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朱玲下了决心要自杀之后,心中反觉坦然。恩仇爱恨,在撒手尘寰之后,一切都归于寂灭!她用力支起上半身,然后想挪动双腿,哪知一阵晕眩,竟然不能成功!要知她乃是被当今武林中最厉害的数种奇功之一,峨嵋失传心法“三阳功”所伤,伤势非同小可。
不知何时,她已昏昏沉沉睡着。宫天抚又溜入房来,站立在床前良久,朱玲那绝世容貌,有如一块大石掷在平镜也似的湖上,泛起波纹,然后涟漪无数。他觉得很苦恼,因为他不想爱任何人,为的是他太有自负了,以为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和他匹敌,现在朱玲令他心湖荡漾,这使他觉得大伤自尊心。
呆立了许久,眼光移到壁上的宝剑,下意识地过去取下来,拔剑观赏。于是发现剑鞘上的古篆。
他文武全才,这些篆字还难他不倒,细读之后,不觉为之失色,忖道:“她怎会配带着这么一把不祥的宝剑?哎,她两番昏醒,难道是要支撑起来取剑自刎,这把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沉思了一会,便把宝剑带出房去,觅地藏起来。朱玲翌日醒来,已不见太白剑踪迹,觅死之念,只好抑制住。
过了七八天,她都没有见过宫天抚。倒是那兰妹妹恢复自由,整日在她房中陪伴服侍她。
这兰妹妹复姓上官,单名兰,倒也好听得很。她并没有丝毫忧虑不安。据她说她瞧不见那宫天抚,但那全身雪白的人猿通灵得很,凡有所需,只要找那人猿便可。她既没有生命之虞,还有什么可怕?这小姑娘聪明之极,直是兰心蕙质,这七八日光景,已把朱玲服侍得简直离她不开。
每日的早晨和黄昏,总听到琴韵箫声,随着山风送来。每当琴韵或是箫声传来,连上官兰也为之侧耳倾听,面上的表情,随着曲调变化。只因多半十分凄惨,因此她们常常相对垂泪,若教外人瞧见,准会觉得她们既可笑又复可悯!
朱玲虽然绝口不问上官兰关于外面的情形,与那神秘莫测的宫天抚,可是她已渐渐忍不住,不时在心中忖想他在干什么?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倨傲遗世,寂寞孤独地隐居在深山中?
每日晨昏的曲调,她都听得十分神往,在那一刹那间,她满腔悲绪,都随着乐声抒发出来,灵魂净化得像位仙子!因此,一个月过去之后,她每逢早晨或黄昏那时候,便不自觉地等待乐声从天上飘送下来。
有一天她忽然惊想道:“我现在常常想到宫天抚,这样对待石哥哥已经是属于不贞了,从今以后,我要永远不再想那可恶的家伙!”要知朱玲的容颜绝世无双,但当日被宫天抚口口声声骂作丑八怪,是以此恨如海之深,永难消灭!
又是半个月过去,已经是仲冬时分。朱玲虽然不能用力行动,但已能起床,走到窗边眺望一下。
上官兰忙得很,因为朱玲见她对自己一片至诚依恋,便传授上官兰内家心法,着她日夕苦练。
这天彤云满天,风势甚大,也特别寒冷。朱玲凭窗而望,从那永不凋谢的松柏望出去,只见众峰都戴上白帽子,看见了雪,不由得想起关洛那一带,多少旧事都泛上心头!
恰在这时,一缕箫声自天而降,朱玲那对美眸中露出惘然之色,轻轻唱道:“……到处流浪,命运叫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她的声音渐渐随着箫声高亢起来:“到处流浪,我没有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
箫声忽然中止,一个坚铿的男高音高唱起来,却是续着她方才的歌词唱下去。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活在世间举目无亲,任何人都没来往,好比星辰迷惘在那黑暗天空……”
朱玲一阵震栗,心中但觉异常同情这个俊美高傲的青年,直到如今,他们才算是第一次接触,虽然仅仅用歌声,可是这样却更容易感动,更为深刻和美丽。
她掩面而泣,在外面的一丛树影后面,有一对眼睛,正热切地注视着她!这对眼睛现在射出希望的光辉,他明白坚冷如冰山的朱玲,已开始溶解……
树后那对眼睛悄然离开,回到仙音峰顶上。
硕大的白人猿忧愁地望着他,只因这个把月来,这位小主人老是那么忧愁和暴躁。它懂得琴韵箫声中的意思,因此它十分不安。
宫天抚安详地坐在石几前,头上恰被一株突兀而生的老松覆住。脚下那块大石,更加惊险,乃是在峰顶一大片石崖斜伸出去的一块,因此脚下云雾弥漫飘浮,偶尔劲风过处,吹穿一条云弄,便可以十分清楚地把峰下景物完全收入眼底。
他坐了良久,还没有奏琴,人猿在后面低沉地叹息一声。宫天抚蓦然惊觉,但头也不回,伸手抚扫过古琴,“仙翁”数声,破空而起,万籁登时为之静息。琴韵琤琮,如流泉小瀑般鸣奏下去,巨大的白人猿立地喜心翻倒,敢情在琴声之中,它已听到勃勃的生机。宛如在严冬之中,忽然发现一丝春意!
在屋子里凭窗听琴的朱玲也十分诧异,她问上官兰道:“兰儿,你可觉得这曲调有点不同?”
上官兰睁大眼睛,道:“若果天天听这种曲调,我听上一生也不烦厌!”
“真的?这曲调有什么好处?”
“我……我也说不出来,可是心里觉得很舒服,好像什么事情都有希望。”
“是的!”朱玲忽然凝眸寻思!然后沉重地道:“他已改变了想法,但那是为什么呢?难道他要履踏尘世,与别的人一样争名夺利?”
“玲姑姑你说什么?”
“啊,没有什么,我们别再谈论他……”说到这里,琴音消歇已久,因此窗外萧萧风声,与及黄昏归鸟的叫声,都清晰地送入屋中!她彷佛听到一点声息,但她没有注意:“让我告诉你,我的心常常被悲哀的往事占据住,因此我喜欢听到悲哀沉郁的曲调,那样我可以从这些哀伤的旋律中,重温昔年旧梦。但现在我不喜欢再听了,而我们也不要谈及他。我想假如石轩中哥哥知道我老在谈论别个男人,而那男人又是那么英俊潇洒,他一定十分不高兴,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玲姑姑,我明白。但我不喜欢那石叔叔,你长得那么美丽,哪一个忍心要你悲伤的,一定十分残忍,所以我不喜欢他。”
朱玲道:“啊!不,他为人十分善良,可是对我误会了……”说到这里,凄幽哀绝的箫声忽然随风送来,朱玲秀眉一皱,喃喃道:“可是兰儿你说得也有道理,他对付我太忍心了!”
须知那宫天抚的琴韵箫声,神妙得能够使人感情随之而转移波动。起先朱玲并不认为上官兰的无心之言是对的,但悲哀刻骨的箫声一起,她马上为之不能理智地去判断此事的是非!她自怜地想道:“石哥哥对我太残忍了,他纵然恨我,但他尽可以打我骂我,却不能连一点解释的余地也不给我啊!”
宫天抚本来在奏琴之后,便下了峰顶,瞧见朱玲和上官兰站在窗边,便闪过去。心中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现身相见,抑是仍然保持倨傲?忽听朱玲说出石轩中的名字与及对他的深情,在寥寥数语中,已流露无遗,当下有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冷得背脊骨也直冒寒气。
他狂奔上山顶,就在那块危石上,抽出青玉箫吹奏起来!在他的心中,情感波涛冲激排荡得有如风暴中的海面。他除了失望悲伤之外,还异常痛恨自己何以会爱上这个女人,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果曾对朱玲起过不寻常的感情,否则,他焉会如此悲伤?这一点令他十分难堪,十分损伤了他骄傲和自尊心!是以那箫声在悲哀之中,又含有自责自恨的味道。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眨眼已是残冬。朱玲在山中已住了两个多月。老实说如果不是有宫天抚天天扰乱她的心灵,她真宁愿老死此山!
目前却是因为伤势未愈,难以行动,故此无法抉择。上官兰冰雪聪明,资质之高,使人叫绝。朱玲传她所有的内功诀要,她完全领略,而且进步神速。
朱玲可急于知道自己天天服那“紫河丹”,究竟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够完全复原?然而两个多月来,她仍未曾见过宫天抚一面!
虽然从琴箫吹奏声中,她已知道宫天抚又恢复了平静的心境,但她自己反而坠入困扰苦恼之中。
第一点是她老是要想起宫天抚,这使她惭愧得很,姑勿论石轩中对她如何残忍,她都不该老是想起别个男人!
第二点是她觉得自己真个恨起石轩中来。每当琴箫之声一响,她沉浸在往事中,思前想后,越发觉得石轩中太过绝情,甚至疑惑他已移情别恋,故此在最后那回相见,他抱着易静,不顾而去。
但在清醒之时,她觉得自己这样恨石轩中十分可怕,她明白自己不过是替自己找个借口,以便忘记了他,而另外去爱别人。
因此她每一理智地思索此事,便想赶快离开。但因自从她回醒之后,总没见过宫天抚,是以不知几时复原?
她对上官兰道:“兰儿,你去找那姓宫的,问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够痊愈?但别说是我叫你问的。”
上官兰领命出房,但到处找宫天抚不着。虽然她知道宫天抚是住在北院中,但她去了好多趟,总没找到他的人影!故此若不是每日晨昏总听到从云霄飘下来的仙乐的话,她几乎认为宫天抚离开了仙音峰!
她幼遭苦难,因此懂的东西很多,已经长得十分成熟。这两个多月来,她得到玄阴教嫡传内功心法,身体强健了一倍!同时因食物甚好,显得两颊红喷喷的,和刚上仙音峰时真有天壤之别!
每次她走向北院找寻宫天抚时,她便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十分幼稚和无知,因为她想来想去,总想不通朱玲何以命她找宫天抚问这件事,却不肯说明白是她的主意?玲姑姑是害怕他么?她知道不是。那末是讨厌他?这兰儿也心知不对,因为一则宫天抚的确长得十分俊美,二则他奏的飘渺仙乐,已足令人忘掉昔日他的残酷而变得喜爱他。这从朱玲最近提起宫天抚时的口气,也可感出她并不讨厌他!于是上官兰变得迷惑和混乱,她不懂朱玲何以这样?
转眼间又过了好几天,这天黄昏,琴声飘散在众峰上,然后浮动在树林草木间。
上官兰怯怯问道:“玲姑娘,你为什么嘱咐我别对他说是你想问那件事呢?”她的确憋得太久了,故此话一出口,虽是有点悔意,却觉得心头登时轻松无比,有如挪开一块千斤大石。
朱玲深深看她一眼,锐利澄澈的眼光,似乎想穿透她的内心。“那是因为我不愿意他知道我会想起他!”
上官兰更觉迷惑地眨眨眼睛,悄悄道:“玲姑姑,我不懂!人家一向说我懂事,我也以为自己懂事,但现在我才知道我真蠢!”
“蠢?不是,你应该不明白才对!当你明白我这种感情的话,那就等如你已历遍酸辛了!我想……”她把声音拖长,意味深长地转眼望出窗外,目光投向云雾迷茫的峰顶,继续道:“我想他一定对我改变了观感,故此一味躲避我!”
上官兰似懂不懂啊了一声。
“当然,我躲避他并非为了改变我的观感,却是为了石哥哥,我不想石哥哥再对我有所误会,纵然他这样对待我……”
琴声婉转,动人心弦,朱玲自怜地流下泪珠。
过了好一会,琴声乍歇,上官兰道:“玲姑姑,我老是找他不到,不如爬上峰顶找他可好?”
朱玲幽幽道:“不必了,我只好耐心一些,等我一能用上气力走动的话,我便带你下山,流浪到天涯海角!”
上官兰拿起银脸盆,走出外面的一口井去掏水。
忽见井栏边坐着一人,头颅斜斜望着天边彩霞,姿势十分优美潇洒。这人正是老是闻声不见人的宫天抚,上官兰为之大喜,急忙走过去。
宫天抚没有回头,但上官兰可以从他微侧的面上,看到一种惆怅遐思的表情!这使得她的少女之心,为之震栗不已,呆呆立在那里,不能动弹。
他蓦然侧转头,面上一片冰冷倨傲。上官兰的心为之一沉,这种极端的变化,的确教人看了难受。
“宫……宫大叔,我玲姑姑的伤势几时才能痊愈呢?”
他在鼻孔中哼一声,道:“这是你问的还是她叫你问的?”
“是……是我问的……”上官兰嗫嚅地回答。
宫天抚的俊眼中射出冰冷的寒光,峻声道:“真是你么?”
上官兰一阵慌乱,低下头答不出话。心想这宫大叔和玲姑姑一般奇怪,一个叮咛嘱咐不可说是她的主意,一个却钉着追问谁发问!难道这里面有莫大玄虚,值得如此重视?
宫天抚一看她的神色,已知她问是假,朱玲问才是真的。心中恚懑地想道:“她这么急着下山,分明视我如尘土,我偏要她不能下山,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她会觉得离开我十分痛苦,但那时候我却要她离开我!”
上官兰终于没得到他的答复,回报与朱玲。
第二天早晨,琴声在群峦迭嶂中回荡飘扬,朱玲听了,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一会儿心神飘荡,一会儿却甚不自在。听罢琴曲,但觉浑身懒懒慵慵,一问兰儿,她说是这阕琴曲毫不悦耳,乱糟糟一团,听了直要打瞌睡!
到了晚上,换作箫声,也是这么样一会令人心神飘荡,一会儿不大自在。
一连过了七天,朱玲忽然发觉不对。原来她的身体虽然内部伤势复原许多,但全身关节显得松弛,肌肉也柔软许多,直是功夫散去不少模样!她定神思想良久,却因不知那“三阳功”的妙用,是以终无答案。
她决定从今天起,改变作风,再也不将自己困在斗室中,要常常出去散散步,一来可以活动筋骨。二来她觉得宫天抚这个人的身世来历,实在过于神秘,记得当日与他动手,他居然完全懂得武林各大派的精奥招数,极纯熟地使用出来。这真是件不可思议之事!假定他是偷学的技艺,不会威力之大,一如各派高丰施展一般。但若都是各派传授,武林中不可能发生这等事!故此她出去散步,可以借机观察一下,查查他的身世来历。
起初几天,她仅仅在她居住的西院附近随便走走。这时她已大概看出虽然柳径榆阴中,风亭水榭,点缀得十分雅致,但可居住的屋子,只有这边东西北三个院落和当中一座大厅。全是被绿藤爬满了的石屋,古朴中饶有天趣。东院大概没人居住,北院是宫天抚的居所,西院是朱玲和上官兰所住。
现在她又开始疑惑这一处园林房屋如何能建起来,而又这么幽雅!她渐渐被优美雅静的景色吸引住,因此她这天独个儿出了西院,出来散步,便向屋后走去。
经过一个莲池,跨越一道拱形的白石桥,石桥两边是朱红色的栏杆。桥下溪水清澈见底,朱玲扶着栏杆,俯身凝视着水面上的倒影,抬起玉手轻轻掠鬓,暗喟一声,想道:“流水带走了韶光,也带走了生命,像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朱颜冷落,孤芳自赏,唉,不消多久,我便满头白发,青春永逝……”想到这里,不禁低吟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万种幽怨,无限苍凉,都兜上心头,这一刹那,她多么希望有个人陪她谈谈话,哪怕是宫天抚,她也欢迎。
蓦地一阵晕眩,原来她俯视溪水太久,此时觉得自己好像要掉下溪去似的。她苦笑一下,明知自己赶紧直起腰,便可以没事,但她却偏偏不动,心道:“掉下去淹死了更痛快,我活着干什么呢?”腰肢一软,果真头重脚轻,直栽下水去。蓦地人影一闪,一只臂拦腰抱住朱玲。
朱玲浑身乏力,被那人抱在怀中。她感觉得到那手臂健壮有力,和一种男人的气味。忽然闭上眼睛,自家也不知何以这样做!那人果是神秘的宫天抚,他也心弦震荡,怀中的美人温暖软绵,如羔羊般被他保护着。他嘴角一丝冷峻的皱纹忽然消失了,关心地把她的身躯转过来,面面相对。一眼望见她那苍白的脸色,为之一愣,赶紧按按她的脉息,便后悔地想道:“我不该在她内伤未愈之际,施展出能够烁石蚀金的仙音,以致她功力散失大半。即使如今开始真正调养,只怕最快也得两年,才能使用气力。但她的功力仍然只能恢复一半。”
朱玲挣扎了几下,但宫天抚一味想心事,没有发觉。以朱玲如今这么怯弱的身子,如何挣得出他力大无比的双臂?
一阵震栗传过朱玲全身,她不知不觉中停止了挣扎。她本来是个够坚强的人,从来不在梦境以外会浮起愿被保护的感情。但如今她的意志勇气已随体力的萎弱而削减,在茫茫的天地中,她真的愿意有个托庇之所!过了混沌片刻,两人一齐惊觉,宫天抚松手退开几步,缓缓道:“我真想不到三阳功威力如是之大,你的身体得加意调护才成!”
朱玲一向聪明绝顶,心窍玲珑,略一沉思,便微怒道:“你会不知道三阳功的威力?这等内家绝顶功夫,难道你能暗中偷学的?即使你偷学得绝艺!但山下那许多枯骨,已足够叫你明白三阳功的威力。”
她那对清澈传神的眼光,注定在美书生宫天抚面上,果然看出他有负愧之色。便又道:“你说,真是三阳功的威力么?不对吧,是你那看家本领琴箫乐曲所致吧?我真奇怪你为何不敢杀死我,就像当初见到我那时候一样,为什么不敢杀我?”
宫天抚长眉斜轩,道:“我什么也不怕,但你不必激我。”
朱玲追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几时我才能复原?功力能恢复原状不?”
宫天抚心中暗怯,不敢回答。朱玲悲恨交集地叹口气,转身回去。
他发了一阵愣,忖道:“我为什么忽然会心怯起来?我怕什么呢?”
然而早先的温馨滋味,尚在心头。他平生未接触过异性,是以特别心越魂飞,低徊不已。
又过了好多天,仙音峰上已再没有飘渺仙乐飘送下来。这傲视一世的美书生宫天抚,如今就像一只丧家之狗,垂头丧气地老在发怔和叹气。也不时在朱玲居住的西院外踱圈子。
冬天悄悄过去,在这四时长春的仙音峰上,虽然不能显著地发觉时序暗换,但春天的气味终与寒冬不同。峰上住的一男二女,都暗暗在心中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安。
上官兰年纪已有十五岁,她一向因营养不良,故此又瘦小又苍白。但在仙音峰上住了短短的五个月,已长得亭亭玉立,风姿嫣然。她仍然不明白宫大叔和朱玲闹什么别扭,假如朱玲恨宫天抚的话,她怎能常常在闲谈时提起他,但如不恨他,何以老不肯和他见面说话?而且一味想离开仙音峰?对于宫天抚,上官兰则十分明白他对朱玲恋恋之情,但他何以不人西院和朱玲盘桓谈话?只晓得唉声叹气,或是在西院外踱个不停?
她真想揭开这个谜,因为她不但十分希望朱玲愁怀得展,同时她也暗中同情宫天抚的可怜情景。于是她拣了一天的下午,跑到宫天抚住的北院。
这是一座三合院,北上房三间,东西两边配房也是各三间。她挑起北上房帘子进去,只见潇洒风流的美书生正倚枕半卧,发着闷怔。
上官兰道:“宫大叔,你看来清瘦了!”
宫天抚定神一看,诧异想道:“奇怪,我一向没留心看这小姑娘,谁知她长得挺标致的,身材也真不坏!嗳呀,自从那天抱过朱玲,至今神魂颠倒,镇日梦中和她亲热!莫非这是因为我平生不近女色之故?假如是的话,我现在便可以证明一下!”他招手道:“兰儿过来!”
上官兰慢慢走过去,腰肢款摆,如风中杨柳,自有一种娇慵动人的韵味。
她走到床前,宫天抚猛一伸手,拦腰抱去。上官兰骇一跳,出掌一挡。
这一掌出得令人意外,宫天抚被她一掌击在小臂上,但觉力量甚大,缓得一缓。忙运功硬迫过去,上官兰已借力退开几步。
宫天抚冷嘿一声,倏然身形一长,身子平伸出去,只剩下两脚勾住床柱。他双手分处,各用一式,都是大擒拿手法。
上官兰刚刚入门,方才仅是出其不意,挡了一下,如今宫天抚蓄势出手,直是泰山压卵。她本能地一式“手挥琵琶”,纤纤五指直拂宫天抚左腕脉门。宫天抚左手一缩,右手已抓住她左臂,轻轻一拉,两人一齐滚倒在床上!
上官兰心中一阵狂跳,几乎要昏迷过去。昏乱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稍觉清醒之时,但觉自家已躺在宫天抚怀中,被两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围拥住。
异性的热力,已足使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整个儿溶化。何况宫天抚的手掌已探入衣服下面,游移摸索。他的手掌所到之处,有如一股电流,随手而走。上官兰两颊火红,浑身俱软,想也不能想,动更不能动。她也不知道这是一阕前奏曲,抑便是乐章正题?暴风雨将要来临,娇花嫩蕊,眼看摧折在风雨之下。
宫天抚双颊本来十分红,俊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辉。原始的野性在他血液中沸腾冲激,他屡屡要失去理性。罗襦半解,细致雪白的皮肤在他眼前闪耀。一股淡淡令人心荡神涣的女儿体香,散发在床上。
上官兰可没有想到日后会否后悔,虽然她并非不明白男女之间,有一道无形的樊篱,除了夫妇关系之外,凡是超越了这一界限,都将为社会所不齿,永被良心谴责!当然,她还不能明白男女之间到底还有些什么事情。在此刻,她以为被宫天抚如此爱抚过,已是男女之间的极限了!
她忽然发觉宫天抚炙热的手掌,渐渐冰凉下来。偷偷一觑,只见他发怔地望着窗外,满脸血色褪净,恢复平常光景!她以为窗外有人偷看,故此宫天抚如此发怔。于是想到这仙音峰上,若果有人,除了朱玲之外,还有谁人?心中一惊,不由得坐起来。
宫天抚没拉住她,任得她自家整理皱乱了的衣服,仍然在想心事。
上官兰跳下床,倒不知走好抑是留在这儿?憋了一会,忍不住问道:“你可是见到人?”
宫天抚并不作声,烦恼地叹口气。原来他痴痴想道:“我以为想念朱玲之故,乃是因为平生罕曾接触异性,是以搂抱过她一次,便刻骨虽忘!可是刚才我把这小妞儿抚摸过一遍,起初还觉得有点刺激!但摩挲一遍之后,便索然无味!由此可以证明我对朱玲的想念,并非为了此故!兰儿可也长得骨肉停匀,全身嫩滑非常。无奈我一触摸着她,心中便浮起朱玲婷婷倩影,终于废然罢手!唉,看来我已陷入情网……”
上官兰十分惶惑地瞧着他,老实说她并非需要这些,根本她未解风情,何来有此欲念?但她被宫天抚搂抱爱抚时,却又是全心全意地愿意溶化在他怀中。因为她对这位美书生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分析起来,竟是爱恨交集的感情。那便是一方面恨他昔日的残暴,另一方面又被他翩翩风度和仪容所吸引住。要知她出身乡村,几曾见过这等风流人物,是以又有一份仰慕之心。在这种说不出的感情支配下,她任他抚摸,霎时神智昏乱……
宫天抚定一定神,眼光落在她面上。蓦地他那份冷傲神情从他面上消失。上官兰立刻觉得这个美男子生像已换了一个人似的。只听他温柔地道:“兰儿,你别把这件事记在心上,也别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玲姑姑,行么?”
她第一次听到他话说得这么委婉,与及含有请求的意思,这使得她不能拒绝,便点点头。
“那么你发个誓,我好放心!兰儿,发个誓吧!”
“宫大叔,我……我害怕……”
“啊,别害怕,我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他可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他以为她是怕将来一旦有了夫婿,宫天抚如说穿此事,大有妨碍!其实上官兰哪能想得这么长远?
上官兰果真发了誓,然后回到西院。此后整整三天,她都十分昏乱,慌张。尽日垂首寻思,满怀心事。
宫天抚开始上西院来走动,朱玲从来不大理他,而他也没有什么话好说,闷坐一会,便走出院子。可是隔不了半天,他又来打个转,因为他只要看朱玲一眼,便觉得十分满足,但多看几眼,便又非常烦躁不安,非走不可!可是走开之后,又十分想着她!
仙音峰自兹以后,约摸有半年没有仙乐飘下峰来。散布在山下的村落,村民们都不时疑惑地谈论说,峰上的神仙已经驾云离开。不过峰顶仍然老是有白云遮掩住,故此谁也不知道上面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初夏已到,仙音峰上,忽然又有仙乐飘送下来。纵然村民们谈不上什么音乐素养,但他们都怀疑奏乐的仙人,常常更换,因为乐声时好时坏,虽然像他们这等俗人,却也分辨得出来。
韶光飞逝,快如白驹过隙,夏去冬来,转眼已是第二个冬天。括苍山中忽然出来了三骑,两个是俊俏风流的美书生,另一个是个书僮,却也长得异常美秀。
在这严冬之时,三人俱都衣衫单薄,然而他们虽在朔风之中,却毫不流露出丝毫畏寒之意。转瞬间三骑已远离括苍山,直向西走。
这三骑正是宫天抚和朱玲、上官兰三人。他们这趟离开括苍山,只是为了朱玲的缘故。原来朱玲虽然经过年余休养,身体复原,但因昔日宫天抚曾施展仙音大法,暗中伤残了朱玲的功夫,是以此刻只余六成功力,无论如何也恢复不过来。
反而那上官兰后来得到宫天抚赠赐各种增长功力的灵药,与及朱玲特别指点内功修为的最上速成秘诀。是以上官兰反而进步神速,一日千里,居然学了宫天抚六七成功夫。这也是宫天抚心中自觉对她不起,借此来补偿当日的过失。
朱玲因功力不能恢复,芳心不乐。宫天抚便游说她一同下山,一来可以因到处走走而不像困居山中那般气闷。二来可以到衡山访寻猿长老,请他老人家赐给一种灵药,用来配合宫天抚原有的灵芝草,合成丹丸,朱玲服了之后,便立刻能恢复原有功力,甚至可以精进一点。
直到这时为止,朱玲和上官兰仍然不知道宫天抚的身世来历。只知道他所学之博,令人咋舌。简直可以称为武学大师,只因他一身几乎兼识天下所有名家正派的武学精奥,他所识的都是各派不传之秘,这等绝活儿除了承传衣钵的传人外,绝对不能私教外人。可是宫天抚却的而且确地尽识秘奥,这事真叫人费解和难以相信。
宫天抚从来不提及自己身世来历,朱玲也不问他,并且禁止上官兰发问,以免宫天抚不想回答的话,便十分作难。
在这年余时间,朱玲不但学会了琴箫妙音,还跟着谙晓了天下各派的绝妙招数。以她这种底子,只要一恢复原有功力,与敌相争之时,便又会高出数倍。
这次她肯随宫天抚下山,除了求药之外,她心中还有一个秘密愿望,便是希望能够碰到石轩中。宫天抚大概也晓得,但也许不晓得,反正他也没提这一回事。
三人下山,宫天抚早就设法买了三匹好马,骑上了直向湘省进发。
这时候的玄阴教声势极盛,一直由西北扩展到南方来。玄阴教中各种规矩暗号,朱玲当然懂得,因此她出山之后,稍一留心,便发现如今情势大非昔比。
朱玲心中明白,那宫天抚虽是能为出众,可以和天下第一把交椅的鬼母冷婀一决生死!但目下她功力只有六成,一旦发生了鬼母亲自追到的事情,自己可就难逃内外六堂香主毒手。故此暗中盘算好久,决定改变计划。
她对宫天抚道:“天抚,如今才出了括苍山境,我已发现玄阴教的信号暗记。像我们这样走法,难免不出事情。”
宫天抚心中道:“怕什么出事?我正想见识见识玄阴教的高人。”但他嘴里没有说出来,只因他真难得有朱玲和他好好商量事情的机会,故此他不敢弄出不愉快,使得朱玲几天不说话。
“那么你有什么高见?”
朱玲粲然一笑,道:“昔日我下碧鸡山,总是书生装扮,是以不易隐住本相。可是我这一回偏要仍旧假扮书生,却教他们梦想不到!”
“哦?你这话怎说?”
“我们分开走,你走前路,我和兰儿是后一路!兰儿恢复女装,暂时做我的媳妇。这么一来,谁能想得到白凤朱玲会娶了亲,带了媳妇在江湖上跑?”
上官兰觉得满有趣味笑出声来。宫天抚心道:“干脆你做我的媳妇,带着丫鬟,还有谁发觉出来?”可是他可不能说出来。
只听朱玲又道:“人家怎样也不会怀疑,我和兰儿歇宿时可以共眠一榻,绝无破绽,走!我们到前面的仙居县买些用品衣服。”
在仙居县买了好多用品,先找个僻避地方,让上官兰换了女装,头上挽个髻儿,竟然娇艳可人。
他们赶到永康,这才投宿,朱玲虽仍是书生装扮,但眉毛描浓,上唇安了胡须,完全变了样子。
投宿时分作两拨,前后脚落店,俱装出不认识的样子。在宫天抚的想法,当然十分不愿,因为这么一来,他们便不能相对谈心,反倒不如由他自己直赴湘省衡山,找猿长老求药。
朱玲一路上颇为小心,横贯江西,踏入湘省,自家颇惊玄阴教势力扩展范围之大。不过她觉得十分得意,只因有好几次,她竟和玄阴教的人搭讪说话。这些人她昔年都曾见过。可是他们居然毫不疑心,可见得他这次化装和携眷同行的主意,的确高明!
不一天,已到了湘境的湘潭。他们可以沿湘水乘船南下衡山县,再登陆上山,也可以乘马由官道南下。不过时已黄昏,事情也不急在这一天半天,便准备投宿一宵再走。
宫天抚催马追上她们,举鞭指着前面的城池,道:“那便是湘潭了,我们歇宿一宵,明日便可到达衡山!”
朱玲皱眉道:“你何必上来跟我们说话?”
宫天抚叹口气,道:“我闷得慌,而且明日可抵衡山,还会出事情么?”
“这几天我都十分留心,相信真个有人缀住我们!不过他们仅仅是疑惑或者好奇而已!但现在你一上来跟我说话,跟踪的人便会更觉可疑!”
他微笑一下,没有作声,看他的表情,似乎笑朱玲爱大惊小怪。
“唉,你不相信么?人家跟踪我们,难道老是同一个人吊下来么?此所以你觉察不出!告诉你吧,暗中观察我们的人便是玄阴教中人。他们可对你留意得多,大概是你不时露出武功,同时行囊中又带了不少珠宝之故!我真奇怪你带了一身珠宝干什么?”
宫天抚有点儿服气了,问道:“你怎知我带了不少珠宝?”
她笑一下,唇上那抹胡须险些掉下来。她道:“玄阴教最爱干的黑吃黑的买卖,走暗镖的更是最肥不过!只要发现了走暗镖的,连人带货都劫了去,神不知鬼不觉,失镖的镖局连请托也没处找门路,省去许多麻烦!故此我们饱受训练的人,一眼便能从蹄痕车辙以及那人的动作中,看出是否带了值钱的红货!你身怀武功,人家早已看出来,通常细查一下,便知你是哪一派的人,但如查究不出,而又带了许多珠宝,试问玄阴教岂肯轻轻放过?”
宫天抚颔首道:“原来如此,但这世界真是无钱寸步难行,我犯不上到没钱的时候,沦为盗匪,故此多带一点!不过你不必害怕,纵然……”
说到这里,朱玲白他一眼,道:“我知你武功高强,你不必自我介绍了!”
“我气闷得很,咱们一块儿走吧!我说,你唇上安的那一抹胡须,真是难看死了!”
上官兰忽然插嘴道:“那个讨厌的人追上来了!”
朱玲撇撇嘴,道:“我认得出蹄声,早知是他!哼,兰儿你要真是我的媳妇,那厮敢这样直着眼睛看你,我不打死他才怪哩!”
只听蹄声霎时来近,宫天抚转头一打量,来骑竟是个中年汉子。他的眼光就像两道闪电,那中年汉子为之一愣,但立刻抱拳推笑道:“小可陈雷,这两天都碰到诸位,敢情你们早已相识。”
宫天抚微哼一声,没有说话。朱玲见那陈雷衣领口扣住一个小金圈,暗自忖道:“好家伙,前两天还没有见到你露出玄阴教的标记,现在挂起来了,准是要闹鬼!”
她微笑答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小弟石灵,这次携眷湘南省亲,想不到路上屡屡见到这位宫兄,见得多了,也就攀谈上了!我们是斯文一脉,倒也谈得投契。”
宫天抚听朱玲自报姓名,心如被刺了一下,眉头皱锁在一起。
陈雷道:“两位都是读书人,自然谈得拢。如今天已昏暮,两位如要投宿客店,倒不如到那边方家庄去,那位方庄主方恭,一身文武全才,平生最是喜客,庄中房舍极多,十分方便,未知两位意下如何?”他说完了,一双眼只管细察着宫天抚的表情。
宫天抚也发觉了,怒从心上起,傲然道:“我宫某本不轻易到人家里作客,但今日冲着你陈雷兄,非得去方家庄拜会方庄主不可!但愿陈雷兄介绍之言名实相符,这世上尽多的是盗名欺世之徒呢!”
朱玲本不愿去,只因这个陈雷衣领缀着的小环乃是金色,已表示出他在玄阴教中的地位乃是个“总”字辈的人物。那玄阴教中大略分别地位便从衣领上这个小环。若是乌金所装的小环,那便是内三堂外三堂香主的地位。如是金色,便是总字辈地位,诸如各地总舵主、总巡查等。如是银色,则是舵主地位。如是红色,则是头目地位。若是白色,则乃一般教友。她既知此人乃是“总”字辈人物,当年却没见过,大概是她离开后才投效玄阴教的武林好手。这么一想,那方家庄最少也得是个分坛的舵主。不知庄中有没有什么出奇的埋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又关乎玄阴教,更不想惹。无奈宫天抚已经答应,同时抬目望着她,纵声道:“石兄可要一齐走一趟?”
朱玲爽快地道:“既然听闻如此好客的朋友,小弟仰慕得很,岂会推辞不去?”
宫天抚听了,忖道:“她到底还跟我来。”于是心中稍觉安慰。
那方家庄就在南面五六里之远,离湘潭也不过是数里之遥。村庄甚大,人口稠密。他们绕到庄后,忽见黑压压一排房屋,俱甚高大。比起前面村庄的低屋矮户,不可同日而语。
宫天抚一看这形势,也就明白不是善地,但他艺高人胆大,略略打量几眼,已有悟于胸。
四人在大门下马,早有家人来牵马,那陈雷有如回到自家中般地熟落,招呼三人进内。
一直走进二道门,迎面一座院子,乃是个四合房。南北各三间上房,东西各三间配房。当中的大天井中,植有许多花卉。
北上房当中那间帘子掀处,出来一人。只见他一部络腮胡子,身量高大,手中托着一根粗如鸭卵的镔铁旱烟管,另一手抄着长衫叉子。他笑呵呵道:“是什么好风把陈贤弟吹来了?这几位是谁?贤弟给我引见引见。”
朱玲在心中道:“原来是这厮,居然摇身一变,变成方庄主啦!我可认得你是昔日的副总舵主恶樵夫金穆。”
陈雷也敞声笑道:“这三位都是人中龙凤,小弟我好不容易才能请来和大哥相见!”他当下介绍了,大家到上房落座。
这房间一进去就令人起了异样之感,朱玲左看右望,觉得除了有几把圈手椅特别巨大,形式古朴之外,其它别无可异之处!于是暗笑自家胆子太小,满肚鬼胎。
大家落座,他们三人都坐在圈手椅上,按说上官兰乃是女人,不该抛头露面。但出门人哪顾得这么多?而且朱玲乃是江湖习气,并不忌讳这个,故此连想也没想到。
那化身为方庄主的恶樵夫金穆首先粗犷地笑道:“三位都是斯文中人,但俱携带着宝剑,想来能文能武,方某最是钦佩!不敢动问三位可是同路?”
这句问话本该由陈雷作答,但陈雷含笑端坐,并不作声。朱玲只好道:“在下携眷南来访亲,与这位宫兄也是萍水相逢而已!”
金穆颔首道:“很好,很好。”
大家都不知他这句“很好”是什么意思,连朱玲这等老江湖,也暗自纳闷。
宫天抚冷冷道:“敢问方庄主,这几张椅子在哪里买的?结实得很,回头在下也买几张回家。”
金穆神色微变,强笑道:“这是特别定制的,的确十分牢固!”他忽然抬望着屋顶,露出诧异之色。
大家都抬头仰视,那屋顶空空荡荡,并无丝毫可疑之处!
猛听暴响一声,宫天抚所坐之处,方圆一丈,整块坍下地去。朱玲吃一惊,还没想定要不要露面出手救他,猛觉四肢一紧,敢情这张特制的圈手椅机关精巧无比,竟然在四肢腕门处会伸出一圈钢箍,把手足脉门箍住,灵巧无比,令人无法防备。
这时她才明白以宫天抚的身手,怎会不能及时飞起来,反而连人带椅掉到地上那一层去。
上官兰惊叫一声,玉臂一振,但椅子以及那四道钢箍纹风不动!
朱玲明白那张圈手椅定是精钢所制,自己纵在功力十足之时,尚不知能否震裂,如今功力大减,自然不成,于是并不妄动。不过她心中的确十分紧张,只因这里乃是玄阴教的秘密巢穴,自己最怕的正是让玄阴教人撞破面目,惹出鬼母亲自出马,那时有死无生。
恶樵夫金穆“咦”了一声,道:“这位贵客功夫不错呢!”当下转眼打量朱玲,浓眉一皱,又道:“这姓石的我也好像见过。”
陈雷道:“刚才那姓宫的本事可真大,咱们得下去瞧瞧。”
原来这时那一块坍掉的地面,已另有一层钢板补住,只要在上面铺上方砖,谁也瞧不出这里有如此巧妙的机关,正因那块甚厚的钢板,使得朱玲十分担心,心知下面亦是坚牢无比的钢板牢房。陷在其中的人,任你本领再大,也不中用了。
金穆道:“陈兄此言不错,咱们瞧瞧去。”
朱玲忖道:“凭金穆在玄阴教的时间和地位,还得对这厮客客气气,这厮究是什么职位来历?”
陈金两人简直没理睬朱玲和上官兰两人,一径出房去了!上官兰星眼连眨,张嘴欲叫。
朱玲抢着道:“娘子呀,你平常不是说你一身功夫,任什么事碰上了也不怕。但你看,咱们如今如何是好?”
她声音中带出惊惧欲哭之意,上官兰为之一怔,莫名其妙。她正想问朱玲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眼光一扫,只见朱玲原本望着窗户和房门帘子外面,这时倏然收回眼光,严厉地瞪她一眼。
上官兰这才恍然大悟,心知外面大概有人,是以玲姑姑故意这样说。她本是冰雪聪明的人儿,于是娇滴滴道:“灵哥哥你这时怎可埋怨我?我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呀!”
朱玲故意发出咕咕哝哝的埋怨声,表示他心中的惊惧。上官兰便直在劝慰他,两人倒也装得极像。
只听帘子一响,恶樵夫金穆独个儿进来。上官兰这时对朱玲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金穆细细打量他们之后,才道:“你夫妇不必惊惧,我们和那姓宫的有点私人恩怨,故此非把他留下不可!现在我可要问这位堂客几句话。”他的眼光严峻地盯住上官兰,又道:“你得坦白点回答,我便放你夫妇上路。”
朱玲听了顿时那颗心直吊到喉咙头,同时明知金穆说得好听,其实哪有轻易放人之理?她倒是希望赶紧将她们囚禁起来,只要脱出这张钢椅的钢箍,她便有办法可想。如今只要一问出破绽,她便连拚命的机会也没有。
金穆问上官兰道:“你练过武艺,可听过玄阴教的声名?”
上官兰点点头,只听金穆又问道:“那么请告诉我,玄阴教教主是哪一位?”
朱玲起初听了这等问话,觉得大惑不解。但她何等聪明,眨眼间已想出其中道理。原来那金穆这刻倒没有一定要扣住她们这对假夫妇之意,首先他得明白上官兰既然练过武功,那么究竟是哪一派的?如果不是和玄阴教有怨隙的武林家派,而又震怯玄阴教声威的话,他便可以放走她们。
正因此故,朱玲芳心暗惊,忖道:“兰儿怎会回答自己是什么家派的?这岂不是要露出马脚?”
上官兰回答道:“玄阴教主鬼母是天下武林第一位人物,如何会不知道?”
金穆掀须一笑,道:“这就是了,小娘子你定是家传武功啦,敢问你令尊高姓大名,是武林哪一派的?”
朱玲凝目看上官兰如何回答,只见她星目连眨,半晌答不出话来,不由得十分紧张,暗中赶快运集全身功力,准备事情迫到临头时,好歹也逞强一试。她之所以不敢妄试之故,便是因她没有把握可以震断四道钢箍,假如妄试而只断了一道钢箍,那时既露出破绽,而又逃跑不了,岂不糟糕?
恶樵夫金穆万万也想不到这个美女乃是玄阴教叛徒朱玲教出的徒弟,是以虽觉得奇怪,却也没有怀疑到这一点上去。他催问道:“小娘子别耽搁时候,快答我的话!”
朱玲一急,为之哼了一声,金穆倏然回头看她。情势紧迫,朱玲手心已沁出冷汗,但一身安危,系于这顷刻之间。正是人急智生,猛地一个念头掠过心中,于是她沉下脸,愠声道:“你为什么不说呢?”她的话可是对上官兰而说的,话中尽是不满和斥责之意。
恶樵夫金穆本来觉出有异,这时一听便胡涂了!其实不但是他,连上官兰也胡涂得紧。
朱玲大声道:“好,你不说,你打量能把我瞒在鼓里么?老实告诉你,我早就知道是谁教你武艺!方庄主,待小生告诉你。”
金穆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原来这时他已味出朱玲话中之意。
朱玲道:“她的武艺是她一个表哥教她的,我最讨厌那家伙,一个人尽日不肯读书,只晓得舞刀弄枪,有什么出息!哎……”她倏然住口,好像忽然醒悟此言会伤及别人,诸如金穆之类人。
金穆毫不以为意,道:“你说下去吧!”
“我们自从成了亲,就不准她和表哥来往了,听说她这个表哥是什么太极派的……噢,不,是武当派的……”
要知在一般非武林人的印象中,差不多只知道太极、武当、少林这两三派。故此朱玲这一含混,倒是装得十二分像真!
恶樵夫金穆嗯一声,道:“今日之事,乃是一场凶险的江湖仇杀,你们如不想淌在浑水里,日后便得永远忘掉此事,两位可记得我此言?”
朱玲和上官兰都为之大喜,却不敢露于形色。只因金穆这几句话,分明是要放掉他们。
上官兰无限钦佩地瞧着朱玲,这时恶樵夫金穆大声道:“来人!”
一个家人雄壮地在院子里应一声,急步进来。
金穆吩咐道:“方武你等一会伴着这两位一同起身,送他们达目的地之后,才准回来!”
那家人应了一声,金穆又道:“先出去备马!”方武衔命出去。
朱玲这时便希望金穆赶紧放她起身,那时节纵然再露出破绽,也不怕了。
但金穆却不动弹,大马金刀地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直着眼睛瞅住朱玲。朱玲真怕唇上那撇胡须掉下来,故此嘴唇连动也不敢动。
金穆并不再看上官兰,只瞅着朱玲。原来他这个绿林魔星决不能打量美丽的妇女,其次他觉得朱玲脸孔好熟,是以瞅看不休。他心中反复想道:“真奇怪,这姓石的分明我曾见过,但却忘了是谁?我可从来未发生过这种事,任教是什么人,只要让我看过一眼,终生也不会忘掉!但这厮我却想不起来,真怪,难道我老了么?”
上官兰憋不住,轻轻问道:“方庄主,你老不是说让我们走么?”
恶樵夫金穆道:“你们不必急,我虽做得主,但刚才那位陈雷兄还未回来,总得等他回来时说一声,手续才算交待清楚。”
朱玲忖道:“夜长梦多,那厮老是疑惑地瞅住我,莫非记起了一点影子?”
她正在心怀鬼胎,金穆已收回锐利的眼光,自顾自抽起旱烟来!
等了好一会,陈雷仍未回来。金穆奇怪地想一下,便道:“好吧,就先放你们走路,回头太晚了,不能进城。”
朱玲上官兰齐齐大喜过望,只见金穆站起来,一直走向暗间房门。朱玲便知机关枢纽一定是在暗间里,心中直叫道:“走快些呀,我只要恢复了自由,你再留我们多住几日也不要紧!其实放了我们,还是要回来的。”
恶樵夫金穆忽然止步,回头大声问道:“院子里是谁?”
只听有人应道:“金兄,是我!”人随声进,原来是玄阴教湘楚两省总巡查陈雷。那金穆虽是湘楚两广四省总坛的总舵主,但因陈雷乃是巡查直报碧鸡山主坛的职位,故此彼此尊重,各不相属。
金穆道:“我正要放他们上路哩!”
陈雷道:“金兄既然如此裁定,自然是不会错的!”
但金穆并没有立刻走进暗间,却问道:“姓宫那厮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