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宗潜初时不明其故,但随即醒悟地伸手摸一摸怀中的铜镜,忖道:“雪女的一面铜镜就有这等力量,怪不得她珍重送我,敢情不是凡物。”
他们交谈了这几句话,复又往前赶路。
太阳已斜挂在西边,这一日即将消逝,他们终于抵达一座森林的边缘。
朱宗潜把马匹藏好,便和佟长白两人入林,一路极为小心,既不得弄出丝毫声息,亦不能折断枝叶,免得留下痕迹,让沈千机这等机警绝伦之人,瞧出了有人践踏过的痕迹。
在这一点上,别看佟长白粗莽暴躁,行动却轻捷巧妙之极,比起朱宗潜只高不低。
因此朱宗潜大为放心,一边往前走,一边想道:“佟长白能够跻身于一流高手,名列两恶之中,果然有本事。”
不久,朱宗潜停下来,查听了一下,轻迅若风般上了树,在枝叶间跃进数丈,便到达足以瞧见林内那一片空地之处。佟长白当他上树之际,就站定不再移动。这又显出他过人之处,竟要等到朱宗潜示意方肯行动。
他心中甚为兴奋,觉得跟这个朱宗潜在一起,刺激无穷。现下他虽是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沈千机到此何事?但从朱宗潜如此小心翼翼的迹象看来,一定不是善地。
朱宗潜目光透过稀疏的枝叶,但见空地中赫然有人,一个坐在轮椅中,白发飘萧,自然就是康神农了。另一人身材高瘦,黑色长衫,背插长刀,正是沈千机。
他顿时兴奋得心跳不已,比一个手势。佟长白很快就悄无声息地到了他身边。好在他们所踏的横桠甚是粗大,足够承载他们的重量。
康神农左手托着一个纸包,右手抓出包中之物往嘴里送。瞧起来好像是饿急了,全不择食一般。但朱宗潜却瞧出,康神农是利用贪婪进食的动作,来掩饰心中的激动与兴奋。
沈千机全不作声,站在一旁,直等到康神农动作缓下来,才道:“弟子真是该死,最近事情太忙,竟没有奉上美食孝敬师父。”
康神农摇摇头,道:“罢了,别来这假惺惺的那一套,你今日找我何事?”
朱宗潜一听,敢情他们尚是会面不久,自己总算是赶上了,心中暗喜。现在摆在面前的有个大问题,便是他要不要马上现身出去追杀沈千机?抑是留给康神农,用那毒蚁阵杀死他?假如是自己现身的话,尚有可能从言语中套出“火熊胆”的下落,然而康神农苦苦捱了这许多年,为的就是今天,他又岂能从中破坏,使他平生之愿落空?
因此,他很快就下了决心,宁可想别的法子去求火熊胆,也不能扰挠康神农的计划。他的脑子极为活跃地转动,之后,用传音之法向佟长白道:“请你尽快去把我的坐骑击毙,再回到此处。”
佟长白一点也猜测不出,他此举有何用意,但越是如此,就越发听话,迅即去了。
沈千机久久没有回答康神农之言,直到他催问了两声,这才说道:“弟子先举几个小小的疑问,一则可供师父解闷,二则亦可解弟子心中之惑。弟子曾经使用‘千毒浆’淋在一个人的身上,但他居然全无所损,使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康神农冷笑一声,道:“由此可知你还是未曾尽得老夫真传了,这千毒浆用一百二十种药物熬炼而成,凡是血肉之躯,都无法抵受,而现下居然有人能够安然无事,使得你十分困惑,对也不对?”
沈千机道:“若然不是困惑,何须叩问师父?”
朱宗潜听了他们对答,但觉十分过瘾。佟长白哪里晓得这一对师徒之间大有文章,不独全无师徒之情,甚至皆有谋杀对方之心。因此他可觉得这两人说的全是废话,毫无一点道理。
康神农道:“那么老夫就告诉你吧,那千毒浆虽是厉害无比,但世上仍然有些灵药可以克制得住。”
沈千机面色一沉,冷冷道:“原来如此,想来师父跟朱宗潜很熟悉的了?无怪我多次被他占了机先,敢情他已在此间获得了许多有用资料。”
康神农道:“朱宗潜么?不瞒你说,老夫倒是知道有这末一个人,你竟不觉得奇怪么?”
沈千机若不是想多问一些详情,真恨不得立刻出手杀死这个老家伙。他阴笑一声,道:“当然奇怪,他怎会摸到这儿来的?”
康神农道:“他的人从未来过,但或者计多端带他来过,躲在外面,老夫就不得而知了,这个人与千毒浆大有关系,天下间恐怕只有他一个人不怕你的千毒浆了。”
他一提及计多端,沈千机便深感迷惑,道:“计老三虽是识得他,但怎会带他来此?又怎会跟你提起了他?”
康神农不悦地哼一声,道:“你太没有礼貌了。”
沈千机连忙躬身道:“弟子一时情急,话语中大欠斟酌,还望师父宥恕。”
康神农道:“这才象话,老夫干脆一古脑儿告诉你吧,不过我可想不到计老三还有事瞒着你呢!老夫第一次听到朱宗潜之名,便因计老三来此向我求教一件事。这件事如果成功,他就足以与你争一日长短了。”
他随即把计多端得悉朱宗潜服过“紫府禁果”,因而想吸取禁果灵效之事说出来。最后说道:“计老三当然是失败了,因为既然有人不畏千毒浆,自然非服过紫府禁果的朱宗潜莫属。老夫刚才说的灵药,就是指这一种。”
沈千机听完这番话,方知计多端不敢把朱宗潜曾服禁果之事告诉自己之故。正因如此,他才疏于防范失败的可能性,以致落得今日如此狼狈的地步。
他忿忿地哼了一声,道:“师父您讨厌不讨厌计老三,如若讨厌的话,弟子定当替您老把他杀死。”
康神农呵呵笑道:“好极了,我瞧屈罗也不是东西,他常常暗中求我传授秘艺,可知必有反侧之心。你最好连他也一并诛除。”
沈千机道:“屈老二已死在朱宗潜手中啦!”
康神农笑道:“这话怕靠不住吧?上次我见他之时,发觉他好像服过毒药,似是从腐尸中提炼出来的毒药。若然我老眼不花,他除非被朱宗潜斩为两截,方会死去。不然的话,只要全尸尚在,即能救治。当然那样一来他脑部受伤太重,失去智力,宛如行尸一般。但却会听你的指挥,别人说什么他也不理会,我可曾猜错了?”
沈千机叹一口气,道:“若论药物之学,弟子今生今世也休想比得上师父啦!不错,屈老二死不了,但也不会跟我作对,可以断言。现在弟子还有一事要向师父请教。”
康神农道:“老夫并不感到意外,有什么事你说吧!”
沈千机道:“师父想不想离开此地,领受弟子万般供奉?”
康神农怔一下,才道:“这个问题不容易答复。”
沈千机道:“不妨事,师父尽管考虑一下。”
康神农问道:“你先把条件说一说。”
沈千机道:“弟子如若索取师父的神农真经,定必被师父一口拒绝。因此,弟子决意放弃此想,好在供养师父的话,等于一部活的神农真经。若然师父答应了弟子的要求,到时弟子想配制什么药,师父只须指点诀窍就是了。”
康神农道:“这个条件倒是动听得很,你目前急需配制什么药物?”
沈千机道:“弟子想配一种能够杀死朱宗潜的药物,他服过紫府禁果,虽是百毒不侵,但总有法子可以致他死命,只不知师父对此有何高见?”
康神农道:“当然有啦,也很简单,只须配制一种药物,抵消了那禁果奇效。这时他体质便与常人无异,任何毒物都可以制他死命。当然这种抵消禁果灵效的药物不易配制,例如须得找到一种世间罕有的宝物‘火熊胆’配制,这已是很难解决的问题了。”
沈千机道:“师父即管开列所需药物及制炼之法,其它的事由弟子负责。”
康神农惊讶地望住他,道:“这样说来,你居然找得到火熊胆么?这真是令我难以置信之事。”
沈千机催他道:“请师父即将所须的药物赐告,弟子俾可立刻采办。”
要知他对药物之道已得康神农真传,是以但须听了这些药物名称,便可推究出是否有效,亦可以研究出制炼之法,毋庸再求康神农指点了。
康神农道:“使得,你在此等一等。”
他推动轮子,移到大树后面。突然间发出凄厉可怕的狂笑声,竟把佟长白骇了一跳。朱宗潜毫无动静,这使得佟长白十分佩服,暗忖这个人没有一处跟别人一样。
沈千机站在原处,厉声道:“师父笑声之中,大有不善之意,可是有什么打算?”
康神农在树后遥遥答道:“沈千机,你今日恶贯满盈,自投罗网,老夫碧蚁阵正是为你而设。你且瞧瞧四周的地上,便当明白。”
沈千机放眼一瞧,但见盈千盈万的绿色长脚蚂蚁,布满了周围许多丈方圆。他一望而知这些绿蚁力大善走,故此一眨眼间便布满了整片草地。这刻他脚下三尺以内,尚无蚁迹。他抬头向两丈外的大树望去,但见树上也都布满了绿色的毒蚁,万万不能跃到树上暂避。
他在这等十分危急的境况之下,面色居然还不变,冷冷道:“这个蚁阵,岂能奈何得我?再说以我的道行,这等毒蚁还未能使我中毒而死。”
康神农道:“你的话只有后半截有点道理,但也不全对,假如你只被此蚁咬了九口,尚不致命,若是凑满十口之数,老夫敢用人头打赌你定必当场倒下,做了这一窝碧蚁口中美食,这话你信不信?”
沈千机面色一变,在怀中取出一件物事,口中发出嘿嘿冷笑之声。
朱宗潜远距六七丈以外,运足目力瞧去,只瞧出那是一团绳索之类,心中方自一动。沈千机业已发动,猛一扬手,便有一团黑影飞出。
这时朱宗潜方始瞧得清楚,敢情沈千机掷出一枚钢抓,疾向草地边缘的高树射去。钢抓后面带着一条细线,凌空疾飞,霎时间已抓住一横枝。
朱宗潜一瞧沈千机钢抓所落处,与他正好是相反方向,因此,他已来不及绕过去现身拦截。
沈千机厉啸一声,身形破空而起,在半空中迅快收绳,借力疾进,眨眼间已到了那横枝之上。他想是恐怕康神农尚有别的杀手,因此毫不停留,欻然遁走。
佟长白碰一碰朱宗潜,道:“真厉害,这厮的轻功固然惊人,但最可怕的却是他样太多,防不胜防。”
朱宗潜只唔了一声,却在思索别的事。过了一会,便开口叫道:“康前辈,我是朱宗潜。”
轮椅登时在树后出现,康神农举目四望。朱宗潜急忙道:“前辈快把蚁阵收回,情势危急之极,来不及解释啦!”
康神农从椅下拉出一大堆竹筒,向草地四下投掷,说道:“很快就可以通通收回,你来了多久?”
朱宗潜道:“刚好赶上你和沈千机说话。我们可以下地了吧?”
康神农疑道:“你们?还有谁呢?”
朱宗潜道:“一个朋友。”
康神农转眼一望,道:“可以下来啦!”
朱宗潜一拉佟长白,扑入草地,奔到老人面前。
朱宗潜道:“佟兄,我们合力把铁链从当中弄断,然后连人带椅把康前辈搬走,要快,不然连咱们也免不了死在此地。”
佟长白对他服气得不得了,他一点也查看不出有什么危险,但他却是无条件相信,因此,赶紧动手。这条铁链一头锁在大树上,另一个穿过康神农的琶琵骨,加上他双足齐膝以下业已削去,若然无人相助,无论如何也逃走不了。他们合力设法把铁链从当中弄断,正在动手之时,康神农道:“这人是你的朋友么?奇怪,我瞧却不像。”
朱宗潜道:“这位佟兄大名长白,乃是从关外来的,与沈千机齐名,乃是当今有数的高手之一。”
佟长白道:“咱不必瞒骗老头子你,咱可是个大恶人,跟朱宗潜是对头,总有一天我们得拼上一场。”
康神农摇摇头,道:“我虽是活了八九十岁,但一点也猜测不出朱宗潜这个人,我看还是省点心不必多猜啦!”
说到此处,呛的一声,那条铁链硬是被这两位当代高手扯断了,这时康神农屁股后便拖了一条尾巴,但暂时已不管这许多,他们把那一截铁链放在康神农怀中,合力抬起轮椅,迅快奔去。
朱宗潜道:“康前辈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须得带走吧?”
康神农道:“虽然还有一些破烂东西,但不带也可以。”
这两句话功夫,他们已扑入林中。朱宗潜让佟长白独力抱住轮椅,自己左刀右剑完全撤在手上,沉声道:“佟兄紧紧跟着小弟,咱们什么都不怕,就怕无情烈火,封住了咱们的去路。”
话方说完,一阵轰轰之声传入耳中,一听而知乃是大量火药爆炸之声。
佟长白叫一声“乖乖隆的冬”,紧张地道:“沈千机那小子,果然使用火攻之计,快跑,快跑。”
他的面色都变了,可知他心中的震骇到了何种地步。
要知佟长白住惯关外,那儿的森林遍地皆是,一旦着火,便不是三五天可以熄灭的,若然被困火中,纵使林中有空旷之地,不怕火焰烧到身上,但光是热度以及缺乏人体所需的空气,亦可以把空旷地面的人兽活活闷死,或烤死。佟长白深知厉害,何况这件天然的灾祸根本无法还击,死也是白死,所以他才那么惊惶。
朱宗潜沉声道:“不要急,沈千机虽然恶毒无比,预先布置好火药。但听那爆炸声离此甚远,可知他必是以康前辈容身的那一处地方为中心,用火药划一个大圈。如此他只要点燃一处,火势就顺着火药圈一路伸延,形成一个极大的火圈,使康前辈插翅难飞。”
康、佟二人听那爆炸声果然迅快伸延,只这顷刻工夫,已形成了半个大圈,假如再不能及时从缺口逃出,便被封死在这个巨大的火圈之中了。
朱宗潜又道:“但幸而第一声爆炸似是距此甚远,可知他这个火药圈划得很大。这是因为他也须顾及自己的安全问题。圈子越大,他就越有把握逃出这座森林。不过这一来他就未免会有百密一疏的情形发生了,若然以他一个人之力,断难严密接成一个火圈,所以我们还是有机会逃生。现在我们都小心倾听那爆炸声,找出缺口,再根据风向寻觅逃路,定可成功。”
他坚定自信的语声,送入佟、康二人耳中,有如一服镇静剂一般。佟长白喜道:“有道理,若然不是你在此地,咱一定是慌得乱窜乱闯了。”
朱宗潜跃上树顶,调查风向。佟、康二人则用心倾听爆炸声。果然初时爆声密接,延展得极快,但到了形成大半个圈子以后,便缓慢下来,爆炸声也仅是间歇地响着。由此可知朱宗潜的推论果然没有错。
这时朱宗潜已从树顶下来,说道:“我们进林时是在东面,西面则是高峻的山岭,这座森林向南北两端伸延,我以前走过一次,大有绵亘无尽之势。现在风向是从西南刮来,因此,咱们已不能从进林之路出去。再说那沈千机定必守在外面查看一段时间,方会离开。咱们往他那边一冲,说不定会遭他暗算。”
佟长白摇头道:“西面既是高山峻岭,也不能通行呀!”
朱宗潜道:“你紧紧跟着我就行啦!”
说罢,迈开脚步,往南疾奔。
这座森林之内荆棘丛生,野草繁茂,俱是绝佳的燃料,火势一发,蔓延极速。而且顷刻间就能把林木焚烧起来,形成无可挽救的火灾浩劫。
朱宗潜刀剑频挥,在前头开路,不久,已见到前路掩映的火势。
佟长白叫道:“你说过往南去尽是林木,如何还能往林内钻?咱们还是回头的好。”
朱宗潜也不回答,这时前面的火势顺着西南风向他们迎面迫来,霎时间已离得很近,空气已经闷热非常,人人都是一身大汗,呼吸不甚通畅。
加上震耳欲聋的焚烧声,大是使人心胆俱裂。
事实上这刻封住去路的火势距离他们尚有数丈之遥,已是如此炽烈可怕,若再迫近,当然更难忍受。
佟长白厉声道:“不行啦!咱们快找别的路。”
朱宗潜仰天朗笑一声,径自纵上身侧的一棵大树树顶。他如若出言回答,不论理由多么正确有力,佟长白势必仍然与他争辩。但他只长笑一声,反而使佟长白闷声不响,暗自怀疑朱宗潜是不是讥笑他怯懦?
朱宗潜几乎立刻就飘落地上,动作奇快,但见他奔前寻丈,刀剑齐施,向一株参天古树树身砍劈。佟长白不禁一怔,直到他已砍劈了十余下之后,方始醒悟。放下轮椅,取出钉锤,蓦地跃起。身在半空之时,钉锤呜呜地急响,在头顶盘舞了两匝,到了最是势急力猛之际,钉锤砰一声击中树身。
他这一锤已用足了全身功力,非同小可,加上底下已被朱宗潜用刀剑砍了一道极深的口子。但见树巅枝叶一阵大震,树身发出响亮的劈啪折裂之声。转眼间这株高出周围树木的参天古树,挟着极猛烈浩大的声响,向火焰倒落去。
封住他们去路的火势只有数丈厚度,这棵枝叶繁茂而又极高的古树,这一倒下去恰好架在火势之上,变成了一道桥梁。事实上被这古树所压中的范围内,火势顿时熄灭了,须得等到旁边的火势蔓延过来,方能重燃。
朱宗潜独自抱起轮椅,从古树上踏奔渡过火圈,佟长白早就过去了。他乃是一见火圈有了缺口,立时冲出,完全忘了轮椅上的康神农。
他们奔了里许,树林内的骚动使他们都感到触目惊心,各种鸟兽以至于虫豸都纷纷窜逃,震耳的焚林声响依然好像近在耳边。
朱宗潜叫了一声,随即转向东面奔去。前头的佟长白回头一瞥,恰好还见到朱宗潜的身影一掠而逝,如若慢了一点,可就很难查出他乃是从那个方向跑掉的。当下连忙拨转头紧紧跟踪赶去。
他们颇为费力地在林中奔行,走到一处林木较稀处。朱宗潜停下脚步,把轮椅放落地上,口中发出喘息之声。佟长白庞伟的身躯往树林一靠,也极剧烈地喘息起来。
须知他们两人不但奔逃之际,耗去气力甚多,而最要命的还是砍倒那株参天古树之时,两人连吃奶之力可都用了出来,当时已经感到极为虚弱无力,须得立刻休息一下才行。但形禁势格,非走不可,这样下去,不知不觉已到了精疲力尽的地步。
康神农惊佩交集的望着朱宗潜,心想:“此子智勇兼备,胆色强绝一时,临危不乱,这次方能脱大难。假如他方寸之间略有慌乱,便断断认不准那唯一没有火药爆燃的缺口,即使认准奔到,但其时已形成一道厚达数丈的火弄,他心中慌乱的话,自然想不出砍倒古树当作桥梁之计。当然他们如非武功强绝,便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一点时间内,砍倒了那株多人合抱那么粗大的古树。”
他转念之际,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扫视,忽然发觉佟长白恢复得很快,朱宗潜却没有什么起色。
朱宗潜也是倚靠着树身,闭目调息,就站在康神农身边。康神农见他一时难以复原,尚是气枯力竭,不由得想起早先沈千机的话,忖道:“朱宗潜的能耐既高强,更有绝世的机智,连沈千机也对他十分畏惧,这人真是天生奇才,百世罕逢。目下老夫只要一伸手,就能够把他先前服过的禁果灵效摧毁,这一来他便从超人的境界变回凡人了。”
他那被乱须乱发掩盖住大半的面上,泛起了笑容,令人感到有一种阴森诡异的意味。康神农素知沈千机的武功智计俱是当世上乘之选,天下间能够与他抗手之人,实在找不出几个,说到能令他畏惧的人,更是不要提了。因此,他康神农竟能把这个奇才异士的荣辱成败握在手中,实是千载一时的机会。这刻如若放过,只怕永远都不可复得了。
佟长白睁开像牛一般巨大的眼睛,先瞧看朱宗潜,片刻后,才把目光转到康神农面上,但见这个老人两眼望着树顶,面上带着诡异阴森的笑容。
他暗暗提聚起功力,却极力抑制住扑过去杀死朱宗潜的冲动,先查看那康神农古怪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三个人静静的这样呆着,没有任何动作。其实暗中波澜起伏,奇诡变幻,即使是局中之人也能察觉出来。
过了一阵,佟长白忍耐不住,冷冷道:“朱宗潜,咱们可以走啦!”
康神农应道:“你真了不起,一下子就恢复了气力,我瞧朱宗潜还须调息一段时间才行呢!”
佟长白狞笑一声,正要举步,但听康神农又道:“真奇怪,我刚才忽然记起沈千机的要求,他不是想求我把朱宗潜的奇异功力毁去么?我现下便有这等绝佳机会了,但须一伸手,就可以使他变成凡俗的人。”
这番话有如奇峰突起,使得满腔恶念的佟长白也为之一楞,诧异地望着他。康神农又道:“事实上我刚刚受他救命之恩,深重如山,怎能对他泛起这个念头呢?由此可见得我本质上乃是个坏人。”
他的目光投向佟长白,又道:“你听了我的话,居然不出言斥驳,可见得你也是个天生的坏胚子。”
佟长白冷冷道:“咱一向都承认是恶人,此所以迟早会跟朱宗潜干上,拚个你死我活。”
康神农突然转向朱宗潜,柔声道:“宗潜,你不用害怕,我将施展一种绝学,助你立刻恢复元气。”
说话之时,从怀中取出一支银针,长约一尺。他举针缓缓向朱宗潜的腰间刺去,又道:“你须得相信我决不会加害于你,这些日子以来,我时时想念你和记挂着你。”他声音中流露出深挚的慈爱。
佟长白一点也猜测不出这个老人到底是真是假?他想毁了朱宗潜呢?抑是真想帮助他?这么一来,佟长白满腔恶念杀机反而消失无踪,极有兴趣地等着看这一幕怪事,将有什么结局出现。
朱宗潜动也不动,那根银针已触及他的衣服,随即透过衣服,刺破了要穴上的皮肤,跟着这支银针缓慢而稳定地刺入穴内。银针一寸寸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了一点点,康神农用指尖捏住,显出十分用力的样子。
直到这时,铜面凶神佟长白才冷冷道:“老头子,你到底想把他怎么样?”
康神农阴森森地笑一下,反问道:“你想他会怎样?”
这个问题甚是有趣,不过由于谜底是一个人的生死祸福,所以使人有血淋淋的残酷之感。
佟长白缓缓道:“咱瞧你好像不怀好意。”
康神农一吸气,迅快拔出银针,又刺入附近另一穴道之内,不过下手疾急,不似早先那么缓慢。但见他一连刺了七针之多,方始抽针在手,不再刺下。朱宗潜靠着树身,双目紧闭,鼻孔中发出鼾声,好像已沉酣大睡。
康神农却直在喘气,显然耗去许多气力。
佟长白那张死板得像古铜铸成的面庞上,泛起一股凶气,道:“原来你没有加害他。”
康神农道:“不错,我对他已生出父子一般的感情,焉肯加害他呢!我在这儿幽禁了许多年,心情与往昔迥异。莫说是他,即使换了你,我也不肯轻易加害你。此是多年幽禁变化了我的气质之故。这话恐怕你听了也不会明白。”
佟长白道:“不错,咱心里烦躁得很,不但不明白你的话,甚至想杀死你们。”
康神农摇摇头,道:“朱宗潜肯跟你在一起,真是太可怕了。不过你这种暴躁凶残的性子,并不是不能医治的。”
佟长白讶道:“这话可是当真,你能不用火熊胆就医得了我?”
康神农摇晃一下手中银针,道:“老夫在这根银针之上,用过数十载苦功。世上所传的针灸之法,只能医治肉体上的病痛,老夫却能医治心灵上性格上的病苦。”
佟长白沉吟一下,道:“你是沈千机的师父,想来真可能有这等神通。那么你刚才帮了朱宗潜什么忙?”
康神农道:“老夫不但助他回气运行,顿时恢复了原有功力,甚至比以前更强之外,另外对他还有一宗好处,那就是使他本来已十分坚毅的意志变得更是无懈可击。换句话说,他心灵中有过创伤,倘若碰上极厉害的对手,又炼过坚心忍性之术,譬如沈千机就是这种对手了。他们一旦拚斗起来,到了最后关头,沈千机可能窥破他心灵中的创痕,加以利用而将他击败。老夫已施术替他缝好创伤,减少一个失败的可能性。”
佟长白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一个人的医道到了这等地步,那简直是出神入化,匪夷所思了。他随即想到自己多年来被浮躁的心猿意马所困扰,假如他能够医得好自己,那就太好了。
康神农又道:“你敢不敢豁出性命让我除去你精神上的病痛?你的病症颇深,错非碰见我,谁也无法措手。”
佟长白咬咬牙,忖道:“好吧,咱就豁出去试这一次。”当下道:“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你若是医得好我,自当设法报此大恩。”
康神农命他走过来,背转身子蹲下去。他身量高大,因此康神农可以很容易地寻觅他背上穴道,同时取针迅即刺了入去。佟长白动也不动,好像全无感觉一般。不久,朱宗潜睁开眼睛,但见佟长白蹲在轮椅前,背向着康神农,毫不动弹。心下大感讶异,问道:“佟老师,你干什么?可是丢了东西?”
佟长白没有回答,康神农抬头一笑,道:“不错,他丢掉一件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他的自由。”
朱宗潜更是惊讶,道:“原来老丈已制住了他,只不知用的什么手法?”
他仅是惊讶康神农用什么手法制得住这个大恶人,却不是奇怪他出手之故。
康神农道:“此人恶性半由天生,半因人力,像这种人留在世上有何用处?尤其是你居然自诩智勇,竟要跟他一起走,很容易遭他暗算。我对他说可以医治他浮躁不安的心性,所以他让我制住了他的穴道。”
朱宗潜点头道:“晚辈并非自恃智勇,事实上须得利用他做一件事。”
原来他早就看准了佟长白与冰宫雪女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气机感应,因此,他打算利用佟长白带路,找出冰宫所在。因为冰宫到底在乌斯藏的什么地方,天下无人知道,乌斯藏面积极大,如若不知方向途径,只怕找一辈子也找不到。
他把此意说出,康神农前此听朱宗潜提过雪女之事,所以不必从头说起,便知她的渊源来历。他道:“这样说来,我甚至不能当真医好他浮躁动荡的心情了,因为这正是他与冰宫雪女之间气机感应的原因,同时我也不能杀死他了。”
朱宗潜道:“其实刚刚晚辈是运用一种策略,诱他出手袭击。晚辈的秘锁玄关已通,在任何情形之下,只须一口真气透过丹田,即可发出新力。但老丈你过于关心晚辈,从中设法阻止,晚辈也就只好暗暗听从老丈摆布,谁知当真大有得益,真是晚辈的意外收获。”
康神农道:“我也认为你应当不至于如此疲乏才对,因为紫府禁果乃是百年罕遇的灵药,功效奇强,决计不该如此。但我又怕万一你并非装假,岂不是铸成无法挽救的大恨?所以决定尽我之力助你,孰知反而破坏了你的神机妙算。哈哈……”
他可不是真的遗憾,相反的却甚为高舆,因为朱宗潜当时如此信任他,任他摆布,可见得他心中并不把自己当作邪恶之人看待。
朱宗潜道:“晚辈估计过佟长白纵然恢复,但比起他原有的功力应当减弱许多。所以他若是出手袭击的话,晚辈当能重予惩戒。使他日后对我疑神疑鬼,纵有机会,也会想到我可能是假装的,因而不敢下手。”
他笑一笑,又道:“这法子是师古之智,三国之时,曹操疑心最大,常常怕人行刺。因此他想出一条毒计,先向人宣布他常在梦中杀人,于是一天夜里,一个近侍见他被子滑落,过去给他拾起盖上,曹操其实有意如此,突然跃起杀了这个近侍,自家却再度蒙头大睡,佯为不知。这一来人人都相信了,当他睡觉之时,谁也不敢走近他床边,免得被他在梦中杀死。”
康神农津津有味地听着,听完了之后才道:“曹阿瞒真是一世之雄,这等心机手段,真不容易施展。”
他伸手捏住佟长白背后的银针,又道:“我施过术之后,他起码有几日心情宁恬安泰,但他尝过这种宁恬安泰之滋味之后,更难忍受心猿意马的跳墙困扰,你务须注意这一点才好。”
直到这时,朱宗潜仍然无改变主意的表示,康神农更不多言,拔出银针,随即把此针交给朱宗潜,又取出一个硬皮的套子,一并给他,道:“这支银针名为阴极针,本身已是宝物,再加上识得针灸之法,更有着手回春的奇效,现在我送给你,假如你碰到识货之人,这宗宝物可以换回你的性命。”
朱宗潜惊道:“如此贵重之物,晚辈岂敢收下?而且晚辈对针灸之道完全外行,岂不是糟蹋了这件宝物?”
康神农笑道:“你有了这件宝物,我就不愁你日后不设法研究针灸之道了。刚才我刺在佟长白的穴道,你已经看见,你以后如若须要使他宁恬数日,可依此法用针,只要依照时辰变换穴道就行啦!”
朱宗潜对这一点不必多问,只因大凡精于点穴之士,都晓得血气运行于经脉的时间,此所以时间不同,血气走的部位变换了,他下手时的穴道也得跟着变化。他还在考虑该不该收下这支“阴极针”,忽然发觉康神农似乎很高兴,心中一动,忖道:“是了,他老人家屡次得我帮忙,因感到无法还报,所以把这件宝物送我。既然这样能使他快活,我又何必推辞?”
当下诚诚恳恳的向康神农拜谢,并且又向他请教针灸秘诀。康神农果然显得更为高兴,先简洁地说出针灸一道的各种禁忌,然后道:“这一门学问极为深奥,以你的聪明颖悟,加上武功底子,也不是短时间就可以完全学会。我现下只拣几种世间绝传而又于你最有用处的心法传授给你,以便你派得上用场。”
他伸手摸一摸佟长白,又道:“等他回醒之时,我们恰好把话说完啦,现在你收摄心神,静听我说。”
森林中的火灾方兴未艾,火光灼天,噪声震耳。但他们却好像毫不在意。
朱宗潜更是用足平生智慧,领略这一门秘传绝学,潜心默记老人说的每一句话。
他们话声停止了片刻,佟长白响亮地呼吸几声,缓缓站起身,望了他们一眼,道:“噫,咱们还在这儿?”
他陡然记起了康神农为他治疗之事,但觉心泰神怡,果然舒畅无此,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转眼望着老人,说道:“咱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既然施恩于我,定须还报才行。咱瞧你行动不便,或者有些事情无法去做,咱自愿替你去办,这样好不好?”
这个人天生就是如此凶悍爽直,什么事都不转弯,倒也干脆痛快。
康神农道:“好极了,但我一下子却想不起来有什么事托你去做,迟些时候再说吧!”
当下朱、佟二人合力抬起轮椅,奔出林外。他们回头见到灼天的火势,也十分心惊。朱宗潜十分警戒地向前走,康神农道:“沈千机已被碧蚁所伤,虽然不会致命,但也够他瞧的了,目下大可放心,不必理会他。”
佟长白突然啊了一声,道:“咱想起来啦!朱宗潜你早叫我杀死坐骑,敢情早就提防坐骑会泄露了机密。假如当时没有这样做,沈千机一定听到马嘶,从而得知有人来到此地,你的脑筋真行,咱可是佩服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