萌生逃走之心,也是来不及了。
但朱宗潜刀剑齐飞,每一次刀招发出,总杀死一人。正如雷霆施威,无坚不摧。
到第七个人被杀之时,这人就是曾经威震黄河流域的活骷髅宋炎。
剩下六个劲装大汉,突然四散窜逃。朱宗潜守住殿门,那些恶汉们先后向侧门窜了出去,然而惨叫之声,一一传了入来。
朱宗潜一数之下,共是六声,可知凶手们悉数伏诛,无人漏网。
守在侧门外的,自然就是当代大剑客卓蒙。以他超世的剑术造诣,截击这些亡魂皆冒的恶汉,自是游刃有余,一个也没有剩下。
朱宗潜回头一看,卓夫人站在门外,已骇得呆了。他转眼瞧见师父跃了进来,立刻迎了上去,说道:“师父!弟子须得赶办一件重要之事,您和师娘可别走开。”
说罢,疾奔出去。
卓蒙方自发楞,卓夫人惊叫道:“夫君,真是你吗?”
卓蒙听了她的声音,如受电触,唰地跃到她身前,凝眸而视。
卓夫人双腿一软,向地便倒。
卓蒙伸手抱住,涩声道:“阿婷。你如何到了此地?”
卓夫人喃喃道:“我们可是在梦中相会?”
卓蒙道:“不,这是千真万确之事……”
“不好了,小麟还在他们手中。啊呀!这如何是好?”
卓蒙道:“你说谁呀?”
卓夫人道:“就是我们的儿子,你离家之后,第八个月就生下了小麟……”
卓蒙喜出望外,并且一点也不担忧,道:“阿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有宗潜在此,万事都能解决。宗潜就是刚才那个孩子,他是我的弟子,但亦是我的大恩人……”
话声未歇,门外步声响处,朱宗潜劲朗的声音传入来,道:“师父师母放心,弟子已把少爷找回来啦!”
话声中两个少年一同进来,卓蒙一瞧那少年长得挺帅,容貌甚似自己昔日年轻之时,心中的欢喜,说之不尽。
这一家骨肉的团聚,可说是一件奇迹,他们都真情流露,有欢笑也有眼泪。
朱宗潜等了好一会儿,这才大声说道:“师娘,弟子斗胆插口请问一件事。那就是你昔年分娩之时,沈千机可知道?”
卓夫人道:“门……沈二叔?他当然知道,还送了许多用物……”
朱宗潜肃然道:“那么他可曾送一件贵重的饰物给少爷?”
卓蒙道:“叫他小麟,他岁数比你小。”
卓夫人道:“有呀,你如何知道的?”
朱宗潜道:“弟子敢断定必是一件可以随身佩戴的名贵玉器,是也不是?”
卓夫人道:“是呀!”声音中不胜讶异。
朱宗潜向师父作个手势,阻止他开口,又道:“这件玉器,一则价值连城,二则避邪挡灾,所以麟弟一定长年佩挂在身上。现在请麟弟拿给我,我有极大的用处。”
卓小麟立刻从衣袋内取出一块心形翡翠,有金链子镶好,挂在脖子上。他递给朱宗潜之时,也露出迷惘之色。
朱宗潜接过之后,看也不看,就道:“师父,假如是你,拿了这块翡翠,有何反应?”
卓蒙已有点会意,道:“我一定用力摔在地上,把它摔个粉碎。”
朱宗潜点点头道:“沈千机也这么想法,所以他费了无穷心力,在这颗巨大翡翠的金质托座内,暗藏一粒祝融高手徐炎精制的阎王火,您一掷之下,方圆十丈之内,休想有人逃得性命!”
卓蒙自然晓得阎王火的厉害,面色大变。卓夫人、卓小麟却犹有不信之意,于是他们四人,带着雪狸,退出这座神庙。
朱宗潜把翡翠交给卓蒙,卓蒙不用多说,运足功力,扬手向空中力掷。
在黑暗之中,这颗翡翠已失去影踪,但只在刹那间,这颗翡翠从半空中掉落在殿堂之内,顿时霹雳一声,火焰四射,照得数十丈之内都明如白昼。
卓蒙长叹一声,道:“沈千机的为人,固然是古今罕有的恶毒凶狡。但宗潜你的智慧,亦是冠绝当代,无与伦比。这一场斗智,其间的微妙凶险,平常人只怕不易领略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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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可就只剩下了朱宗潜单身匹马的追蹑沈千机了,这是因为卓夫人和卓小麟必须有人保护之故。
朱宗潜从襄城折向西南行,经南阳、新野,这一日已出了河南地界,踏入鄂境。
此时他已换回平时的衣着,骑着马,鞍边挂着一个竹篮,雪狸就是在篮中蜷伏,偶尔跃落地上,走上一程,然后又回到篮中。
朱宗潜一出了河南地面,认识他的人可就少得多了。
他一路上暗自揣测沈千机逃到何处?但总而言之,沈千机逃得越远,就越是可知他必是孤身潜逃,如若和安顺他们在一起,那一定是逃向东南方才对。
竹篮中的雪狸突然昂起头,喉中发出低微的咆哮声。
朱宗潜精神大振,知道这是表示那沈千机已在十里之内的意思。
他看看天色,还未到正午,却见前面有座村落,大路边挑出酒帘,迎风招展。
他催马过去,这间酒店盖在树下,轩窗四敞,甚是凉快。
朱宗潜下马入店,要了酒菜,自斟自食,看来似是出门游玩的贵家公子,全无半点心事。但他左手压住的长形包袱内,却是天王刀和芙蓉剑,这显示他并不是无忧无虑,相反的却是刀光剑影,血溅头落的生涯。
他把竹篮放在桌下,雪狸此刻静伏篮中,动也不动。
朱宗潜背向着店门,但却刚好可以从后窗望见那村落的风光,使他不至于感到单调。
几个酒客看来都是附近村子的人,唠叨着一些鸡毛蒜皮的新闻。
他们初时对朱宗潜相当注意,其后见他独个儿喝闷酒,久而久之,也就不再瞧他了。
朱宗潜耳中并没有放过他们的谈话,因此,不久就知道这一家字号鸿盛的酒肆,在附近十余里之内,最是著名,不但酒好菜好,而且地点适中,最是顺脚。
此外,由于店东早已发财,所以各乡之人,差不多都可以赊账,一年才结一次也不要紧。
因此生意特别的好,许多乡人都是从老远跑来喝。
朱宗潜听他们谈起一些庄稼之事,觉得别饶风味,心中毫无烦厌之感。
忽然听得一个人道:“瞧,金老板来啦!”
掌柜的接口道:“金老板天天都来一趟,人家可真是见过世面的,但要是好酒,一尝就知。”
另一个人道:“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掌柜的道:“少打听,人家是大财主,家里什么生意都有……”
片刻间一个步履沉重的人踏入店内,与所有的酒客打招呼,他的步声显示出他体型肥胖,说话时是四川口音,声调和蔼亲切,果然是个地道的生意人。
朱宗潜头也不回,只听那金老板跟掌柜的说还要带一斤老酒回去喝等语。
他突然间厉声道:“金老板,你住在哪儿?”
说话之时,仍然没有回头瞧看对方。
店内的人惊讶顾视,因为朱宗潜的喝声不但震耳生疼,同时也透露出来势不善的意味。
金老板一楞,道:“……我就住在周村,仁兄你贵姓呀?找我有事吗?”
朱宗潜仰天长笑,道:“安顺,我是朱宗潜,谅你早已得知,难道说朱宗潜这三个字还不足以代表照妖镜吗?你说,你说……”
金老板呆住不动,但显然是在考虑什么问题。之后他要掌柜连忙拿出一柄伞交给他。朱宗潜直至此时,尚不转头观看,又冷冷道:“安顺,你居然费了不少时候考虑要不要承认的问题,足见你的才智比沈千机还弱一筹。不过假如是他的话,我也不会使用这等手法了。因为他不是立刻出手,就是马上逃走,使我多费不少气力,然而你却坐失了两次良机……”
话未说完,那肥胖的金老板眼中已射出凶光,谁知一条黑线从桌底电射而至,神速无比。
金老板感到风声有异,赶往店外跃退。“嗤”的一声,裤管已经破裂。目光一瞥之下,敢情是一头黑色的猫,肥壮异常。
但他已无暇多看,因为朱宗潜业已起身,刀剑皆已出鞘,面向着他,大步走了出来。
他那步伐之声,好像是钉子一般钉入所有的人心中,使人没由来的感到极为紧张。
当此之时,那金老板已经没法逃遁了,除非自信脚程比朱宗潜稍快。如若不然,由于逃遁之时,败势已成,若是让朱宗潜追上,那可是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
这金老板虽肥胖,但却与安顺全然不相似。
不过朱宗潜却十分笃定,耳中虽然听到有人匆匆奔出酒肆,竟连一眼都不望。
金老板道:“好吧,我是安顺,但你总不至于为了对付我之故而放过了沈千机吧?”
朱宗潜道:“原来那掌柜的去通风报信了,是也不是?”
安顺沉吟一下,才道:“是的。”
朱宗潜道:“你把我的为人估计错误了,莫说这可能是骗局,即使是千真万确之事,我也不会放过你,先去截杀沈千机!因为我最注重实利,你是现成的,沈千机在不在还是未知之数。”
安顺眼中凶光陡盛,大有负隅一拚之意。
朱宗潜冷冷地道:“假如你自断双臂,我饶你一命。”
安顺眼珠一转,方自寻思,猛可感到全身冰寒欲僵,原来他已被朱宗潜的刀光剑气所笼罩。
他心知目下动手抗拒已来不及,连两败俱伤的形势,也完全绝望,不觉又惊又怒,道:“你不是说我自断双臂,可以免去一死吗?”
朱宗潜欻然间向前疾冲,刀剑上发出眩人眼目的强烈光华。
安顺惨哼了半声,翻跌地上,旋即气绝毙命。
朱宗潜望住地上的尸体,冷笑一声,道:“跟你们这种魔崽子,不让你们尝一尝上当的滋味,如何对得起万千被害的冤魂?”
他也不收拾,一转身回到店内,取回剑鞘和竹篮,放在鞍上,回头向店中之人厉声道:“好生看守我的马,我回头来取。”
说罢,跟着雪狸向西南方走去。
大概走了四五里路,又到了一座村落,雪狸直入此村,到了一间屋子门口,便伏地不动。
朱宗潜绕到屋后,跃过围墙,潜入屋内,耳中忽听到对话之声。他一听而知一个是沈千机口音,另一个则是那酒肆掌柜。
沈千机这时说道:“不错,我姓沈,我的朋友发生何事了?”
掌柜的道:“一个姓朱的年轻人拿着刀剑要杀金老板。小人前几日已收下金老板赏钱。答应一有这等情形,立刻赶来通知您。”
沈千机冷哼一声,道:“这样说来,朱宗潜已藉你此行而跟踪到此地啦!好个奸猾恶毒的安顺,事先已摆下这等调虎离山之计,好让他自己逃命。”
那掌柜的想是不明所以,接口道:“小人得赶回去照顾生意啦!”
沈千机道:“虽然你替我带来强仇大敌,但此事怪不得你,快快走吧!”
朱宗潜心中念头电转,蓦地冲入房内,厉声道:“你太以低估了我朱宗潜啦!我岂须靠此人引路,方能寻觅着你。安顺的阴谋,早就失去作用,他已死在我刀下了。”
这个房间甚是宽敞,那掌柜的见他刀剑在手,来势汹汹,骇得缩在角落下,全身发抖。
沈千机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见了朱宗潜,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摆手道:“朱大侠请坐,看来我这回已是穷途末路,万万难以活命的了!但人死不过头点地,本人已豁了出去,倒也没有什么可惊惧的啦!”
朱宗潜横剑护身,挺刀向敌,那森寒强烈的刀气,笼罩着对方,丝毫不敢松懈。
沈千机又道:“你一定在想沈某人不知有何凭恃,竟然这般大模大样地端坐不动。不错,本人当然有所凭恃,你师父呢?”
朱宗潜道:“家师与师娘及麟弟一家团聚,是我坚持独自追来,诛戮你们这万恶不赦之人……”
沈千机双眉一皱,道:“那太可惜了,想不到卓蒙兄居然没有赶来。不然的话,我将告诉他一些很有趣之事。”
朱宗潜道:“告诉我也是一样。”
沈千机道:“也好,例如卓小麟的长大成人,卓大嫂的安全无恙,这算不算是我的一点情份呢?”
朱宗潜道:“莫非你还想家师饶你一命?”
沈千机道:“例如小麟曾拜我为义父,我还送了他不少东西,我要他想想看,为何我要这样做法?”
朱宗潜脑海中泛起那枚金镶翡翠,当时曾把神庙炸毁。心中冷笑一声,忖道:“这厮暗施毒计,好让师父盘诘师母和麟弟,最后免不了力摔翡翠之举。但他却万万想不到我早就破去他的阴谋毒计了……”
他自然不肯拆穿,以便使他以为还有这一记杀着,因而不会再用别的毒计。当下冷笑道:“谁稀罕你的东西,康前辈也要找你算账哩!”
沈千机微微变色道:“朱宗潜,今日这等情势,显示出我已无逃生之望。不瞒你说,当日你给我服下的毒药,直到现在,方始发作,我这才知道在药物之道,我比康神农老鬼还差得远。我现下功力已削减了一大半,实无一拚之力。因此,我但求痛痛快快死在你刀下,别把我送给康老鬼。如若你答应了,我就自行破去了一个恶毒阴谋。”
他停歇一下,又道:“这阴谋就是我已弄了手脚,可使这附近数十里之内的人畜,在十天内完全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