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仙洲剑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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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上风雷

在那一望无际,波涛万顷的西海中,一艘双桅大船,正扬帆疾驶,船首直指西方。

此时碧空如洗,万里晴朗,太阳已升到中天。宽大的船舱中,一男一女盘膝对坐,那男的长得玉面朱唇,剑眉斜飞人鬓,果真是好一表人材。女的面庞圆如满月,体态也微见丰腴,正是玉环之美。

舱中除了一个包袱以外,别无行李。但这一男一女都带着一柄长剑,此时仍然斜插背上。

女的凝视着对方,过了一会,便柔声道:“重郎,你不可心急,世上的事往往是欲速则不达……”

那个英俊的男子长长吁口气,道:“我们已困在这船舱中足足半个月之久,看来还不知要困多久呢!”

“今早那老舵工说,倘若仍然像这半个月那么顺风的话,多则八日,少则五日,定然可以望见那仙人居住的青丘洲——”

舱门微响,之后,有人推门探头人来,道:“秦爷你们在船面用饭抑是在舱里?”

那个探头人舱来的人十分年轻,面目黧黑,一望而知久经风吹日晒。淳朴中又带有倔强的表情。

秦重冷冷道:“我们就在这里吃!”

那人一言不发,缩回头去了。秦重冷冷哼一声,低低道:“这厮简直找死!”

他的女伴柔声道:“重郎你理他干吗?他知道这条水路极为危险,故此不愿意去,这是人之常情。若不是他父亲贪图我们五百两银子,我们哪能启程?他的两个哥哥也和他一样不愿去,我们可算是强人所难呢广“他们是什么东西?可惜我立过誓不在击败剑神石轩中以后,决不回碧螺岛。哼!否则凭我仙人剑秦重在碧螺岛上说一句话,要十条大船也不是难事……”

对方似乎知他脾气,默默一笑,不再做声。她乃是这仙人剑秦重的妻子袁绮云,当年崆峒派的石轩中第一次下山,前赴碧鸡山找鬼母冷婀,履行他师父以前订下的约会。在这期间,仙人剑秦重因与石轩中碰上,石轩中以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刚好克住他的碧螺剑法,是以十招以内,把一向自负无比的仙人剑秦重手中长剑挑出手去。仙人剑秦重羞愧难当,便立誓不打败石轩中的话,决不回返东海碧螺岛。

谁知数年之后,石轩中剑术功力冠绝天下,得到“剑神”的外号。就在石轩中第二次上碧鸡山,因败于鬼母黑鸠杖下,跳崖自尽,下坠时忽又动了求生之念,仗着练有罡气功夫,硬生生发出罡气,缓住下坠之势,复以绝顶轻功,飘飞到崖边。

秦重突然出现,乘人之危,把石轩中逼得吊在枝上,一动便有杀身之危。石轩中正打算和他同归于尽,秦重却要石轩中回答一个问题,那便是崆峒派的剑术,一向称尊天下,但是否尚有可以克制崆峒剑法的门派?

石轩中据实回答,告以在西海之中,有一座青丘洲,此洲甚大,洲上有山名风山,该处有一派武功,天下无人知悉,称为浮沙门。创立这一门剑术的祖师浮沙子,二百年前隐居青丘洲风山。石轩中说出这件武林大秘密时,曾坦白告诉秦氏夫妇说,赴那西海中央青丘洲的水路,十分危险,除了有一圈暗礁,色如海水,刚好隐藏于水面之下,因此极难发现而遇险之外,沿途尤令人惊骇的是突然会发生暴风,浪涛卷天,遇之必定难以幸免。

秦重夫妇来到这西海之滨一打听,敢情无人知道青丘洲在什么地方。访查了好多日,这才遇上这艘双桅船的老舵工金老头。那金老头年少时曾经被飓风卷到青丘洲旁的小岛,后被岛上土人送以舟揖,居然得还故乡。

这老舵工有五个儿子,早已知道这条水路凶险异常。仙人剑秦重出五百两银子的价钱。金老头一想自己熬了一世,还没有挣过一百两银子,当下决定冒一次大险,早已嘱托后事,把最幼的两个儿子留下,只带了三个年纪较大的出海。这老大、老二、老三虽然都反对冒险,但父命难违,只好出发。

一路上这三个小伙子都对秦氏夫妇不大礼貌,依秦重的脾气,早就一剑把他们都杀死。无奈为了要学得绝艺,以期打败剑神石轩中,只好忍住这口气。

午饭后风势转强,船行更速,这一来连仙人剑秦重也觉得开朗起来。和袁绮云谈起往事,心中十分快乐。

他们这一对夫妻的结合,颇不容易,仙人剑秦重败在石轩中剑下后,远走边睡,在青海地方碰上袁绮云。秦重为了要偷学星宿海天残地缺两老怪的绝艺,便毫不考虑,竟和袁绮云要好起来。星宿海两老怪何等人物,不久便觑破秦重甩心,为之大怒,把秦重赶走。但袁绮云早已深爱上秦重,便跟着秦重逃走。星宿海两老怪不久便追上他们,因见袁绮云对秦重有心,当下便给他们一个难题,便是只要他们能够杀死陇外双魔中的冷面魔僧车丕,以后便不干涉他们行动。但不许见面,否则仍要将他们处死。

其时秦重虽得袁绮云之助,学到星宿海独门“太阴真力”秘传,但未有时间苦练。是以别过星宿海两老怪以后,只好赶紧潜赴关外。

关外长白山明镜崖天雷宫,本也是武林中一大门派,但因这一派向来不与江湖人接触往来,故此名声不甚响亮。秦氏夫妇怀有诚心而来,三年下来,竟学了不少长白山独门秘艺。之后秦氏夫妇便返回关内,要找石轩中算账,两人合力把冷面魔僧车丕杀掉,故意留下记号,令人以为是石轩中,他们一方面要玄阴教查不出真凶,二来好逼石轩中出头。

这许许多多的前尘往事,回忆起来,不免令人对于目前的平静感到难得。仙人剑秦重虽然心心念念在报昔年一剑之仇,并且可以扬名天下。但见娇妻一言一笑,都情深一往,不由得也泛起真情,言笑晏晏起来。

这一阵好风,一直吹到翌日中午,突然间一点也没有,海面平静得像块无边无际的镜面。天气渐渐变得十分闷热,船上的人不住地挥汗。

金老头三个儿子都开始摇橹,那艘双桅船极慢地向前驶去。

一直到了傍晚,空气仍然是那么沉闷,半点风也没有。那动荡的永远变幻的大海,此刻像是已经死去,动也不动。

老舵工面上露出忧色,皱纹似乎更深了。他把舵缚牢之后,自个儿在船上巡来巡去,不住动手捆缚那些能够移动的物件。

大家都被这种沉闷的空气压得呼吸艰涩,心情烦躁不安。金家三个儿子不时轮流跳入海中泡凉,因为天气的确太热。这艘桅船十分笨重,光凭摇橹根本不管用。

整条船上静寂无声,大家都像在等待什么。一种令人窒息的凶兆,暗暗堆压在每个人心上。

第二天早晨,太阳照旧升起来,整座穹苍,找不到一丝云影。

老舵工变成非常苍老,迷惘地坐在船尾,动也不动。金老三忍不住,突然大叫一声,扑到他父亲面前,厉声问道:“阿爹,是不是飓风要来了?”

船上的人最忌讳提及“风”字,老舵工面色大变,喃喃道:“孩子,你熬不住,终于把风伯召来!”

仙人剑秦重走出舱外,大声问道:“金老头,当真有暴风?”

金老头颔首道:“不但有暴风,而且是最厉害的那种,那些风都是旋转的,什么东西都可以卷上半天,落下来时,已在千里以外——”

仙人剑秦重久居东海碧螺岛,闻言面色微变,方自沉吟。金老三已暴声道:“阿爹,我们立刻赶回头,或者还可以避过这场飓风。”

金老头道:“我看已来不及啦——”

那三兄弟本就不愿前往青丘洲,此时发一声喊,齐齐动手把船掉转头,拼命往回程摇去。

仙人剑秦重厉声道:“你们已收了我的银子,放在家中,这刻竟敢未得我命令,擅自转回去,你们可是找死?”

金老三怒道:“难道你要大家都送命?”

秦重冷冷道:“不管,立刻给我掉转船头!”

金老头沉默了好久,这时开口道:“老三,不许和秦爷多言,掉回船头!”

金老三气哼哼地扳舵掉头,脸上神色十分难看。秦重喝道:“你们刚才的劲头哪里去了,还不使桨?”

那三个年轻人都不睬他,金老头道:“秦爷,摇也没用,依小的看来,这场大风顷刻间便要来临!”

秦重一想这些人既不划桨,那场飓风如果来时,定然无法避过此劫。登时把心一横,厉声长笑道:“现在再问你们一句,是划桨不打?”

金老三道:“不划又怎样?”

秦重反手亮出长剑,冷笑道:“如敢违命,便试一试我长剑的滋味!”

金老三眼中射出倔强的光芒,厉声道:“我偏偏不划桨。”说罢往船板上一坐,双目直瞪着秦重。

秦重大笑道:“秦爷这些日来已忍得不能再忍,这敢情好,索性大大出一次气……”但见他身形一晃,已到了金老三身边,疾然伸手抓住他的背领,一下提起来,如拎小鸡。金老三那么精壮的小伙子,居然毫无挣扎之力。

他的父亲和兄弟方自骇然,半空中“轰隆”一声霹雳,震得所有的人耳朵嗡嗡直响。

秦重仰头一望,只见烈日犹在空中,再往四下注视一眼,只见雾气沉沉,已不似适才晴朗。

晃眼间在天边突然出现一丝乌黑云影,金老头一眼望见,骇然叫道:“来了,来了!”枯瘦的手直指着天边那一丝云影。

秦重见那乌云相距尚遥,少说也有千里之远,当下冷笑一声,道:“你们别想移开我的注意力,呔……”喝声中突然一剑疾挥,跟着左手往外一推。金老三惨叫半声,身首已分了家,“叭哒”响处,飞开两丈外的船板上。

金老头见儿子惨死,大叫一声,昏倒在船板上。

另外两个儿子一齐抢到老父身边,扶起老头。他们可不敢去惹那仙人剑秦重,故此都扑到老父身边。

秦重畅快地厉声大笑,仰头一望,突然大吃一惊,敢情适才仅仅一丝之微的乌云影,此刻已遮盖了半边天。就在这注视的一瞬间,那黑漆漆的浓云席卷而来,奇快绝伦。尤其是大半边天空都被这乌云遮住,这等来势,宛如天崩地裂,教人一见,心悸胆裂。

秦重立刻纵回船舱之内,袁绮云道:“重郎,你可是把那人杀了?”秦重厉声道:“这些事你别管,飓风已到,我们得想个法子……”

言犹未毕,一种惊心动魄的啸声已传人耳中,海面也开始震动起来。

袁绮云失色叫道:“重郎,怎么办呢?”

秦重从囊中取出飞抓,先把抓头摘下后,分别用那根长索的两端系在两人腰间。

“这样我们可以彼此救援。”秦重道,“等会儿我们被风力卷住,在大海中抛荡,你务必要极力保持清醒,紧紧抓着木板,别让自己昏迷过去……”

凄厉的啸声从遥空处飞坠下来,舱中已昏暗之极,浪涛怒吼之声,震耳欲聋。

袁绮云倾耳而听,忽然尖叫道:“重郎,重郎,别离开我……”秦重顺手拆了两块宽长的舱板,移过去和她并肩而坐,着她抓住一块木板。她哭泣起来,失声道:“啊,这些声音多可怖,我们变得多么渺小?比蚂蚁还不如……”

船身蓦地一侧,两人滚做一团。秦重功行左臂,一下子把妻子挟起,向舱外奔去。船身颠簸之甚,秦重一身武功,也站不大稳,只能顺着倾侧之势,一步一步向外走。

四周围异声大作,比千军万马奔腾杀到之声还要凄厉惨烈,滔天巨浪拍在船上。

他们刚好走到舱门,船身大震一下,然后一股海水,直冲入舱来。

两人身上完全湿透,秦重挟着袁绮云挣出舱外,放目一瞥,只见天地晦冥,暴风强烈得简直要把他们身上的衣服吹裂。四方八面异声刺耳地啸吼,生似天地在这顷间忽然破裂,回复了混沌鸿蒙的光景。

倏然间整条船直升上半空,原来是顺着海浪浮起,仅仅在感觉中,这个海浪恐有一座小山之高。

袁绮云本已被暴风卷得睁不开眼睛,此时因感觉得万分可怖,勉强睁开眼,忽见右侧一个巨浪,高出船身不知多少倍,宛如从海中突然涌起一座高峻的山岭,但却是活动的,排空啸卷而至。

她只顺看上一眼,便感到这个如山巨浪,足可以把任何东西毁灭。人的力量,在大自然中原极渺小,何况这个巨浪,生似能够把整个世界完全吞噬,她和她的丈夫又算得什么?

她惊心动魄地尖叫一声,黯然道:“重郎,我们完啦,永别了……重郎……”

秦重清晰地听到妻子的话,不觉一阵心酸,转眸一瞥,也自瞧见快要卷到船边的巨浪。那个巨浪来到切近,高得直要碰触到天顶,眼前只见到一片横亘万里暗碧色的水波,一切混乱的声音蓦地里完全消灭。这个无情的大海,在这一刹那间,生似完全回复平静。

他连恐怖也来不及,迅速地向舱侧船面上俯仆下去,把妻了压在下面,自家双脚蹬住船舱,头颅顶着船舷,双手也扣住船舷,两个人挤在船舱与船舷之间的仄缝中。

船身继续向天空疾升上去,那个如山巨浪已经托浮起木船,但这个大浪去势极快,故此木船还未浮升到一半,海水已漫顶而过。

那艘双桅船此时丝毫无恙,生似沉在海水中行驶。但秦氏夫妇所感到的压力奇重,冲激之力也十分凶猛。秦重闭住呼吸,用力向两边抵住,海水旋急的潜力竟没有把他们卷出船外。

他忽然想道:“这个海浪委实是我平生所见第一大的浪头,身在其中,原来是这等滋味……嘿,我虽有一身功夫.但在这浩瀚无涯的大海中,根本毫无用处……啊,人类竟是这样渺小么?我日夕孜孜不懈地锻炼的武功,毕竟有什么用处?”

在他心中转动着的念头极多,要趁知觉尚在的弹指间,好好地细想一番。

他平生从来未曾想到过“武功”有时也全无用处,他出身在碧螺岛门下,在岛上或在江湖上,到处受人阿谀奉承。任何人敢对他无礼,他凭着一身武功,可以任意报复,是以一径以为“武功”便是一切。

但如今他纵然是天下武功最强的人,在这横扫天地的大浪之前,竟然渺小得连一个蚂蚁还比不上。他毫无还手之力,也没有惭愧急于逃生的心理。因为他根本不能和大自然的力量相比,故此在这种足可以毁灭他的力量之前,他只求能够苟延残喘……

“唉!我在暴风骇浪中死了的话,简直像海水中一个泡沫消灭了似的,完全无声无息,虽然没有耻笑,但也没有光荣,更没有怜悯和叹息,只是默默地,像萧萧万木中的一片落叶,从枝上掉下来,那就是一切的终了完结——”

身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他知道这是木船在水中向上浮,而这个淹没了他们的巨浪本身却向下压,故此感到特别沉重。

这个巨浪有如一座高峻的山岭那么高大,因此他不知还要经过多少时候才能浮上海面。不过他因在东海碧螺岛上长大,是以深深明白此刻在海水中,比之在海面要舒服得多。

海面上浪涛山立,天昏地暗,暴风啸卷不已,四方八面异声大作,令人听了心悸胆落。这是因为简直无法与之对抗之故,是以特别容易心寒惊惧!

假如可能的话,他宁愿长此潜在海水中,等候那场风暴平息之后,才浮上去。

他想道:“这场风暴,我已觉得非常忍受不住好像穹苍完全崩裂,大地沉在满天浪涛之下,然而……这场风暴所占据的地方,不过天地中的一小角而已,此刻在西海海滨,在中原,或者在东海碧螺岛上,大家都如常地过日,一点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一场风暴,啊……人类太渺小了,我更微不足道——”

他试图睁开眼睛,但因一片漆黑与及海水刺眼生痛,所以又闭上眼睛。

“这艘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它不知道害怕,而且它本来就是和这天地暴风海浪是同样的东西。现在要它化合在这一切里面,就像它以前还是树木之时,从地面上钻出来一般。都是自然而然,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噫,难道没有知觉,比有知觉更好么?”

想到这里,他感到有点混乱,这个题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复杂、太深奥。

于是他想到船上另外三条生命,即是金家父子三人,原本是四个,其中一个已让他杀死。现在想起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好像比他活着而受难更有福气。

“金老头和他两个儿子此刻必被海水卷走,不知卷到什么地方。我有木船托着浮上海面,还不知要多少时间才上得海面,假如被卷出船外,被水力压得直向下沉,任他们拼命向上浮起,恐怕未到海面,已经窒息而死……”

想到这里,他微觉欣慰,因为如果他不是身负武功,此刻早就吃那海水中极猛急的旋冲力量卷出船外。那样子他便永远没有机会可以生着浮上海面,再呼吸到空气。

他知道大海有些地方极深,深得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测度。故此如果被巨浪的水力压到海底,当真是半天也浮不出海面。

秦重左思右想,时间又耗去不少,摹觉身上一轻,耳中已听到风暴吼啸之声。

他喜叫一声,放松了全身,准备起来,谁知一松开手脚,登时被暴风卷动,直向船头处滑去。

仙人剑秦重大吃一惊,连忙睁目,一面四肢运力,准备抓住船上任何东西。

这一睁目可睁得及时,敢情他去势极快,转眼已向船桅桅脚撞去。如若出其不意,去势又猛,这一撞非骨折皮裂不可。

秦重双腿一盘,恰恰把桅脚盘住。

袁绮云本来在他身体下面,她一直闭着呼吸,秦重松手被暴风卷去之后,她也跟着被风力刮向船头。秦重方自瞧见,“唿”一声已错身滑过。秦重疾然伸手一抓,抓住她的衣袖。但她去势又猛又急,裂帛一响,她的衫袖已经裂开。

袁绮云直向船头那边滑去,心慌神乱,根本来不及看四周形势。

秦重心中大惊,情知她再冲滑而去,一定从船头飞出海中。虽然有一条长索系住,但她去势如此之猛,可能把长索绷断。

正在着急,只见船侧一根短短的圆木柱下面,一个人四肢大张,竟把他妻子整个人抱住。

他又为之一惊,心想谁人有此功力,在这震荡软疲的船面上,又有暴风卷刮,竟能定在船板上,四肢齐用地把袁绮云抱住。

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金老头的两个儿子之一金老二。另外老大也在旁边,帮忙着把袁绮云拉住。

原来这金家父子仅是海上长大的人,适才暴风一到,他们已来不及料理老三的尸体,各自取了常备的坚韧粗绳,把自己缚在柱脚。这两兄弟无意凑在一起,金老头却在当中那根粗大的主桅下面。

金老头经验丰富,早已把已卷来而横缚在桅上的风帆用斧头斫断绳索,任得随风飞走,甚至连桅上的粗绳都完全弄掉,此时整根主桅孤零零地站立风中。但因时间急迫,没法把秦重盘踞的那根船桅弄干净。是以秦重方见妻子得救之时,蓦然大响一声,手中登时空空如也。

只见一道黑影,直向天空飞去,竟是那根船桅,被暴风一卷,齐根折断,飞人空中。

秦重反应好快,想也不想,顺着风力向前滚去。这一滚可就卸掉大半风力,因此没有被飓风卷上天空。一眨眼间他已滚到金氏兄弟和袁绮云那根短短的粗木柱下面。

金氏兄弟真没有瞧见他滚来,当自一同出力把袁绮云抱住。

秦重倒不须他们帮忙,猿臂一勾,已勾住木柱上面空着的一截。

这时因去势甚猛,是以他也无法控制,整个身躯压在那三人身上。

金老大头颅被他撞得生疼,忙忙腾手推开秦重身躯。

秦重疑心倏起,怒喝一声:“鼠辈尔敢!”臂上一用力,身躯升起两尺,盘坐木柱上。

金老大推他之力甚猛,对方让开之后,便推个空,急忙收手,无意中变成反勾拳,一下击在仙人剑秦重的腰上。

秦重运气护身。硬挨了一记,虽然感到对方拳力不重,但颇惊对方出手之快,于是暴喝一声,一掌劈下去。

金老大根本不懂武功,如何能躲避,被秦重一掌劈在面门上,登时惨叫一声,七窍流血而死。

金老二可看得清清楚楚,突然一松手,把袁绮云放开。

袁绮云立刻疾滑开去,秦重猿臂伸处,竟及时把妻子的腰带拉住。

金老二因身躯缚在柱脚,是以不须用手抱柱,双手均能活动,这时已悄悄取出短斧,猛然向秦重劈去。

这原是一齐动作的事,秦重刚拉住妻子,对方一斧也就劈到。

此时风啸船簸,根本就不可能从风声中察知那金老二一斧劈到。

仙人剑秦重一点也不知道利斧临身,犹自运用巧劲去拉住妻子,免得风力太强,她的腰带一断,便无法挽救。

袁绮云也是武林中人,一身武学,在江湖上也足以称雄一方。

当她被风力卷开之时,忽地定住心神,秦重一拉住她的腰带时,她乘机勾住丈夫手臂,往木柱那边挣回去。

她的动作极快,腰臂一齐用力,身形疾旋回来,正是用双脚去盘住木柱之意。

金老二斧头一斫,无马不巧竟斫在袁绮云腿上,深人腿骨。

袁绮云惨叫一声,痛得差点昏迷过去。

秦重把妻子翻转过来,但见她右边下半身一片鲜红,不由得怒火冲天。但这时虽有毙敌报仇之心,却一时腾不出手来。

金老二见自己一斧斫在袁绮云身上,不由得呆了一下,摹然想起那秦重心黑手辣,忙又一斧劈去。

若然他不呆一下,秦重纵然不死,也必受伤无疑。但仅仅这一刹那的时间,秦重已能运上力量,双腿疾缩回来,膝头奇快地往下一撞,刚好撞在金老二手臂上,那柄短斧脱手飞出老远。秦重恨火填胸,跟着双腿顺势盘在柱上,便腾出一只手来。

那只铁掌往下一沉,“啪”一声掴了金老二一个大嘴巴。秦重的手劲何等沉重,这一嘴巴把金老二的满嘴牙齿打松了大半。

袁绮云定一定神,便道:“重郎,他是无意伤着我的……”

风声震耳吼啸中,她的语声变得十分微弱,但秦重正在飓尺,仍然听见。

他怒骂道:“这个混蛋早就该死,管他有意无意!”伸手便去解开对方腰身上的绳结,他的指力极强,一下子便把绳结解开。

袁绮云惊道:“重郎,你要干什么?可是想把他活活抛落大海中?与其这样,倒不如一掌把他打死!”

秦重一言不发,五指抓住金老二的腰带,运劲提起来向空中一送。

金老二手舞足蹈,骇叫一声,身形已随暴风飞出船外,不知去向。

秦重又把金老大的尸身抛起来,暴风劲厉异常,立即将尸首卷走。他双腿微松,滑坠在船板上,缓一缓气力,然后把妻子缚在木柱上,正要设法检视妻子伤势,忽地一个巨浪从天上落下来,又把木船深深埋在海水中。

过了好一会,木船又浮上水面,秦重透一口大气,忖道:“若然是这样,倒也不须害怕……”

谁知风势越来越发劲急,整条双桅船被吹得不住打圈,有时飞起七八尺高,然后落在浪涛上,震荡得十分猛烈,不消几下,这条坚牢的木船也就堪堪要散裂。

突然间暴风似乎平息下来,那惊心动魄的暴声摹然消失。

仙人剑秦重看看妻子,只见她眼中现出痛苦之色,正好也凝视着自己。

“绮云,你觉得后悔么?”

袁绩云轻轻摇头,没有作声,一来她腿上的伤口又长又深,一直吃海水浸着,痛苦不堪。二来她觉得丈夫这样对待两个毫无武功而又曾经救助她的人,未免太过没有人性。是以她失望得不愿意出声。

“我却曾经觉得后悔。”秦重道,“但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听风声已经停止,海浪不久也会平静下来……”

袁绮云涩声道:“但你叫谁替你驾驶此船?唉!以后劫难尚多哩……”

一言未毕,遥空中倏然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啸声,仿佛天空要崩坍下来,神速无比地向海面疾压下来。那种声音,教人一听便感到极度绝望,恨不得先一步死掉,以免活活被破碎了的天空压死!

仙人剑秦重脸色泛白,哺哺道:“完了……完了……我们何其渺小啊……”

袁绮云腿上的伤口令她痛得直要昏迷过去,是以遥空传来的异声,她反而不觉得十分恐怖。此刻摹然见到秦重那副绝望的样子,在这生死俄顷之间,她忽然完全忘记了他的残暴,心中不由自主的涌起怜惜之情,她知道丈夫本来是英雄人物,虽然在钢刀之前,他仍然不会稍露怯意。然而如今面临绝境,一种人力无可抗拒的厄运,竟使得他流露出与生俱来的恐惧本能。这是多么可怜的遭遇?对于末路的英雄,任何人都不免会悄悄加以怜悯……

她伸出双臂,把丈夫紧紧搂住,在他耳边大声叫道:“重郎,我能够和你在一块死,已无遗憾——”

秦重却丝毫不为她的深情感动,一径绝望地瞧着黑沉沉的天空。

从遥空中传来的那一阵异声,从四方八面飞泻急坠而来,泛眼间已到了头顶。

海上波浪滔天,一个个都像千仞高山般从海面上掀起来,向着不可知的地方奔腾呼啸而去。

这艘双桅船在如山巨浪中,就像一张枯叶似的,随波逐流。那摧山裂岳的飓风,似乎看不起这小小的一叶,根本不向它施展威力。

秦重耳听着那阵已压到头顶的异声,忽然斜斜远去,顷刻便到了天边。方自不知是祸是福,猛可觉得船身往空中直升上去,然后阵阵乌云,有如万马奔腾地在空中掠过。

他弄不清楚究是飓风把乌云吹走?抑是船随巨浪极快地移动?

那根主桅“砰”一声,上半截已经折断,掉下来击在船身上,大震一下,这艘双桅船便散开做四五块。狂风啸中,隐隐似乎听到那老舵工金老头的惊叫声。

巨浪一个接一个地击压在秦氏夫妇身上,一时身在海底,一时又浮出水面。

袁绮云不久便昏迷过去,完全不醒人事。秦重却苦苦支持,固执地抱紧那根木柱还盘夹住妻子。这场风暴似乎永不完结,在秦重的感觉中,以为自己注定要永恒地遭受这种苦难折磨。

他觉得全身的气力都快用尽,但风声还是那么可怖地呼啸不已,巨浪有如绵亘千里的山峦,一个接一个,永无休止地奔腾。

最后,他双手一松,整个人滑人水中……

风声渐渐消歇,可是天空仍然一片阴暗,电闪不时照亮了骚动的海面,雷声极为响亮地在一片黯黑中咆哮。

倾盆大雨倾注下来,不过比起浩瀚无涯的海水,就算不了什么!

这场暴风和雷雨,在大自然中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游戏,但在人类看来,却是一场浩劫,而且没有人能够加以抗拒。

海面山涌壁立的浪涛逐渐平息,最后一个小山似的巨浪,把一角破船直送到百数十里以外,那儿已脱出了暴风雨的范围,天空中旭日高悬,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回旋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