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雪山雕邓牧,随着那人走出胡同,却见吉统带自己在胡同口等候,三人一道在附近一间饭馆子,叫了一壶酒,一盆鸡和一大盆卤牛肉,一面吃着,一面谈论,终于说定八百两银子,作为送给吉统带另外纳妾费用。私下还要给那名唤张狗儿的无赖二百两银子,一共花了一千两。邓牧暗自皱眉忖道:“这一千两拿出去,最多拿回八百换一条命,甚不划算!”表面上却略无难色地找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付给他们。
原来他深知那无赖张狗儿一有了钱,还不是立刻花天酒地,找不到踪迹!到再发现他踪影时,银子已花光了,最多取他一命, 至于那统带的八百两,准保能够完封取回,故此他已准备损失二百两,换回一条性命。他若不是估量能够收回本钱,哪肯低声下气,还要送银子给人用!
当日,他立刻命李仲卿搬家,好在他们家境贫寒,雇一辆骡车,全家便可以成行,草草匆匆在西城豆腐巷,买了一幢不大不小的房子,立刻搬人。李大娘知道他是孑然一身,暂住京城,当下提议收拾出一间房间,让他居住,邓牧应允了,不过说明偶然来住,决不能长居。这样,邓牧算是在京中有了立足之地。而且过了不久,他认了蕊珠为干女儿,于是豆腐巷便成了他的家!李仲卿此时已不必出外佣役,却在家埋头苦读,希望能够入闱考试。 且说邓牧当晚回到客店,陇外双魔俱都有不愉之色,问讯之下,才晓得他们午间又去找诸葛太真,却又是白走一趟。
晚上,雪山雕邓牧稍作准备,要到吉统带家去取回银子。陇外双魔想活动一下,问知同去无碍他的私事,便在三更时分,一同出发。
三个魔头,身形如星抛丸掷,片刻间,已到了宣武门外大街。邓牧一马当先,按着日间问清楚的途径,直奔吉统领家。
那儿是个极大的宅院,里面一共住有几家旗兵统带,吉统带却是住在最后一进。三人穿户越院,眨眼间,已摸到卧室。
四下黑沉沉,没半丝灯光,但天上一钩新月,倒照得四下清楚可见,本来以今晚的月色,他们不应出来活动,月黑风高,才是他们夜行人的好时光。可是他们都不是寻常江湖道,半点也不顾忌这些,而且当他们疾奔之时,即使有人看见,也不过看到黑影一闪而没,决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邓牧皱眉悄声道:“我可不大识得神偷手法,那张银票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我可不能逐间房子,翻箱倒箧地搜寻呀?”
车丕道:“原来你要盗回银子,尤其是银票,太不容易了,趁早回去睡觉吧!”
九指神魔褚莫邪听到不远墙角有犬声,先发制人,循声搜索那犬踪迹。雪山雕邓牧发狠道:“那么只好进去,迫他说出来!唔,不妥,若被他认出,那麻烦够瞧的!”
车丕忽然一拍秃顶,道:“我有个法儿,名唤做拨草寻蛇,虽是拙劣一点,却可一试!”邓牧连忙问计,他道:“我们弄出声响, 又是鼠叫,又是猫呜,把那厮弄醒。他或许会起来,疑心是鼠窃,检视那张银票,这样我们便寻出下落。此后的事,还不是手到擒来,不必细表。”
邓牧大为激赏道:“到底是车香主脑筋灵活,想得此妙法,我们依计进行!”说完话,翻到那边墙的窗户下,先把窗户弄出响声,然后撮唇发出吱吱鼠声。车丕在这面把门弄得砰地一响迫住喉咙,诈作猫叫。
两人弄出的响声不小,倒把那边的九指神魔褚莫邪吓了一大跳,指尖轻拂,那犬昏在地上。然后急急飞纵过来,摸一摸伏地作猫声的车丕的秃头,压声道:“喂!你跪在这儿干吗?”
车丕仰头道:“天机不可泄漏,你提防着点,别让人家瞧见!”话一说完,那边窗户“砰”地一响,鼠声吱吱,车丕也连忙响应, 把门碰一大响,猫声急呜。
褚莫邪狐疑地摇摇头,咕哝道:“这么老的人,还玩耍着呢? 宅主还不起来?连皇城里也听得见啦……”
只听房中咳嗽一声,跟着起床穿衣服簌簌之声,又听到打火石点灯之声,刹那间,房中已点亮灯。三人各自寻个缝隙,往房中窥看,只有邓牧认得此人是吉统带。
他持着灯台,四下照看,猛见窗户悠悠摆动,吃一惊,自语道:“莫非有贼人溜进来?好大的胆子,敢光顾到本大人头上来了……”他急急走到床头,照照墙边叠着的箱子,并无异状,放心地呼一口气抚摸那箱子一下,径自把灯台放回桌上,“噗”地一口吹熄,回到床上去。
雪山雕邓牧暗中一笑,这边厢冷面魔僧车丕也大摸秃头,其状甚为得意!
窗户微微开阖间,一条黑影已溜进房间。
次日淸早,客店外忽然来了好些人,有些是长枪大戟的旗兵劲卒,有些是身穿公服捕快,还有三四个面貌凶悍,举动矫健的壮汉。
这些人把福安老店前后封锁住,那干捕快,一拥进店,一径扑奔陇外双魔和雪山雕邓牧住的那间上房,几个便服壮汉,也悄悄进店,像是在捕快后面看热闹。
房中三人,这刻犹作云龙高卧,好梦未醒,一个捕快,指门叫道:“里面的客人开门,查店的来啦!”
九指神魔褚莫邪首先醒了,打个呵欠,起身穿衣,下床去开门,一面还搓着眼睛,咕噜道:“清早查什么鬼店,睡觉也不得安稳——”
房门打开,几个捕快拥进来,其中一个当胸揪住他,手中铁链“呛啷”一响,套在他脖子上。其余的分作两起,三个直奔内间,那儿是雪山雕邓牧睡处,两个从那边床上揪起车丕,呛啷一响,也将车丕锁拿住。转眼工夫,内间三人已将雪山雕邓牧锁住拉出来。
三人愕然相顾一下,冷面魔僧车丕首先怒道:“喂,朋友们,别以为身在公门,便可以胡作乱为,大爷们不吃这一套!”
—个捕快叱一声,使劲一捋铁链,想将他拉个踉跄,吃点苦头。哪知冷面魔僧车丕眼睛望着别处,宛如不觉,身形却如泰山兀立,纹丝不动。
那捕快“哇”地一叫,右手铁尺疾地下扫,打算砸在他迎面胫骨上。车丕暗运真气,微微一弹,只听如敲朽木地一声过处,捕快手中铁尺,脱手掉在地上。
另外锁住邓、褚两人的捕快们,一齐用力扯链,想先将两人拉出房外再算。哪知方才锁得容易,这刻拉扯甚难。尤其九指神魔褚莫邪,身仅中等,相貌不扬,却也纹风不动,双脚有如钉在地上。
其中一个捕快喊了一声,房门口风声响处,几个凶悍便衣壮汉,冲进房来。
褚莫邪怒道:“你们虽是官中的人,但拘捕百姓,也得有个缘由和海捕公文,焉能仗势欺人……”
这时房中塞满了人,却是鸦雀无声,那些捕快们虽有兵器在手,但未敢真个动手,而且方才已有人吃了亏,这三人分明不是等闲之辈。
后来进房的四个壮汉,其中一个身材较为短小,而眉目精悍的汉子哼一声,道:“各位头儿,加点劲儿,把点儿们拉出房外再说!”几个捕快闻言,发一声喊,一齐用劲。这时变成两个服侍一人,照理定能拉出房去。哪知众捕快发一声喊,用力拉扯之后,三个犯人依然站在那里,未曾移动半寸。那汉子叫道:“各位头儿住手,兄弟有话说。”
情形本来甚是尴尬,众捕快们宛如在玩戏法,两个人枉自挣得面红耳赤,还是扯一个犯人不动。如果给人瞧见,他们以后真难以立足北京了!这刻纷纷松手,借那人这句话下了台。
那人道:“几位朋友是哪一路的好汉?恕兄弟眼拙……”他歇了一下,那三人凝视着他,等他说下去,便又道:“看到各位如此身手,相信昨夜吉统带家中的案子,必是各位所为!”
冷面魔僧车丕一摇秃头,道:“阁下何人?何以见得便是我们干的?”
一个捕快道:“王大人,那个便是姓邓的,他和统带大人见过面!”说话时,用手一指雪山雕邓牧。
被叫作王大人的汉子打个哈哈,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请问那位邓兄便知。这官司并不严重,各位既然露了相,想必无妨走一趟。兄弟极喜结纳朋友,包保替各位圆了此案,只请各位到衙门走一遭……”
三人相顾,迟疑一下,虽然这三个老江湖都明白这姓王的汉子,所说的话并不可靠,不过在这情势之下,却不能撒手便走,将来如果入宫效力,也难以对诸葛太真说话。尤其邓牧想起李家三人,不知会不会让捕快抓到官中去,首先趑趄一下。
王大人立刻喝道:“各位头儿松了链子,几位都是好朋友,在街上可不雅观!”那几个捕快连忙把铁链收回。
雪山雕邓牧道:“邓某不能连累朋友,这事全是邓某一人所为,我自家打这场官司便了!”
王大人矍然一睨,正想说话,褚莫邪又道:“邓兄不必如此说,一同走这一遭,也无妨碍!王大人面色一松,呵呵笑道:“都是好朋友,一同去吧!几位请——”
三人出得店门,店外已无旗兵踪迹,便由众人簇拥着,走进一处气派森严的衙门。
王大人道:“各位委屈一下,今早九门提督瑞大人要听取此案口供,故此兄弟要请各位亲自来一次。如果不是瑞大人亲自过堂, 兄弟便不必劳驾了……如今请各位上了枷铐,这是官场规矩,绝对不能错的,好朋友们千万担当兄弟一次……”
他们正是既来之,则安之,一齐点头应允。声音响处,旁边已有人将枷锁侍候好,原来是副十余斤重的厚木镶铁伽,还有生铁脚镣。分明是锁枷江洋大盗的东西。
三人相顾一下,各自微微点头,便会意了。当下任由那些人钉锁住,姓王的见一切停当,便放心地走开。等了大半个时辰,三人听到提审他们的吆喝声。几个捕快搀住他们,带上公堂。
但见当中高坐一个一品顶戴的大官,威风凜凜,大约便是九门提督瑞大人。两旁兵勇差弁,俱是雄赳赳,刀光耀眼,吆喝时声震屋宇,令人胆子都要吓破。这正是官要官威,尤其那大堂廊庑高大,阴森严冷,寻常犯人到此,早就头也抬不起了。
雪山雕邓牧放眼四望,并不见李家三人踪迹,心中稍放。铐镣声响中,三人跪倒堂上。
上面叫了姓名,三人挨次应着,原来适才来衙门时,车、褚两人各自胡乱捏做一个姓名,报给王大人。这刻便是应那假名。
上面问道:“三犯除了昨夜一案外,尚有无其他案子?邓牧你据实回答!”旁边的差弁齐声吆喝一声。
雪山雕邓牧愕然抬头,只见那瑞大人身后,立着姓王的汉子,忖道:“怎么一案未问,又牵到其他去了?”当下抖丹田,宏声道:“小民邓牧,除了昨夜之事外,并无其他不法行为!”他的声音就像响个旱雷,把许多捕快兵勇都吓了一跳!
上面惊堂木一拍,愠然哼一声,歇了一歇,才道:“三犯暂时押后审讯,带下去——”两旁的人又是吆喝一声,几个捕快走过来,拖他们起来。
三人相对微笑一下,那意思是说,他们都走了眼啦!敢情姓王的真个暗中出力,并非寻常捕头那一套,当下那些捕快,将他们带领到一个小房间里,那儿只有几块木板架在两张条発上,搭成一张木床。他们一同在木床上坐下,捕快们都默无一语地退出去,把门关上。那门砰然响一声,声音十分沉重,似是铁板的门。
他们毫不在意,耐心守候。过了一个时辰,铁门上轧轧响处,露出一个四方洞口,一个人从洞口内窥,正是那姓王的!
车丕喜道:“王大人,事情怎样啦?我们几时可以走?”
王大人笑一声,冷然道:“几位耐心等候,到你们说出实话,那就快啦!”
话中有因,分明不怀好意,九指神魔褚莫邪憋了半天闷气, 忍不住粗声粗气道:“喂,你说什么?要我们哪一种实话?倒是告诉我们呀!”
王大人道:“稍安勿躁,审你们的人已在途中赶来了,我可作不得主!”
车丕咒骂一声,王大人冷唆喝道:“住口,别再不干不净的,少挨点皮肉之苦。若然再犯,凭你家王大人,也能整治你们——”
褚莫邪叱一声,骂道:“妈巴子的,吓唬老子们么?谁怕你来!”说完话,嘿然一喝,连颈套住的大木伽,忽然裂为两半,砰匐掉在地上。
剩下两人不甘人后,各运真力一挣,响声过处,一同恢复上半身自由。九指神魔褚莫邪弯下腰,奋起神威,竖掌一砸,那副生铁铸成的脚镣,一边已经裂开。他再运白骨掌力,又是一砸,哗啦啦响处,整副脚镣,褪在地上。旁边的雪山雕邓牧可不费这大的劲,竟自打腰间撤出緬刀,健腕翻处,呛呛连响,双脚已恢复自由,跟着又为冷面魔僧车丕如法削断。
王大人瞠目结舌,肚中叫一声:“我的天!”急忙将小铁门关住,唿哨一声,招来几个壮汉,命他们把所有暗器取出,在门外看守着,只要门一打开,立刻发射。一面自己飞纵而去,眨眼间已招来廿余个弓箭手,全是长箭劲弩,分堵这面铁门。
这个王大人原来是大内一级侍卫,单名振,因接得密报,谓有如此这般的可疑人物,屡屡到皇城溜达。他乃奉了上级之命,带了三名二级侍卫,来查此事。正值吉统带到了五更时分,发现失去银票,告到九门提督衙门去。那些捕快研究之下,认定邓牧可疑,正好会同大内侍卫王振,另外还有旗兵劲卒,是吉统带所派的,一同捕捉他们。
王振武功虽非泛泛,但怎能比这三个魔头?任拣一人,他都吃不消了,何况一共三人,教他如何不惊。幸而他极是机警,知道除这铁门之外,无处可逃,立即找弓箭手,好歹将三人暂时拦住,挨得一会儿,便可无碍,因为那时已另有人来,责任便不在他身上了。
雪山雕邓牧首先缅刀一举,从铁门隙处,猛然下划,铁门闩应力而分,慢慢拉开铁门。
外面的人全部屏息以待,只要一见人影,便乱箭齐发。这些弓箭手都是旗军长箭手,箭劲力猛,又急又准,实不易避。眼见铁门渐渐拉大,倏然衫影一现,似乎有人现身窥望。哪敢怠慢,七八枝长箭飕飕地射出,中间还有镖石等物,从尺许门缝中射人,准狠劲急,兼而有之。
里面车丕将长衫一缩,咋舌道:“那厮好狠毒,摆下这个箭阵——”原来他乃脱下僧袍,在门缝处扬一下,试探外面反应。
双方僵持了一阵,外面已有生力军赶到,乃是两个喇嘛和一个老人。那老人一部银髯,长至腹部,神情甚是阴鸷。
王振上前匆将详情说了,银髯老人矍然道:“哦!他们有如此功力?形貌有什么特征没有?”王振道:“一个是个和尚,但口气却不类佛门中人,另外一个相貌平常,那姓邓的也无什么特征, 只是有柄缅刀,霜寒照人,削铁如泥——”
银髯老人凝眸半晌,引吭叫道:“里面可有姓褚的和姓车的朋友?还有雪山雕邓牧是否在内?”
室内叫道:“外面是哪位高人,认识褚车两位和邓某人?”银髯老人挥手止住弓箭手,大声道:“三位请出来,老朽是银髯叟卫浩——”他说话间,向两喇嘛打个手势。
铁门开处,三人一齐现身,却带着戒备神情,见并无箭矢暗袭,信了大半,再看到银髯叟那部白髯,便走出来。忽听两声暴叱,风声呼呼,两朵红云当空压下。
雪山雕邓牧身形一伏,飕一声,疾若飘风,径袭银髯老人,手中缅刀荡起一道白光,盘顶砍削。陇外双魔蓦地分开,各寻对手,迎战空袭而下的喇嘛。
变生仓猝,不但弓箭手们和捕快们目瞪口呆,就连一级侍卫王振,也自愣然不知其故。
六人同时相接,瞬息之间,攻守了几招,俱是特等髙手,银髯叟发声暗号,两个喇嘛忽然退开。银髯叟振声笑道:“果然是陇外双魔和雪山雕驾到,老朽适才相试,幸勿见怪——”说话时,已退开丈许,拱手为礼。
雪山雕邓牧呵呵一笑,道:“久闻山左银髯叟,智勇双绝,一见之下,果然盛名无虚!”
冷面魔僧车丕和喇嘛换了几招,暗以太阴掌力,占了先筹,心中痛快,也笑道:“我这和尚够假了,还会有谁假过我?”
银髯叟知道他们这干魔头,决不会是江南诸侠的党羽,正如水火之不相容,决不能混在一起,当下替他们引见两喇嘛和王振。 当三魔知道两喇嘛不过是萨迦上人座下两髙弟,不觉大大惊异, 可以想像得到萨迦上人的功力,竟是如何湛深了!两个喇嘛一名龙僧,一名虎僧,对三魔功力不凡,也甚是钦佩。
九指神魔褚莫邪暗下告知银髯叟,说出江南诸侠于此数日间要大举的消息,银髯叟忙带他们去见诸葛太真。
诸葛太真闻知玄阴教闭坛三年,立即邀他们在这期中留在京师,帮他的忙,三魔自然应允了。诸葛太真不觉大喜,三魔此来,使他实力陡增,因为大内高手,除了三位供奉——即红亭散人, 黄衫客,以及银髯叟卫浩之外,特等侍卫只有两人,便是雪地双鹰周佐和周佑,即是当年在关外和雪山雕邓牧齐名的一雕双鹰。他们忽然受聘入京,潜踪匿迹,使邓牧受了许久不白之冤。但周佑已被甘凤池和白泰官两人联手杀死,而周佐也被吕四娘削去一臂,虽然恢复后还堪上阵,但功力究竟稍减。此外一级侍卫中并无特出好手,等而下之,更不必提。近两年来,雍正请来藏边第二位高手萨迦上人,坐镇宫中,诸葛太真才松了一口气,没有往年那种顾此失彼之苦。这次能够出京办一件事,也因萨迦上人两弟子来到,故能带了红亭散人和黄衫客出京。
玄阴教三魔念念不忘碧螺岛主于叔初和火狐崔伟之事,当下动问起来。诸葛太真并不相瞒,微笑一下,道:“想那于叔初狂傲自大,目中无人。老朽与两位供奉,甚是不悦,后来又见到崆峒镇山之宝,那柄青冥宝剑,便立下要夺宝挫折他气焰之心。
当时我们立即跟踪而出,由黄衫客跟着他们,老朽和红亭散人抄正路,抢在他们前头,一方面调了几名得力人手,设下埋伏。我先布下两人,假扮樵子夫妇,在岔路上等候他们。待得他们询问姓名的行踪,便故意各执一词,夫的说东,妻的却矢口说往西。这一来,那两人不虞有诈,以为乡下人心性粗疏,看不淸楚,两人必定要分道搜寻。我与黄衫客,截那姓于的道路,那天夜里,把他引进树林,闹他一个不亦乐乎。不过,我不讳言,那于叔初的确功力精绝,凭我诸葛太真,还要让他一点。
那边已布下一人,假作自缢,等火狐崔伟救他之时,乘机施展空空妙手,把他的火器偷去。最后由红亭散人对付他,果然夺得宝剑。据红亭散人说,他用五毒手当胸印了一掌,火狐崔伟绝难活命。不过那时忽见一个僧人如飞赶到,见崔伟已倒在坡上,便将火狐崔伟扛在肩头,极迅疾地走了。据称那僧人袍中心一块拳头大的血印,自称血印和尚。红亭散人说,见崔伟必死,也就任那血印和尚搬走尸身——”他住口微微一笑,又道:“后半截是红亭散人口述的,我可不太清楚!”
后面附加两句话,等于表示他心有疑窦。这一干人哪里听不出来。
诸葛太真又道:“那柄青冥宝剑现在深藏宫中,皇上早想得到—把这种希世奇珍的宝剑,赐给曾得长白派绝技秘传的傅金子贵妃娘娘,这次如愿以偿,说不出多高兴。从此这柄青冥宝剑,变成长白镇山之宝了!”
闲话叙完,诸葛太真便去禀奏雍正,委三魔为特等侍卫之职,每人赐一面金牌,两面俱刻有金龙,便是大内侍卫表记,可以出入宫禁任何地方。
雪山雕邓牧当了侍卫之后,关于当日夜盗吉统带一事,无形中销了案,吉统带并受到上级责备,以后不得再滋事,至于那无赖张狗儿,邓牧也忘了找他晦气,事情就此拉倒。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江南诸侠并无来暗袭,大概是为了消息泄漏,而且宫中平空添了这么多的高手,难操胜券,故此改了计划。
又过了几天,正是月黑风高的夜晚,忽有三条人影,从东安门掩入皇城。
这时紫禁城内一众高手,除了萨迦上人,和座下龙虎两僧,直接听候皇命之外,其余全由诸葛太真调度。每昼夜分作三班,由两名特等高手率领。诸葛太真本人,则不分昼夜,总巡全营。
这刻正是轮到银髯叟卫浩和黄衫客两人当值。惯常情形,都是在当值的时间内,永不休止地巡逻于紫禁城中。由宫城到皇城这一重,只有一级侍卫六人,分头率领卫士巡查。
那三条黑影中,有两个是女人身材,另一却是魁梧的中年男子。两个女的轻功极是佳妙,那个魁梧男子,虽然比之略见逊色,却远非寻常武师所能望其项背。
三人来到宫城边,在一处暗隅处止步,凑在一起说话。那男子高大魁梧不说,两个女的俱是长身玉立,眉目姣丽,年纪看来 都差不多。其中一个道:“珠儿,你替我们望风接应,须要沉着机警,千万别慌张。如遇那仇家,立下毒手,不要答话。但最要紧还是别慌张——”
那珠儿娇躯微扭,悄悄道:“娘,我记住啦!我一点也不害怕 ……可是爹和娘你们也要小心……”
中年男子四下瞭望,只在鼻孔中嗯地应一声,另外那女子伸手拧一下她的脸颊,抚慰地轻轻地摇她的下颌,之后,倏然转身,膀子微微一撞那男子,低喝一声“走吧!”两条人影平掠冲前,一跃数丈,越过御河,身形往北移了十余丈,还没被人发现。
他们借着高大宫殿,暗阀极多,再往前淌了十余丈,这时身形已缓,再不是一掠数丈,因为他们必须四面视察打量。只是有一点甚是奇怪,便是他们虽然沿暗隅前淌,而又不甚饰掩形迹,不过,两个人,四只眼睛,却又十二分戒备地四面查看。
猛然左侧白玉台阶上,一个声音倏忽升起,冲破了禁宫岑寂:“什么人?胆敢夜闯禁地?给我站住!”人随声现,一个红巾缠头的武士,手中倒提一柄大刀,闪耀生光,飞鸟也似从台阶上飞坠而下,拦住两人走路。
这对夫妇果然听话,停下步,一齐打量来人。女的娇媚一笑,柔和地道:“壮士贵姓大名?我们是寻人来的!”她说着话间,已移步而前,正好入了宫灯光线所及的范围内。于是,她那姣艳流荡的容貌,看个纤维毕现。
那红巾武士瞪目如铃,手中大刀扬起,但瞧见那女人这等从容娇媚的神情,一时又扑不上前——
那女人又是一笑,笑容中姣丽狐媚,兼而有之,真能令人色授魂与。她道:“壮士你贵姓大名啊!”袅娜移步,香风扑鼻,不知怎的,已到了红巾武士跟前。伸出白玉兰花般的手,卖俏地指点道:“喂,我问你呀……”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手闪电般一点,那红巾武士但觉冷风侵袭,心知不妙,口中怒吼半声,正想闪避。哪里来得及,胸前一麻,立地撤刀栽倒。那女人早料这一着,玉手伸处,把大刀接住,下面却抬腿一挑,红巾武士沉重的身躯,凌空而起,“吧哒”一响,摔在宫墙暗隅中。
忽听台阶上有人低声招呼道:“程大人,你在哪儿?”又是个红巾包头的武士,在上面出现。
他目光到处,忽见黑影一闪即隐,而且适才小解回来时,听到吼叫之声,心知不妙,立地翻身入殿,递出暗号,自己却从那边绕出来。
那一对夫妇,似隐还现,当后至那红巾武士出现时,中年男子已一跃超前,越过女的。那女的也自一晃身,如惊鸿一瞥,迅即前跃隐没。但转过这座宫殿,他们又缓下身形,四处张望。看来真似寻人神气。
那红巾武士从侧门绕出来,正好望见两人背影,当下大喝一声,“刺客往哪里走?留下头颅——”手中兵器抡起,破空有声,原来是柄大板斧。
那男的一扭头,瞥见此人使用沉重兵器,不敢怠慢,转回身形,撤下背上兵器,却是把厚阔沉重的大刀。
红巾武士来势虽狠,却不太急,大斧高抡,倏地劈下。中年男子微微坐马,口中冷笑一声,不闪不避,俟得斧风临顶,手中大刀翻处,急疾上架。刀斧相触,发出响亮金铁交鸣之声。红巾武士但觉手腕一阵酸麻,蹬蹬退了几步,差幸板斧未曾脱手飞出。大凡使用重兵器的人,必是惯于硬砍硬架,如果对手也使用重兵器,那么头一下,必定要较一下力量,这是臂力过人那些人的共同心理,绝无例外。
中年男子大刀一闪,一式“力劈华山”,迎头砍下,招式极快。那武士闪避不及,自然而然地横斧封架。“当”的一声巨响, 武士不由自主地连退了好几步,身形未曾站定,大刀破风之声又至,忙不迭举斧一撩,又是“当”的一响,武士身形直退开去。中年男子收刀一笑,看着那武士泄斧再退,想来那红巾武士已举不起自家的大斧了。
只听女的清叱一声,跟着四固响起奔走之声,兵刃甲冑碰击之声,一齐传人耳中,大概是宫中禁卫军闻声惊动,包围过来。闪眼看时,那边已出现三条人影,一个已和自己妻子交手,另外两个扑向他。这男子大刀一摆,毫无惧色地迎上来。
两人之中,一个使剑的身形较快,当先扑到,只见他舞起一团剑花,倏地平刺而出,一式“白虹贯日”,疾剌胸膛。口中还大喝道:“好大胆的叛贼,看剑——”
中年男子大刀斜斜一砸,刀背径敲敌剑,只见敌人剑光猛吞,自己已化招为“横扫千军”,刀光如链,盘腰疾砍。这种招式变化之快和力道之相贯沉猛,足以知道此人功力,已人绝高好手之林 了。那使剑的哪敢拿剑来封,扎腰一退。中年男子招发连环,健腕一挫,刀光已自齐胸递到。那武士咬牙握剑,尽力一绞。刀剑尚未相触,大刀忽然撤回。原来另外那武士见这人招精刀沉,半声也不招呼,手中软鞭抖处,直点右胁,刚好解去同伴撤剑之厄。
另外那边的女子,正与一个独臂汉子对拆,那独臂的汉子便是关外雪地双鹰之一周佐。前些时候,吃吕四娘剑削一臂,复痊之后,对女人特别怀恨。这刻正使出威震关外的大力鹰爪。虽仅余右臂,但招数却是专走偏锋、袭奇门,无一着不是生裂虎豹般的辣手。
不过这女子显然更为高明,身形飘忽如风,捷逾鬼魅。招式凌乱颠倒,看不出是何家何派。一面打,一面笑靥生春,娇艳欲滴。如非周佐吃了女人的亏,深怀憎恨的话,可能打不成交了。
周佐虽因断臂之后,元气亏损,功力稍逊,但见多识广,此刻心中大为吃惊。自知摸不出此女门路,久战必定吃亏。不过,在这局势之下,为势不能逃避,只好全神贯注,施展出八八六十四路大力鹰爪,以攻为守。
那女的面上含笑,心中却诧想道:“这个独臂汉子,硬功奇佳,不知当日有没有他的份儿?”
周佐矍视如鹰,忽然觅到破绽,一爪捞住,正好抓着那女子右臂。如在平时,他这种大力鹰爪功施展开,任是铁铸的臂膀,吃他抓住,也得折断。这刻却觉得那女子臂滑如蛇,空有抓石成粉掌力,却无着力之处,分明是有缩骨之术。心知这破绽乃是那女子故意露出来的,暗叫半声不妙,正待松手变招,猛觉手肘间已被那女子扣住,乘着他收回力量的顷间,娇喝一声“去你的!” 整个身躯已让那女子平摔出去。那女子如影随形,跟踪飞到,在他身形未定,无能自保之际,玉掌急拍。眼看雪地双鹰周佐,要立刻毙命于那女子掌下。倏地铁掌撕风,劲袭而至,声随风至,一个苍老的口音沉声叱道:“贱婢休得伤人,接招——”
那女子的玉掌若是拍下,即使比脑后急袭的招式快上一点,但已无法招架,多少总得受点伤。这桩交易,错非周佐与她有深仇大恨,她自然不肯做。当下她沉气下坠,柳腰一拧,身形疾如飘风,往旁边滑开,瞬息之间,闲下那只左手,已使出“达摩受钵”之式,反掌相迎。
救援周佐,劲袭女子的人,乃是大内三供奉之一,银髯叟卫浩,今晚是他当值,闻警讯匆匆赶来,正见到周佐捋抓着那女子,飞纵而下时,却见那女子一甩手,周佐已摔将开去,立知不妙,铁掌一穿,急如闪电,径击那女子后背。这刻见那女子已滑步闪开,听风辨位地反掌相迎。一眼瞥见那女子掌红如血,微微惊噫一声,不敢鲁莽,五指箕张,化击为抓。这一下避实就虚,试试敌人朱砂掌的威力。
那女子轻笑一声,身形如杨柳回风,袅袅转个方位,双方均未触上。银髯叟利眸凝瞪,骤然后退两步,沉声叱问道:“好大胆的叛逆,竟敢夜闯禁地,凭这份胆色,也该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但老夫却眼生得很,你是金陵范家何人?”
那女子正要回答,却听那边惨叫一声,媚眼斜飏,只见那中年男子手挥厚重大刀,威风凜凜,早砍翻一人。但跟着步履纷沓之声逼近,数十名禁卫军各持长枪大戟,已围攻上去,自己身后也响起步履盔剑之声,分明是另一股禁军出现,堵围自己。她却似乎全不在意,柔缓地道:“你问什么金陵范家,我一点也不明白!难道只许金陵七步飞红范子恭才会得朱砂掌么?不过——” 她的声音骤然中断,身影微闪,直似柳絮飞回,但听一声惨叫, 一个人影横冲开去,把另外一人撞翻。敢情当她答话时,身后已出现一小队禁军,枪戟并举,作势欲扑。只因这女子对面站着的大内三供奉之一,银髯叟卫浩,屹立着听她说话,一时都止住进攻势子,等候号令。但旁边另闪出两名红巾武士,各持刀剑,蹑足掩到那女子身后,银髯叟凝立不动,恍如未见,两名武士知道卫浩有心让他们施暗算,便一跃而起,刀剑齐下。
那女子如此托大,岂能一无把握,任人暗算,当两般兵器堪堪到她后脑,她身躯一旋,已绕开老远,而当她绕开的一刹那,玉掌翻处,已捋住一名武士的腕子,巧妙地一拽,那武士登时腕上如被烧红了的铁炙着,痛入心脾,跟着身不由己,向同伴撞去,两人如滚地葫芦,跌翻地上。其中一个手腕已折断,痛楚难当。
银髯叟卫浩冷冷道:“好俊的身法——”其实他心中却大为吃惊,面前这陌生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左右,长得脸莹红莲,眉匀翠柳,轻颦薄嗔之间,媚态自然洋溢。但身手武功却好到出奇,尤其避自已和两武士暗袭那种身法,分明是内家移形换位功夫中的一种。以他驰名山左数十年的武林好手,也毕生罕见这种绝顶内家功夫,这妙龄美女已练至什么地步的功力,可以想见。这刻他焉敢怠慢,歹念萌生,口中冷静地说了一句,蓦地扬手,止住要攻上来的禁军,又道:“你把话说完了再打不迟!”
那女子好像极为关心那中年大汉,妙目斜溜,但见他刀光如雪,卷住全身,虽被围在众禁军核心,却是流动自如,直是有心缠战光景。当下轻笑一下,道:“我没有什话好说,今晚我们夫妇来此,正是为了找寻你……们!”她的语声娇媚长曳,戛然中止,人影接着伶仃仃飞起,如闪电掠过长空,冲向银髯叟卫浩。
银髯叟卫浩闷声不响,沉气凝神,铁掌猛挥,奋起全身功力,迎战这不见经传的强敌。心中暗自盘忖,再过片刻,黄衫客必会赶到,而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也会闻讯驰援,有他们来,便可策保万全!此刻虽然人多,但半点也不能帮忙,敢情这个美女, 比之名闻天下的吕四娘,还要高出一筹。
那边的中年男子见到他们已经交手,大喝一声,宛如平地起个旱雷,手中大刀抖处,射出夺目光芒,改守为攻,再也不是遮拦架式。立刻枪飞戟折,血溅肉绽,二十余名禁卫军,晃眼之间,让他以一力降十会的硬打招数,打得七零八落,伤亡大半。
一旁站稳的雪山双鹰周佐,红生双颊,羞愧难当,目光扫处,见那中年男子神勇难当,硬砍硬劈,似要扫荡众军之后,过来会合。当下舍去那女子,冲将过去,劈手夺来一支短槊,一脚踢翻那禁军,短槊疾地砸向那中年男子,旁边剩下五六名禁军,发一声喊,鼓起余勇,一同围攻那名男子。这一来,形势转变。那中年男子见周佐招数精奇,内力充沛,迥非适才敌人可比。便硬下心肠,要活劈雪地双鹰周佐于当地。
这中年男子手中大刀施展开,刀风霍霍,招熟力猛,但不见得奇诡毒辣,乃是属于沉稳一派。雪地双鹰周佐心中略一转念, 明知自己一身硬功,虽以臂力见长,但失去一臂之后,终有所逊。这刻不容硬拼,应以招数取胜。主意打定,手中沉重铁槊,虽是舞得山呼海啸,却着着避实就虚,不肯硬招硬架。
那男子刀光倏地四下决荡,砸飞了一名禁军的长戟,接着一脚踹倒另一名禁军。周佐短槊乘隙而进,一式“霸王敬酒”,迎胸疾撞,俟得敌人斜踏七星,横刀封架,料定敌人必定使出“将军披挂”之式,守住门户,口中短叱一声,健腕一翻,短槊又化为 “玉带围腰”招式,抢隙盘打。哪知那中年男子忽用奇招。只见他横刀一挫,刀尖忽又戳出,一面含胸拔背,肚腹内缩,步眼未移, 身形已暴缩尺许,避开拦腰盘打,手中刀已递到周佐咽喉,这一下招式名唤“石巩架箭”,精妙无比。雪地双鹰周佐手中短槊走空,眼中已见刀光映面,登时亡魂皆冒,任他怎样想也料不到这个稳健的敌人,忽然有这样的奇招,要在当日臂膀未断之前,还可以闪避,这刻左臂失去,手中短槊的力量向前引发,一时哪撤得开!
正是屡战屡败,危于累卵!欲知雪地双鹰周佐性命如何?扰闹禁宫的男女来历缘由,以及星宿海双老与碧螺岛主于叔初大闹皇城等情节,请看下章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