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茶烫得很,但何仲容口渴,非饮不可,成玉真被他闹得没法,另外取了一个杯子,将热茶倒过去,一面用口吹着。不消片刻,茶已凉了,她先试了一口,然后才给何仲容喝下去,杯边还沾着唇脂香味。
何仲容舔舔嘴唇,道:“这个杯子真香,你的唇上涂了什么?我一生都未曾识得这种香味。”
成玉真心中想道:“我一生也未曾这样对待过男人呢!”口中柔声答道:“你乖乖躺着,不要胡乱问这问那行么?我还要替你吹凉另一杯茶呢!”
何仲容愉悦得有点轻狂地抚摸她的面颊,又饮了一杯茶,烦渴略止。
但酒力有增无减,他也越觉兴奋,忽然随口哼起小调来,既不对眼,更没有板。
成玉真从未见他这么天真过,也可以说,她从未见过年轻男子在她面前这么地放肆。
要知她天生冷艳之质,任何桀傲的男子,在她面前,也得驯如羔羊,正因如此,对于何仲容的放肆,她反而觉得别有滋味,而且心灵上和他也更接近,没有虚伪的礼貌阻隔住他们。
她故意冷着玉面道:“看你这种狂态,不觉得羞人么?你正是短笛无腔信口吹,究竟哼些什么?”
何仲容大笑道:“你听着像什么,就是什么!”成玉真也笑得花枝乱颤。
“砰”地清脆一响,磁杯掉在地上,作片片碎。原来是何仲容手抱住她的纤腰,突然一扳,成玉真猝然倒在床上,玉手一松,磁杯落地。
她忽然惊慌地闭住眼睛,忍住了尖叫的冲动。
何仲容肆无忌惮地双腿一盘,把她整个软绵绵娇躯,夹在怀中。他又尝到茶杯缘上的香味,不过现在是直接地在她红唇上尝到。借着酒意,何仲容一半清醒和一半胡涂地轻狂拥吻佳人。
成玉真的武功本来已列入高手之林,但在这时,却软弱得比普通的女孩子更为乏力。
她头脑已一片混沌,十分纷乱,但她早已下了决心,准备任由何仲容怎么样,她也不会反抗,同时也决不后悔。因此她并非是因为昏乱而不加拒绝何仲容的轻薄,却是成心任得他如此。
男人的有力手掌,好像带着一股电流,在她底裸开的胸脯上抚过,使得她颤栗不已,最隐密的心弦,也一齐震动。
然后,她忽然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赤裸,回复到最初降临人世时那种光景。
强健有力的手掌,其上带着厚茧,抚摩在她的肉体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使得她也为之热血沸腾,张口微呻。
何仲容也变成赤裸裸的,宛如一头野兽般,倏然跨卧在成玉真身上。
但他忽然停止了任何动作,只不住地喘气,成玉真看不见他的神色,根本也不理会他有什么神色,只觉得这样太单调和太空虚了,不由自主地咬啮在他肌肉贲突的肩膀上,何仲容如受电触,睁大醉意朦胧的眼睛!
但他依然不动,成玉真又咬他一下,何仲容这回动了,却像弹丸般蹦跳起来,赶快将薄被拉开,盖住两人赤裸的身体。不过在薄被之下,他们的肉体仍然相触,但这在心理上,可就觉得安全得多。
何仲容定定神,忽然道:“我真该死,刚才我想干什么来啊?”
成玉真把脸庞埋在他胁下,没有做声。
何仲容又道:“我真是该死,我怎能在这短促的时间,放纵了自己,却使你遗恨终生?”
她忽然低声而坚决地道:“我不会遗恨终生,便如有儿子的话,更加令我安慰。”
“儿子?”他提高声音诧道:“你可知道你说什么吗?我现在已等如坟墓中的枯骨,留下儿子,岂不作孽,而且你又怎么办呢?”
“我愿意为你养个儿子。”她坚决地道:“即使你不留给我,我也不会嫁给任何人……”
何仲容默然半晌,忽然起床,穿上衣服,同时又迫她穿上,看看天色,已是戌时,死神就快临头。想起她的如海深情,不由得失声流泪。
忽然有人扣门,何仲容双目一瞪,怒声道:“谁?”
外面的人应道:“小的是本店店伙,请问客官们可需要什么吗?”
何仲容明知人家因听到房中声响不大对路,故意叩门而问,当下道:“不要什么,你别来打扰我们!”
外面的店伙大概在门缝中已窥见没有异状,便唯唯而退。
成玉真抽抽咽咽地哭起来,那种伤心之状,无法形容。
何仲容先是过去劝她,但越劝越糟,哭声更大了。
何仲容如今酒意略退,蓦然醒悟起是什么一回事,不由得猛可在自己头上凿个栗子。原来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方才说漏了嘴,供出自己生命短促的话,即是等如告诉她说,早先并没有得到药仙公冶辛的医治。他记起古人所说“酒能乱性”,“酒最误事”的话来。以往他一向不饮酒,故此体味不出这些经验之言,但现在体味到时,却已后悔莫及。
成玉真芳心尽碎,她越是发现真相,便越发感激何仲容的用心,因此也更加伤心,暗怨天地不仁,专妒红颜。
何仲容在她耳边道:“你哭什么呢?我真不明白!”
她一面抽咽着,一面道:“你不必装佯了,我知道你没有见到公冶老前辈……”
“胡说,你此言有何依据?”
“还要我说么?你为什么等如坟墓中的枯骨呢?短促的时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何仲容朗爽地大笑,没有回答。
她倏然抬起头,满面泪痕地瞧着他,道:“你不要瞒骗我了,行么?”
“老实告诉你,我刚才有点酒意,因此忘了得救那回事,还以为自己命在须臾,啊,相信我,快笑一笑!”
成玉真哪里笑得出来,难过了一阵,才道:“何仲容你可是在玩弄我的感情?须知我此生此世,都是孤芳自赏,虽有不少男儿大献殷勤,但我因毫不动心,故此从不稍假词色!何仲容,我这回十分认真的呢,我可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人……”
说着,眼泪已流下来,宛如带雨梨花,何仲容心中软得不能再软,暗想这位姑娘果是红颜薄命,什么人不好爱,偏偏爱上他这个福薄命苦的人,以致不久之后,则见她那份极宝贵的情感,将随自己的躯体,一齐埋葬在漫漫黄土之中。
于是,他长叹一声,把她拥在怀中,深深吻着。成玉真正陶醉在他的热吻中时,忽然心中一迷忽,困极欲睡,眼皮直往下沉,心知这是何仲容点她睡穴,本要挣扎回醒,但眼皮沉处,双眸一闪,便已睡着。
何仲容轻轻把她放在床上,自个儿在房子踯躅了一会,然后站在床前,凝眸细看她睡后芳容,但觉她虽在睡梦中,却仍不掩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
他越看越觉心灰意冷,命运的遭遇,决不是人力所能改变,此生已休而他生未卜,在他而言,真可称“上电急流光,天生薄命”。
一灯昏暗,旅邸凄凉。他正要步出房门,忽然想到成玉真半夜醒来,处身在这等凄凉可怜的环境中,将不知如何难过,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靠在门框上泪下如雨,满腔凄凉,吐之不尽。他记得此生从来不曾觉得如此悲哀过,更不曾软弱得垂泪不止!以往虽有不少苦难,但他只要咬咬牙,便熬过去。而现在,他才懂得人生不是那么简单,这世上毕竟有些东西,能令人恋恋不舍。而他也正因经历巨变,蓦地里变得成熟,有如饱历风霜的中年人。此时此际,已不复想及“英雄流血不流泪”这句话,只尽情地任得自己的眼泪迸涌……
终于他大步地奔向黝暗的荒郊,他要找寻一处最荒僻无人的地方,然后让自己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泥土中。
但他离房之时,却忘了把灯弄熄,将门掩好,因此当他走到乱山之中时,那客店中陡然出现一个夜行人,身法利落地闯入房中,一双色眼凝注在那睡莲似的美丽的脸上,这夜行人一转身,将房门关好,又把灯光弄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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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仲容在乱山中奔驰,夜色之中,四下的树木山石怪影幢幢,宛如山中鬼魅,正等候迷途的人来送死!他突然觉得一阵心悸,心灵上起了一种感应。他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但却浑身不自在,“可能是毒性发作了!”他想,抬头望望天空,只见群星罗布,没有月亮,心中突又一阵悸然,使他十分不安,倏地一跃,飞上一株古松顶。
他望望四下形势,发现右方不远,一座山峰插天而起,甚是陡削险恶。
这座峰顶,不但人迹不至,便猿鸟之类,也不易飞掠。何仲容认为此峰作为埋骨之所,倒甚理想,便纵下古松,直奔那座插天险峰。
他自服了小还丹之后,功力已精纯异常,今日又服下栖霞山人的“古松仙露”,如今已生灵效,脚尖一沾地,微一用力,已跃出四丈之远,这时疾纵上山,宛如星抛丸掷,奇快无伦。
那座插天高峰起初并不陡峭,但由山腰开始,便陡直得惊人,有如千仞峭壁,矗立眼前,何仲容加上双手,偶尔攀萝借力,身形居然毫不停滞。
将近升至峰顶,他突然斜斜飘开,落脚在一块突出寻丈的岩石上,游目四顾,只见乱山都伏在脚下,不时有云雾在身畔飘过。
再抬头一望,上升之路已变为一片垂直的石壁,大约尚有十丈,方始抵达峰顶,这十丈的距离,在平常人虽然觉得有如天堑,无法飞渡,但在何仲容此刻的身手说来,却不算困难,只要中途有两处可供换力,便可以一口气腾升到顶。
可是这十丈石壁不但平滑,而且布满了青苔,肥厚青绿,一望而知滑不留手,因此他如若冒失纵起,假如无可借力的话,坠将下来,恐怕已难再落在现今落脚的石上,那时节直坠到峰下,登时变为一团肉泥。
他以夜眼观看了一阵,再看看足下这块大石附近,忽见一丛小树生在峭壁突石之间,刚好遮住了一个洞穴。
何仲容钻入洞中一看,首先感到洞中天风寒凉,因此可知此洞能够曲折通上峰顶。
但他耸耸肩头,突然退出石洞,仍然仰头去看那片光滑的峭壁。原来他忽然转过一个固执的念头,便是决意要由这片十丈高的峭壁上峰,横竖此身不久便死,何必爱惜?
刚看了一回,耳中突听“蓬蓬”之声,由峰顶隐约随风送来。却因相距过远,听不真切。到他侧耳听时,只闻一片夜籁。
他暗想自己决不会听错,大概峰上有什么奇怪的鸟兽之类,在睡梦中发出这种声音也说不定,便不放在心上。继又想道:“我何仲容明知要死,故此在这千仞峰头,茫茫黑夜之中,毫无惧色,这种经验真不易得,可惜的是万缕离情别意,仍然亲回心头,使我凄凉难禁……”
成玉真和金凤儿的倩影如电充般掠过心头,他暗自叹口气,突然提气一跃。
这一跃未曾用尽全力,身形轻飘飘地升到三丈时,突然贴附向石壁上,右手疾伸想贴在石壁上,哪知蓦然一滑,壁上整片的青苔随手而落。
好个何仲容临危不乱,左手暗运劲力,贯布五指,疾如电光石火般插向石壁上,“嗤”地一响,五指刺透肥厚的青苔,插入石壁,身形登时稳稳吊在其上。
须知他此举十分危险,固然他的功力深厚,指能入石,但大凡这等高峰绝壁之石,多是万载石骨,风雨难蚀,武功再高的人,纵然能够抓石成粉,但碰上这等石骨,却也无法可施,是以何仲容此举,实在危殆之甚,也算他命大,居然不是碰上石骨构成的绝壁。
何仲容身形既定,便换一口气,突然上升,如法炮制,眨眼间已升至崖顶,眼光到处,忽然大吃一惊。
原来那崖顶面积甚大,对面靠近那边悬崖处,有一座红墙碧瓦的小楼,四面围以白玉栏杆,惹眼之极。
在楼前一面平坦空地,有两丛滴翠修竹,分植在门前,但此时零落不堪,每丛只剩下四五支,在夜风中摇曳。
空地上居然有两个人,何仲容眼力不同凡响,已看出是一僧一俗。僧人身披一件百补袈裟,身材高大而瘦弱,另外那人穿着一件黄袍,丝绦系腰,身量也和那僧人一般高大,但显得强壮如牛。
因崖上有屋,故此发现人迹。不算稀奇,奇怪之处却在于这两个人面貌长得极其酷似,假使教那僧人还俗,换了衣服,何仲容知道一定认不出来。
还有一宗奇处,便是那僧人站都站不住脚,晃晃悠悠的,一转眼一跤摔在地上。
何仲容沉住气,并不立刻现身,细看这面貌酷似的一僧一俗,年纪都相当老,最少也有六十岁。
那黄衣老人洪声一笑,道:“我如今已难生慈悲之念,你还不认输么?”
破衲老僧僵卧地上,并不作声,黄衣老人突然发起怒来,脚尖一点,身形如大雁横空,直飞到竹丛之旁,随手折断了一根长竹。
何仲容恍然大悟,想道:“怪不得那两丛修竹变得如此疏落,原来是被他自家弄断。刚才他说难生慈悲之念,是什么意思?折竹在手,作什么用?看他一掠数丈,分明轻功已臻绝顶,比起天孤叟瞿寒还要强胜一筹。况且那株长竹粗如碗口,一折便断,这等功力,实在惊人……”一念及此,便低头瞧瞧退路,却因底下那块突岩相隔十丈之遥,飘落时不易取准,便立刻极快地在石壁上开洞,一直到可以迅疾地飞降下面那块突岩为止。
再上来一看,只见那黄衣老人,已将竹竿折断成四尺长,握在手中,猛袭那老僧。
破衲老僧被他打得满地乱滚,却哼也不哼,何仲容已看出那黄衣老人打那老和尚时,手法十分古怪,定睛一瞧,便悟出那老僧本来已经孱弱,哪堪如此猛击?全仗他手法特异,才能保全老和尚一命而又能够令他痛苦不堪。
何仲容本是侠义之人,此时那黄衣老人一面狠戾之色,
猛施辣手,对方又毫无反抗能力,不由得热血上冲,怒形于色,正要跃上崖去,忽见那黄衣老人怒冲冲地摔掉竹竿,恨声道:“你究竟想怎样?须知我从前迁了五处地方,虽然也有避你之意,但主要还是所居之地不佳。现在这摘星峰甚合我意,而你又冤魂不散地跟来,难道我不敢把你杀死么?”
老和尚发出数声喘息,缓缓睁目,道:“老衲二十年来饱尝肉身苦楚,难道还不能感动你?”
何仲容听了他们的话,已打消了现身之念,暗自猜详他们话中的深意,却听黄衣老人洪声喝道:“我行事自有主张,何劳你来过问!”
破衲老僧缓缓道:“我们同在一母腹中生长,复又同时降生于人世,凭这个关系,你如为恶,老衲岂能不管?”
黄衣老人听了怒甚,一脚踢去,老和尚随脚而起,飞起半丈高,才摔在尘埃。
那个老和尚果有百折不挠的精神,这一摔本来不轻,他双目欲闭还启,就像倦极欲眠的人,心中有事而不敢真个睡着那种苦苦支持之态。
何仲容虽然阅历有限,但这时也直觉地知道这个老和尚只要真个闭上眼睛,便一定再也睁不开,无声无息地死掉。
黄衣老人冷冷瞅着老和尚在生死关头挣扎,漠不动容。
过了片刻,眼见那老和尚微微发出喘声,有点挣扎不来的样子,
在这最后的一刹那,他心头突然起了一阵震动,他们两人毕竟是孪生兄弟,因此一任那黄衣老人如何残酷和痛恨这个手足,但在最后的刹那间,仍然不免心动。
他正要运玄功把老和尚喝醒,忽见老和尚双目大睁,居然熬过险关。
老和尚的坚毅不挠,仅仅使得黄衣老人头痛,却反而感动了何仲容。
“我心力本来快要耗尽!”老和尚慢慢道:“但忽然获得力量支持住,因此,我知道你已为我动心。记得在二十多年前,你我一向心意相通,故此你不大好意思动什么坏念头,但自从你在云溪老人处得悉‘心外心’的秘诀之后,我们相通的心意便从此隔断。”何仲容听到此处,但觉老和尚所提及的云溪老人之名极熟,不知是谁曾向他提起过。
“老衲顾念兄弟之情,恐你遭受天谴,永沦苦狱,是以在佛前许了大心愿,务必渡化你改邪归正……”
黄衫老人大喝一声,道:“住口,这些话我已听过千万遍,我如不是偏偏要叫你亲见自己失败的话,早就把你宰了,那时你的大心愿又有什么人为你继续下去?”
老和尚长嗟一声,道:“为了渡化你,老衲荒废了十多年功夫,但愿你回头是岸。”
黄衫老人面上陡现狠戾之色,洪声喝道:“今晚便了断这重公案!”一脚踢去,老和尚应脚飞起,这次飞得又高又远,恰恰落在悬崖边,但去势犹劲,滚了两滚,已从崖边滚坠下去!
黄衫老人面上凶狠之色突然收掉,现出迷惘的表情,悬崖上天风浩荡,群壑有声,但他却感到一片空虚,十多年来他的确十分讨厌这个入了佛门的孪生兄弟,但他也执拗地想要老和尚知难而退。
两人一缠缠了十余年,他已习惯了老和尚的絮聒和念经的声音,现在忽然一切都消失了,世上好像从未发生过这些事情。
在空虚中,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老了,贪嗔欲念,都不过是欺骗人的幻影!他心中彷佛听到老和尚的哀号,蓦然心碎肠软,缓缓垂下白发苍苍的头颅,心头一片悔疚之意,悔疚自己何以忍心得把最亲的兄弟弄死!
突然一条人影飞上崖来,刚一沾地,黄衫老人已经发觉,猛一抬头,双目光芒如电扫射过去。黑夜中犹可看见来人竟是一个衣衫不整而丰神俊逸的美少年,手中抱着老和尚。
黄衫老人突然一震,走上两步,双手接住老和尚软绵绵的身体,老和尚动也不动,生似已入昏迷状态。
黄衫老人此时天良发现,灵光照心,愧怍欲死,颤声道:“小哥哥,都是我这个小弟弟不对,以致一生受苦的你,最后还死在我手中……”
这几句话出自肺腑,声声动人心弦,尤其是他们都是那么一把年纪的人,居然用回旧日童髫时的称谓,更令人闻而感动得鼻酸欲泪。
黄衫老人悲声未已,又痛苦地向闭目不动的老和尚道:“小哥哥,刚才我忽然记起我们小的时候,所有情景,犹历历如在眼前……唉,记得那时我力气较大,因此有人欺负我们,都由我出头和人家打架。而你呢,处处容让我,好的食物和好的玩具,都让给我……可是我这个小弟弟,今晚却取了你性命,而你并没有得罪我,只不过要我改邪归正而已……”
何仲容听得心酸起来,暗想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否则那老和尚见到这个比他只小上半个时辰的弟弟,已经天良发现,为他的虔心毅力而痛悔前非,他一定会含泪而笑,那时才叫他死,必定十分甘心!
黄衫老人痛哭失声,在这漠漠凄凉的黑夜中,无数往事,都掠过心头,何仲容不忍看见一个老人洒泪哀哭,便踱开去。
隔了好一会,身边风声飒然微响,转眸一瞥,只见黄衫老人面含悲痛之色,飘落在他身旁,老人手中还抱着老和尚的身体。“小友承你救回家兄遗体,不致惨遭兽吻,老朽感恩莫宣,敢问小友贵姓大名?”
何仲容长长吁口气,道:“在下何仲容,令兄乃有道高僧,在下能略效微力,已感荣幸。”
“老朽宇文飞,二十年前为患江湖,小友是武林中人,又是名家嫡传,想必也会听说过老朽恶名。”忽见何仲容摇头,便又微讶道:“既然小友不知,老朽不须隐瞒。二十年前,我已练成‘心外心’秘诀,家兄已不知我心事,老朽遂大肆淫虐,常常窥人闺阁,败坏妇女名节,以此武林中名声极坏。但老朽除了独门气功,护身极妙之外,家兄在少林数十年,钻研所得,我因与他心意相通,都尽皆谙晓,故此所谓天下前五名高人之流,如果单打独斗,都无法奈何老朽。除了这五人之外,更无别人敢与老朽作对。不久家兄便出家,其时家兄在武功上造诣之深,远胜于我。在少林寺中,算得上是辈份最尊和武功最强的和尚,为了我的缘故,他一直不肯接任少林方丈之职,但他却不忍和我动手,十多年来,一味忍受我的凌虐,欲以恒心毅力与手足之爱来感化我。”
宇文飞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低头瞧瞧手中的老和尚,然后又道:“他最后果然成功了,我这个万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少林,任得那些和尚们处置我,但最遗憾的是他已不能亲自听到我的忏悔……”
何仲容感动地道:“老前辈请听在下一言,在下深知这位大师渴望你的改邪归正,比自己的生命还要看得重,现在老前辈你既然知悔,他老人家虽然死了,但一定十分安慰!”
黄衫老人含泪长笑道:“小友你才是家兄的死去知己!我听了你的话,更加自愧。唉,现在人死不可复生,我们何妨到室中稍憩?”
何仲容看看天色,发现已是子丑之交,照道理说,他在亥时便该毒发身亡,可是因有这一宗事,不知不觉中竟过了时限。想起此事,胸中便觉得十分不舒服,面色也变得又青又白。
黄衫老人领他走进屋中,只见陈设华丽异常,空气中飘浮着一种淡淡香味。
在明亮的灯光之下,黄衫老人已看清楚他的面色,微嚏一声,问道:“你不舒服么?”
何仲容点点头,举手按住心口,极力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黄衫老人把老和尚遗体放在一张木榻上,老和尚虽已圆寂西归,但相貌栩栩如生。
黄衫老人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起身来看何仲容。突然他面色一变,当胸抓住何仲容的衣服,把他整个人提起半空。
何仲容心中仍然记得他本是个恶人,一时忘了对方已改邪归正,以为他凶性忽变,要加害于自己,便本能地一腿踢出,上面右掌斜切敌腕,左手骈指如戟,如风点去。
黄衫老人又微哦一声,手腕一挣,何仲容被一股大力托起,“呼”一声飞出门外。
须知何仲容功力奇高,刚才所使的金掌银指功夫,招数比以前快得多,威力也大得多,但居然奈何不了敌人,明明左指已划着对方腰胁,却感到滑不留手,连衣服也没划破,这一下,总算心服口服。
这一摔跌得不轻,头昏眼花地爬起来,面前风声袭至,眼睛一抬,见是对方挥起一双宽阔黄袖,疾卷上身。
他一面疾闪开去,一面张口欲呕,猛觉胃中一阵翻腾,要呕吐出来,赶紧闪嘴抑压住这阵难过,暗中想道:“毒性已发,快要死啦!但我一定要在死前,教他知道我的厉害。”
手随念动,奇快地掣出蓝电刀,踏中宫,走洪门,扬刀一道蓝虹,迎面砍去。黄衫老人洪声一笑,挥袖自卫。
何仲容牙根一咬,使出十八路无敌神刀,登时蓝光如电,交织飞舞,攻势凌厉异常。
这一运气使力,肠胃中更觉离受,大有非呕不可之感,对方衣袖飘飘飞舞时,竟然轻描淡写便拆解开他的攻势。何仲容第十二招之后,便使出“毒龙掌法”的变招,刀光匝地流转中,蓦然哇的一声,张口大呕。
黄衫老人洪声一喝,那声音就像在他耳边响起来一般,震耳欲聋,跟着大袖风声,已压在上身。
何仲容大吃一惊,正要收刀封架,谁知因没有运功压住肠胃,呕得更剧。
对方大袖击在后心上,全身为之一震,倏然呕出一团小儿拳头般大的黑色之物。
黄衫老人喜道:“小友一定被老夫这番举动迷惑,但现在已好了。”
何仲容不明其意,但自从呕出那大团黑块之后,心身俱爽畅得多,同时也不呕了。
“老夫年纪较大,见识颇广,适才见小友面现黑气,似乎体内有毒气上冲,又见你努力抑忍,料是胃翻欲呕。这本是极好现象,大凡毒蕴腹中,而尚能作呕,定是毒性未曾攻入血脉,不过其时老夫如说出来,则未必能畅呕出来,是以老夫故作欲致你死命之状,迫你无法分心压住腹中之毒,不使呕出。后来老夫更助你一袖之力,卒将毒物完全呕出。”
何仲容定一定神,忙施一礼,道:“承蒙老前辈援救,在下感激不尽。”
黄衫老人道:“你我不必客气,算起来老夫尚欠你的恩德……奇怪,这一大团发黑之物,老夫也看不出来历……”
何仲容叹口气,道:“在下要走了。”
黄衫老人本不想留他,但觉得他这口气叹得古怪,便抬目凝视着他。何仲容施了一礼,便走到悬崖边。
“小友不须从那边下山,这边另有通路……”
何仲容头也不回,应道:“在下从这边上来,仍从这边下去,老前辈请回。”
突觉风声飒然一响,黄衫老人已拦在他面前,问道:“小友何故厌弃尘世?漠视生命?”
何仲容心中道:“我虽幸而少了一毒,但还有一毒,当世之间,除了药仙之外,谁也不能解救,说也没用……”便淡淡一笑,道:“老前辈不必理我。”
黄衫老人察言鉴色,知他必有难言之隐,便道:“小友你一身功力,已臻化境,要知当今之世,能接住老夫三袖的人,并不多见。老夫这就到嵩山少林寺去,以后大概不会再出嵩山一步,你如有事,可到嵩山寻我……”
何仲容口中称谢,心里却不大好受,黄衫老人走开之后,他俯望茫茫云海,暗念自己体内另一种毒就要发作,不如早一步结果自己的生命。
正要跳下去,忽听黄衫老人洪声叫道:“小友请回来,老夫忘了一事。”
何仲容没精打采地转身回去,他这个人最重情面,但觉黄衫老人宇文飞对他十分关心,不便拂他好意。
宇文飞招他入屋,从老和尚遗体上,摸出一枚玉环,交给他之后,才道:“这是先兄自入少林之后,便一直携带在身边的一枚少林师门信物。小友你莫看轻仅是一枚翡翠碧绿的玉环,但却是当今少林一派最尊辈份的信物,即令是方今少林寺方丈大师,见了此环,仍要恭敬行礼。少林门中,先是俱以玉环为信物,仅在颜色上有所分别,以白玉环为最高,其次是红色、黄色、绿色、黑色等五种。但现在少林数千僧侣中,持有玉环者仅有两人,一是先兄,一是方丈梦智禅师。那梦智禅师虽然佛理精微,武功高强,但仍是先兄的师侄辈,所持的玉环信物,乃是黑色。自方丈梦智禅师以下,各以辈份而分用金环银环铁环铜环等作为信物。
小友大恩大德救起先兄遗体,无以为报,故代先兄赠以师门信物,异日在江湖上,遇上跳梁小丑,以你身手,自然不用小题大作,但如碰上辣手场面,或是与武林中某一家派发生误会,那时小友你只要取出此环,告之对方说乃是少林方丈梦智禅师师叔松雪老和尚的信物,则对方暂时决不能动你,必须先找梦智禅师交代这场过节。届时如小友确有道理,则少林全寺,将为你作前驱!”
何仲容一听这枚碧绿可爱的小玉环,居然可以使得动少林一派,不觉大感兴趣,细加审视。
只见这枚玉环雕有龙纹,精美异常,要知嵩山少林寺乃是天下武术之源,自达摩祖师一苇东来之后,历经各代高僧,增创绝艺,那达摩院中,单是数得出来的绝艺便有七十二种之多。同时少林寺历史悠久,寺大僧众,如动员全寺和尚,即可成为一支声势浩大的罗汉大军。
他向宇文飞称谢之后,便慎重地放在囊中,但手未缩回,已想起自己体中尚有一样剧毒,料不能久留人世,得此威力至大的信物,又有何用?不觉一阵黯然。
宇文飞又道:“小友你刚才使的十八路无敌神刀,似乎尚有破绽,达摩院中教练僧徒时,虽然与你所使的一般无二,但等到内功已达某一火候时,便略有变化。小友何妨施展一趟,待老夫奉告以正式的十八路神刀秘诀。”
何仲容暗念自己虽不久人世,但这位老人家刚刚改邪归正,对自己无限热心,不好意思推他美意,便诚恳地应声“好”,掣出蓝电刀,就在厅中舞起来。
他只懂得十二路,晃眼使完,便据实道:
“在下只识得其中十二手,这一路刀法,本是五年前金龙堡的老堡主传授给我。但因他甚是冰冷,在下后来没有再求他教足十八路。”
“哦,你说的定是那爱洁成癖的老怪物金鼎了,他一向都是冷面对人。这个老怪物除了怕云溪老人独门武功之外,恐怕只有三两人能够和他的金龙剑比划比划,老夫只因尽谙少林各种绝艺,功夫博杂,才能和他拼拼高下。”
“云溪老人?在下好像也听过他的名字。”
黄衫老人宇文飞微微一笑,道:“小友你方才言中之意,生似并无师承,如是这样,何能听过云溪老人之名?如若他尚在人间,则高龄将超过一百五十岁呢……况且这位云溪老人,除了武林中有限的列位高手之林的人,会知道他的大名之外,江湖上普通殊少人能知道六纬神功冠绝天下。”
“六纬神功?噫,在下曾从毒丐江邛处,取到一本秘籍,书名正好是六纬神经呢!”
宇文飞矍然道:“小友不妨取出来,待老夫看看真假。”何仲容打囊中取出秘籍,双手奉上。
宇文飞翻开此书,抚髯阅看,翻得甚快,片刻间已全部看完,才道:“此书乃是六纬神经的上册,遍载天下各派的奇功绝艺,虽然甚是有用,但六纬神功却没载录其上,未免令人失望,老夫练成的‘心外心’功夫,这里也有记载呢!”
何仲容可并不失望,只因目下他性命且将不保,哪会有得失之念?慨然说道:“老前辈既赠我少林信物碧玉环,又传我正宗的十八路无敌神刀,在下自愧无以为报,这本六纬神经上册,就转送老前辈留为纪念吧!”
黄衫老人宇文飞呵呵一笑,道:“小友盛情我领,但此书于我无用。须知武功之道,千头万绪,只要紧抓其一,不稍松懈,苦练到底,必有大成就。老夫已是行将就木之年,本就难以再练其它武功,加之这书中所录的各派武功,老夫亦均略知大概,实在用不着此书,还是小友你留着,暇时翻阅,却大有用。”
何仲容见他坚拒不收,只好罢了,又见他盛意拳拳,要授他十八路无敌神刀,不便违拂老人好意,便开始学习。
这十八路无敌神刀,本是少林寺诸般武功中的一样绝艺,少林寺一向甚为重视,秘技自珍,外间流传的,仅是平凡的一套。
何仲容学了几遍,渐渐领悟其中精微变化,越练越上劲,不知不觉全神贯往,已忘了其它的事。
黄衫老人宇文飞深得个中三昧,又能循循善诱,直把何仲容学得如醉如痴。到他疲极休息之时,天色已亮。忽然大诧自己竟还未曾毒发,不觉呆呆寻思。
黄衫老人宇文飞洪声道:“小友如以老夫为可信的人,何妨将困扰你的心事,说来一听?”
“唉,在下也不知从何说起,老前辈如不厌烦,在下只好从头说起……”
两人坐在用白玉石雕刻的靠椅上,何仲容把自己的孤零身世,以及五年前学到金龙堡的内功刀法这段遭遇说起,一直说到目前为止,其中成玉真、金凤儿和他发生感情的经过,以及身中两样剧毒之事,全部说出。最后道:“在下曾经呕出一样剧毒,相信是栖霞山人古松仙露的功效,但还有毒丐江邛的剧毒,在下自知无法解救,因此不时因想起此事而心乱如麻。”
黄衫老人宇文飞忽然放声大笑,声震屋瓦。
何仲容觉得黄衫老人宇文飞笑得没理,心中微愠,暗忖:是你要我将内情详说,谁知不但搏不到同情,反而遭他耻笑,愠怒间正要离座。
黄衫老人宇文飞笑声未绝,倏又洪声道:“恭喜小友,你此生必可长命百岁,决不致于毒发身亡!”
何仲容大感奇诧,一腔愠意,登时消散。
只听宇文飞又道:“老夫虽不能为你解毒救命,但眼力却有。目下你百脉速畅,内功湛深,同时印堂气色又极好,主你大难已脱,交上好运征兆。老夫胆敢断定,你体中两种奇毒,因俱属天下至剧之毒,其性或有相克,故而反因两番中毒而自行消解。小友可曾听过以毒攻毒的古话么,正是此理呢!”
何仲容恍然大悟,喜形于色,道:“在下也觉得身体特佳,气机舒畅,但因有先入为主之见,所以念念不忘毒性快要发作之事。老前辈这一提起,在下不须再想,已敢认为老前辈所说一定不错。”
一老一少,都豪迈愉快地大笑起来,震耳笑声,飘落峰下。
何仲容甚感宇文飞赠环授艺之恩,又爱他性情爽朗,恋恋不舍地送了数十里,这才真个作别。眼看黄衫老人宇文飞,带着老和尚法体,冉冉向西北走远,一股惜别之情,盘旋胸中,好久不散。
现在他既知自己已经无事,细想今后行止,本想去找成玉真。金凤儿二女,但又考虑到她们两人都是聪颖敏慧,心窍玲现的姑娘,自己同时爱上两人的心思,一定帮她们不过,因此必定要惹出大麻烦,想来想去,竟没有两全之道,心中烦极,便决定迟一步再面对这件难题,另觅解决方法,目前不如先到扬州,看看老人周工才再说。
主意一定,便向扬州而去,一路上购置行装马匹衣服等,等他到达扬州时,已不是风尘奔走,江湖落魂的样子,而是鞍落鲜明,英气勃勃的少年壮士。
扬州向为淮盐集中地,商业兴盛,城中烟花繁华,名传古今。
何仲容终是曾在镖行混迹过的人,见多识广,是以并不致于为了城中繁华而眼花缘乱。
加以内功精湛,定力特强,自然流露出沉凝风度,倒似世家子弟,而不像江湖人物。
在城中略事休息,用毕午膳之后,便跨马驰出西门,江南残秋景象,颇有可观,不似北方一片萧杀。何仲容虽不是骚人墨客,但眼前风物不同,亦有感于心,想起远在中州的成玉真和金凤儿两人,不由得离愁黯黯。
经过十二圩之后,人烟渐稀,再走了十多里,忽见前面数辆牛车,载着砂石之类,驶出大道,所去之处,远远分布着十多个村落。
何仲容灵机一动,纵马上前,只见那条岔路乃是新近扩铺,宽阔平坦。他转入岔道,追上那数辆小车,向车上的乡人探问道:“借问一声,这些砂石可是用来修盖房子之用么?”
乡人点头说是,他又问知乃是沿着这条新铺的路,走到最末的一个村庄中,正是修盖房子之处,便越过牛车,疾驰而去。
大约走了七八里路,便有一座小村,屹立路的尽头。他策马入村,蹄声得得,惹得村人都出来瞧看。
忽见一个老人,扶杖伫立,眼光到处,恰见老人向他招手。定睛看时,谁说不是周工才!心中大喜,宛如找到了亲人,纵马过去,跃下来道:“我果然没有猜错,是你要盖房子……”
老人周工才面上露出欣喜不胜之色,指着左边一座房子道:“这就是我连日来赶工盖起来的,啊,我真想不到这么快便会见到你!”
何仲容定睛一看,只见那幢房子,甚是宽宏,已经盖好,但尚有许多工人,在砌园子的围墙。
这座屋宇虽然宽大高朗,但乍看来却毫不起眼,一如乡村寻常屋宇,但乡村中除了祠堂之类会盖得这么高之外,寻常住屋,甚是少见。打量了好一会,便佩服地道:“老丈设计精妙之极,如要壮丽夺目,并非难事,难就难在又要高大宽敞,又要不引人注意……”
老人周工才顿杖叹道:“何老弟你真是天资敏慧无比,我仅仅和你谈过土木之学的一点皮毛,你便大有领悟,我可算是得到一位知己啦!”
何仲容吃他一捧,心中飘飘然,引起无限兴趣,左问右问,居然了解了这座屋宇的妙处。
原来老人周工才因为想到自己一身学问,正是势力遍布天下的四堡五寨最忌的人,因此考虑到安全问题,便精心设计居住之处,务必能够凭借屋子各种奇妙布置,以保护自身安全。换句话说,便是周工才精心设计了各种精巧的复道秘室,遇到有险之时,只要来得及躲藏,任是武林中无数高手前来,也无法找到他的匿处。
何仲容兴致勃勃,一面谈论,一面随他入屋,大厅中布置得十分雅淡简朴,转入厅后,只见甬道回旋,千门万户,越看越令人迷惑,不知如何走法才对。
周工才领他走到内厅,一个侍女端茶敬客。何仲容慨然叹道:“老丈你白白花了大半生韶光,现在应该享享福,你的腿已好了么?”
周工才微笑道:“我这一切,都是老弟所赐,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我双腿虽然不能健步如飞,但扶杖慢行,却足能胜任。”
何仲容压低声音,问道:“那座石山,你已进去过么?”
周工才摇头道:“我可不急呢,此屋刚刚落成,哪有工夫分身?现在你来得太好了,稍为休息一两日,我们一道去探探人间第一秘密如何?”
正谈之间,忽有仆人来报说,门外有位女客,说是要找何大爷。
何仲容闻讯大诧,对周工才道:“奇怪,怎会有女客来找我?我此次南下扬州,根本没人知道啊……”
老人周工才心中难过之极,只因他本打算隐居此间,以终余年,主要还是避开四堡五寨的耳目,但想不到刚刚盖好房子,何仲容便引鬼上门。
何仲容看出老人心事,便安慰他道:“老丈且慢焦虑,来人若是朋友,则没有畏惧的理由。如是敌人,在下不是夸口,保管诛草除根,凡是知道我们居住此地的人,尽数杀死。”
周工才失色道:“为这件事而伤了许多人的性命,如何使得?”
何仲容为之哑口无言,转面向那仆人吩咐道:“烦你驾把那位姑娘引进来吧……”
老人周工才忙道:“我们到前面厅子和她见面,别让她窥知后面的奥妙。”
于是两人步出外面,方在厅中落座,那仆人已引了一位姑娘进来。但见她体态袅娜,面貌美丽,但那双黑白分明的俏眼中,却露出煞气。
何仲容诧愕起立,问道:“郁姑娘何以知道在下行踪?啊,请坐,这位是主人周工才老丈……”又转面向老人道:“老丈你该记得郁姑娘,是她帮助你脱离虎口的呢!”
周工才那次见到女罗刹郁雅时,乃是在夜晚,故此根本看不清楚,如今见到,忙扶杖行礼,道:“郁姑娘乃是老朽恩人,请受老朽一礼。”
女罗刹郁雅侧身让开,淡淡道:“恩仇本来难定,也许刹那之后,你会恨我入骨,也未可料……”
何仲容惊道:“郁姑娘此言何意?”老人周工才也发觉她话中隐含深意,登时心中忐忑不安。
女罗刹郁雅冷笑一声,道:“何仲容你貌虽诚恳,其实城府颇深,我算是服你伪装之高明。但事情到如今地步,你何不坦白说亮话?”
何仲容更加莫名其妙,道:“郁姑娘有话慢慢讲,咱们何不先行落座,然后再作细谈?”
周工才到底不是武林人物,此时心怯胆寒,起身忙忙向厅后走去,他的意思是想趁早躲人秘室中,以免受害。
女罗刹郁雅斥道:“站住,如敢妄动,别怪我辣手!”周工才心胆一寒,手足僵木,不会移动。
何仲容纵是泥人,也有土性,面色一沉,冷冷道:“郁姑娘请客气点,何仲容虽然武功不济,但也不容别人在我眼前胡乱欺负好人,除非……”
女罗刹郁雅怒道:“除非什么?”
“除非先把我杀了。”他凛然说道,双目射出坚毅不屈的光芒,女罗刹郁雅碰到他的眼光,不觉心中一软,沉默片刻,才道:“你以为自己已经天下无敌了,是不?”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你不能这样对待周老丈。”
女罗刹郁雅芳心又嗔怒起来,暗想自己对他已出过不少力,但他却口口声声袒护别人,一点不把自己以前的好处放在心上。忍不住恨声道:“我偏要这样,你管得着么?”一言未毕,倏然玉掌一扬,劈出一股掌力,疾袭周工才。
她距老人寻丈之远,以她的功力,绝不能伤得老人。但何仲容却小题大作,赶紧铁掌一挥,狂飙起处,把她迫退数步。
女罗刹郁雅更形嗔怒,突然扑向何仲容,拳脚交加。她的武功自成一派,诡辣异常。
何仲容出手封架时,猛可记起人家对自己恩深情重,不该和她动武,手脚一慢,便吃郁雅寻隙抵还,攻上身来。
何仲容也不是完全不招架,但也没有出全力,因此直被郁雅逼到墙边,情势危殆非常。
何仲容叫道:“郁姑娘高抬贵手,在下……”刚说到这里,郁雅愤恨无比地硬扑上来,奋不顾身,玉掌扬处,狂飙疾卷,使他说不下去。何仲容退无可退,欲罢不能,一时狼狈之极。
郁雅忽然找到破绽,一掌切到,眼见何仲容难逃一掌之厄。但这个女人情绪变化得比出手还快,突然不忍把何仲容杀死,玉掌微挫,何仲容趁机铁臂一振,一股奇大的潜力“呼”地涌去,郁雅不由自主地退了四五步。
何仲容仍然站在墙边,歉然道:“郁姑娘千万别怪在下鲁莽,在下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很好。”她恨声道:“姑娘今日慈悲不得,接掌!”人随声动,涌身飞起丈许高,柳腰一折,便闪电般疾扑向何仲容头上。
何仲容在这刹那间,陡然掠过一个念头,双足顿处,也自迎面飞起。
两条人影在半空中一合,何仲容提住一口至精至纯的真气,身形左旋右转,无不如意,刹那间已接住郁雅其快绝伦地攻出来的三掌。
这时郁雅已停留不住,疾坠向地,何仲容拿捏时机,这刻才发动攻势,左手一晃,扰乱对方眼神,
右手已闪电般直探入去,五指落处,扣住郁雅玉臂,指头微微点着她的脉穴,郁雅登时半边身躯麻木。
她嗔怒叫道:“何仲容你快把我杀了,如果你敢说出一句半语侮辱姑娘,我可要骂了……”
何仲容五指仍然扣住她的手臂,凝立不动,这时忽然发觉她的侧面,十分美丽,暗想自己一向没有注意到……念头刚转到这里,忽然微凛,想道:“郁姑娘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可随意评论她的容貌?”
女罗刹郁雅恨恨地瞪着他,忽见他面色一怔,流露大节大义的神情,芳心一震,以往那种爱护钦佩之情,又涌占心头。
何仲容见她面色缓和下来,立刻松手躬声道:“姑娘请听在下一言……”
女罗刹郁雅道:“你说。”
“在下按道理是绝不能和姑娘动手,但因姑娘来得突兀,而且不让在下有答辩的机会,因此斗胆冒昧,只求姑娘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老人周工才此时惊魂稍定,暗忖道:“何老弟一向不是口舌便给的人,但如今侃侃畅谈,如有神助。”
女罗刹郁雅凝眸寻思了半晌,才道:“何仲容,我且问你一句,成姑娘对你怎样?”
何仲容应道:“她对在下情深义重,无法形容!”
女罗刹郁雅面色微变,妒火难以抑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