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飞走时也不分东西南北,踏屋踩瓦直往前奔,一直到跳出城墙外,这才略略分辨方向,改奔向南。
此时他觉得最要命的是口中干渴和疲倦,其实他若不是无意得到冰骨桃花救醒的话,只怕早就动弹不得了。只因他当晚沉入江底之时,因他怕水,故此一下子便昏厥,那时江水冲力绝大,沿着江底直冲沉下去,其间不知撞在多少块石头上。
若非一身铜皮,早已完蛋。饶是这样,外面硬伤不算,内部也略有暗伤。再经他因急病攻心,猛奔数百里,猛然晕倒,真气窜散于全身经脉,当此之时,若非那位女郎用冰骨桃花相救,只恐终必落个残废。
他奔了十余里路,自觉不济,便缓下脚步,只见道旁一片瓜田,结着许多碗大甜瓜,便走下田去,寻一处藤蔓多的地方坐下来,摘个瓜吃着解渴。
刚刚吃完了一个,忽然一缕轻烟,随风而至。他吃瓜之后烦渴略解,精神陡增,这时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青巾包头的女郎。
他立刻记起被她相救之事,当他掉向江中之时,有人抓住他衣领,一定是这位女郎。她必是会水,因此沉下江底也没被水灌晕,直到水势较缓之处,才把他拖上岸。
他好奇地要看看这位姑娘是什么家数,若果他也知道后来她再救过他一次的话,必定会立刻现身道谢。
那位女郎冉冉飞来,脚不沾尘,一看而知乃是练有内家上乘功夫的好手。
沈雁飞微微一惊,忖道:“她的身法直如那张明霞一般。”
凝眸一想,矍然自语道:“是了,昔年峨嵋有白衣女侠叶秀,独来独往,列为天下数位高手之一。二十年后她的妹妹散花仙子叶清也曾震惊武林,所使剑法,已与峨嵋不大相同,其中更夹有青城剑法。那是因为白衣女侠叶秀不但剑术精妙无比,其后且已能自创剑法,又和青城的通定真人(那时他还未出家)甚相友善,因此识得青城绝妙剑招。后来白衣女侠叶秀因通定真人出家而失踪。直到多年后和她相差二十岁的妹子散花仙子叶清出现,武林才知她无恙尚在世间。对了,当年散花仙子叶清和终南派闹得一塌糊涂,大概是因此,故而张明霞才会向终南孤鹤尚煌拼命。尚煌也因此而没有立下毒手杀她。”
到他想通了,虽然念头去来如电,一掠即逝,但那位女郎已走过老远。
他心中一动,想道:“她如是返师父之处,那么待我暗中跟着,好看看这位曾经孤剑窘终南一派的散花仙子叶清是怎样的人物。只盼张明霞不在,这样即使被发现了,也不至于怎样……”主意一决,便跳下路去,急忙前赶。
暗中追缀了十余里路,前面是个小镇,也有数百户人家,她入镇后便敲一处门户。沈雁飞远远看了,微微一笑,转身走入路畔一座神词中。
他不敢倒头而睡,只挨在墙上盘膝而坐,慢慢运功调息。
天亮时他守到那位女郎出镇之后,这才穿镇而过。那女郎所住的屋子外面挂着招帘,此时在晨风中招展。
出镇之后,都是荒凉山路,地势高峻。
沈雁飞不敢迫得太近,远远缀着,丝毫不以那女郎住处尚远为苦,反而暗喜想道:“古树峡就在南方一百二十里处,她的去向正与我欲往之地暗合,恰好是一举两得。”
他拼命要自己去想古树峡和眼前女郎师门之事,以免涉想到吴小琴,便悲不自胜。
这刻他的心境,就像大风暴后的平静,一种出奇的平静,但那大风随时会卷土重来,只不知到什么时候。
行行重行行,中午时已走了九十余里。地势忽然低平,渐渐绿田千顷,不时可见简陋的的农舍点缀其中。
她忽然隐没不见,沈雁飞远远张望,狐疑好久,只见半里外一处树荫下,一座农舍冒出一缕炊烟。
再过去半里,又有些树木房屋。
他想道:“也许她在农舍中打尖歇息,只不知在哪一处?”
一面想着,一面直趋那幢农舍。
他原是好奇才跟踪她,并非有什么歹心。
因此即使让她发现,也无妨碍。
到了那座农舍,只见屋前树荫下一个农妇站着眺望。
他吁了口气,过去笑问道:“大嫂可曾瞧见一位单身姑娘走过?”那农妇惊慌地瞧他一眼,摇摇头,迈步便走。
沈雁飞道:“大嫂,请问可有吃食的?我……”下面给银子几个字尚未说出,那农妇已匆匆走开,头也不回地往田地里走去。
沈雁飞大大愣住,隔了一会儿,忽然暴怒起来,咬牙想道:“真是可恨透了,居然敢小看我沈雁飞……”
心中忽然记起从前误到七星庄后面的村子求食之事,怒火一起,跨步到了屋前,蓦地一掌扫在门上。
那农舍四壁仅是薄薄的泥墙,被他掌力一振,哗啦暴响一声,坍了一半。
暴响声中,一条人影猛孤丁飞起轻飘飘落在他身侧,沈雁飞转眸一看,只见正是那位女郎,这时美眸中光芒闪闪,含怒瞪着他,手里还拿着一柄冷光映眼的长剑。
她道:“你是秦宣真的徒弟沈雁飞?”
沈雁飞大为惊愣,一面又大为尴尬,赶快躬身道:“小可正是沈雁飞,敢问姑娘贵姓芳名?”
那位女郎不屑地撇撇嘴,道:“你不是跟着我一直到此地的么?”沈雁飞点点头,正想说出跟她之故,以及相谢救命之恩。
又听她道:“那么你还不知我姓名?”声音极为寒冷严厉,一似具有深仇大恨。
沈雁飞不觉变色,退了一步,想道:“她误会我跟她之意了。”
“很好,我可以自报姓名,我姓杨,名婉贞,这是我师父散花仙子后来改的,以前的名字是杨静仪,怎么样?听着还顺耳吧?”
沈雁飞急忙道:“杨姑娘你怎么啦?小可……”
杨婉贞尖声怒斥道:“姑娘今日要把你这万恶贼子斩成内泥,方能消我心头之恨,也替那些无辜受害的人报仇,”
话声未落,刷地一剑迎面刺到。
这一剑出手,沈雁飞便为之一惊,只因比起张明霞来,她的功力显见深厚得多。
百忙中他还寻思道:“你既然那么恨我,为何要把我救起?哎呀,原来她是在白河城中才发现我是沈雁飞。”
想到这里,道理虽是想通了,但她的剑也换了三招,已将他迫退丈许,快要跌落田中。
杨婉贞见他不还手,以为他蔑视自己,不由得劳心大怒,忽地一剑缓缓刺出。
这一刻来势虽慢,但剑尖直指对方胸前要穴,一缕剑风从剑尖上透出,三尺之外已可感觉到。
当年白衣女侠叶秀以绝顶天资,精研峨嵋剑法,加上熟识青城秘招,号称天下高手之一。后来因通定真人出家,万缕柔情化为云烟,失意之余,她携幼妹隐居氓山,苦研剑法,意欲达到通定真人誓诺之事。
十年之后果然创出静女剑法,一共只有五招,却蕴藏千万变化。
每一招出手时都温文缓慢,但只要敌人一动,不论是招架或是反击,自家剑招也就有如奔雷闪电般连环发出,精奥无方。
这静女剑法原是一代高手白衣女侠叶秀用以对付通定真人这等高手所创,厉害可想而知。
沈雁飞心无斗志,赶快左避时,猛见银光打闪,已蹈虚伺隙直攻上身来,不由得沁出了一身冷汗,猛然一掌劈出,脚下已巧踏连环,哪知后面已是稻田,通地一脚踩在水中,弄了一脚稀泥。
银光透体而过,他身上那件皱得不成样子的长杉平添三个大洞。
她冷冷道:“起来,用你的兵器。姑娘今日教你知道修罗七扇不足以横行天下。”
沈雁飞托地跳上田埂,摇头道:“小可焉能和姑娘动手,”
她呵斥道:“住嘴,快亮出修罗扇,我要你死得心服口服。”
沈雁飞听她声音坚决无比,明知无法使她罢手,若在往昔,纵然是救命之思,也难使他忍气吞声。
但现在,他已万念俱灰,赢了又有何用。
他眼珠一转,起了逃走之念。
杨婉贞迫近一步,峻声道:“你领教过我剑上厉害,故此不敢动手,对么?也好,姑娘就空手成全你。”
沈雁飞一跺脚,心中叹声罢了,凝身不动,自思即使逃得掉。但此心已碎,活着也没有意思。
杨婉贞用手将剑插在地上,玉碗一伸,一掌劈到。
但见他动也不动,特别是面上那种漠然的神情,使她芳心一动,就在指尖已堪堪沾到沈雁飞胸前的刹那间,候然收回一半内家真力,微微顿挫。
在他们这等高手比武,这瞬息间的迟缓,已小啻重新发招,沈雁飞的心中打了几转,就在对方掌力重又发出之际,不知如何自然而然地运动阴气。
杨婉贞但觉得击在一堵无形的编壁上,而这堵墙壁不单是刚硬无比,其中又带有阴柔之性,骇得一撤身,意退数步。
沈雁飞道:“杨姑娘请听小可一言……”
杨婉贞冷哼一声,道:“你虽不愿意活,甘为情死,但我仍要亲手杀你……”话声甫歇,滴溜溜一转身,一式“龙尾祥风”,反掌拍山。
登时卷起一股狂风,沙飞石走。
这一掌威力比之张明霞的又强几分。
当时张明霞使出这一下散花仙子叶治独步大下的绝艺,以终南孤鹤尚煌的功力,尚且挖之不住,何况杨婉贞功候更深一些。
沈雁飞猛然拔起空中,双脚被奇重的掌力扫着,不由得在空中打个筋斗。
他明知对方必想趁自己身形下落之际,再来一掌、是以借力往后飘退丈许,方始坠下。
杨婉贞果然干瞪眼睛,原来在她前面四尺左右,便是稻田。
她的掌力绝不能伤得相隔寻丈的沈雁飞,而又不便跳下田里发招,只好转身白瞪眼睛。
沈雁飞已悟出对方这种掌力,只能在双脚沾地和转回身躯时方始能够发出。故此坠落田里之后,便呆立不动,弄得双脚俱是泥水淋漓。
杨婉贞消声道:“沈雁飞你真不敢和我动手?不瞒你说,我能够光凭五招静女剑法,便能把你打得连修罗扇也丢掉,恐怕性命也难保。”
“不见得吧?但我实在不愿和你动手。”
她冷笑一声,俯身拔起长剑,用衣襟徐徐拭拂。
这种无言的傲慢态度,把沈雁飞激得雄心陡奋,付道:“反正如今死活都难,何不跟她拼一下,稍为折折她的锐气。”
想完纵身飞上来,刷地打开修罗扇,月光下但见涌起一朵红云。
“就请姑娘赐教,但修罗七扇绝不至于那么脓包。”
“等着瞧好了,接招。”
但见一道白光,分心刺去,却不快速。
沈雁飞知道厉害,暗中运力捧扇当胸。
俟得敌剑已近,候然直扇出去。
这正是修罗七扇中的精妙守式,却仍然暗寓攻势。
眼前一花,那道白光倏然化为数十点白光,四方人面攻将进来。
沈雁飞觉出不妙,从来使出修罗七扇之时,未曾有过如今这种束手缚脚的感觉。赶快移形换位,红扇乱摇,数团冷风直扑对方。
但杨婉贞丝毫不为他扇上冷风所扰,剑走轻灵,真个静如处女,动若脱兔,但见一道白光带起嘶风之声,直奔沈雁飞。
出剑之快,功力之厚,确是剑术名手风度。
眨眼间白光平地涌起,有如一个大莲座,把沈雁飞托在其上。
沈雁飞心中大骇,力图挽救危局,扇出如风,身法忽如鬼魅往来。可是对方剑气如虹,招数神妙无方,竟完全抢占机先,把他追得乱转一气。修罗七扇连其中精微变化尚未使出,便得赶紧变招换式,因此转眼间已堪堪使完。
但沈雁飞到底乃是名师之徒,本身又聪颖无比,脑筋连转,忽然想出其中道理,当下走险呈幸,暮然使出“鬼王拨扇”之式,果然压力稍松。
原来他想到也许对方的剑法正是修罗七扇的克星,故以迫得自己空有满身功力,却无能为施展,是以冒险改使一招寻常招数,果然压力稍松。
然而主客之势,早已形成,他这样子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除非设法逃出圈子而卷土重来,否则绝难扭转局势。
危急之中,沈雁飞脑海之中忽然现出许多架式,不暇寻思,便照样使出来。
但见白光银芒,骤然暗淡,沈雁飞举手投足之间,已把杨婉贞打得直往后退,粉面由红而白,又惊又怒。
沈雁飞舒一口气,手底放意放松一点。杨婉贞娇叱一声,运剑逞威,银光匝地涌去。
沈雁飞哼一声,沉扇划个圆圈,只见大批银光顿时受阻于三尺之外,难越雷地半步。
杨婉贞心中虽然惊怒交集,但也觉出不妙。
只因自己无论使出哪一招,对方只须把修罗扇稍稍一挥,便有万斤潜力,压在自己刻尖之上。
沈雁飞原来在危争急中不假寻思,使出连日来都不愿练的修罗第八扇。
只因这一招动作虽然简单,但必须童贞之体使用,方始能够在扇上发出阴气,用以克敌制胜。
他明知自己已丧童贞,故此一直死了心不去练它,谁知祝可卿替他求得白云老尼的场技宝露,此露功能培元筑基,等于超越过小周天筑基阶段,而练成大周天还原童身功候。
这刻仅是首次能从扇上发出阴气,故此虽不能反击对方,然而光是这种御敌的妙用,已足够叫他惊喜欲狂。
两人脚下何等迅速,转眼间杨婉贞已退过那座农舍,直到那厢的田埂边。
沈雁飞忽然微愣,倏然收回招式,忖道:“怎么她会哭了?”
杨婉贞珠泪直抛,仰天悲叫一声,惨厉刺叫,忽地回剑目刎。
沈雁飞只因收招时退开一点,这时已来不及出手相救,不由得极为忿怒地叱道:“你疯了么?”
语气威严有力,杨婉贞到底蕴有女性柔顺的天性,剑势略缓。呼地一响,一股潜力直压下来,把她的长剑压得垂向地上。
“你真是疯了,这也值得自尽?试想哪一位成名高手生平未曾输败过的?”
“我就是输不得。”她抽咽地道;“我怎能输败在你手上呢?天啊声音悲惨之极,宛如山鬼夜啼,琼妃蓦位。
沈雁飞虽是莫名其妙,但心中也为之一阵恻然,想道:“我太伤害她的自尊心了。”当下走前两步,夹手夺过她的长剑。
他以非常沉毅声音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来,跟我来……”说着,转身便走。
他的声音满是大丈夫气慨,慑人心魄,杨婉贞不知不觉真跟他走。只见他在屋后抬起一个刻鞘,将长剑归了鞘,又捡起那块青布包好,再拾起小包袱,一齐递到她的手中,然后道:“你这把件事忘掉,就当如从来没有遇见过我,知道么?现在你可以动身回去了,走吧!”
她生像已被他催眠,唯唯低应了,之后开步便走。但只走了丈许,忽然把包袱和长剑都扔在尘埃,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沈雁飞一纵身落在她跟前,忿然道:“你哭什么?快点回来,把一切经过都忘掉。”说着又替她拾起包袱和剑。
她拒绝接过来,边哭边道:“可怜我十四年心血,都白费了,都白费了……天啊——”
这一声天啊,叫得肝肠催欲,令人闻之而心酸。
沈雁飞再也沉不住气去装出坚毅的丈夫本色,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她一径掩面悲啼,凄凄切切,使得飞鸟为之绝迹,草木因而低头。沈雁飞愣了一会儿,但觉自己做得太鲁莽了,一方面对她浮起非常怜悯之情,一方面想到自己纵使以绝技称雄天下,但明珠佩冷,紫玉烟沉,伊人已永弃人间,这一切又有何用?登时心血上冲,万念俱灰。
他也把包袱扔在尘埃,却将裹剑的青布打开,拔出长剑。
“琴妹妹,我不会让你孤伶伶地在泉下飘荡的。我自己也难以忍受这人间的寂寞。唉,声名恩怨,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人生百岁,终必化为尘土,琴妹妹啊,我这就来陪你……”
他在心中默默自祷,这一刹那间,忽然觉得心中异常平静。
“你多半是被我的阴气神功唬住了。”他朗声说道:“我要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咱们再打一次,便可以证实。”
她兀自掩面而泣,沈雁飞倒转剑把,撞她一下,又说了一遍。
杨婉贞心中活动过来,抬眼一觑,只见他神郑重异常,便接过长剑。
沈雁飞也掣出修罗扇,道:“你先发招。”
杨婉贞先举袖拭泪,然后挺直柳腰,决然道:“好,我们再比一场。”
当下棒剑平胸,运功调气,然后一招“仙猿献果”,剑尖直指对方前胸缓缓推出,这一剑看来虽然平凡,其实乃是静女剑法中的“天女散花”之式,只要敌人一动,招数便立时施展出来。
沈雁飞使出修罗七扇,葛地红影四面飘舞,困住对方身形。
哪知杨婉贞长剑嗡地微响,化为千百道白气银光,反从扇影中攻进。沈雁飞急急变招,扇影收处,绕敌面走,可是脑后一缕剑风,如影随形般追将上来。
他枉自施展出师门绝艺修罗七扇,但一上来已落下风。
这时急于摆脱,猛然一转身、扇化“佛子托钵”之式,快逾飘风,一扇拍在剑上,两人乍然分开,功力竟差不多。
杨婉贞娇叱一声,长剑嘶风又至,疾刺前胸璇玑穴,蓦地振腕挑剑,改戳咽喉。
这一招使得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沈雁飞倏然一闭眼,但觉剑尖已制入咽喉表皮。
这一下确是出乎对方意料之外,好个杨婉贞功力深厚之极,闷哼一声,使出内家上乘悬崖勒马的手法,倏然有如泥雕木塑般分毫不动。
一缕鲜红的血沿着剑尖所触之处,流下喉核底下。
她收剑退开两步,咬着下唇,一语不发。
沈雁飞没有倒下,只因他咽喉仅仅被尖划破表皮,虽是流血,但其实不算受伤。
“你不忍心下手么?对我我这种邪恶之人,何不为世间除害?”他带着嘲讽自己的味道说:“我的命承你救回,但你看,短短时间之内,我已杀死好几个人。”
杨婉贞黯然长叹一声,道:“我宁愿死在你手下,这样,也许我的大仇反而能因此得报。”
“真的?”他问,余音未歇,只见她已倒持宝剑,送到面前,于是他不必再问。
两人僵持一会儿,沈雁飞蓦然放声大笑。杨婉贞犹疑一下,终于拾起包袱,长到归鞘,复用青布包头,一言不发,黯然离开。
直到她的身形看不见了,沈雁飞笑声渐微,终于张口喘气。
他笑的是世上居然会发生这种出奇之事,两个人彼此相让被杀的权利,而结果和各走各路。
他真想不出她为何如此,自己却因为吴小琴已香消玉殒,此后茫茫岁月,只有无穷寂寞残乏生趣,倒不如一死了之,正是生无可恋甘为鬼的意思。但她却为了什么呢?几个农夫荷锄持棍,汹汹冲来,他无动于衷地呆仁等待。
那些农夫见他这般镇定,反倒不敢真个冲过来,就在那一边的田埂上住脚,指手划脚地喝间屋子毁坍的缘故。
沈雁飞摸出一徒银子,修地扬手掷去,白光一闪,那锭银子有如流星飞渡。几个农夫还未看清楚,夺地一响,当先那荷锄的身躯一震。锄头脱手飞起半空。
他们一阵喧哗,以为那美少年使出妖法,更加不敢上前。
瞪眼看着美少年脚不沾地越田而去,飘然远逝。
那农夫拾起锄头,忽然发觉锄柄末端嵌着白花花一大挂银子,立时喜出望外,再也不忿怒害怕了。
下午酉末时分,他在一处村落住脚,原来他不仅甚是饥饿,烦渴却更是难耐。
中午那时原本想略进饮食,却因杨婉贞窥破他跟踪,故尔结果没有滴水粒米进了喉咙,一直走到如今,再也忍耐不住。
那个村妇面目呆板地舀一碗冷开水给他喝,沈雁飞直着脖子,一仰而于。放下碗再要时,只见一个青年男子,走到他跟前。
他仅仅瞥那青年男子一眼,便发觉此人虽然一身贫苦农民装束,下面赤着脚板,染满了泥巴,但面部和双手的皮肤都较之长年在田间做活的人白腻得多。而且五官端正,眉宇间隐藏不住一胜英气。
然而他实在懒得去留心这些事,若不是渴得难受,真个连喝水也觉得是多余的。
那年轻农人替他再舀一碗水,等他一口喝光,然后笑道:“相公走路太多,所以渴成这样,哈,那一座楼房你看见没有?”
他指着村子右面的一座楼给他看。沈雁飞本能地觉得奇怪起来,心中道:“这个小村落居然也有这种房子,怪……”
“相公你何不到那边去,要碗茶解渴?我们乡下人都没有茶叶……”“不必了。”他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建议。
“咳,相公你不知道,那楼房主人姓张,我们都尊称为张老先生,为人心肠最好,吩咐过我们凡是有路过客人,需要饮食,都请到他老人家那边去。”
沈雁飞漫应一声,没有听见他下面说些什么,却寻思付道:“这厮口齿清楚,说话有条不紊。若不是生长在这等僻陋小村,准是一个人才”
“那么相公跟我走吧。”年轻农人下个结论,热心地伸手来拉他。沈雁飞无意中低头一看,不觉哑然失笑,暗自忖道:“难怪他这么热心,敢情我的样子这样狼狈。”
他懒得理会双胸裤管上的干泥遗迹,无所谓地跟那年轻农夫走。
楼下当中是个厅于,两人拾阶而登,但见厅中几椅俱是红木所制,正壁悬挂着一副对联。
那年轻农人大声叫着:“张老先生。”一面走开,他闲着无事,负手在厅中踱了几步,抬头去读那副对联,“道理分明方及远,功夫长久可为山。”也没有上下款,笔力虽然雄浑有力,但结构未见精妙。
他耸耸肩,微微晒笑一下。”
一个老仆人走出来,手上捧着一杯热茶,先摆在他旁边的高脚几上,然后道:“客人请坐,我家老爷马上出来……”
沈雁飞嗯了一声,取茶而饮,忽然眉头暗皱,把茶放回几上。
那老仆人面色变一下,略见匆遽地走出厅去。
沈雁飞却没有注意到,那对朗如寒星的眼睛,在厅中泪来溜去。
歇了片刻,步履声响处,两个人走出来;一个是青衫老人,须鬓霜白,右手拿着一根竹杖,原来双目已瞽,旁边一小身量矮小的少年扶着老人。
沈雁飞眼光掠过那少年面上,忽地讶异地站起来,心中想道:“怎的这少年长得如此之美,而且面熟得紧?”
那少年沉默地向他点点头,用手作个请他坐下的手势。
沈雁飞猛然想起来,放情这少年不但美极,而且像然那位恩人杨婉贞姑娘,不过世间面貌相同者多的是,愣了一下之后,便露齿一笑,道:“小可不过是难却那位大哥的美意,故此随他前来贵府讨杯茶喝,实不敢当得张老先生大驾劳动。”
几句话说得大方和气一派斯文,完全不像他往首桀骜的为人。
美少年眨一眨澄澈如秋水的眼睛,却没有做声。瞽目老人摆手请他落座,道:“老朽牺居是间,已是道道地地的乡下人。不意忽逢雅人,清音悦耳,真有空谷闻足音,跫然而喜之感,敢问先生贵姓台甫?”
沈雁飞徐徐落座,一面答道;“小可沈雁飞,只是个江湖流浪人而已,不足当老先生雅重之意。”
说罢,取杯而饮,那茶好烫,但他似乎又复渴得难受,一仰而干。老仆人立刻又换上一杯,沈雁飞向那美少年笑道:“如此牛饮,兄台毋得见笑。”
美少年抱抿嘴唇,仍没有做声。
沈雁飞心中道:“他莫非是个哑巴?太可惜了,这一表人才……”想着,又把热茶一仰尽干。
那么滚热的香茗,若非他内功造诣佳妙无传,怕不肚穿肠烂。
美少年瞪着他,眼中射出奇怪的光芒,偏头在瞽目老人耳边说了两句话。
瞽目老人倏然站起身,手中杖一顿地,铿然一响,地上方砖已裂了两块。
沈雁飞乍吃了一惊,已知这位老先生武功出众,特别是在内力修为方面,火候相当深厚。但他并非害怕他的功夫,仅是惊奇这小小村落之中,如何会隐有这种武林名手。目光里然一射,只见那美少年面色不对,当下也猜想到这美少年自然也是个行家。
那颗心儿风车般一转,忽然惊想道:“难道这里是杨婉贞的家?这少年是她兄弟?”
沈雁飞这一想自觉合理之极,霍然便起座挺立,猛觉脑际微晕,脚下直发虚,站立不住,一下子坐回椅上,他怒道:“使这种下流手段,算什么好汉?杨婉贞可在此地?”
警日老人举杖一抡,风声呼呼,砰地一声,旁边那张坚固之极红木桌子被他一杖击散,断木碎屑四射。
门外抢进一个人来,戟指道:“好个沈雁飞果真是缀吊到咱们张村来。可是秦宣真之命?”
他抬目一瞥,只见那人原来乃是引他来此的年轻农人,但这时因为不必装注作势,故此英气勃勃,风度不凡。
他心中想道:“好小子,原来早就没下圈套了。咳,听他们口气似是与师父乃是大仇家死对头。我有心分辨一下,但——唉,算了吧,我即使活着,又怎样呢?生命值得我这么苦苦挽留么?”
瞽目老人焉知他心情沮丧至此,倏地放声大笑,可是声音拆裂,刺耳惊心。
“义父——义父——”美少年惊慌地叫他,一面掏出手帕替那老人试掉滚滚流下的泪水。
空洞洞的眼附中流出来的泪水,虽然依旧那么晶莹,但却令人觉得毛骨悚然,这笑中带泪,泪又从那空洞可怖的眼眶里流出来的景象,无怪那美少年着惊这老人会神经错乱,使沈雁飞也因而心中一寒,暗忖道:“不好,我虽不怕死,但却受不了酷刑茶毒,咦,那少年口音好熟,难道是她?”
瞽目老人笑声忽住,阴阴道:“小贼你为什么不逃呀?莫非已知道刚才所饮的乃是我倾家买来的鸠盘茶?嘿嘿……”冷笑之声,阴森无比,一如万千怨毒血恨光景。
沈雁飞听了,登时为之心寒胆裂,大叫一声,又站起来。
瞽目老人手中竹杖一抡,发出强劲风声,暴声叫骂道:“小贼,动手啊……”
沈雁飞面目惨白,忽地颓然坐下。
原来鸠盘茶乃是天下毒药中毒性至奇的一种,产于绝寒至阴的无底深壑,状如普通茶叶,清香扑鼻,只在新鲜时叶上附有蓝色茸毛,夜间更会发出微弱的蓝光。
但晒干之后,便卷为条形,和普通茶叶毫无区别。因此除非深悉这等毒药之入,纵然在你面前冲泡,也万难发觉其中有诈。何况只须一片混在普通茶叶之中,便生奇效,更无法察觉出来。
这种鸠盘茶妙用并非仅在毒死人,如果只有此效,便不足为奇,而令致凡是黑道中人,均视之如至宝了。原来鸠盘茶乃是武林人的大敌,特别是功夫越高者,其害越大。
例如沈雁飞而论,现在他喝了鸠盘茶,登时全身功夫便十去其五。六,七天之内,功力全失,而在这七天当中,那种痛苦端的难以描述,到极难受之时,便会大发狂性,以自家躯体拼命撞击坚硬之物,借以稍减体内之苦。
等到功力全失之后,早已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遍体鳞伤。这还不打紧,倒是辛苦锻炼了许久的武功一旦全失,这种精神上的打击,比之肉体的痛苦更为难受。好比极富极贵之人,一旦权势财富荡然无存,沦落至赤贫求乞度日之境。
其间的转变仅是在旦夕之间,而不是有长时间以慢慢适应。这种情形之下,心灵精神上的打击,自较物质上的缺乏的痛苦大上千万倍。
沈雁飞额上沁出汗珠,玉面失色,那对俊眼惨淡地盯着美少年,闭口无语。
猛觉风力压体而至,本能地闪目一瞥,只见另外那青年男子一拳打来,竟是使出武当长拳十八势中“黑虎偷心”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