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上回述至韦千里与曲士英赌赛,韦千里输了。那曲士英想出妙法,那便是命韦千里背面而跪,那时他从后面便可以一掌把他击毙。
韦千里本来说是不能超乎能力之外,但要他背面下跪,总不能诿赖说办不到。是以暗中出了一身冷汗,无言可对。不过这刻仅仅是两人在辩论,那曲士英没有真个命他这样作。
当下一同返回客店,这一夜别无事故,翌晨起来,两人匆匆洗盥盥毕,吃了早点。便在房中整理行装,一边商议。
小阎罗曲士英道:“目下咱们既知董元任在襄阳,他这个人不会做任何花费时间之事,是以他到襄阳去,必有要事……”
韦千里道:“昨晚他们说过,当他们由洛阳来此时,董元任尚在洛阳。我想他纵使去了襄阳,时日也不甚久,咱们如果马上赶去,相信尚可以赶上……”
“这话大有道理,咱们要走的话,立刻就走,你怎么样?”
韦千里不表示意见,曲士英瞪视着他,歇了片刻,冷冷道:“韦千里不必闹鬼,我不会中你的计。咱们先说明白,那场赌赛的命令,必须正式提出,说明白是那个命令,方始算数。否则你如想赖,大可以如今便赖,不须扭扭捏捏,故意找寻藉口。”
这一番话说得明明白白,韦千里的心思,果然是存心等曲士英说出一句命令式的话,便马上照做,这样便可以赖掉输的一场赌约。现在既被对方说破心事,登时做声不得。
曲士英这个老江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又钉问一句道:“你可同意我的话?”
韦千里慨然道:“就是这样,谁叫我赌输了呢!”
小阎罗曲士英衷心地赞道:“韦千里你真不愧是个好汉,我曲某人今日算是佩服了。走,咱们得争取时间。”
韦千里一想,反正再过去已没有榆树庄的人,陈进才如被他们擒住,必定不在北方,同时大概没在洛阳,只因他这一路查访,也没有甚么消息。现在有个假定,便是陈进才在庐州被捕捉之后,已押往南方去。那样有金刀太岁钟旭或峨嵋孤云剑客,大概必能查出下落。假使这个好友有个三长两短,他便一心一意找榆树庄的人报仇。同时他又想到董香梅可能真在襄阳,假如他不去的话,单靠曲士英一定保护不了她,是以为了这个童年绮梦中的旧侣,他不得不出点力。
由是两人匆匆出门,各跨上马。韦千里一抖缰,那匹浑身乌黑的骏驹撒开四蹄,破风乘驰,其快无比,不久工夫,曲士英已远远落在后面。
要知韦千里并非蠢笨之人,明知曲士英有利用他的地方,因此才不立即使用赌赢的命令,在背后杀死他。可是小阎罗曲士英这人,脾气暴戾难测,说不定一下烦躁起来,便不管一切地发出命令,把他杀害。是以他最好的方法,便是不要和他呆在一起,减少这种意外的机会。现在放马飞驰,曲士英远远落在后面。他陡然觉得一阵轻松,仰天长啸。
胯下骏马越跑越快,振鬣扬蹄,飞驰越急,直如御风而去,树木山石以及道旁房屋,都直向后飞移而逝,险险把眼都看花了。他又想道:“反正我们已说定到襄阳去,我如赶急一点,也许能快个一两天,这样我便可争取时间营救陈进才兄……”心意一决,便任得黑马飞奔电驰,日落之时,他已把小阎罗曲士英抛开二百里之远。
次日绝早,又复策马尽情飞驰。那匹马的是异种名驹,越跑越见精神,到了傍晚之时,离襄阳已不甚远。忽见前面大道上,有一人一骑,滚滚而去。定睛看时,敢情便是前天晚上见到的长人和骑马的俊美读书人。他心中一动,便放缓速度。因为那一人一骑虽走得快,但如何比得上他的名驹?
跟了一程,已是暮色苍茫,忽见一条大江,横亘前路。韦千里往昔屡曾经过此地,知道前面的大江,乃是汉水,渡江之后,便是襄阳了。
那一人一骑忽然离开大路,向右边一条通道走去。韦千里为之一怔,登时犹疑起来,不知跟过去好,还是直趋襄阳?
放目往那一人一骑的前路遥望,只见暮色中,一座堡寨屹然矗立在近江之滨。
韦千里看了片刻,便断定他们是到那座堡寨去。蓦然想将起来,前些时候徐若花曾对他提起过,华山派一位前辈,称为龙女白菊霜,因与掌门意见不合,便离山在此自建一堡,称为龙女堡。此堡看来格局不凡,气派甚大,不似一般乡间见到的堡寨,于是他便断定这堡,一定是龙女堡。
更不迟疑,策马落荒而去。只因他若跟到那边的岔道才转过去,一定会被那两人发觉,是以他决计从这边绕过去,好在那龙女堡四周都有茂密的竹林,若到近处,才绕堡转过来,那两人定然不能觉察。
片刻间已到了那座堡的后面,原来此堡大门朝江,虽然四面都有门,但竹林甚密,有条小路穿过竹林,才到达门口。是以在外面如不找着竹林通路,便瞧不见堡门。不似向着大江那边,堡门口是一片宽大的细沙场子,气派甚大。
韦千里分明瞧见那两人绕到正门那边去了。因此他一到了堡后,四顾除了田野间有些农人,正荷锄归去之外,别无可疑之人。至于那些农人们,全都不大张望这边,生似此堡一切事情,都会比普通的村落特别,是以虽然明明见到韦千里骑马走过田塍,直趋堡后,却也没有人诧异回顾。
这种情形对于韦千里,当然得其所哉,略略一想,便驱马入竹林。
起初竹子不密,马行甚易,但稍入一点,便觉得举步维艰。
他跳下马来,把马系在一株竹上,轻轻抚抚头,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别大声嘶叫,教人家发觉,知道没有?”
要知他当年在榆树庄,专门饲养那十几匹良马,因此熟习马性。后来他在镖局当小厮,养马之职,常常落在他身上,这是因为他对马甚有耐心,同时奇怪的是那些马对他也特别好,最听他的话。纵然一些臭脾气的马,碰上他便变得十分乖。是以这匹黑马,虽是让他骑了三日不到,却对他异常驯服听话。韦千里有把握可以不系住它,而别的人休想把它骑走。不过这样终是有点冒险,是以这刻他仍然把马系在竹上。
谁知他刚刚要走,那黑马低低嘶叫,并且不住撅蹄昂首。他惊疑地转身,举手抚在马颊上,温柔地道:“怎么啦?你可是害怕么?”
黑马被他一抚,便静贴下来。韦千里微笑一下,收回手掌,黑马立刻昂首四顾,并且用力地嗅闻着。韦千里登时有点戒惧,忖道:“大凡良驹最有灵性,它这个样子,莫非发现了甚么?”
这么一想,便不敢大意,先凝神定虑,澄清杂念,然后定神而听。
四周围除了竹叶沙沙之声,别的杂响一点也没有他这种静听之法,不比等闲,直可以听到数里方圆的一切可疑声响。是以这时可就静得出奇,连鸟鸣之声也听不到。那龙女堡近在密迩,堡中也没有一点声息入耳中,这真是奇怪。
他忖道:“难道那龙女堡虽大,却没有一个人居住?又莫非附近现出了甚么奇毒鸟兽,是以竟连鸟语也全无所闻?”
想到这里,胸中浮起当日在巢湖孤岛见到的那只毒章,不由得暗生戒惧之心。他轻轻低语道:“马儿呀你别做声,也不要动,我且在附近瞧瞧,是否出现了毒物。可能堡中的人,因那毒物而迁走个干净,连鸟儿也不敢在附近歇足。但你不必害怕,我去瞧瞧便回来。”
当下蹑足小心地向前走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左张右望。
这时越来越觉得这竹林中寂静得出奇,忽听黑马低嘶半声,他回头瞧瞧,只见那马现出十分不安的样子。
他向黑马挥挥手,着它安静,然后再往前慢慢走过去。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黑马,只见那儿空荡荡的,那有黑马的踪迹。
他吃了一惊,定睛细看,猛然发觉那儿并不像早先系马之处。尤其是栓马的竹,一排十余株都抹着一圈红色的记号,而此所见那处的附近,并没有留着这种记号的竹子。
怔得一怔,便暗自失笑,想道:“也许我神经太紧张,转了弯也不知道……”想时,侧耳而听,果然听到侧边不远处,传来低低的马嘶声。于是他夷然一笑,回首重复前走,不过此时他真是加上十二万分小心。
大约走了四五丈,林内光线已甚黑暗,同时更因林密之故,他几乎难见一丈以外的光景。
再走十数步,一切如常,寂静也如常,他忽然觉得十分寂寞,停步仰首叹口气,忽见天空十分漆黑,宛如乌云密布,快要下那倾盆大雨似的。不过他并不在意,淋湿了至多到襄阳时换下,反正一身铜皮铁骨,不怕日炙雨洒。
寂寞之感越发扩布在整个心灵,他在这时便十分热烈地想起徐若花,这位给予他勇气,使得整个人生为之改变的素心人,此刻如果在自己身边,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这些日子来,他抑压住满腹相思,为的是“义气”两字。朋友有难,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决不能因儿女之情而弃置不顾。因此,他只能抑制住想念她的情绪。但如今,在这异常寂寞的竹林内,这满腔相思,便有如山洪暴发,怒潮横流,再也禁遏不住!
他痴痴想道:“我日后一定要告诉她,这刻的心境是多么难过,没有她在身边来倾吐一切情绪,这是一件多么痛苦之事。我要细细描写此刻所感受的情绪,然后接受她怜爱的抚慰。她一定要知道当我离开了她之后,日子是多么难过,以及寂寞是多么地容易向我侵袭……”
泪水不自觉地涌出眼眶,他感到在痛苦之中,又有点幸福,因为他毕竟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地去想念。这是他多年来最渴求的一桩心愿。因此,他满足而又奇妙地舐着痛苦的旧伤痕。
不远处传来极低微的“嚓”一声,他举目一瞧,却因泪水遮住了视线,是以仅仅瞧见仿佛有黑影一闪。
他想那黑影大概是一只惊鸟,这么一想,果然听到扑翅之声。
他拭揩眼睛,把泪水擦干净,然后自己解嘲地笑一下,忖道:“我真是个大傻瓜,好端端的流甚么眼泪呢?咳,现在天色已全黑,鸟儿早就入了梦乡,人们也许都睡着了,我刚才还企图听到甚么声音,真是可笑……”
其实他入林之时,四野农夫才荷锄而归,那有一下便全都变成梦乡之理?不过他这刻并没有想到自己的错误判断,反而安慰起来,再往前走。
大约又走了三四丈之远,前路更加黑暗,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抬头瞧瞧天色,根本就瞧不见甚么,于是他想道:“我真是糊涂蛋一个,近年来我已练得寒暑不侵,纵然快要下雨,但假如不是瞧见天色,天气纵然变得再厉害,我仍不会发觉,现在大概马上便下大雨了……”
转念一想,忽地失色,原来他猛可发觉,纵然他感觉不出气候变化,但下大雨之前,风一定大,绝对不会像如今一般毫无一丝风吹刮。跟着便又想起自己的眼力夜可见物,现在虽是天色坏,又快下雨,但也不该变成个瞎子般难受啊!
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再往前走。去路竹林甚密,他迫不得已扶竹而走,钻得十分费事。
走了约摸三四丈,估量已该到了龙女堡转角之处,再一直向前走,便应该脱离了竹林,于是又直向前钻。
数丈之后,仍然是密密的竹林挡住去路,眼前漆黑一片,极为难受。
他发觉自己的一切感觉,都迟钝了许多,尤其现在,屡屡碰到竹子身上。本来以他的身手,已具有高度敏锐的感觉能力。应该不会碰上竹子才对,纵然缚住眼睛,也决不致于撞将上去。
他暗想不妙,腾身一跃,跃上竹梢。
举目四望,但见到处一团漆黑,根本一点儿光亮也瞧不见。
韦千里定睛想一下,飞身下地,身上衣服居然被竹枝挑破了好几处。他也不管这些,下地之后,便闭目调息运功,登时觉得脑中稍稍清醒。
张目而视,果然眼前较亮,又能够看出一丈以内的景物。
左顾一下,那边黑影幢幢,本来这里早就该脱离了竹林范围,但如今似乎正置身竹林深处。
他越看越糊涂,思忖不休,眼前陡然又变得黑暗起来。他不再思索,随手一劈,勒的一声,一株竹应手而断。
跟着运起功夫,双掌连环劈出,身前的四五株粗竹全部折断,倒下来时,弄出一大片响声。
他一面劈,一面向前走去,暴响声中,枝叶乱飞乱拂。
忽然腰上一疼,身躯一软,便瘫倒在地上,连眼睛也睁不开来。
但身体上的感觉仍然存在,有人把他抬起来,但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分别揪住他双臂和双足。
他不时碰在竹身上,发出响声。现在他知道自己是被人家趁着枝叶刮拂之时,一指点住他的穴道。但有一点他大惑不解的,便是何以那个点穴的人,能够看得见他以及潜到他身边而他还不觉察?
他知道自家是被人点了腰上的“章门穴”,手法甚轻,否则这一处大穴,必死无疑。此穴属于少阳胆经。因此只要拍一下胸前乳上的“天池穴”,便可以甦醒。
是以他十分希望身体无意中碰撞在竹上,只要轻轻碰上那天池穴,他便可借那微震之力,硬是运行真气,打通穴道。
有好几次都差点儿碰上了,但终于没有,这使得他异常失望。
忽然停止了前进,以他的感觉,大约只走了四五丈。却听一个女子口音道:“啊哟,你们来得正好,这匹畜牲竟不肯走哩!”
马嘶之声传入耳中,扛他的两人齐齐发出笑声,竟然都是女性口音。
他感到有热气喷到他的面上,知道是那匹灵慧的黑马,心中十分怅惘,忖道:“我就是不听你的警告,闯入竹林,如今被女人们所擒住,日后传出江湖,我真是不知如何见人哩?唉,马儿啊,你如是通灵,赶快在我胸上碰一下吧……”
这时竹林内其实并不太黑暗,三个女子面带高兴的笑容,两个扛着韦千里,一个扯住马缰。
牵马的猛然伸手捋住马缰,道:“这畜牲怎么啦?差点儿把这厮的穴道给解啦,幸亏只沾上一下……”
那个扛住韦千里双臂的道:“我们先走,那畜牲一定会跟来……”
于是两女当先走出竹林,那匹黑马见主人被扛出去,便乖乖跟了那牵缰之女走出竹林。
林外虽因天色已暗,光线朦胧,但景物尚自依稀可辨,那里会像早先韦千里在竹林内觉得那么漆黑一团。
三女毫不迟疑,沿着两座竹林夹着的路,直趋堡门。堡内此时已灯火万点,处处透出人声。
她们扛人牵马进堡,虽然引来不少诧异的目光,但没有一个人出言询问。而堡中的人,尽是女性,竟没见到半个男人身影!
这龙女堡的房屋完全散落地屹立,没有两间屋是连在一起。是以虽顺着大路走,但此路并非笔直,因而走了一段,已瞧不见来路,这时因巷子极多,却又完全一模一样,使人觉得难以认位。
她们走了不多远的路程,途中已经过两处草地,但这些草地并非空旷无物。草场中花树极多,全是一丛一丛地植立,这些异种名卉,各吐芬芳,排列得十分悦目。
也不知转了几个弯,她们走到一座屋宇门前停住脚步。
这座屋宇外表上看来,和其他的屋宇毫无分别,只不过占地较宽,而且在屋子左边,有一排高约一丈的灌木作为篱笆,向左方伸展开去,有如一道围墙,也不知内中围着的地方有多大以及是何光景。
门口站着一个妙龄女郎,身量高大,面目粗豪,露出精悍之色。
她并不开口,只向扛着韦千里的两人挥挥手,她们便一直走入屋内。
那个牵马的女郎,紧张地双手握住缰绳,那黑马见韦千里进屋去了,突然长嘶一声,向前便冲。
那个女郎惊唤一声,手足无措,黑马乘机前蹄一掀,人立起来,那双前蹄作出要向那女郎踏下的样子。那女郎为之大骇,赶快松手闪开。
却听门口站着的高大女郎娇叱一声,道:“好孽畜竟敢撒野……”人随声去,眨眼间已到了黑马之前,左掌微扬,欲击未击,右手却闪电般抓住缰绳。
这位女郎声音铿锵,如鸣巨钟,震得旁边的人耳鼓嗡嗡而鸣。光是这一声娇叱,已可以显示出这位女郎的内家功夫实足惊人。
黑马灵警异常,这时立刻乖乖立定,动也不动。那女郎愣一下,怒气全消,左掌便垂下来,牵着黑马向右边转去。那黑马顺从异常地跟着她走,再不作怪。
女郎把它牵到室后的一座马厩中,只见厩中马匹不多,只有四匹,但俱是良驹。
她把黑马系在厩中,笑道:“你这家伙倒也精乖,免却吃我的苦头,哼!看你的样子,似乎把我的爱驹都比下去啦!”
那黑马好像懂得她说甚么,昂首嘶鸣一声,显出十分骄傲的神气。
女郎立刻转身出厩,走回屋中,此屋共分两进,两旁各有一座跨院,是以占地颇广。
她一走入前进大厅中,只见那两女郎已把韦千里放在地上,侍立候命。
“这厮既能毁我竹林大阵。”她听完那两个女郎把经过情形述说出来之后,便这样道:“可见得武功不比等闲。刚才那两个老魔头已毁林而去,大约直奔襄阳,你们不可疏忽,立刻回守原位,最近的日子里,将要有一场大麻烦……”
两女唯唯而去,她低头瞧瞧韦千里,眼中一亮,竟被他俊美的容貌吸引住全部的注意力。
歇了一刻,她猛可惊觉自己失态,登时不安地四面张望一眼,见没有别人在旁边,这才恢复常态。
她的眼光从角门处一直投向西跨院,露出犹疑的神色,忖道:“目下还不知这人是谁,若然非友非敌,只要他对梅姑婆说出仰慕本堡盛名,故此特来瞻仰,恐怕当时就得被梅姑婆下手弄成残废。白姑婆不在堡中,谁也制止她不得……”想到这里,不觉露出一丝忧色。
那个牵马的女郎忽然进来,悄声问道:“伍大姑,你可知道这人来历么?”
伍大姑眼睛一眨,反问道:“你为甚么要问呢?”
她吶吶一会,才道:“是珠姑玉姑她们托我打听的,据她们说,这人似乎不似坏人呢!”
伍大姑微笑一下,粗豪中颇见善良之心。她把那女郎拉到一旁,然后道:“你说话低声一点,那厮听觉未曾全失呢,我也不知他的来历,但如是朋友,则断不会由后门窥堡,而又愚昧无知地闯入竹林。因此我认为他一定是江湖上好事之徒,大概慕名而来本堡瞻仰一下。我这就要禀告梅姑婆,请她发落。她为了那两个老魔猝然出现,特别立刻练功准备全力应付。每逢她练功之后,灵台空澄,脾气定会好些。”
那女郎失色道:“老堡主白姑婆已不在堡中,这人一定要被梅姑婆……”下面的话没敢说下去,但话中含意,不问可知。
伍大姑道:“这一层就要看那厮造化了,我有甚么办法呢?梅姑婆呢,梅姑婆痛恨男人的脾气,天下皆知。那厮不先打听打听本堡中有甚么人物,便贸然而来,这叫自作自受……”
那女郎不敢做声,原来早先韦千里在竹林乱撞乱闯时,她们三人都守在他四周,只因这龙女堡四面的竹林,乃是当今第一奇士寒江老人特为龙女白菊霜所布置,作为龙女堡第一道防线。这寒江老人腹中璇玑,无人能窥。这堡外的竹林阵,以及堡中许多布置,俱有降龙伏虎之威力。那寒江老人因见龙女白菊霜乃为天下有难妇女作庇护的心愿大大可敬,是以不辞辛苦,为她经营此堡,设计了一年,这才绘成图样。
那竹林阵甚为奥妙,尤其是威力因人而异,越是无知之辈,危险越多。是以韦千里乱闯一气,毫无损伤。但因他功夫不凡,掌力雄劲无伦,掌出处那斫也难折的巨竹,也登时震断。是以守在一旁的四女,不得不出手点穴。这时韦千里纵然一身武功,但他已为阵法所制,耳目失灵,是以被那弱他不知若干倍的人一指便点住穴道。那时候三女本来有心纵他离开。但因巨竹折断不少,一旦诘责起来,此罪不轻,这才把他送入堡中。当他们一进入堡中,早有人揿动讯号,是以位居全堡中心的“天龙院”,已然得知。
这伍大姑名芳宇,乃是龙女白菊霜手下第一大将。她本是昔年名震天下的巨盗伍神之女,后来伍神伏诛,她流浪无依,投到龙女堡中,成为白菊霜最得力助手。她除了家传武学之外,兼得了华山最精奥的剑术,是以在华山派中,除了有限两三位老前辈火候深湛,这一点是年纪所限,无法踰越之外,论起剑术,实在居于华山派第二把交椅上。
至于那梅姑婆,则来头甚大。她本身原是昆仑高手梅振寰之女,尽得昆仑真传。五十年前,她年方二十,父母俱亡,不幸为人所诱,沦落为恶。不久便与邪派九大恶人齐名,其时她在情海屡次没顶之后,发誓再爱一人,如不成功,以后便不再对男人生情。但正因她这种患失患得的心理,使得她又在情海波澜中再度没顶。
自此以后,她便异常仇视男人,不过因她多年与邪派高人来往,是以武功更加精进,二十年前,她碰见了龙女白菊霜,她们以前本就认识,是以她在白菊霜之前,无意露出消沉之心,大有自戕以了结此生之意。
龙女白菊霜当时多方慰解,约她随时来龙女堡倾谈。那梅姑婆一生没个人可以倾诉,现在有了个同为女性的知心人,暗自感激欣慰,此后果然常常到龙女堡去。不久,便在龙女堡定居下来。只因这梅姑婆此后不再踏入江湖,日子久远之后,武林中对她这一号人物已渐渐遗忘,等闲再无人提起。
伍大姑走入一间房中,此房特别宽广高大,房中所有家具如床桌椅等物,都是白石所制,虽不粗糙,亦不精致。
石床上一个白发皤然的老太婆盘膝而坐。闭着双眼,因为颧骨甚高,看来尖尖削削,因此流露出一种刑克薄命的味道。
她没有睁眼,却道:“芳宇有甚么事么?”
伍大姑恭声应道:“启禀梅姑婆,那两个恶人毁林遁走,但后林却有个陌生少年擅闯,已被擒住,听候发落。”
梅姑婆冷笑道:“他们居然知机逃走,否则教他们知道本堡厉害!奇怪,你为甚么不敢处置那少年呢?”说这句话时,她双目倏睁,射出两道电光也似的眼神。
伍大姑冷不防她有此一问,吶吶道:“晚辈岂敢擅专……”
“哦,不敢擅专,让我想想看,那厮年纪多大了?”
“大约二十多岁吧?”伍大姑迷惑地回答,她明白梅姑婆这个性情戾狠而机智至极的人,忽然表现出这种词色,一定觉察了甚么。但伍大姑却不知道她究竟想知道甚么?“晚辈没有和他搭过话,故此不知他究竟有多大?”
“哼……那厮仅仅闯入竹林,便被擒押入来么?”
伍芳宇暗吃一惊,忖道:“原来她一心想杀死他,故此寻找可杀的藉口。我若说出他曾毁坏竹林,则他定然难逃一死。若然为他隐瞒,一旦被她发觉,这个罪名我可吃不消……”
她的思想迅疾如电般掠过,却不敢犹疑,答道:“那厮掌力奇重,居然将竹林阵毁了数株坚竹。”
梅姑婆微微冷笑,心想以伍大姑这等年纪与经验,甚么心思也瞒不过自己双眼。假如那个闯阵毁竹的少年,没有这种可以处死之罪,则伍大姑大可以自己作主,何必禀报?而禀告时含糊着不说出那少年的罪名,则分明有心偏袒。
她走出房间,在厅中一张太师椅坐下,吩咐伍大姑将韦千里押进来。
伍大姑领命而去,心中却觉得十分不悦,只因梅姑婆一点面子也不留给她。
到了那边大厅,韦千里仍然闭着双目,躺在地上。一个女郎站在厅门,等候着甚么。
伍大姑见到那女郎,便问道:“小碧,你又回来干甚么?”
这个名叫小碧的女郎,正是早先牵马那位女郎,她道:“珠姑和玉姑她们又教我进来看看……”
伍大姑嗤之以鼻,道:“又是她们么?只怕你自己急于知道吧?”
小碧脸上泛涌起一阵红晕,没敢则声,伍大姑狠狠道:“告诉你们,他这条小命算是完啦!”
小碧情不自禁地啊一声,突然转身如飞跑掉。伍大姑见她这种情形,心里一阵舒畅,但跟着又有一阵歉意涌上心头。
她伸手抓住韦千里的腰带,轻而易举地提起来,直奔内一进的大厅。
梅姑婆端坐在当中太师椅中,面色阴冷。伍大姑似乎察觉她眼光流露出杀意。
那个老太婆阴恻恻地道:“到这边来,让我瞧瞧这厮的像貌。”
伍大姑如言到她跟前,然后将韦千里扶直,生像站立在地上的样子。
“啧啧,这等臭男子也值得你们动心。”梅姑婆轻蔑地道:“芳宇,你怎样发落这厮?”
她的确不曾单单冤枉伍大姑一人,连其他的女郎们的情形都给说出来,这一点的确使人佩服。但她的批评却令伍大姑不服气,要知伍芳宇在未人龙女堡之前,曾随乃父纵横江湖,阅历甚丰,见过不少称为美男子的人。可是评论起来,韦千里这等人材,的确堪称第一。故此她心中对梅姑婆的批评并不服气,不过她却不反驳她。
“但凭姑婆吩咐。”她恭谨地回答,不肯说出自己主张。
梅姑婆沉下脸,道:“这厮竟敢蔑视我龙女堡,不按规矩在堡门求见,若不处死,日后传出江湖,要以为我龙女堡可欺。如若群相傚尤,龙女堡威名何存?立即推出斩首示众,以儆来兹。”
这时韦千里心中已经清醒,但浑身无力,眼皮难张,他听到梅姑婆这番话,不由得啼笑皆非。凭这理由便伤残一命,未免太过视人命如草菅。目下大劫临头,非力求自救不可,暗中尽力运功行气,只要一冲破玄关,便自行解开穴道。
伍大姑道:“晚辈遵命,但还须请示以何法处死这厮?处死前是否先问问来历姓名?”
梅姑婆冷冷瞪她一眼,若非刚刚运完功,灵台空澈的话,这时早就给伍大姑几句难听的了。
伍大姑唯一所恃的,便是龙女白菊霜曾经禁止过梅姑婆胡乱杀害生灵。因此伍大姑要问得明明白白,以便将一切责任都推在梅姑婆身上。
韦千里心中一味希望伍大姑多延片刻,自己也许就能够打通穴道。
梅姑婆瞪了伍大姑一眼,见她毫无反应,登时暴躁起来,戾然道:“还有甚么可问的,推将出去,一刀斫下头颅,便一了百了。”
伍大姑应了一声,双掌用力,准备托起韦千里,将他身躯放平,然后提出去。
韦千里忽地双臂一挣,跃开几步;双目一睁,光芒闪闪。
伍大姑吃一惊,叫道:“梅姑婆,他能够自解穴道……”
梅姑婆冷冷一声,道:“最好果真这样。”
伍大姑微觉悚然,暗念这个心理变态的老姑婆十分可怕,她这句话的含意,分明是说韦千里最好真个能自行解穴,否则的话,伍大姑便有纵敌之嫌。凭这个罪名,便可将她重重处罚。
韦千里极不服气地道:“梅姑婆你凭这理由,便要杀人,生命在你眼中,未免太贱了一些。”
只见那老太婆冷笑道:“你说得不错,老身不但贱视天下生灵,连自己这条老命,也毫不珍惜!呔,把性命留下!”
喝声中但见她身形一晃,已疾如闪电般到了韦千里身前,伸手便抓。昆仑身法,一向驰誉天下,不但快速绝伦,而且能够在空中转折往来,的确不可思议。
韦千里眼前一花,只见对方那只枯如鸟爪的手掌已抓到面门,不由得大吃一惊,施展出九阴掌法,头颅微偏,脚下错开一尺,右掌已斜削出去。
攻守同时使出,方位手法又妙到毫巅,梅姑婆简直无懈可寻,若然变招稍迟,尚得当场受挫。但见她身形突然一挫,在空中停顿一下,原本攻敌之掌猛然下沉尺许,然后平击出去。
韦千里赶快封闭,两掌一交,发出劈啪之声。韦千里暗叫一声“不好”,原来那梅姑婆一身昆仑正宗内功,掌力练得奇重。韦千里接了一掌,方始发现自己真力不匀,这是因为刚才自解穴道,时间不够充分,是以没有完全恢复过来。那梅姑婆的确了得,握取住机会,五指一扣,扣住韦千里的手腕。
她的鬼爪何等厉害,寻常人手腕被这么一扣,登时骨头便得折断,但韦千里手腕有千载灵鳗套护住,毫无损伤。
梅姑婆却不晓得,还以为对方腕骨已碎,顺手一扭,把韦千里整个人扭翻,厉声道:“芳宇把他捆起……”伍大姑应声过来,用一条五彩腰带把韦千里捆个结实。
老妇人又厉声道:“这厮不必久留,你如若问不出姓名来历,宰掉算了,等他师门有人来要人,自然知他来历。”
韦千里但觉面上无光之极,朗声道:“我韦千里并非不敢说出姓名。今日若非自解穴道,不够时间,凭你这老妖怪未必能将我擒住。”
伍芳宇暗中微笑一下,忖道:“原来这厮是最近名满江湖的韦千里,目下反正不能免却一死,让他骂她几句也好……”当下便不立即将韦千里押下去。
梅姑婆气极反笑,道:“米粒之珠,也敢与皓月争辉。但看你胆色不错,姑且免刑,给你一个痛快便了,芳宇,可将此人人头取来见我!”
伍芳宇应了一声,正待离开,忽听扣门之声。伍大姑面色微变,向梅姑婆道:“不知发生了甚么要事,待我先查查看……”
梅姑婆明知她这处重地,除了伍大姑之外,任何人不准进来,因此如有甚么事,仅能扣门传告。这刻虽知必有极要紧之事,却仍然故示从容,道:“但把那厮放在偏院中,我看不顺眼。”
伍芳宇立刻抓起韦千里,心中道:“总算你这厮命大,尚可苟延残喘片刻……”想着,脚下如风,早已出了门口。
只见门口处站着一个女郎,容貌甚丑,但眸子内精光闪闪,显然身手不弱。原来这位女郎也是本堡大将之一,姓姚名真娘,人称姚二姑而不名。
她看也不看韦千里一眼,匆匆道:“大姐,双首人蛇毕相又来了,现在正门求见白姑婆呢!”
伍大姑震动一下,道:“他真敢这样?白姑婆如在堡中,非立即杀他不可!”
姚二姑道:“你快禀知梅姑婆,那厮位居天下九大恶人之首,可不好惹!”
伍芳宇一个箭步,跃出厅子,在一个偏院中停步,将韦千里放在一张醉仙椅上,道:“韦千里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但我这龙女堡不是等闲地方,你不必试图逃走,这条捆仙索能松能紧,决挣不脱,你如乖乖在此等候,可以少受些侮辱。”
她的口气异常温和,因此话中之意虽然不善,却不致于刺耳。
韦千里眉头锁一下,道:“我不会放弃生命,因此我决不束手待毙。”
伍大姑不悦地冷笑道:“那么你就试试看,现在我无暇和你说话。”
韦千里忽然道:“大姑慢走,请问本堡主是何来历?以在下看来,大姑以及另外一些姑娘们都心地甚好,只有那姓梅的老妪凶恶不近人情,究竟是甚么来历?那双首人蛇毕相与贵堡主有何仇隙?可能见告么?”
伍大姑匆匆道:“目下我没功夫跟你细说,但可以告诉你,本堡堡主是白姑婆,江湖人称龙女白菊霜,一身剑术出神入化,为华山剑术高手中第一位!她为人慈善,不似她这位金兰姐妹梅姑婆般脾气乖戾。至于毕相与白姑婆之事,你一个行将入土之人,知道了也没用处,我不饶舌了。”
韦千里不再做声,眼看伍大姑匆匆出去,当下暗中运功挣扎,果然那条五彩的带子十分神奇,忽软忽紧,一任如何用力挣扎,却动不了分毫,只好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难道我韦千里果真丧命于此?”
这时伍大姑已急急回到梅姑婆房中,禀知双首人蛇毕相求见白姑婆之事。
梅姑婆面色一沉,冷冷道:“这厮忽又出世,必定对白姐姐不怀好意,如有机会,先将这厮除掉,可以免却白姐姐一场麻烦。”
伍大姑提醒她道:“早先这厮来时,还和长蛇阮伦一起行动,但如今据报只有他一个人,内中可能有甚么玄虚,梅姑婆可猜得出他的诡谋么?”
梅姑婆刚愎自用,只冷笑一声,将佩剑斜插背上,然后出去。伍大姑和姚二姑在后面跟随,此堡房屋甚多,俱是世上受苦受难的女性所居,但在靠近堡门那面,有一块方坪,堡门上建有谯楼,两边堡墙宽约一丈,可以沿着墙上的箭道一直巡到堡后。
这时谯楼上的女郎们共有十二个,俱都弯弓搭箭,紧张地瞄准着堡门外面。但其实她们的眼光,比利箭更加锐利地细看那名闻天下的美男子双首人蛇毕相。
双首人蛇毕相年纪虽老,但平日最喜修饰仪容,注意衣着,因此身上着得十分讲究,面如薄粉,双目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的是不愧曾经号称为美男子。尤其风度绝佳,举手投足,自有一种美感,看得一众女郎神魂摇荡,芳心大动。
梅姑婆先上谯楼,从箭洞中向外望去,只见那风度翩翩的双首人蛇毕相正负手在门外徘徊,等候虽久,却无不耐之色。
她昔年和九大恶人都十分相熟,此刻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昔年岁月。禁不住喟叹一声,然后走下谯楼,步出门外。
双首人蛇毕相其实等得甚是焦急,这时见一个老妇人出来,以为是昔年爱侣龙女白菊霜,心中一阵紧张,也甚觉失望。只因他年纪虽老,却仍然保持住翩翩风度,不料龙女白菊霜竟然又苍老又干枯。定睛看时,不由得松了口气,朗声问道:“白菊霜不肯见我么?”
梅姑婆怒从心起,冷冷道:“毕相你认不出我么?”
“啊,是你。”他已认出梅姑婆,登时换上一副笑脸,道:“我没想到你竟会在此,一时没认出来,殊深抱歉。”
梅姑婆容色稍霁,道:“你找我白姐姐有甚么事?对我说也是一样。”
双首人蛇毕相摇头道:“不行,我要和她当面说话。”
梅姑婆面色一沉,厉声道:“白姐姐和你没有甚么话好说,你如敢惹她,我姓梅的先要了你的命!”
双首人蛇毕相可不敢看轻这个老妇,含笑道:“你何必这么大的火气?我走开也可以,但你得告诉我,她是不是已到华山去了?”
梅姑婆怔一下,暗忖这厮消息真灵通,如此说来,华山开炉炼剑之事,江湖上早已传遍,一时倒为白菊霜担心起来。
“她可在堡中?”
梅姑婆倔强地道:“你管不着,快给我滚!”
毕相变得气恼起来,厉声道:“梅慧你口中客气点,我毕相可不是省油灯!”
梅姑婆眼珠一转,冷笑道:“对待你们这干人,客气作什?你如不服,可以尝尝我背上宝剑!”她看透双首人蛇毕相决不肯跟她动手,否则异日他可就无法与白菊霜重建感情。
谯楼上一众女郎,都开始对梅姑婆佩服起来,伍大姑道:“她对任何人都敢不卖帐,的确为我等女性争光,哟,二姑你别站在此地看热闹,赶紧到后面瞧瞧,三姑和四姑都在后面吧?”
姚二姑应道:“她们一直分头巡查,小妹这就到后面去。可惜这一场恶战没有眼福看了。”
伍大姑安慰她们地笑一下,拍拍她的肩头,姚二姑挟剑自去。一个女郎问道:“大姑,那厮到底怎样了?”
伍大姑视之,原来是珠姑,另一个玉姑在一旁也眼巴巴地望着她,等候回答。
她先笑一下,道:“偏生你们这两个丫头这么关怀这件事,告诉你们吧,梅姑婆已下令处死,但适好毕相来犯,暂时搁下。早晚的事而已。对了,他可不是无名之辈呢,最近名扬江湖的少年英雄韦千里,就是那厮。”
角落里有个女郎大大震动一下,面色陡变,但幸而没有别人发觉。她立刻将面孔躲在箭洞口,双耳却十分留神地听她们说话。
珠姑面皮较厚,分辩道:“大姑千万别胡乱取笑,韦千里是我和玉姑两人擒住,因此想知道他的结局如何,究竟他闯入本堡竹林阵内,有甚么企图呢?”
那个埋首在箭孔的女郎,听到这一问,双耳都耸竖起来。
伍大姑道:“谁知道呢?不过这厮大概是无心误闯的,因为他连本堡堡主是谁还不晓得呢!”
那女郎失望地吁口气,这时,堡门外业已开始了一场武林罕睹的激斗。
双首人蛇毕相撤出仗以成名的一对飞抓,迎敌已得昆仑真传的剑术名手梅姑婆。只一上手,便见满天抓影中,一道剑光,俨如神龙般出没无常,矫健无匹。眨眼间已看不出两人身影。
伍大姑凝眸看了一会,自语道:“奇怪,他们一上手便真家伙拚命,这是甚么缘故?我得下去替梅姑婆压阵。”
说罢,疾然一纵身,从谯楼上飞坠下去,手中撤出明晃晃的长剑,严密注视着激斗中的两人。
那双首人蛇毕相,武功以诡奇独步天下,功力之高,在九大恶人中可居首位。这时一对飞抓尽力施展,招数之奇,端的无可捉摸。梅姑婆剑法虽得昆仑真传,但在这对奇诡盖世的飞抓前,便显得呆滞,全仗身法神妙,在空中往来自如,这才暂时打个平手。
伍大姑起先是关心者乱,压剑观战,打算梅姑婆稍有失闪,立刻上前接应。如今定定神,已看出他们这场激斗,若要分出真正胜负,非打个一日一夜不可,登时放下心,只希望梅姑婆不要暴躁起来,中了那诡计多端的双首人蛇毕相的道儿,暂时便没有可虑之处。
梅姑婆这时暗惊对方功力招数造诣之精深,竟还在自己数十年埋首苦修之上,端的是平生罕逢之强敌。因此小心翼翼,每一剑发出,都暗蕴若干神奇变化,留住退步。同时又知对方最无奈自己的,便是昆仑身法太已神奇,他的飞抓不时追击落空,故此她极力把握住自己的长处,一味以身法之神奇,补剑上之不足。
伍大姑双眉微锁,忖道:“毕相此来,难道就仅仅要来大打一场么?这厮一向心毒计多,从不作无益之事,我料他一定还有别的心意!如说他故意缠住本堡第一好手,以便党羽乘机潜入本堡,但本堡又没有甚么宝贵之物,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地干……”
这个机智绝伦的女郎,正在苦苦思索毕相用意,门楼上面一位女郎,忽然藉故下楼,在广场上四顾一眼,然后向当中屋宇大门奔去。
她的行动神速异常,如让伍大姑等人看到,一定大吃一惊,只因这位女郎自报姓名是赵娟娟,不大会武功,只因在江湖上流浪过,是以学会几手花拳绣腿。可是现在看她的脚下功夫,分明是一把内家好手。武林中想找出她这种功力之人,却也不多见哩!
她奔入大门之后,行动越发神速,同时显得甚是神秘,左张右望,转眼间已奔入后面。
梅姑婆所住的院内阗静无人,她迅速地巡视一遍,便立刻退出来,惶惑地寻思。
忽听不远处似乎有打斗之声,这位美丽娇小的女郎踌躇一下,便疾奔过去,一路掩蔽着身形,穿过十余座院落,只听斗声从一座通天大院中传来。她掩到门边一看,不由得为之怔住。
院中此时有五位妙龄女郎,一式手挥长剑,围住一位中年人,此上彼落,进攻不休。这五位女郎不但动作敏捷,同时甚有法度,毫不紊乱,分明是饱经训练的剑阵。每一剑出得都恰到好处,连环呼应,精奇异常。是以被困之人,虽然武功奇高,一时也难脱身。
这位中年人长衫飘扬,举手投足间,威力奇大,面上一般威严神情,令人不敢轻慢,此人正是黑道枭雄,稳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七步追魂董元任。
她惊骇地退开老远,然后定下神来,想了一下,便又掩过去偷看。
围攻着七步追魂董元任的五位女郎,俱是本堡一时之选,其中有两个更是本堡大将,人称陶三姑和水四姑的便是。
她们剑上的造诣,已得华山派剑术真传,比诸其余三人,确实高了一头。这个五行剑阵由她们两人领导发动,精谨辛辣之极,变化极是繁复,连七步追魂董元任那等人物,一时也不敢轻易出手反攻,露出破绽。
打了十余个照面,七步追魂董元任渐渐露出怒色,朗声道:“董某擅闯贵堡,固然罪有应得。但我那不孝逆女,托庇贵堡门墙之内,董某今日非将她带回不可!各位如真要拦阻,莫怪董某手下毒辣。”
陶三姑为五人之首,闻言冷笑一声,道:“董元任你曾为南北十三省黑道盟主,何以连江湖规矩也不懂,擅闯我堡,尚要拿人。龙女堡虽非铜墙铁壁,但要让你来往自如,却还不至于,你想如愿,只问你手底功夫如何?”
七步追魂董元任冷笑一声,施展出白骨掌力,倏然使个诡异招数,不进反退,回掌劈开两柄精光耀眼的长剑,蓦然腾空而起。
他的外号称为“七步追魂”,可以想见其厉害。只见他蹑空而走,瞬息间已从众女头上飞过,落在靠墙地上。
众女当中,以陶三姑和水四姑最为高明,但已拦阻不及,只好娇叱一声,身剑合一,疾追过去,只见两道剑光,宛如长虹飞射。
七步追魂董元任相度距离地势,知他们追之不上,长笑一声,正待腾身出院,猛听墙上有人娇叱一声,一道剑光如匹练般卷到。
董元任闪目一瞥,已知此人剑上功力十足,比之陶三姑水四姑又高出一头有多,不觉大奇。定睛看时,来人一身劲装疾服,眉目粗大,面目间豪爽而有英气,心中一面暗忖:不知此人是谁,一面挥掌还击。
他虽是轻描淡写地一掌拍出,其实威力无穷。来人正是本堡第一位大将伍大姑,剑光洒出去,连变三招,方始抵挡住敌人这一掌,不由得大为凛骇。
伍大姑本来凝神看梅姑婆和那双首人蛇毕相酣斗,他们这一战,武林罕见,是以看得十分入神。
忽闻谯楼上告警之声,匆匆回头一瞥,有人打个手势,告诉她在甚么地方有警。当下迅即挟剑赶来,恰好见七步追魂董元任意欲离开该院,便立即出手拦截。想不到敌人功力之高强,平生未睹,芳心不禁暗暗打鼓。
陶三姑和水四姑在这顿挫之间,已追上来,一面分头突击,陶三姑更一面叫道:“大姐,这厮是七步追魂董元任哩!”
伍大姑哦一声,便不管以多敌寡,也自挥剑夹攻。这三人联剑上来,威力大不相同。七个照面过去,董元任已觉得十分吃力,面色转为凝重,小心应付。
角门外那位女郎见董元任一时间难以离开,立刻转身复回内宅,找寻了好几个院落,终于发现偏院内的韦千里。
韦千里知觉未失,见她进来,登时睁大眼睛,吶吶道:“啊,董姑娘你真在这儿。”他的意思是指她果真如曲士英所言,落脚在襄阳。
这位娇小玲珑的美丽女郎,正是董香梅姑娘,她急急问道:“你知我父亲会来此么?”
韦千里颔首,道:“正是如此,我们才会赶来。”
董香梅没注意到他口中所说“我们”两字的意义,却感到十分诧异,问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勇敢?啊,长得比以前更英俊啦!”
韦千里心中一阵飘飘然,微笑一下,没有作答。
她感激地道:“你肯为我这样奔波,总算没辜负我不忘你之情。呀,我得快点解开你的捆缚,我父亲正在那边,和本堡几位大姑激战……”
“他真个来了?真可怕,他的眼线遍布天下,日后你可不知往甚么地方藏身?”
她看见他露出忧虑的样子,不禁甜蜜地报以一笑,道:“怕甚么,我不信他会杀死亲生女儿。”
韦千里从捆仙索中脱身出来,他念念不忘这条捆仙索的妙处,随手放在怀中,口中赶快纠正她的想法,道:“董姑娘你一定还未明白处境之危险,我亲耳听过老庄主说,只要碰见你,誓必立下重手,连话也不容你说呢!”
董香梅玉面大大变色,但见到韦千里说得严肃认真,不能不信。然而心中的确不服这口气,当下强笑道:“算了,这一点且别研究,倒是你此出龙女堡,想到那儿去,可笑本堡的人,尚不知我来历,还以为是个凡庸女流!”
韦千里本想告诉她说,自己可能要到华山去。但一想起到华山见的是徐若花,假如董香梅追问起来,他要否据实说出来呢?事实上他说了也没关系,但他不知何故,偏生不愿她知道,当下沉吟一下,道:“我还未有确定去处,但总要知道你没有危险之后,才能安心。”
他们一边说,一边离开这座偏院。韦千里迅速地瞥她一眼,看到她又露出感激之色,心中莫名其妙竟会浮起一阵喜悦。
她轻倩地笑一下,道:“现在你有资格说这等话了,但碰到我父亲,你还得小心一点。”
韦千里慨然而笑,道:“我本和姑娘你大师兄一起来,但我的马快,因此把他撇在后面,他曾约略和我较量过……”
“啊,大师兄也要来么?你们较量结果如何?”
韦千里笑而不答,董香梅立刻猜出来,登时又对他的武功估高许多。要知小阎罗曲士英乃是白骨门中第二把高手,七步追魂董元任火候功力虽是强胜一筹,但要击败曲士英,也得费一番功夫,由此推论上去,韦千里的武功,该是与七步追魂董元任同级。
“董姑娘,你继续在这儿呆下去么?”他问:“既然老庄主已知你藏身此堡,这次纵然擒你不着,但第二次第三次必会继续设法。”
她怃然点头,这一顷间,她突然变得可怜荏弱。
韦千里昂然道:“董姑娘,请恕我多事,依我看来,你必须想个解决法子。我早先蒙你救命之恩,但盼有以报答!”
董香梅困恼地俯首寻思,没有做声,事实上要她立刻想出个甚么法子彻底解决,谈何容易。
韦千里又道:“你可能还不相信处境之危,但要是你真知道令尊心意时,方信我的话绝无虚假。但到那时,只恐已无济于事。”
董香梅懊恼地道:“我不信爹爹真会下毒手杀死我。”
韦千里为之气结,董香梅眼珠一转,忽然道:“你未见过我爹的武功,现在何不悄悄去瞧瞧,日后遇上,好有应付之方。”
韦千里一想,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兵法上最重要的原则,于是同意了。
两人一同穿过静悄悄的院落,韦千里每逢处身在这等重门的深院之中,必有一番感慨。像他这么一个毫无事业根基的人,几时才可以安静地在这种宁谧的环境中,满足地生活?
董香梅那能了解他的心情,颦眉催促道:“快点走啊,否则打完了,便看不到啦!”
韦千里不作解释,默然跟随着她,穿过十多个院落之后,听到激斗之声。
董香梅先一步扑到墙边一棵茂密的树下,耸身一跃,伸出玉手勾住一根横枝,从墙上伸出头颅窥看。只因四周树叶甚密,故此院墙那边的人,绝难发觉有人。
她看了一眼,见形势甚佳,便回头向韦千里招手,着他上来。
韦千里也跃上她所踏的横枝,从她香肩后窥望。景物尚未入眼,董香梅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已送入鼻中。
他为之神魂摇荡,意马心猿地瞅一眼她雪白的粉颈,心中禁不住升起一缕遐思。这种遐思乃是由本能的欲念而产生,不须经过理智思考。但当他因这一缕荡心动魄的幽香而联想到徐若花这个红颜知己时,他便觉得自己太过卑鄙可耻,赶紧按捺住心神。
眼光到处,只见三位女郎,各挥锋利长剑,布成一个精严异常的剑阵,此进彼退地围困住黑道中一代高手七步追魂董元任。
这刻董元任完全采取守势,那阴毒异常的白骨阴功,仅仅能将敌人攻势迫住。
伍大姑等三人娇叱连声,每一剑都是华山派剑术精华,奥妙凌厉之处,真是一羽不能加。
七步追魂董元任平生历经大风大浪,在这种局势之下,越发沉得住气。他并非不能逞强猛攻数招,然后仗着特佳轻功,脱身出困。
但他之不这样做,有几个原因,第一点,他明白堡中已没有甚么能人,是以他们打了这老大一会,尚无人露面接下来,与他单打独斗,故此他尽可以从容寻觅破敌之计。第二点,他久闻华山派剑术,擅长布阵群攻。目下一试,果然威名无虚。以这三个女郎,剑术虽精,但只有一个伍大姑可以勉称敌手,但比起他一身精纯而又阴毒的功夫,仍然差了一筹,其余两人更不足论,可是凭她们三人合力联剑,居然足够将自己缠死。由此可见剑阵之威力,的确不容忽视。于是他起了趁机摸清华山剑阵底蕴之心,是以一时未出全力。第三点,他今日入龙女堡,早已准备抓破脸皮,最好能重创龙女堡之人,以便把九大恶人中的双首人蛇毕相及长蛇阮伦,这两个老魔头也拖入混水,异日华山派寻仇,他便不致于势孤。有此毒念,自然不肯躁急轻进,务求摸准之后,一击毙敌。
韦千里看了五招之后,便低声道:“你爹还没有出全力哩!”
她为了听他的低语,身躯微退,横枝上能有多大地方,这一来已贴在他的怀中。韦千里一阵心跳,自觉面红耳赤,生怕她回头看他,便无话找话,低声又道:“你看见老庄主眼中隐隐闪动着凶光么?我最知道清楚,他这种样子,便是满胸杀机!你最好趁这时悄悄逃离此地……”
董香梅不作声,脸上却露出不悦之色。
又看了七八招,但见满天匝地俱是剑影,笼罩住长衫飘飘的董元任。不过那剑阵看来虽然凌厉,其实却毫无制敌取胜之机。同时七步追魂董元任,因是稳扎稳打,亦没有反攻取胜之兆。
董香梅突然摆动身躯,韦千里心中微慌,以为是自己贴紧她,因此她不满意,连忙尽力松手缩退。董香梅蓦然一纵身,蹿上墙头。韦千里大急,压低声音问道:“喂,你上去干吗?”
她头也不回,低低应道:“我要知道爹爹是否真能杀死我?”
韦千里急得直搓手,这时董香梅的鞋跟虽然就在他鼻前,但他却不能伸手拉住,否则连他的形迹也得败露。
一旁观战的女郎有一个振声叫道:“赵姑娘你干甚么?快下来!”
七步追魂董元任一眼瞥见,阴恻恻长笑一声,道:“不孝逆女居然敢来见我!”
董香梅伏身一蹿,飘飞在院落中,大声道:“爹爹,你这么生气么?”
伍大姑等的剑阵立时松懈,一来是她们都要瞧瞧董元任的女儿是谁。二来她们已没有拚命打下去的理由,假如事主已经出头包揽回去的话。
好个七步追魂董元任的是心黑手辣,做事贯彻始终,趁三女松懈之际,左手一式“凤翔于天”,击落陶三姑、水四姑手中长剑,掌心吐处,一股阴柔力量,”向水四姑胸前。
伍大姑眼明手快,飕地一剑戳去,左腿同时蹬出,其疾如风,蹬在水四姑左胯上。水四姑身形一歪,突觉肩上一阵奇疼攻心,登时昏倒。
董香梅看得心惊胆跳,叫道:“爹爹,这些大姑们并不知女儿来历……”
董元任浓眉一掀,目射凶光,蓦地跃到董香梅身畔,右掌运足真力,以重手法击出。口中跟着大喝道:“董家没有你这种贱人……”
董香梅终因听过韦千里谆谆告诫,虽然不信,心中却不无影响,这时脚下不知不觉已移宫换位,避开父亲这一掌正面凶威,跟着双掌齐齐封架。
七步追魂董元任甚有把握一掌击毙董香梅,而料定她绝不敢封架。谁知事情大谬不然,心中更怒,掌上运足十成力量,排山倒海般扫过去。
董香梅惊叫一声,双足站立不牢,蹬蹬蹬连退六七步,那七步追魂董元任好狠心肠,已自如影随形,跟踪扑到。铁掌一挥,发出白骨阴功,志在必毙董香梅。
墙上有人朗朗喝一声“打”字,一块拳头般大的石头,打横刺里袭到。石头来势既神速,时间拿捏得更好,七步追魂董元任再高明些,也不得不先击落这块石头,才有余暇伤人。
他老奸巨猾,反应甚快,从喝声中已分辨出来人内功之深湛,在武林中可入有数几位高人之列。暗自一惊,一时想不起会是甚么人出头作梗。
只因那喝声分明是个男嗓子,那么绝不会是本堡堡主龙女白菊霜,也不会是被双首人蛇毕相绊住的梅姑婆。同时在武林中,具有如此内功火候的人,竟会来到龙女堡出头架梁,实在想不起是谁?
当下暂时搁下杀女儿之事,跃开两步,望着院墙大声喝道:“是那一位高人要强行伸手管董某家事?如若有心,便请露面出来。”
董香梅心知那人必是韦千里,是以立即为之分散注意力,口中叫道:“爹爹,你难道真个要下手杀死女儿么?”
伍大姑已匆匆审视过水四姑伤势,见她所伤甚重,可能一条左臂完全残废,这一怒非同小可,悲忿地骂道:“老贼你敢以毒手伤我龙女堡之人,我伍芳宇担保你一世没口安乐饭吃!”
言犹未毕,飕地一剑戮至。旁边另有本堡女郎来将水四姑抬走,賸下的两人及陶三姑,都齐齐挥剑涌扑而上。
她们华山派的剑阵绝学,并不限定人数,只看当时人数多寡而各有一套剑法。此时四人联剑合围,转瞬间环攻了七八剑之多,每一剑都大有名堂来历,寻常武林人,只怕多半接不住开头数招。
那七步追魂董元任一心只在那隐身不露的高人身上,对于她们这个剑阵,并不大着紧。但见他赤手空拳,左封右架,进退自如,仅仅在伍大姑和陶三姑两人长剑递到时,劈出的掌力增加至八成份量。
伍大姑智勇双全,外表虽然流露出十分悲忿之色,内心却沉得住气。此时剑上功夫,也仅仅使出六成。也极希望刚才发声击石之人,再来那么一下子,董元任心神稍分,她便可以运足全力,乘隙舍命攻入去。
董香梅欲哭无泪,伫立在院落中心发呆。韦千里暗暗着急,但又不能出声招呼她快走,因此空自急得在肚中唉声叹气。
七步追魂董元任随机应变,见那隐身高人不肯答腔,蓦然双袖一拂,跟着双掌连环击出。登时将一位女郎长剑击落尘埃。那女郎惊呼一声,退出剑阵。
伍大姑一看形势不对,突然运剑如风,一连使出“春云乍展”、“少阳再引”、“数点梅花”、“俊鹘摩空”四式奇诡绝招,剑上贯足内家真力,抢救上去。正是一夫拚命,万夫莫当。七步追魂董元任为之一凛,已萌退志。
谁知陶三姑见伍大姑拚命,也不肯落后,唰唰唰一连四五剑,全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招数。
七步追魂董元任为之大窘,一时狼狈不堪。韦千里一看有便宜可捡,突然发出一石。要知韦千里熟谙白骨门招数,故此他石头所取部位,特别厉害。董元任更觉手忙脚乱,剑光颤闪中,微闻“嗤”的一声,血光崩现,敢情董元任已经挂彩,被伍大姑一剑划在左肩上。
但七步追魂董元任绝不能白白受伤,右手化为“旋风扫叶”之式,疾拍在陶三姑长剑身上。晶光一闪,落在尘埃,他也趁机跃出圈子。
韦千里知他吃了石头之亏,一定会过来瞧瞧,疾忙退到屋内,只露出一对眼睛窥看。
果然不出所料,七步追魂董元任一股轻烟般跃到墙上,四扫一眼,见没有人迹,便纵下墙头,一直扑奔对面院墙,登高察看,却因韦千里已躲在屋内,并非躲到那边去。他这一番心机,仍然白用。
董香梅痴痴木立院中,竟不晓得逃走。陶三姑面含羞愧之色,拾起长剑,另外那名女郎,也忙忙捡起长剑。
四位女郎挺剑指着董元任,伍大姑喝道:“董元任你带了多少人来?”
董元任理也不理,严峻地喝道:“不孝逆女,还不跟老夫走!”
伍大姑厉声道:“龙女堡宗旨是庇护弱女,董姑娘你要是不愿意,不必随他出堡!”
七步追魂董元任暗中已运功遏止左肩伤处的流血,知道并无妨碍,便复又冷峻地道:“住口,老夫管教女儿,你们龙女堡焉得多事?”
董香梅望着父亲冷酷异常的面孔,忽然真正相信这个严峻的人,能够下手杀死她,一种无言的悲愤绝望,袭上心头,使得她狂叫一声,直往后退,一面尖声叫喊道:“不,不,我不跟你回去!你现在已不爱我,只痛恨我……”她爆发出一阵哭声,结束了昏乱的叫喊。
七步追魂董元任一阵愕然,眼见女儿退到墙边,一味掩面而泣。这个冷心铁肠的人,这刻也为之心旌微动,浮起怜悯之情。
但这一点怜悯之情,刹那间便消散于乌有之乡。因为他记起众叛亲离,一个视如亲生儿子的小阎罗曲士英,一个亲生女儿,叛离他的门下,还掳走了能够致他死命的本门信物“白骨令”。
这件事曾经令他气得几乎呕血,因此思路一转到这件事上面,他便立刻完全消灭了怜悯,暗忖今日必需争取机会一举击毙女儿,然后全力缉捕逆徒曲士英。
他的严肃异常的脸孔,本来就够让人看了心中害怕,如今眼中流露出凶狠煞气,更加显得惊人。
伍大姑等四人,已移动剑阵,拦住董元任的去路。若然七步追魂董元任要抓董香梅,首先便得闯过她们的剑阵。
这时四位挺剑欲发的女郎,全神贯注七步追魂董元任,八只眼睛瞬也不瞬。
院墙上突然纵落一条人影,但见这人以巾蒙首,几乎连眼鼻也看不见。
这个蒙面人身手之快,甚是骇人,只见他一落在董香梅身边,低低喝声:“快跟我走。”猛一伸手,将董香梅挟在胁下,顿脚飞上墙头。
七步追魂董元任睁目大喝道:“孽畜们那里走?”腾身欲扑过去。
伍大姑叫道:“提防诈语。”手中剑唰唰两响,疾取董元任咽喉和胸前穴道。
她是剑阵之首,这一发动,另外三人登时配合阵法和时间,环攻上去。
霎时剑气漫空,将赤手空拳的董元任困在四柄精光耀目的长剑阵中。
蒙面人奇快无比地跃过院墙,直向堡左奔去,越屋踏瓦,片刻间已堪堪到达厚达一丈的堡墙。
董香梅紧紧揽住蒙面人的颈项,泪痕纵横的面庞埋在他胸前。
蒙面人突然停步,侧首谛听。在他到达这里之前,已隐约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惨叫。
他停步之后,心神便分,原来董香梅这样子揽住他的颈项,的确令任何男人为之心动。
她喃喃道:“千里,可是你么?”
蒙面人嗯了一声,道:“姑娘你没事吧?啊,真想不到我韦千里果然有这么一天,能够和姑娘你肌肤相亲。”
在那块青巾之下,韦千里的俊脸其红如火,但他说完这几句藏在心嵌好久的话后,却宛如挪开了一块千斤大石。
昔年他饱受这位娇小而美丽的姑娘揶揄戏弄,但他却觉得心甘情愿。同时他又深以自己地位卑微,无法和这位姑娘以平等身份稍作亲热为憾。于是他一向暗中把她编织在他的幻想中。在幻想的宇宙中,他可随心所欲地将她摆布,当做情人也可以,即使猥亵地假想她是他的媳妇,也一概随意。
幻想得久了,不免就生出要求实现的愿望。此后他常常幻想把她结结实实地抱在怀中,而她又委婉如意地任他拥抱的滋味。
如今已不是梦,却是真实不过的现实,他不禁意满志扬而说了出来。
董香梅起初没有甚么反应,但只隔了一下,立刻挣脱出他的手臂,顿足尖叫一声,胡乱向前奔去。
韦千里怔住不动,重想一下早先之言,忽然跺足自怨道:“我不该说出来啊,她一定以为我在讥讽她的向我救助,而且女儿家也难忍羞愧啊……”
董香梅奔过去,突然尖叫一声。
韦千里大吃一惊,拚命扑过去,转出屋子,但见在堡墙和屋子间的数丈空地中,一个身长逾丈的奇高个子,恰恰迈步向董香梅进迫,伸出长得怕人的手臂,直抓董香梅。
在空地上尚有两个手提长剑的女郎,从那长人身后追上来。地上则躺着三个女郎,其中一个身躯屈曲得奇形怪状,显然体内骨骼已折断死掉。
那长人身举步一迈,已达丈许之远,长臂挥处,从肩胛处开始,一直到指尖,俱呈波浪般柔软起伏,是以乍看真不知他的手掌从甚么方向抓到。
董香梅适才狂奔,迎面碰上这个长人,一掌抓到面门。她具有一身上乘武功,反应特佳,迷惘中运足白骨阴功,一掌拍出。
长人微吭一声,退了半步,董香梅更惨,刚刚感到敌人反震之力奇强,身形已离地飞退。她为之尖叫一声,足尖点地时,赶快沉气拿桩,总算没有倒下。
那长人正是九恶人中的长蛇阮伦,此人天赋奇特,身长逾丈,两条瘦瘦长长的手臂,总有六尺之长。他也自有一套奇门功夫,厉害异常。本来传自天竺的瑜珈术,但到中土之后,历经奇士高人改良后,比之后世所知的瑜珈术已不可同日而语。武林中称这种功夫为“神蛇术”,施展时浑身可如灵蛇般逐节颤抖,仗着这种颤抖的幅度,能够卸消敌人击上身来的掌力和兵器。两条手臂取敌时也像两条蛇般呈波浪形起伏颤动,宛转屈曲地寻隙攻入,能够向任何角度转弯。这种希世奇功,俗世之士,连听也未听过,如何能够抵敌。
这长蛇阮伦天赋特异,练这一门功夫恰是用其所长,特别厉害,是以卓然自成一家。同时因他腿长之故,行走如飞,快逾奔马,昔年能够名震一时,盛名确非幸致。
华山剑阵虽然厉害,但这五女之中,只有一个姚二姑功力较强,但比起九大恶人之一的长蛇阮伦,则不免瞠乎其后,相形见绌,仅仗剑阵威力,将这个二次出世的长蛇阮伦缠住。
长蛇阮伦也是应七步追魂董元任之请,入堡扰敌,旨在吸引住堡中一部份好手,以便董元任能够乘机行事,把女儿擒回来。是以他也没有立施煞手,一味设法迫住五女,最好还能令她们发出警讯求救,到来更多高手。那知董元任因已侵入腹地,警讯先发,将伍大姑等都引了过去。
这个老恶人打了好一会,见无人驰扰,凶性一发,施展出神蛇术,两条长臂再也不是一招一式发出,蓦地从剑光中直探进去。
五女的长剑斫在他臂上,但觉剑上传来颤抖之感,直教人心惊胆跳,却连敌人衣服也没扎破。方自惊慌间,阮伦两条长臂已连伤三人,其中一个更被他击在后腰上,腰骨折断,弯曲地倒毙地上。
剩下姚二姑和另一个女郎,骇得怔住,但随即连眼睛都红了,这时长蛇阮伦已向堡中走去,她们挺剑便追。董香梅奔来换了一掌,飞开两丈六七之远。
长蛇阮伦认出董香梅这一掌,正是白骨门的白骨阴功,登时双目大睁,迈步过去,施展出神蛇术,伸臂便抓。他志存必得之心,那只手掌颤抖得更软更快,教人无法预测他要从那里攻入来。董香梅一生未见过这种功夫,兼之心神怔忡,这刻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长蛇阮伦已见一条人影从董香梅身后出现,但他估计那人一定不够快,故此毫不理会,手腕一转,突然抓到董香梅腰带。
五指刚刚一扣,突觉已到手的腰带向后缩开那么一点点,便自够不上,跟着五指扣住一个人的手掌。
长蛇阮伦冷笑一声,暗想这人来得好快,居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及时将董香梅拉退一点,并且伸掌相迎。
可是那人大概不知神蛇术的厉害,贸贸然上来替董香梅解困。
冷笑之声方发,已自甩腕一抖。他这一抖之力,便千斤之物,也得应手而起,飞开数丈之远,纵是一身武功之士,吃他直抖上天空,达到四五丈之高,摔将下来,必定摔死。
韦千里暗运玄功,沉臂猛挣。他的功力乃玄门正宗心法,天下无可比拟。尤其专克各种外门奇功。这时遇强则强,那条手臂重如山岳,不但没被长蛇阮伦甩起半空,反而将他压得向前微倾。
长蛇阮伦是出其不意,骤吃一惊。韦千里得理不让人,左手一式“仰射金牛”,掌挟无穷潜力,斜撞上去。
这一招出得有如初守黄庭,恰到好处。长蛇阮伦如不松手后退,势必吃他全力撞上。本来阮伦护身有术,每遇强敌,一定硬接一两下,自己便可乘隙一举毙敌。可是这一次却是他平生以来首度惧怕敌人掌力,疾忙一松手,斜闪开去。饶他闪得快,也被对方掌风余力印了一下,但觉胸口作恶,这一惊非同小可,定睛打量这个强敌,却看不到面孔。
韦千里见董香梅身形摇晃,不知她是否受伤,忙伸手拦腰抱住,蓦然惊觉她刚才正因自己轻薄,故而嗔怒。此举虽是好意,但难免不被她误会,心头一阵鹿撞,便想缩回手。
那知董香梅已软软靠在他臂上,韦千里收回不得,尴尬地苦笑一声。
长蛇阮伦突觉脑后风生,口中冷嘿一声,身形一旋,双臂抛出。两道剑光电射而至,吃他双臂一分,俱滑出外门。两女赶快纵退,手中长剑又吃长蛇阮伦分别击落在尘埃。
但这时长蛇阮伦却不敢再事逗留,他这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算盘自是高人一等。明知那蒙面人武功盖世,恰又克住自己,再打徒然受辱,倒不如趁这时无人看见,赶快离开。
他想到就做,诈作追赶一女,转眼已奔到堡墙,举步一跨,上了墙头。
堡墙外一片竹林环绕,再过去便是一条护庄河。长蛇阮伦早先和双首人蛇毕相两人,已尝试过竹林奇阵的滋味,明知此阵乃是当今第一位奇人天寒老人所设,阵中奥妙绝伦,他可惹不起,便先跨下堡墙,沿着墙根走到侧门小路,这才顺路出去。
过了护庄河,回头一瞥,只见那蒙面人挟着董香梅,举步如飞,已堪堪追了上来。
老恶人长蛇阮伦大感困窘,要走吧未免太丢面子,回身打吧,却一定吃亏。
其实韦千里功夫再高,毕竟限于火候,阮伦若是直拚,绝难在短期内得胜。但他先声夺人,先教长蛇阮伦吃了平生罕有的大亏,同时阮伦因看不见他的面目,不知他年纪多大,这也是老恶人心怀顾忌之处。
韦千里也不管他,直冲上来,气势倒是不小。长蛇阮伦一想此人既敢赶尽杀绝,必有制他之法,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着,走为上计,好歹先斗斗此人脚程如何再说。当下转身飞奔,他的一双长腿比常人长多一倍,走起来快得令人疑惑。
奔出大路上,回头一看,蒙面人居然功力超卓,相距并不甚远。
长蛇阮伦这时已将逃走之念,改为比斗脚程,一赌气放尽脚程,如飞奔到襄阳城。这时才回头张望,蒙面人已不见踪迹。他回心一想,一路上岔道甚多,倒不知那人挟着董香梅是追不上来,抑是由岔道走了?
且说韦千里挟着董香梅,走了数里路,折入一条岔道,又走了数里,这才停步。一面把董香梅放下,一面解掉蒙面青巾。
这里僻静得很,韦千里舒一口气,道:“老庄主一定找不到这里来。”
董香梅坐在草地上,那对翦水双眸中,含情凝睇,脉脉地瞧着韦千里。韦千里反而不好意思,故意向四下张望。
董香梅道:“你瞧甚么,这条路再过去,便是着名的冷泉,水寒澈骨,当地人称那个水潭做‘解剑潭’。”
他道:“为甚么叫做解剑潭呢?”
“传说是往昔这个潭的附近,居民极多。但有一年忽然出了怪物,潭水涨落不定,淹死人畜甚多。于是居民都迁徙以避,正在凄凄惶惶地搬家时,忽然有个年老的道人经过,这个老道高冠峨髻,面如古月,童颜鹤发,就像图画中的神仙一般。他问知乡人迁徙之故,便走到潭边。有几个好奇的乡人跟随着这位老道长,在潭边看着。只见这位童颜鹤发的老道长从背后解下一柄剑,剑身又薄又细,长度却比平常的三尺青锋要长上一尺之多。这位老道长捧剑在手,定睛注视着这柄剑,好像要和此剑分离,有点依依不舍。潭水突然直往上涨,清澈的寒泉中,大家都看见一条似龙非龙的怪物。
老道长抽出长剑,剑身上射出晶莹夺目的红光,蓦地向潭中一扔,长剑化为一道红光,直射入潭中。大家仿佛看见那条怪物闪避不及,尾部被红光四射的长剑斩下一截,血水腾冒上来。大家正要欢呼,潭水越涨越高,只差一点便要涨出潭外。这些乡人们莫不精通水性,但见状却全都变颜变色。原来这个潭的潭水,主要是由右侧一道冷泉汇聚而成,这道冷泉,乃是天下四大冷泉之一,水温比冰还要低些,鱼鳖不生。兼且水性奇轻,鹅毛也得沉底。是以一淹上来,再大水性的人,不被冷死,也浮不起水面。是以此时他们一看潭水直涨上来,俱都面无人色,正想趁身逃走。
却听那老道人大喝一声“好孽畜”,声如巨雷,把他们都骇得双脚发软,动弹不得。那道人喝完之后,将形式古朴的剑鞘也扔在水中。潭水本是上涨不休,此时如响斯应,疾退回去。一忽儿功夫,便退落得与平日一般。那老道人徘徊片刻,忽然化为一阵清风,踪影俱无……”
韦千里忍不住道:“姑娘你说得真动听,比我亲眼目睹还要精采些。”
“还有呢。”她白他一眼,道:“老道人的传说,很快便脍炙人口,乡人认为是纯阳真人,特来解灾消劫,便在附近建了一座纯阳祠,我们转过这个小岗,便可看见。在潭边还盖了一座石亭,亭内有一方大白石,刻着“纯阳真人解剑阁”。这块石乃是宋时之物,可知这个传说,由来已古。你大概奇怪我何以会得知此事,对么?我不妨一并告诉你,那道冷泉用以烹茶,其味隽永之极。前数日堡主白姑婆还未返回华山之时,曾命我和另一女伴来此汲水。故此我从那女伴口中知道得十分详细。那解剑潭的水别说浸在其中,便在潭边的石亭上,也感到一种奇寒之气,钻入骨内。试放一枝枯木在水上,转眼便沉下去……”
韦千里睁大眼睛道:“不知潭内果真有没有宝剑?”
董香梅瞧着他那带着浓厚幻想味道的眼睛,嫣然一笑,道:“书呆子,你可是动了贪念?”
韦千里听了这一声叫唤,俨如回味到昔年的心情,怔了一下,才道:“我倒不是贪心与否的问题,而是觉得既有这段传说,说不定真有其事……”
她揶揄地笑道:“那么你可要试一下?我听堡中女伴谈起,说是曾听白姑婆谈论过此事,白姑婆乃是当今剑术大家,见闻渊博。她说在宋朝以前,武林中有不少神物利器,尤其宝剑一项,从遗下来的各种秘笈剑谱得知宝剑数目不少。但至今大部份都沉埋不露于世,照传说中的宝剑形式,恰巧道家中有一柄降魔利器,与之相似。剑谱上载的名字是“屠龙剑”。此剑剑身奇薄,长达四尺,在内家高手中,直是能柔能刚,斩金削玉,更不在话下。这柄剑固然值钱,但剑鞘上嵌着一颗宝珠,更加令人垂涎。据说这颗珠乃是东海一条老龙颔下的“骊珠”,夜间能发出一种柔和光辉,越在远处的人,越发觉得宝气冲霄。这颗骊珠因经老龙吞吐戏玩年久,具有僻火镇水之灵效。白姑婆说传说中老道长最后将剑鞘扔入潭内,正是用这颗骊珠的灵效,将上涨不已的潭水镇住。”
韦千里睁大眼睛道:“那么龙女堡的人,从来不去试试捞取那宝剑么?”
她轻忽地笑一下,笑容美丽之极。韦千里有点发呆地看着她。
“怎会没有呢?”她道:“但潭水奇寒澈骨,而且载不起人,下潭之后,便难以上来。那潭深达四丈,纵是陆地,也跃不上来呀!不过还是有人试了,用长索系住腰间,潜入水中。但只到了两丈之深,便熬不住寒气,同时发觉下面好像还有一个极大极急的漩涡水流。赶快上来,此后便没有人敢轻于尝试了。”
“白姑婆也熬受不住么?”
董香梅道:“白姑婆乃是华山派第一位高手,身份攸关,岂肯下潭求剑?”
韦千里点点头,道:“这句话有道理,她到华山去干么?”他说及“华山”两字,心中便大不舒服,只因华山派的徐若花和他感情极好,但此刻他又和董香梅有说有笑,而在此时,他的确已将徐若花排除在脑后。韦千里想起徐若花对他的独加青眼,以及一片柔情,不由得深自愧悔,心中如被芒刺。他觉得自己好像太过忘恩负义,见异思迁。是以心中那种悔疚之情,令他怔了一会。
董香梅没有注意到他这种变化,悄悄道:“这可是一件秘密,但我父亲却已知道了。白姑婆到华山去,便是因华山派要炼一口宝剑,但这事武林如得知,必有邪派高手觊夺该宝,群赴华山下手阻挠炼宝及劫夺。白姑婆因这事有关本门盛衰,唯恐本门被邪派高手凌辱杀害,便兼程赶回华山……”
韦千里脑中乱得很,没有作声。董香梅道:“喂,你可要到解剑潭去看看?”
他摇摇头,道:“我还有事呢……”
董香梅问道:“你有甚么事?”
韦千里心中想要否赶赴华山,以助华山派一臂之力。这件心事,自然不能说给董香梅听,便支吾道:“不行,我的马匹还留在龙女堡中。现在相信老庄主已经离开了,我这回去将马设法弄回来。”
董香梅想起父亲,芳心一阵黯然,道:“我怕在路上碰上他。”
韦千里道:“那么你不要走,留在这里等我。我那匹马几乎能够日行千里,无论如何也得取回来。”
当下决定由韦千里一个人回龙女堡去,他的脚程甚快,不久已到了龙女堡侧面的竹林。
他已得到董香梅的指点,得知马厩在甚么地方,而且还知道可以从渠道中入堡而不被人发现,这刻他已用青巾蒙脸,打渠道中涉水入堡。
堡中紧张非常,堡墙上巡逻的人加多了数倍,严防恶人们再来侵犯。那梅姑婆正在忙于替手下们疗伤,是以堡中反而十分松懈。
韦千里到了马厩,一见厩中有个女郎,他使个身法,疾掠过去,伸指一戳,那女郎尚未发觉有人袭至,已自闭穴倒地。
他牵出自己的骏马,出了马厩,想了一下,便催马疾奔,自己却在马撒开四蹄之时,倏然翻在马肚之下,双足紧紧挟着马背。
这匹骏马疾驰如飞,径向堡门冲出。这一着大大出乎卫堡诸女意外,她们单单防敌人从外面来,却没想到居然从堡内会有人出去。事实上起初她们也瞧不见马腹下有人,直到那匹骏马如风般出了堡外,这才有人发现。
她们一阵鼓噪,下堡追出门外,那匹骏马卷起一股劲头,早已去远。
韦千里得意地笑一下,翻回马背,沿着大路而驰,刚刚转入岔道,忽听一声冷笑,传入耳中。
这一声冷笑宛如有形之物,震得耳朵微作嗡嗡之响,如换了常人,怕不掩耳呼痛。
他机警地四顾一眼,已见前左方树后转出一人,长衫飘飘,神情严峻冷酷,正是那手毒心黑的黑道枭雄七步追魂董元任。
眼角间又瞥见后面另有两人截住退路,一个是个俊朗如少年的美男子,此人正是双首人蛇毕相。另一个身长丈许,奇高惊人,这个不消说,便是那九大恶人之一的长蛇阮伦。
韦千里一看势色不佳,目下重要还是董香梅太过危险,只因他这一转入岔道,分明便已告诉这些老魔头们说,董香梅乃是在那边。看来这三个老魔头不慌不忙地拦住自己,一定立心将自己除掉,这才去擒捉董香梅。
七步追魂董元任一味思疑那救了董香梅的蒙面人,乃是小阎罗曲士英。至于回去听长蛇阮伦一说,那蒙面人曾与他动手过招,内功造诣极高,同时乃玄门正宗的功夫,董元任一想这就不是小阎罗曲士英了,那么这个强敌是谁,反而令得他们全都担心起来。须知此人功力如此高强,如不能及早合力除掉,日后他们走了单,势必要被这人折辱。
三个老魔头这才回转头重觅敌踪,谁知搜索这里,恰好碰到蒙面人施施然骑马驰骋而来。
他们隐身在道旁,见他果然转入来,这一来连董香梅的下落都等于知道了。七步追魂董元任首先运内功冷笑一声,闪出道路中阻截。
韦千里忙忙收缰,七步追魂董元任怕他掉头跑掉,大喝一声,身形起处,有如巨鸟横空,疾扑过来。
后面的双首人蛇毕相和长蛇阮伦两人,也立刻散开,一左一右,截住两方逃路。韦千里纵欲落荒而逃,也难过此关。
那知韦千里收缰勒马,实在是个虚势,七步追魂董元任飞扑起来之时,他已催马朝前急驰,这一来便与董元任迎面碰上。
董元任这时可是真急了,左手一招“鱼鹰入水”,右手兜个圈子,使出“环抱九洲”之式,左右手一齐夹攻,竟是奋不顾身的招数。
韦千里但觉风声飒然,潜力激旋,急忙放掉马缰,双手齐出,运足全力封架。
七步追魂董元任宏声喝道:“下来!”左右手一齐击在对方双手腕脉上。他的力量何等厉害,纵然对方举掌相交,碰上了也许还得倒撞下马,何况反手腕脉俱吃他掌锋斫着?
韦千里应道:“未必!”应声未歇,劈啪两声,董元任身形一震,飘开数尺。韦千里竟然催马闯过,这时忙忙拎缰疾驰。
七步追魂董元任掌风斫处,如中败絮,不但未将敌人击落马下,反而被敌人震开数尺,这固是他身在半空,及不上对方骑在马上,双腿可以出力之故。但那人的脉门居然也炼到不畏攻击,这种超群绝世的功力,当今难逢。是以他这末一位成名老魔头,此际也不由地怔住。
双首人蛇毕相和长蛇阮伦均已看得一清二楚,那双首人蛇毕相暗中凛骇,妒才之心,无法按捺,朗声喝道:“咱们快追……”
长蛇阮伦平生最听这个老魔之言,迈开长腿,当先追去。
这三位老魔头的脚下功夫,在武林中已是顶尖之流,紧紧跟着马蹄扬起的尘头,追逐不舍。
韦千里回头一瞥,心中暗惊,忖道:“那长蛇阮伦的脚程,居然比我胯下之马还要快些。我本打算赶到董姑娘那儿,便挟她同逃,但现在看来,只要被其中之一追上,另外两个便跟了上来。我必须另想计谋不可……”
数里之地,转瞬间一驰完,董香梅站在路畔,面露惊惶之色,看着韦千里如飞驰回,她起初还以为是龙女堡的人追来,及至看见那身量特高的长蛇阮伦,不禁芳容失色。
她并非愚笨之辈,立刻料到韦千里可能是要挟她一齐逃走,是以便不躲藏起来。
蹄声如雷,晃眼已至,董香梅轻轻一纵,跃起半空。
韦千里猿臂一伸,把她搂住,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他这个幻想特多的人,在这危急之际,犹如浮起遐思,尤其是双掌所按之处,正是在董香梅软绵绵的酥胸之上。董香梅心中陡然狂跳起来,浑身如同电触,连骨节都软了。
马快如风,两旁树木山石都飞也似倒退,还有一座高大的神祠,也远远抛在后面。韦千里百忙中回顾一下,只见长蛇阮伦紧紧追来,相距不过五六丈远。
他立刻收回遐思,在董香梅耳边道:“我必须下马,阻挡住追兵,你可策马急驰,跑得越远越好!”
董香梅不知后面还有两个老魔头,因此尚没将此事看得太严重。因为那个长人早先曾被韦千里在举手之间赶跑。她道:“我到甚么地方等你?”
韦千里一时那想得起地名,匆忙地道:“随便,但越远越好……”
她道:“怎么可以随便,天地茫茫,一散了就难以见面呢!”
韦千里心中挂着追兵之事,蓦然一个地方名字掠过心头,便道:“那就在开封吧!”
前面不远便是个亩许大的清潭,潭边还有个六角石亭。
韦千里道:“我可要下马了。”
她忽然抱紧他按在胸前的双手,道:“你会记着我们的约会么?”
韦千里又一阵飘飘然,道:“一定记得。”
“我就在开封等你,不见不散……”说到这里,董香梅美丽的颊上,忽然浮起红晕。她回转头迅速地在韦千里面上吻了一下,刚好吻在他嘴唇上。
韦千里迅速地起了反应,手臂一紧,把她抱得结实,四片嘴唇胶贴在一起。
如雷的蹄声和劲急的山风,都不足以使这对年轻男女从沉醉中醒来,这一刹那间,韦千里但觉已获得平生未有之快慰,他真而且确地将梦中的情人,拥在怀中,并且两情相投地热吻着,宇宙间的一切,都暂时抛至脑后。
长蛇阮伦展开脚程,已堪堪追上来。原来他天赋特异,脚程极快,尤其在十里之内,就等如平常人拚命跑十丈距离,特别快疾。过了十里,他便斗不过韦千里的骏马了。
这刻离那马屁股尚有大半丈,但长蛇阮伦长臂一伸,脚下加劲,已抓向韦千里后背心。
韦千里和董香梅恰好一吻告终,忽感后背风力袭到,倏然一转身,铁掌平击出去。
长蛇阮伦吃过了大亏,赶快撤回一半力量。两掌相交,清脆地响了一声,长蛇阮伦被对方反震得身形一窒,却暗自庆幸自己没出全力,否则吃亏更大。
韦千里飘身下马,董香梅回头道:“千里你别忘了我呀!”
他应了一声,董香梅还想多说,忽见远处两条人影风驰电逐地赶来,前面丈许处的不知是谁,后面的却正是残酷无人性的父亲七步追魂董元任。这一惊浑身都冒出香汗,赶快纵马沿着解剑潭驰走,一忽儿便去得远远。
韦千里拦住长蛇阮伦,并不动手。长蛇阮伦吃过亏,更不敢先动手挑衅。是以两人对峙在潭边,令人感到滑稽可笑。
转眼间双首人蛇毕相已经当先赶到,朗声喝道:“且接老夫一掌!”喝声中一掌劈去,潜力如山,涌迫得韦千里暗中得沉气拿桩,方始不至于移动。
他拿捏时候,倏然使出“九阴掌法”,脚踏奇门,左手急划一下,发出潜力护身,右手却一式“鹰冲残雪”,不知如何已从对方掌影中递入,斫敌臂,指胸穴。一招之中,威胁数处。
双首人蛇毕相暴喝一声“好掌法”,立刻变招换式,先守后攻。
七步追魂董元任比双首人蛇毕相仅坠后丈许,早已看清韦千里的出手,不由得噫一声,凝眸寻思。原来他已看出蒙面人这一招,乃是白骨门九阴掌法中的绝招,但蒙面人所踏方位不同,是以威力增多数倍。
他怎知韦千里巧获奇缘,得到他师门秘笈,无师自通,炼成正宗内功和掌法。故此他的掌法,比之白骨门的掌法,竟是大同小异。
长蛇阮伦见韦千里已和毕相对上,便想趁机去追,双首人蛇毕相叫道:“阮老三助我一臂之力,尽速杀死这厮……”
七步追魂董元任也自会意,大喝一声,猱身扑去。
这三个老魔一合手,韦千里纵有通天本领,也自难挡。
那三个老魔身形之快,宛如鬼魅般飘忽往来,各逞奇功,全力进击。
韦千里起初没想到自身安危之事,沉住气抵御招架,仗着内功神妙,招数精奇,十招过去,竟然攻守自如。
十招以后,韦千里想到董香梅已经逃远,谅这三个老魔无法追上。登时便想到自身安危。眼光到处,恰好又是七步追魂董元任凶恶的样子,心中一怯,形势立地大变。
那三个老魔头不惜名声受挫,合力进攻,自然必须杀死韦千里。这时占了上风,此进彼退,直把韦千里打得仅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战圈缓缓移动,沿着潭边,不久已移到石亭。
韦千里奋喝一声,左腕硬架双首人蛇毕相的一掌。他的腕上戴有千载灵鳗套,是以毫无损伤。毕相一掌无功,气焰稍挫,韦千里迅速地抢越过他身边,跃入石亭内。
那三个老魔俱奋不顾身,冲入亭内。长蛇阮伦长臂卷去,韦千里及时一闪,“砰嘭”大响一声,在他身后的一方石碑,竟吃长蛇阮伦一掌击倒。
旁边七步追魂董元任和双首人蛇毕相及时齐齐攻到,韦千里迫不得已,出手封架。
“啪”地大响一声,韦千里抵挡不住两人合击之力,身形忽地飞起,越过石亭栏杆,噗通一声,掉在潭中。
三个老魔抢到栏杆边,只见韦千里手舞足蹈,刹那间已沉入水底。
潭水寒气扑人,侵肤入骨,他们都知这个解剑潭潭水的厉害,大家相顾一笑。双首人蛇毕相道:“这厮是死定的了,如能生还,算他命大。”
三人哈哈一笑,离开石亭。
他们这就要直奔华山,一方面沿途搜寻董香梅的下落,一方面要合力阻挠华山派铸剑之举。这件事如若成功,这一干邪派人物之中,将有一个能够超群脱俗,称霸武林。
寒冷而清澈的潭水,已经渐渐回复一向的平静。一连串的水泡,寂寞地冒升上来,到了水面便消失不见。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