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人剑尖嗡然一响,把王珪软剑迫开,接着疾地一撩,眼看白虹剑快要撩上铁扁担,忽然心中一动,健腕微挫,剑势一缓。
要知白虹剑为当世利器之一,能够断玉削金,以蒙面人这种不可一世的高手,这一剑撩在铁扁担上,定然斩为两截!
但他心中一动之后,那锋利无匹的剑刃刚刚触到铁扁担时,已就着一挫之势,剑身贴上去,运力一粘一送。那根来势沉重凶猛的铁扁担,“呼”的一声,宛如长着眼睛,掉头向王珪扫过去。
蒙面人此时已见到陆姓大汉所为,心中大急,但俗语说得好,所谓“人急智生”,一个念头已疾掠过他心头。
须知这公人李铭如若一死,则魔剑郑敖的下落,再也无法找寻。
那蒙面人正是天下震惊的大剑侠石轩中,当今武林送以“剑神”的尊号!他着急找寻郑敖的缘故,乃是因为郑敖曾经喃喃提及“朱玲”和他的名字。而他所要知道的,便是朱玲如今隐走何方?
石轩中念头动得极快,可是人家手掌已拍到李铭头上,石轩中为之大怒,杀机陡生!
那边王珪一面纵开,一面挥剑封闭,但因相距太近,同时铁扁担上除了陆姓大汉的力量原封不动之外,还加上石轩中宝剑一粘之力,去势非同小可。只听他大吼一声,踉跄而退,手中软剑已跌坠地上,手腕震得酸麻不堪。
陆姓大汉抬目狞笑道:“朋友你可肯出示姓名么?”原来这个老奸巨猾,一掌拍到李铭头上时,却没有真个出力,但他的手掌仍然放在李铭天灵盖上,只要一发真力,便可震碎李铭的脑袋。
石轩中怒道:“你们使出这等下流手段,还算得什么英雄?”
陆姓大汉见王珪吃了大亏,心中极为震骇这个蒙面人的武功,竟然高强至此,只因他和王珪的功力造诣,武林中能够和他们单打独斗的对手,已是寥寥无几,能够赢得他们的,更是可以数得出来!
这一来他更非要问个清楚不可,王珪也是这个意思,大喝道:“朋友,你留下姓名,便可把那厮带去……”说时,用左手拾起铁扁担和软剑,倏然将铁扁担扔给陆姓大汉。
石轩中厉声道:“黑心脚夫陆贡,你可记得十二年前信阳阮家灭门血案么?”
那大汉正是黑心脚夫陆贡,一身武功,已得昔年黑道高人铁扁担邓长清真传,只因他犯案太多,仇家满天下,故此最近十年来,都不在江湖走动,轻易也不肯道出姓名。不过这根铁扁担,却是最好的记认。他最不明白的是,十二年前自己恩将仇报,把信阳阮家阖门杀害之事,如何会泄露于外?又如何会在十二年后,无端碰着这个神秘的蒙面人,偏能张口叫破此事?
这一刹那间,他为之震骇莫名,连铁扁担迎面砸到,也不晓得伸手去接。
王珪大声疾呼道:“陆老弟,快闪开!”
黑心脚夫陆贡全身一震,惊醒过来,倏然一伸手,刚好把铁扁担接着。
忽觉一股极锋锐的风力,袭到身上,来势神速无比,只好疾忙横跃开去。石轩中这一剑出得奇快,使得敌人无法抽出刹那的时间击毙李铭,非立即跃开不可,此时目的已达,不禁仰天长笑。
黑心脚夫陆贡定一定神,问道:“朋友你从何而知十二年前旧事?不过其中有点误会。”
石轩中虎目一瞪,神光四射,正气凛然地道:“是非曲直,自有天知,你毋庸向我解释,你可知我何以不削断你铁扁担的缘故么?”
黑心脚夫陆贡略一寻思,心中大为悚然。
石轩中已道:“我留下你这样表记,好教你的仇人能够认出你。”
他又转目瞧着王珪,道:“你是泰山一枭王格的后人?目下你借先人余荫,丰衣足食,命运对你已厚,如不知敛迹,回心向善,终有一天会悔之莫及。”
王珪那么大的年纪,却被蒙面人教训一番,心中羞愤交集,但慑于这人如神的剑术功力,又不敢作声。石轩中见他们都不敢妄动,杀机已消,当下朗声大喝道:“把白虹剑鞘还我!”
王珪如受催眠,不知不觉把背上剑鞘取下来。忽然醒悟自己不能如此示怯,便中止了掷鞘给他的动作。
黑心脚夫陆贡道:“王兄,一发把剑鞘给他吧,咱们留着也无用。”
王珪犹疑一下,果真把剑鞘掼过去。
石轩中一把接住,将剑入鞘,一把提住李铭衣领,大踏步走出水轩。
晃眼间已出了飞云庄,时在深夜,又是在荒郊中,四面僻静无人。
石轩中把李铭放下来,严厉地问道:“郑敖如今在什么地方?快说实话,否则取你性命!”
李铭早已为他凛凛神威所慑,不敢支吾,忙磕头道:“大侠你高抬贵手,小的把实情禀上。这剑主人已被活埋在我们遇见过的山坡下,这可是陈清波的主意……”
石轩中愣了一下,心中叫声“罢了”,想道:“魔剑郑敖也算得上是条好汉,谁知却死在这小辈手中,真正不值,这厮不以诳语骗我,冲着这一点,可以饶他一命。”
李铭在地上不住叩头,石轩中为郑敖之死长叹一声,道:“我并不喜欢胡乱杀人,你能坦白告我,因此我决定饶你一命。”
李铭大喜过望,叩头道:“小的此后一定努力向善,重新做人……”
石轩中道:“你去吧。”
李铭站起来,再躬身施一礼,道:“大侠饶命之恩,小的永不敢忘!”说罢,转身自去。
石轩中怔了一会,暗自想道:“大凡使剑的人,都爱剑如命,这柄白虹剑,虽是稀世之宝,但我怎能夺人之爱?”
当下疾展脚程,眨眼间追上了李铭,道:“我想知道郑敖葬身之处,最好你带我去一趟!”
李铭不知怎的,打心眼中钦佩敬仰这个蒙面人,一点也不迟疑地应道:“小的愿为大侠效此微劳。”
石轩中道:“你走得太慢,我助你一臂之力。”说罢,伸手托在他的胁下,喝一声“走”,李铭但觉有如腾云驾雾,脚不沾地,耳边风声呼呼直响,一会工夫,已越过两座山头。
不久已到达那座山坡,李铭石轩中走到坡下,指着一丛杂树,道:“他就在这底下”
石轩中不想埋剑之事让他晓得,便命他离开。
等他走远之后,才把白虹剑放在一旁,小心地拨开上面的枯枝败叶,然后运功于掌,向地上一插一捧。他的手掌根本没有沾到泥土,但不消几下,地上已露出一个洞穴。
突然间,石轩中停住挖洞的动作,原来此时已见到尸首,因此挖洞穴不大,仅仅见到屈曲起来的双腿。
他嗟叹一声,忖道:“这些公人手段也够毒辣,连这埋人的洞穴,也不肯挖大一些。”
当下把白虹剑取起放在洞中,手指无意中碰到郑敖的尸体,觉得仍未僵硬。
他缩回手,捧了两把泥土洒落洞中之后,忽又中止,凝目寻思。
树林中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声,使得周围的气氛十分可怖!
石轩中动也不动,凝眸沉思。他以一身盖世武功,虽然是独个儿在这荒山深夜中,对着死尸,却也了无恐怖之感!
“……当然,他多半已经死掉。”石轩中沉思道:“可是我觉得还有一线生机……假如是普通的人,埋在地下这么久,光是这数尺厚的泥土的重量,已足可压死有余,何况窒息如此之久,更万无生理!不过魔剑郑敖有一身武功,这一点重量算不了什么,同时他或者会用龟息之法,闭住呼吸……我记得他的腿部尚甚柔软,这个推测可能不错。”
他微微露出兴奋之色,又继续想道:“我要能把他救活,他定肯把玲妹妹的消息告诉我。”
但兴奋之色陡然收敛,原来他记起一件事:“哎呀,魔剑郑敖那一身功夫,怎会落在两公人之手?不消说也因酒醉之故,才会被他们用鹿筋绳缚住,活埋地下。尤其是从这双腿屈曲起来的情形推测,当时他一定未醒,才会任人摆布,如此说来,他既然酒醉未醒,又何能运功闭住呼吸?”他颓然吁一口气,站起身来,改用脚去拨洞边堆起的泥土。
“可怜他一世豪杰,结果却糊里胡涂地送了性命,不知在泉下能否称雄。”
不一会工夫,他已把洞穴填平。
朱玲的面容突然浮上心头,使得他怅惘地叹口气,想道:“可怜的玲妹妹,她现在不知变成如何丑法?连宫天抚和张咸都不理她了,我可不能遗弃她……”
他开始将枯枝败叶之类,铺在泥土上,一面继续想道:“玲妹妹太可怜了,我见到她的时候,一定不能把宫天抚和张咸的负情告诉她,否则她一定会难过死……”
他陡然一惊,想道:“可是她如今在什么地方呢?”
思路蓦又转回静静地躺在泥土中的郑敖。
“只有他或许有点消息,可是他又死了……不过他的腿部仍然柔软得很,不似死人那么僵硬,或者他果真在最后已及时施展内家龟息之法……”
夜枭的鸣声凄厉地叫起来,他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由树林中出来。
他在黑夜中微笑一下,忖道:“莫非在这荒山野岭中,竟有幽灵出现么?”
这念头一掠而过,只见他身形一拔,宛如一头大鸟般拔起五丈之高。
居高临下,放目一瞥,只见林中出来一条黑影,直奔坡上的尸首。
他的一双夜眼,看得真切,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条黑影,正是一头野狗。大概是嗅到死人血腥味,故而寻来。
石轩中在半空里突然清啸一声,身形突然反而升高数尺,然后斜斜飘落。
那头野狗骇得忙忙转身,向树林箭也似奔回。但石轩中何等身手,欻然间已电罩而下,手掌一落,“呼”的一股掌力,把那野狗击毙。跟着一手抓住后颈皮,突然一挥一送,那头倒霉的野狗,不知飞到什么地方。
他又缓步走回郑敖埋身之处,想道:“我不要尽在呆想,反正这个谜不能揭晓,何不索性费点手脚,先把他的头部泥土挖出来,那时岂不是明明白白,省得日后不时会怀疑这件事。”
想到就做,双掌运起奇功,边挖边捧,这次是选定郑敖头部那边挖下去,因此直到郑敖的面部赫然出现,也没有见到白虹剑。石轩中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郑敖面部虽然都是泥土尘沙,但双目和嘴唇紧紧闭住,鼻翅微凹,宛如有只无形的手,把鼻子捏住,两个鼻孔完全封闭住。
还有两耳耳轮向前闭合,把耳窍护住。
这一来七窍都封闭住,泥土尘沙半点也侵不进去。
石轩中定一定神,想道:“若果我不是去而复回,拚着自费手脚,挖开泥土来看,只怕这魔剑郑敖,便须永远埋恨地下……他把七窍封闭得真严密,但看来他似乎自知难逃此劫,故而施展出这等内家最困难的‘大龟眠法’,此刻他心中虽然明白,但无法自行醒转,非睡上七日七夜不可,若不是刚好又碰上我,换了寻常不懂武功之人,可能就以为他实在已死,复又把他埋在地下。”
原来龟息之法,以这“大龟眠法”为最难,但奇效惊人,视各人修为功力之深浅,而定时间之长短。若以郑敖的功力而言,最少可以支持三四年之久而仍然生机未绝!
且说石轩中把郑敖弄上来,白虹剑也取出来,挑断鹿筋绳索,散在一旁,然后施展“推宫活血”手法,先运真力于掌,刹时变得奇热炙人,然后按在郑敖胸前“中庭”、“鸠尾”、“巨阙”三大穴上,一阵推拿。
片刻工夫,郑敖全身真气,渐渐归还丹田,然后自动上升,流遍全身经脉。
石轩中住手起身,低头凝视着他。
郑敖突然睁开眼睛,道:“恩公千万留步!”
石轩中朗声道:“我不走,但你别叫我做恩公,咱们都是脱俗之人,如此称谓,听来不免刺耳。”
他长长叹一声,缓缓坐起身,舒展一下四肢,觉出已恢复常态,便翻身跪在地上,道:“恩公请受郑敖一拜。”
石轩中双掌一托,暗运新近才练的玄门罡气,登时一股绝大潜力,从地上涌起来,把郑敖身形托高数尺。
魔剑郑敖大惊失色,道:“恩公既不肯受我一拜,恭敬不如从命。听恩公口音,知道年纪甚轻,但却具有这等深不可测的功力,敢问尊姓大名?在下日后朝夕以一瓣心香,为恩公祷求多福……”
原来此时石轩中仍然蒙住头脸,根本看不出面貌。他笑道:“郑兄洪福齐天,一代豪侠,焉会被鼠辈暗算,饮恨泉下?我凑巧救君,亦不过上天假手而已,实在不能攘为己功。”
魔剑郑敖被石轩中这么一捧,心花怒放,仰天长笑数声,然后道:“恩公一身能为,郑敖望尘莫及,但恩公既然得知贱名,郑敖算是没有白混……”他歇一下,又慨然道:“郑某为了一命,倒不至于如此谦恭多礼,实在是钦佩景仰恩公大仁大义的作为,故此不惜五体投地。”
石轩中讶道:“郑兄何出此言?”
“恩公第一次挖开在下身上覆土,用意乃是垂念‘宝剑烈士’之义,知道咱们武林中人,对于自己的兵器,最是珍视,特别是在下的白虹剑,可以算是兵器中一宝,因此恩公特地赶来还剑。”
他双目射出钦敬无比的光辉,凝望着蒙着青巾的恩人。
“光是这一点用心,郑敖虽然赴汤蹈火,为恩公效力,也甘心乐意,后来恩公去而复回,必是想到挖洞再看一遍,也不过咄嗟间事,故而不辞辛劳,重翻黄土……”
石轩中忽然大为感动,因为他看见面前的江湖豪士,真情激动,竟然微现泪光!他感到一种超乎凡俗的快乐,因为他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报酬,像魔剑郑敖这种人,能够令他真情激荡,如此地敬仰一个人,谈何容易?因而更加感出自己的善行,价值之大,不可计算!他可以劝服郑敖,从今以后,永远不再作恶,一变而为行侠仗义,扶弱抑强的侠士……这种收获,比之自己积十万功德还要有价值些!
他徐徐举手把蒙头青巾取下来,郑敖眼前一亮,只见一个丰神俊逸,倜傥潇洒的面容,如旭日从山巅升起来,照得大地光明!
这个俊美书生,正是早先曾经见过的一位。但觉他虽是含笑相对,但俊美中又暗蕴无限威仪,令人敬爱交集!当下躬身道:“在下有眼无珠,下午时已曾与恩公相值,但竟然交臂失之。”
石轩中含笑道:“郑兄何出此言,彼时尚在酒中,一切均不能以平常之时相提并论!”他又笑一下,道:“我有一个秘密,希望说了之后,郑兄能够为我藏诸心中,那便是我的姓名。”
魔剑郑敖恭容道:“恩公放心,纵然刀锯鼎镬,摆在我侧,但在下决不会泄露半个字!”
石轩中道:“多谢郑兄维护美意,区区石轩中。”
这“石轩中”三个字,有如符咒,魔剑郑敖一听,不由得失声叫道:“你就是剑神石轩中么?”
夜深人寂,声传数里,但听四山都是“剑神石轩中”、“剑神石轩中”的回声。
石轩中微微一笑,道:“天下人都以为石某已死,故此敢请郑兄代为保守秘密。”
魔剑郑敖但觉光荣无比,连声答应,几乎要赌个重咒。
石轩中又道:“石某急于向郑兄打听一事,未知郑兄可肯见告。”
郑敖怔了一下,然后道:“石大侠下问的,必定是有关朱玲姑娘!”
“正是。”石轩中道:“郑兄可知她的下落么?”他的声音中,透出迫切的味道。
魔剑郑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黯淡,想了一下,才道:“石大侠最好别问……”
石轩中坚决地道:“郑兄但说无妨,我已知她容貌被毁,奇丑非常,正是因此缘故,我才决心先抛开师门所托的恩恩怨怨,不惜踏遍天涯海角,赶紧把她找到,好好安慰她一番……”他把眼光移向黑暗的长空,因此没有发觉魔剑郑敖那种羞惭、感动、钦佩等等情绪混合而成的奇怪表情。
“这一次是她最大的苦难,在这个时候,我必须为她尽力,事实上我自己也明白,她越是遭遇到不幸,我越发爱她深些……”
石轩中底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美丽圣洁的光辉。他悠然神往地继续道:“在以前,她有可以骄傲的容颜,还有许多护花使者,因此我决不肯向她低头……可是现在,我觉得一刻也不能忍耐,我要用我的热爱去安慰她……”
魔剑郑敖几曾听过这等至情至性之言?尤其是出自他平生最尊崇敬仰的人的口中,更加令他感动。不由得热泪盈眶!(虽然他在心中极力反对自己流出眼泪)石轩中幻想到朱玲的苦境,触动情怀,也自心酸泪落!他道:“郑兄请你快点把她的下落告我。”
郑敖用衣袖拭干泪水,然后道:“朱玲姑娘就在不远之处,待在下前头引路,石大侠你不但大仁大义,复又至情至性,在下此生愿为奴仆,只恐也没有这种资格……”
他知道石轩中心急,因此已转身向荒郊疾奔而去。一面又道:“小的想想真惭愧死了,不瞒石爷说,小的心坎中一向只有玲姑娘的影子,可是……”
他居然改口自己降为奴仆身份,石轩中立刻和他争执,但魔剑郑敖说什么也非要这样做不可,争论了好久,石轩中无法不让步,约定在三年之内,郑敖甘作奴仆以报大恩!
这一争论,不觉已飞驰了七八十里路,只见一座红墙绿瓦的尼庵,隐现在山坳中。
石轩中见郑敖向尼庵中一指,登时会意,立刻脚下加劲。但见他身形宛如飞云掣电,晃眼间已抛下尽力急驰中的郑敖,到达庵门。
他定一定神,暗想朱玲既已托迹空门,身遭巨劫,说不定不肯出见,那时候再强闯入庵,便不大方便。倒不如此刻立刻越墙而进!
本来他是个正大光明的一代英侠,可是此时为了从权应变,只好逾规越矩。
魔剑郑敖赶到庵门时,石轩中已没了影踪,他悄悄在大门石阶上坐下,耐心等待。
石轩中纵入庵内,心想人家是女尼清修之地,自己一个男人,哪能到处窥看?万一碰到女尼们正在换衣,岂不糟糕,因此一踏入大殿,便大感踌躇。
后面传来低微而清晰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极有韵律地飘散在静寂的佛堂里!
他低低叹口气,想道:“如果我找不到玲妹妹,她的一生便将在这空寂的佛门中,凄凉度过……玲妹妹啊,你可知我所以不肯担当上清观观主之职,为的何事?表面上是说须与鬼母一决高下,此身生死未卜,故此早点替师门觅个传人。其实我深心里仍念念不忘于你,暗冀有一天,或会和你合籍双修……”
他顺脚转入佛堂后面,只见院落中花木扶疏,右边走廊尽头,有个月洞门。低微而清晰的木鱼声,便是从那边传过来。
石轩中又叹口气,想道:“我且过那边瞧瞧,料那女尼既然仍在诵经,纵然偷窥,也无妨碍。”心念一决,便沿廊疾纵过去。
脚方离地,突然听到一个请脆圆劲的口音低喝一声“打”字,三缕冷风,已劲袭上身。
这种手法高明之至,不但劲道十足,来势绝快。而且除了当中的一枚暗器,乃是笔直射向身上之外,其余的两枚,都是各取身侧左右两方,因此无论他往那边闪避,势难逃出对方暗器威力范围。
好个石轩中!闻声知警,突然施展玄门罡气,护住全身。双袖和胸前的衣服飘飘飞起,三枚暗器打在上面,纷纷坠落。
听那暗器坠地之声,已经知道乃是坚木所制的佛门念珠。石轩中微微一凛,忖道:“对方居然能够用木质的念珠,发出如此劲烈的力量,在我刚才抵御时的感觉中,似乎比人家使用重兵器还要劲猛沉雄些!足见此人功力之深厚,犹在宫天抚、张咸等人之上,已与南海碧螺岛主于叔初,甚至鬼母之流在伯仲之间。”
本来他身形去势极急,但刚一闻声,便已中止前纵,欻然坠立地上,这一手盖世轻功,也足以震慑对方。
只见廊柱后闪出一人,身穿宽大缁衣,布袜芒鞋,胸前挂着一串念珠。这位女尼年在三旬左右,法相端庄。
石轩中连忙躬身行礼,道:“师傅请听在下解释……”
那位女尼正是佛法深微、驻颜有术的菩提庵庵主清音大师。她的脸上毫无表情,道:“不必解释了,贫尼多年未曾和任何人动手,今晚却要与你试一百招!”
石轩中忙道:“在下斗胆也不敢和大师动手。”
木鱼声忽然中断,一条人影在月洞门内晃动一下,石轩中的夜眼明察秋毫,见到那人掩在门后,仅露出眼睛瞧着。
这对清澈得如一泓秋水的眼睛,在他心中是如此熟悉,因此石轩中为之一怔,连庵主清音大师说什么话,也没有听见。
他怔了一下之后,便想过去看清楚庐山真面目,或者出声叫唤。但尚未决定之时,蓦觉风声飒然,一丝冷风直射心窝。
石轩中出掌一捞,掌中已捞住一粒木念珠,但觉劲力奇大,险险脱手而出,不由得心头一震,自然而然收摄住分散的心神。
清音大师脆声道:“好汉小心,贫尼可要动手了!”
话声未歇,一纵身宛如轻烟般飞扑而至,就在身形才动之时,右手从袖中摸出一支尺许长白色形如令符之物,随手一挥,突然伸长了一尺。
石轩中看得真切,微噫一声,心想这位女尼竟是使用昔年名震天下群魔的“玉龙令符”,单从兵器推断,已知绝对不是庸手。当下便已戒备对方的左手,因为六十年前,侠尼檀月大师,便曾以左手一百零八粒木念珠,右手玉龙令符,遍走天涯,扫荡魔氛。邪派中人,率皆闻名胆落!
果然那玉龙令符划起一道白森森的光华,尚未递到,已听清音大师轻喝声“打”字,三缕劲风,直取身上左胸“天池”,腹部“天枢”,右腿“伏兔”三大要穴。
石轩中轻啸一声,身形疾如闪电,往左方斜飞起丈二三尺。倏然化为“风扬落花”之势,飘飘折向右方,复又升高寻丈。
清音大师轻笑一声,左手扬处,木念珠一粒接一粒电射出去,同时真气一沉,脚尖探地,身已站立当地,纹风不动。
但见那木念珠一粒跟着一粒,宛如有线串着也似地追射悬在半空的石轩中。
石轩中去势已住,眼看木念珠已击到身上,蓦地又提一口气,身形乍升又沉,简直有如蹑空行走,但见那木念珠不是从他头上脚底擦过,便是从身躯左右两侧掠逝,转眼间已避过十五粒木念珠。
清音大师在心中诵声佛号,暗想世上怎会有这等能人?自己刚才曾说出要约他战一百招,只怕今晚正是徒自取辱?
石轩中蹈空下降,还未到达地面,忽听极密的嘶风之声,一齐袭来。心知对方这次已出全力,不敢怠慢,铁掌挥处,把十多粒念珠尽皆凌空劈飞。
清音大师又摸出一把木念珠,却不发出,疾纵上前,玉龙令符起处,直指对方“膺窗”、“神封”两穴。
她出手奇快,招式辛辣,石轩中右手习惯地向背上一摸,才发觉那支百炼精钢的长剑,当日在碧鸡山大战鬼母,已经失去。但他仍不慌忙,一面暗运罡气护体,一面左臂直伸疾划出去。臂上带出的风声,锋锐如剑。
清音大师脚下如风,踏离宫,走坎位。手中的玉龙令符突然洒出一片白光,眨眼间攻了八九招之多。
石轩中左右臂一齐使用,宛如两柄短剑,但见他一面闪蹿腾挪,以灵巧无比的身法,闪避对方辛辣神速的招数,一面乘隙发招,掌击敌人。
莫看他以双臂应敌,竟比两柄真剑还要厉害。清音大师仅仅打了这一会,心中已对这蒙面怪客无限钦佩。
她仍然不断地施展玉龙令符攻敌,一面脆声道:“今宵幸遇绝代高人,贫尼献丑献到底,可要施展本门‘符风珠雨’的薄技了!”
须知清音大师乃是当世得道僧尼之一,禅心甚明,早在石轩中入庵之前,她已在静中感知有事,并且得知自己可以解脱一劫!
原来当年侠尼檀月大师,武功精妙,功力深厚,平生出手,从未施展过这“符风珠雨”的绝艺。这一门绝技最厉害之处,便是左手的“木念珠”能够配合右手“玉龙令符”的一路特别招数,源源发出。以侠尼檀月大师造诣之深,在这么近的距离发出木念珠,天下谁敢抵挡?
侠尼檀月大师圆寂之前,向清音大师说,她平生所憾,便是未曾真正试验过这一门绝艺的威力。
清音大师接承衣钵之后,对于师父的遗憾,念念不忘。不但如此,其后更与时光飞逝逐渐加深印象,终于成为她修持过程中一大劫难。
今晚想不到会遇上这么一个绝代高手,看来自己纵然施展“符风珠雨”这门绝艺,也未必能够伤得对方!
清音大师说时,石轩中偷空一瞥,只见月洞门边人影杳然,斯人已去。
饶他石轩中功力盖世,定力紧张,但此时也禁不住心头大震。
目光一掠,只见一条人影欻然而逝,被屋背遮断了目光。
那条人影不是朱玲还有谁人?分明她听出自己的口音,却不想相见,故此乘机跑掉……
此时清音大师的玉龙令符招数陡变。全是抢偏锋,踏奇门,从侧翼猛攻。
刚刚拆了数招,清音大师已经全力发动攻势。这时石轩中心神恍惚,一方面猜疑那人影是不是朱玲?一方面颇愠这位女尼,误他之事!
嘶风之声陡然大作,木念珠宛如蜂群出巢,漫天扑到,石轩中大吃一惊,心中叫声“糟糕”!
就在这转眼间,那数十颗木念珠已经上身。那清音大师的独门手法的确骇人听闻,在这么近的距离发出数目如此之多的念珠,却各有一定方位,几乎遍袭石轩中全身穴道。
早在开始之时,那清音大师也曾经在近距离内,发出三粒木念珠,分取石轩中身上三处穴道。其时石轩中已明白对方在这独门暗器的手法上,定有睥睨当世的造诣。因为双方距离得近,念珠发出时分散的角度不够大,如果用双手发射,自不足为怪,难就难在仅以一掌发出,而仍能在离掌后立即分散!
此所以石轩中一听那木念珠破空之声,便凛然暗惊。他以听风辨位之术,声未入耳,便知对方在这独门手法上,最少已下了数十年苦功,是以才能施展这等极上乘的手法,遍袭自己全身穴道!
他本来有罡气可出护体,不畏暗器,但对方的功力竟然如此深厚不凡,他的罡气总共才练了几日?哪敢自信能够挡住对方全力一击?
这种种念头一掠即逝,其时那数十枚体积细小的木念珠,已经沾上他的衣服。
但见石轩中浑身上下的衣服都鼓飞起来,宛如因他全身的毛孔都射出气体,因而把衣撑起!
说时迟,那时快,那数十枚木念珠打在他的衣服上,忽见衣上被打中之处,均凹陷下去!
石轩中不必看见,已知不妙,敢情自己的玄门罡气未曾练得成功,因此抵挡不住对方这种专破气功的特别暗器!
清音大师也自大吃一惊,心中诵一声佛号,几乎要闭上眼睛,不敢亲睹对方被自己杀死的惨状。
在这不及一瞬间之内,石轩中蓦然想到便如自己能够像“剑”一般坚硬锋利,那时怎会怕被外物所伤……
念头刚刚浮现起来,心灵上彷佛感悟到有一个身法。
好个石轩中,不比等闲之人,他的武功根本到达了“以意克敌”的地步,譬如他和鬼母大战,根本不须注意到自己出手时部位方向是否正确,仅仅用心意判断敌方的来势与及自己应出何招,他的肉体便可以如其“心意”而完成各种动作!是以他方一感悟到好像有那么一个招式,便已施展出来。
只见他清啸一声,身形微微打旋地破空而起。数十枚木念珠突然从他身上滑飞开,宛如击在极坚极滑的金石之物上,本就难以击人,加上这件坚滑之物正在旋转,把力量全部卸滑掉……
说得形象准确一点,便是那石轩中这个动作,恍如在这突然之间,变为一柄人形长剑,旋飞上天。
清音大师此时钦佩得五体投地,同时也为了自己终究试验过“符风珠雨”的绝艺而感到一种出奇的轻松,用修道人的话来形容,便是“心魔已祛”,比之从心上卸去一块大石还要轻松愉悦。
石轩中疾如电光一闪,又落在清音大师身前。却见他俊目圆瞪,似怒非怒。
清音大师和他的奇异目光一触,忽地破颜一笑。她虽然年逾六旬,但内功深厚,驻颜有术,望之不过是三旬左右的人,容貌本甚端庄秀丽,此时微微一笑,甚是动人。
她轻轻退开数步,不言不语,凝瞧着这个蒙面怪客。
石轩中当然看见她的动静,他之所以如此,原来是在心中苦思方才的一下身法,究竟是因甚缘由,能够避过大劫,而又这么自然流畅,彷佛是天地自然生成,丝毫不假半点人工物力。
他看见清音大师表示善意的美丽的笑容,因此他不必戒惧,一径寻思刚才的心法。
灵山本在心头,但如果着意寻求,却反而见不到灵山……
石轩中似悟似不悟,越想越觉印象模糊,突然暴躁起来,却更加想不出。他终于颓然放弃思索,眼光瞥过清音大师,忽然惊想道:“不好了,若果早先的人影,乃是玲妹妹的话,我耽搁了这么久,她可就走远啦……”
清音大师灵台澄澈,感悟能力特强,是以已从对方眼光中瞧出惊惧之色。
“檀樾心事太多,情绪纷扰,便减却衡情度理之力。”
“谢谢大师点破迷津,敢问法号。”
清音大师道:“贫尼清音,主持此庵四十年,一向少涉江湖,但因有方外好友,不时来庵论道盘桓,故此对武林仍不隔膜,檀樾一身具如此大法力,贫尼钦佩之余,尚须道谢。”
石轩中心急朱玲下落,来不及问她何以向自己道谢之故,趁她微微一顿之际,立刻道:“原来是庵主出手,怪不得在下无法抗衡,敢问庵主,最近可有一位朱玲姑娘,投止贵庵中么?”
清音大师脆声而笑,道:“果然是剑神石轩中大侠驾到!贫尼早已想遍天下高手,除了石大侠之外,再无别人……大侠既动问朱玲消息,想必急于和她见面,请随贫尼来。”
石轩中大大吁口气,把面幕除掉,向清音大师施了一礼,然后急急跟她向月洞门那边走去。
早先那条人影,正是从月洞门那边出现而纵走的,如今清音大师果真领他向这边走,石轩中一念及那条人影,心中便十五十六起忐忑不安。
须知朱玲本是走惯江湖的巾帼须眉,心思又灵慧无比,若然那条人影是她,走了这一会工夫,石轩中脚程虽快,却也无法追踪上她。
进了月洞门,只见花木环植,其中一座精巧的庵堂,四面俱有门户。
清音大师突然止步,低声道:“石大侠,在见到朱玲之前,贫尼有句话要先问明白。”
石轩中忙忙诚恳地道:“庵主尽管赐问,石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清音大师道:“善哉,贫尼敢问大侠,可知朱玲近况?”
石轩中怔一下,道:“在下在碧鸡山上,没有见到她,直至如今,也没有和她见过面,哪能知道她的近况?”
清音大师颔首道:“这就是了,贫尼必须先去跟她说一声,才能容大侠见她。”
石轩中恍然而悟,道:“庵主想是怕在下见到她已改变的面容而吃惊,使她难过么?在下在碧鸡山上,已知此事,庵主毋庸过虑。”
“那好极了,石大侠请。”
石轩中望一眼那座庵堂,突然一阵紧张,拱拱手,便大踏步走进庵堂去。
入门之后,便见堂中一盏幽暗的油灯,悬在佛前,四下哪有一丝人影!他缩出来,大声道:“庵主,她已不在堂中!”
清音大师长眉一皱,沉重地道:“贫尼万分抱歉,朱玲定是因贫尼与大侠动手时,听出你的口音,不愿以真面目与你相见。”
石轩中匆匆道:“庵主请恕在下放肆……”话犹未毕,已自腾空而起,踏墙走瓦,转眼飞逝!
他一出了庵外,定睛向远处搜视,但树林处,山岭起伏,纵有神目如电,也无法看得远些!
石轩中仰天长叹一声,暗自怆然想道:“玲妹妹啊,你怎知我石轩中并非与世俗之流一般见解,仅识得以貌取人,其实现在你容貌变丑,我却会比以前加倍爱你。”
他感叹了一回,低头一望,门外的魔剑郑敖已没了影,想是不愿重见朱玲,故此跑掉。
正要纵下平地,忽见远远一座高山的山腰处,突然腾起一道白虹。如换了寻常之人,根本就无法看见这道白虹,因为那座山岭,离此地少说也在四五十里路以外。
石轩中定睛再看,只见那道白虹复又冲霄而起,在黑暗的山上,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形。
他用心地忖想道:“这道白虹似是剑光,从这个弧形看来,那人是施展轻身功夫,借着周围树林山石的形势,身剑合一,直冲上天,然后掉头下降,尽量使下降之势弯曲,因此才现出这么一道弧形剑光……哎呀,难道这道剑光,乃是魔剑郑敖的‘白虹剑’?对了,越看越似那白虹剑,否则不会发出如此强烈的光华……”
想到这里,心中怦然大动,更不犹疑,施展出盖世轻功,飞驰而去,每一个起落,都达七八丈,又高又远,因此远远看见他的身形,宛如是驭风而去!
但见那道弧形白光,继续不断地出现。不过石轩中这等大行家却看得出来,此人已近乎筋疲力竭的地步,因此越来越缩小了范围,同时剑上光华也渐见黯淡。
他明白这是因为这等身剑合一冲跃纵腾的身法,本就吃力,加上要剑上发出炫目光华,更是最消耗真力的动作。
可能这人在他看见之前,已经施展了好久,是以这么快便显得精疲力竭。
数十里地,不消多久,便自驰到,但此时已不复见到剑光!
他直奔到发出剑光之处,万籁俱寂之时,忽然听到沉重粗大的气喘声。
他在心中叫声“是了”,奔过去一看,只见草地上躺着一个人,手中握着一支长剑,白气森森。
石轩中忙忙叫道:“郑兄,郑兄,你怎么啦?”
地上躺着那人,果是魔剑郑敖。他听到石轩中声音,精神登时一振,嘴唇一动,正要说话,但他气喘得不可开交,竟然说不出话来。
石轩中连忙蹲下去,真气贯到掌上,替他推揉穴道,片刻工夫,郑敖已经能够说话。
“石爷,赶快越过此山……”只说了这句话,便大大呛咳起来。
“你不要急,一切都有上天安排好,我们都不过听从天命,把我们可怜的一生走完……你慢慢把事情告诉我。”
这些话本来是准备对朱玲说的,但现在却先对郑敖说了。
“……石爷,玲姑娘就在山……的那边……”
石轩中心头一震,匆匆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师门灵药“保心丹”,给他服下,然后起身道:“你不要走开,回头我会来找你……”但见他有如一阵旋风般,眨眼已卷上山顶。
山顶上天风劲急,微有秋寒味道。石轩中反而觉得精神大振,放目下望,只见这边树木不多,往下去三十余丈之处,有一片平坦的草地,一道山泉,横贯其中。在这道泉水旁边,绿草如茵,却有一个人影,俯卧其上,双肘支在泉边的石上,头颅伸出石外,恰是在临流自照的样子。
石轩中从那背影上一眼便看出正是深镌心版的爱人“朱玲”。而现在,他知道她为什么要在水中照看自己的容貌……
朱玲用俯卧的姿势,在溪边动也不动,宛如已经失去生命,看来假如没有别的事物惊动她,也许会这样子过个三天五日……
石轩中低低叹息一声,放步走下山巅,但不敢弄出丝毫声息,怕她发觉起来便跑,不免要多费一番工夫。
他走到她身后,只见清澈的山泉上,载着好些枯叶,缓缓随水流去……
石轩中温柔地道:“玲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
只见朱玲娇躯大大一震,随即叹口气,幽幽道:“石哥哥,你居然又从死里逃生,我想到这一点,觉得一切都像在梦中……”
石轩中在她双脚旁边的草地上坐下,伸手握住她的足踝。他觉得和她分别了这么久,比历劫三生还要遥远,因此情不自禁地想碰触着她。
朱玲却道:“石哥哥,现在你捉住我,好像是不让我走的意思,但不需多久,你便会嫌我离你不够远呢!”说罢,又长叹一声!
石轩中轻轻抚摸她的足踝,把曳地裙脚稍为拉上一点,只见双足的皮肤细白如玉。
朱玲睁大眼睛,悲哀地觑视着水面上的容貌,虽然瞧不出红一块紫一块的颜色,但那半缺的眉毛和扁大的鼻子,已经足够令她自己恶心了!忽然她激动地叫道:“你不要看看我的样子么?”
石轩中柔声道:“你别这样,我早知道你被鬼母毁了容颜,但这有什么关系?容颜和世上其它的一切都没有分别,最后必定要随同韶光逝去……你看见水上的枯叶么?当它们还在树上的时候,也曾以鲜绿的颜色,骄傲地展示于世上,可是曾几何时,便变成了腐土。”
朱玲没有作声,但开始低低地啜泣起来。她并不是悲哀而泣,却是为了“幸福”而流下泪水!
现在她已确切地知道石轩中才是她最爱的人,同时也是最爱她的人,她再度遇见了“幸福”,然而和“幸福”睽别了这么久,不免觉得难以适应。
“别哭,别哭……我的玲妹妹,这些年来,我们已尝透了相思苦味,现在不论你怎样对待我,我也不肯离开你。”
石轩中上身稍为向前倾去,猿臂伸处,一下子把她抱起来。
当他见到朱玲的面容,竟是这么丑陋,不由得怒火升起,心里暗骂鬼母太以狠毒,竟把一个国色天香,才貌双全的佳人,弄成这般模样……
朱玲把面庞埋在他胸口,石轩中身上的热力和气味,使得她血液腾涌,恨不得溶化在他的怀中。
石轩中并不介意她的奇丑,同时也不把心中对鬼母的怒意流露出来,只紧紧地拥抱住她,却听朱玲含糊地道:“石哥哥,我们这次相逢,已经太迟了一点……已经太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