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说到程通说出一番话,令火狐崔伟瞠目结舌,作声不得,原来程通表露出的态度,一若煞有介事似的,郑重地道:“崔老前辈你不是外人,在下方敢说出来,对面那间万通镖行,新近发生一件事,本来彼此同行,而且他们又来拜会过我们的许霖师傅,请我们这边暂时不要传扬出来,可是你老是胡老东家的好友,彼此自己人,我才敢说的……”火狐崔伟想道:“原来川滇是由黑龙鞭许霖主持局务,我差点让这小子蒙骗啦!正怪道没羽箭胡春生怎么让这籍籍无名的后辈独当一面,哼!”只听程通继续道:“万通上个月保了一批贵重的货物,经滇北往大理,谁知在川滇交界的金沙江上游处,让一个苗女赤手空拳截劫了。当时护货的镖师有柳南平、何铎等人,却被那苗女打个心服口服,回头就走,后来万通的东家,峨嵋派的好手万山雄赶到,往出事地点一查,发觉百数十只牲口车辆还在原处,货物则全部失踪。正想不出所以然,哪知第二天,那些货物忽然全部送回,半星儿也没缺少或毁坏。现在他们正全力访查那苗女来历和为什么劫夺镖车之后,又将货物送回。你老说这桩事算不算新鲜!”
崔伟不觉暗自生气,瞠目结舌,因为这事听来与他所欲知的事,好像全无干系,如在往常,他自然会觉得十分耐人寻味。只是这时他心中只被一种思想填满,便是要查出他侄子全家暴死失踪之谜,程通所说的话,既与他想知的事无关,况且他又完全不认识万通方面的人,所以暗自生气起来,甚至大为不满程通方才令他误会那种郑重的态度。
当下他微微显出不耐烦地道:“镖局发生事情,那是常有的呀。对了!许霖出门了么?”
程通碰了个软钉子,仍不气馁地道:“许师傅前两天去了昆明,我说崔前辈你有所不知,万通的东家万山雄是当今峨嵋掌门太清真人的高徒,不但本人武功高强,而且以峨嵋派的声威,谁敢与他万通开这种玩笑?何况柳南平和何铎两人,乃是南方极有名气的镖头,这次同时栽倒在一个苗女手下,想想就够惊人了。据柳何两位镖头回来后说,那苗女出手奇诡毒辣,其中掺杂了不少峨嵋招数,竟摸不出是何来历。只因她用纱帕裹着脸孔,故此看不见她的相貌,身材甚是高大丰满,极为动人。这个载劫的角色,已够令人奇怪了,况且她后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货物搬回,那么多的东西,也不知是怎样搬运的!这种种情形,总不是普通江湖道能够做得到的吧?”
火狐崔伟点点头,引起一点兴趣,答道:“普通江湖道的确办不到这桩事,但越是这样奇妙莫测,谜底越易揭破,也许万通他们局中人,已有了成算。我们局外人觉得玄妙缤纷,各自推测,其实徒费心力!咦……”他忽然想起什么事,冲口惊叹一声,本来想说,但看了程通那张黑面一眼之后,忽又忍住。支开话题,淡然微笑道:“老朽还要请问程师傅一事,未知许霖几时回此地来?”
程通想了一下,道:“许师傅前天才动身,相信要过十天八天才能回来。”火狐崔伟故意失望地道:“啊!那么恐怕会晤不着了!”
他们坐在店里,却可以看见对面万通镖局的情形。万通的店面比这边大得多,可是阒然无人,显得十分冷清,崔伟问知万山雄只在出事不久,来过此地一趟,之后便带了许多人,到昆明去了。在南方数省,万通比镇远的名声大得多了。当下再闲聊一会闲话,便告辞出来,看看天色,已是巳午之交。本想到李掌柜处,转念想到:“许霖现在昆明,我不如也到昆明去,反正在此地已探不出什么消息,不如沿途顺便访查,或者会发现些线索也未可定!”
主意决定后,便一径走出这小城,一路上渡过金沙江,只见江水峻急,不利舟楫。三天之后,便到了昆明。
他一生行踪遍历全国,但未曾来过昆明,一路问询着,寻到了东门镇远镖局,果然晤会着许霖。
许霖年纪大概三十五六,长得方面大耳,体格魁梧,使人有率直磊落之感。一双眸子炯炯有神,流露出精悍之气,举止矫健有力,乃是没羽箭胡春生退休时,其徒妙手人熊雷远所罗致的一把好手,关于南边的业务,就全交给他主持,倚重可知。
火狐崔伟在他出道时,曾经帮过不少忙,因此许霖十分敬重他。当下忽见他光临,喜出望外,一把拉住他,亟口叫道:“崔老师,是什么风将你老吹来,走!我们先喝一杯……”
不由分说,拉了崔伟便走。
这两人同一性情,想到就做,毫不矫饰,所以彼此甚是投契。火狐崔伟让他拖着,走到一间酒楼,拾梯上楼,糊里糊涂坐下。抬眼看时,只见楼外烟波荡漾,堤陌纵横,游艇如梭往还,风景绝美,不觉失声赞叹。问了许霖,才知是昆明城内的翠湖。那风光竟如置身于西子湖畔。这一来满腹心事,一身风尘都忽然涤掉。
两人各自一杯在手,谈了些别后的话儿后,火狐崔伟便将自己侄儿一家离奇失踪暴死之事,以及自己访查不得要领的经过和盘托出。许霖面上微微变色,失声道:“啊!那家姓崔的真料不到是自己人,当时我也在安仁城,已料到其中缘故,只因事不关己,便省掉闲事不管。到如今屈指已有年半,恐怕你侄儿及侄孙都没有命儿啦!唉……”他烦得拍一下桌子,惹得隔座的客人们,都扭头来看他们。
火狐崔伟举手止住他道:“你别忙,是死不能活,天命如果注定,也无法挽回,你可无须替我难过。关于此事,后来我听你们镖局那位程通师傅提起对面万通镖局发生的事时,使我触起回忆,我们各自用筷子沾水写在桌面上,看看我猜得对否?”
许霖点头照办,两人各自持筷,沾着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写完后互相看时,不觉抚掌一笑。原来火狐崔伟写的是阴棠两字,许霖写的是姹女两字。
许霖道:“你说的是七八年前旧事,如今又有不同哪!”火狐崔伟愕然问道:“什么改变,难道她……”许霖道:“这阴棠本是峨嵋苦庵青师太的弃徒,这点你自然知道。但近年那阴棠的女儿阴无垢已经长成,还有一个女徒苗女榴花,这两个小妖精都长得长身玉立,十分美艳狐媚,都传了姹女迷魂大☆法,在金川以至滇西一带,搅出不少风雨。只因阴棠深得峨嵋青师太嫡传心法,在武功方面已具上乘造诣,加上本身妖邪之术,武林中人都不肯去和她结梁生事。听说那两个小妖精已尽得阴棠真传,真个如虎添翼。前年崔家一案,我从那仵工所说的情形,知道崔娘子乃是受七煞手点穴功夫送了命,之后再挂在绳子上。方今天下只有峨嵋青师太独门七煞手点穴功夫,青师太已经物化,峨嵋三老也仙去了,除了阴棠一脉,谁还识七煞手的功夫。听万山雄说,连他师父太清真人虽是峨嵋掌门,也不懂这七煞手功夫,只知道受七煞手之伤后大概情形,我因此也知道了。崔娘子的死状,与七煞手所伤的情形一样,故此那时我便推想到她。你又怎会联想到阴棠身上的呢?”
火狐崔伟道:“本来我绝不会想到她,因程通说起万山雄是峨嵋好手等话,后来又有女子劫镖等,使我忽然记起峨嵋派的她。你大概也知那阴棠天生艳骨,一双媚眼更能勾魂摄魄,当年她无意得到姹女迷魂大☆法,一时好奇,其实也是天生淫荡禀赋,便向师叔玉尺仙童施展出来。玉尺仙童虽然是峨嵋三老的小师弟,辈分和武功都超绝凡响,却受不了阴棠的邪术,破了元阳。这事经青师太发觉后,长叹一声将阴棠逐出门墙,玉尺仙童羞愤自尽死了……”许霖忽然截断他滔滔不绝的话题,追问道:“啊呀!我可不太清楚阴棠的出身,既是这样,那青师太本以戒律严明著称江湖,何以只将阴棠逐出门墙便算数?任让她流毒人间?”火狐崔伟耸耸肩头,道:“事后有人问过青师太,她只说一切是孽,也没有解释。但也有人说,青师太说当她收阴棠为徒之时,已知她天生狐媚淫骨,将来定会以色相为祸人间,但青师太自信人定胜天,欲以大愿力化解此孽,哪知终于不免,便逐她出门墙,自行应劫。两说却不知孰是了。此后阴棠流落滇西之间,倒不曾作甚么大恶孽,只不时勾引壮男,却未闻伤人性命之事。不过我想起那侄儿长得儒雅风流,又是一肚子学问文章,端的如玉树临风,他之失踪也许与女人有关,但南荒一带,只有这一号女妖要勾引男人的,于是硬给扣在阴棠身上。现在你既有此一猜,倒是让我误打误撞猜着了!”
许霖举杯邀他干杯,两人一仰脖子喝下一大杯。许霖舔舔嘴唇,笑道:“你此来正好遇着万通那档子事,他们也在暗查究竟是否阴家所干的事,我可以替你打听些情报,再定行止。”
两人盘桓对饮了好久,才动身回镖店,许霖替镖店中几个得力镖头引见过崔伟,请他们代为招待着,自己便匆匆去万通探消息。
镖店那些人都听闻过崔伟名头,又知他是老东家胡春生的知友,哪敢怠慢.都向他请教着,崔伟性本喜友,又有一点酒意,打开话盒,一聊便大半天,心情更加畅快。傍晚时分,许霖回来了。
他见多人在座,便使个眼色,绝口不提此事,火狐崔伟焉有不明之理,便忍耐着不去问他。一直到晚饭用毕,各自归房安寝时,许霖来到崔伟所居的卧室中,挑灯夜谈。
崔伟道:“你这一趟得着什么消息?快说出来,别把我闷死了!”许霖道:“消息倒没有什么重要可说的,只从万山雄口中,得知阴棠巢穴地点。原来阴棠早已定居在滇西一处名叫黑甸砦的苗人砦(音寨,同寨)寨中,那儿正好坐落在怒山山脉群峦丛岭之间,地势高峻险隘,蛇兽出没,不容易走到。那儿的苗人,都奉她做仙娘,大约是她识得一些邪门障眼法之故。那黑甸砦我未到过,但那附近的一个苗村中,却有个老头相识,可请他带路,你看此事怎样办才好?”
火狐崔伟沉吟半晌,才开口道:“为了我那已故世的兄长一点血脉,说不得要走一遭,探个水落石出,方始甘心!这事我自己准能办好,你不必插手多管!”许霖道:“你不熟滇西地形和民情,孤身一人太以犯险。我镖局虽然有点事,但可以多派别人做……”
火狐崔伟摇首不迭,坚决地道:“你的热心我领下便是,但你真个无须和我一同去,一来镖局的事要你料理,二来我有这把年纪,难道不识人心好歹?再则你也不便出面,为镖局树立强敌。我一准于明日动身,就烦你设个法儿介绍那老人,好得他指引道路。”
黑龙鞭许霖低头想了一会,觉得也有理由,便抬头道:“那么你要多加小心,如遇着阴棠,最好不要动手。至于那老汉一事,我有点信物,你拿了到那苗村去,他的名字是劳越,你寻问找到了他,将这信物让他看看,他便会掬诚相告一切,或者亲自引路。”说完,递了一面四指宽的竹牌给他,那竹牌上面刻着好些奇怪花纹。崔伟随口问那劳越的来历,许霖道:“这劳越并没有什么来头,只因他前些年常来昆明做点小买卖,有一次让人欺骗了,我代他出头,替他出了口气。故此他将这条饰物给我做信物,说明如有差遣,用以为信符。我想他是滇西苗族,自然熟悉地理,你去找他引路是最好没有了!”当下他又把劳越居住那苗村的走法,详细告诉崔伟。
翌日,火狐崔伟便匆匆动身,除了肩上一个小包袱,包着些洗换的衣服外,别无长物,甚至兵刃都没有。倒是得到另外一个镖头,送给他一瓶药末,说是专治毒瘴山岚的灵药,只要抹一点在鼻孔,便不怕那种岭峦深谷的瘴气。
他沿着大道,一直向大理走去。只走了两个时辰,前面已经没有像样的道路,路程十分崎岖,间或经过谷涧小河时,那些桥梁都是用铁索或巨藤悬空吊过,人一走上去,摇摇晃晃的,十分惊心动魄。不过以火狐崔伟的身子,当然不放在心上。沿途常常碰见许多装束古怪奇特的猡猡族或夷人。不过这些苗夷都多半与汉人熟习了,彼此相安无事。一直走到傍晚时分,他在一处夷人村落处憩脚,那儿也有好些汉人聚居,他在一家卖茶的小铺,寻着条板凳坐下,喝着苦涩的沱茶,一面吃些干粮。
忽见二十多个精悍的武士,头上一色插着一小簇红色的羽毛,各持精光耀眼的苗刀和标枪短矛等,昂然走过。当他们穿过这村落时,所有的人都远远回避开,显见害怕之色,连那些汉人也不例外。他心中正在纳闷,那个开茶店的汉人咕哝道:“这群杀胚早点让猛禄家杀光就好了……”火狐崔伟连忙打听,才知道这群武士乃是一个名叫乌角的苗人头领的手下。那乌角身强有力,腿健善走,加上十二支百发百中的短矛,暴虐凶桀。最近又不知怎样学到一种火药暗器,更添些威势。那汉人所说的猛禄家,乃是另一苗族之长,本人的武艺比乌角更强,而且族大人多,和乌角是世仇,一向将乌角压制住,不敢胡作乱为。但近年年纪已老,加上乌角又学到武器,动辄便是烧村之厄,于是反而不敢惹乌角,但乌角仍不敢惹他,变成对峙之势。
可是乌角手下却强横得多了,附近的村落,都让他们欺凌暴虐过,不过由于没有组织,而且也没有人能和乌角对抗,只好任他家横行。那时候清廷因吴三桂之叛削平未久,对这边夷之地,较为姑息纵容。关于这些恶霸横行之事,更管不到。那些无力反抗的人,只好茹苦含辛,再没别的法子。
只见那群武士,放肆地散漫乱闯,其中一个忽然推破一座茅屋的一角,茅屋钻出一个老妇人,向那武士大声数落着,番语叽里咕噜,却不知她说的什么。有几个武士走过去,嘈杂之声大起。
这一来,所有武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茅屋前,都不曾注意到对面村口走来两个高大的少年,这两少年腰间都插有一把长刀,背上还插有几支标枪,身上所涂的花纹十分夺目。茶店老板喜道:“啊!猛禄的二儿子土加来了,另外那个是土加的好臂膀司弟加……”
这时有个武士狂暴地伸臂一推,把老妇人摔在地上,另外有人一脚踢去,老妇人被踢得大叫起来,但声音仍显得不畏惧他们。
土加和司弟加已走到那群武士后面,因为身材高大,垫脚便看清楚是怎样一回事。土加大喝一声,双臂插向武士群中,倏然分处,那群武士已波分浪裂地开了一条路。一见是土加和司弟加,都退后许多步,纷纷举起手中兵刃。土加已冲入核心,旋风般提腿一蹬,两个动手打人的武士,其中一个吭声一叫,让出丈余。那一个要退开时,被侧边的司弟加一拳,仆出寻丈。
老妇人从地上爬起来,凶恶地指着那群武士大骂,而土加和司弟加两人,都立地铿锵连声抽刀在手,迎着那群武士。
火狐崔伟喝声彩,想道:“这两个少年气力好大,身手也敏捷,可惜没有高明指点,不然也许能够成器!那老妇人想是和猛禄家有瓜葛,所以不怕乌角的人。”眼看战事一触即发,心中捉摸着届时要不要出手助两少年一臂之力,却见那群武士,虽是刀矛并举,却不敢迫过来动手。两少年大约因为人少势寡,也没有扑前,于是双方僵持着。
他早看见一个立在最后的武士,转身如飞奔出村去,暗念道:“这家伙想是勾兵去了!其实这么多人,还怕两个少年么?”哪知土加和司弟加两人,乃是出了名的力士,威勇殊甚,乌角的武士久闻其名,此时便不敢倚仗人多而进攻。加之土加是猛禄的儿子,伤了他或者会受乌角的处罚,因为乌角至今尚不敢自个儿公然和猛禄翻脸挑战,只由彼此手下闹些纠纷而已。若是伤了猛禄的儿子,事情便闹得大了!
片刻间,陆续有四五人飞奔进村来。茶店老板惊道:“不好了,乌角的儿子盘支和乌角的大头目各吐也来了,土加快走呀!”可是土加和司弟加哪知道这老板的着急,虽见援兵奔来,依然傲然屹立。
火狐崔伟微微一笑,从地下捡起好些碎石,捏在掌心,密切注视局面的变化。只听后来那几个人中,有个面目凶悍的汉子,暴叱连声,手中苗刀一挥,径扑土加。乌角的大头目各吐见盘支出手,也自挥动短矛,便向司弟加刺去!
旁边那些武士大声呐喊着,替盘支和各吐助威。在崔伟眼中,这两对厮拼简直乱无章法,只是凌乱而凶猛地刺击砍劈。不过因为打斗的经验多,故此手疾眼快,刀来矛去,打得相当热闹。土加和司弟加两人都以气力雄浑见长,手中长刀硬拿硬砍,只十几个照面,盘支和各吐都渐落下风。
乌角手下的武士们发一声喊,一窝蜂地拥上去,分向土加和司弟加凶狠砍劈。茶店老板忍不住怒骂一声“不要脸!”自个儿站在棚角生气。崔伟估量自己再不出手相助,那两个少年一下失手,便要落个血染苗村。当下一振手腕,掌中小石粒连珠射出。
须知火狐崔伟以火药暗器驰誉江湖,要是他的暗器手法不高明,则无论他的火器再厉害,碰见了高手也是徒劳,可想见他的暗器功夫实是高人一等。
土加和司弟加正因多人拥上,显得手忙脚乱地招架着,奋起神勇,磕飞了两三件兵刃,又砍翻了数人,但当不得人多,情势十分危殆!忽然长刀过处,竟同时碰飞了几把苗刀,两人又复健腕齐翻,向两个武士砍去,那两人竟不会动弹,任他们劈了一刀,还屹立不动!他们都不假思索,两柄长刀转身磕架,又打掉几样兵刃,眨眼之间,敌人只剩有限几人还持着兵刃的。
他们还未发觉,两柄长刀如蛟龙出海,蓦然朝盘支和各吐剁去,只见敌人已无兵刃在手,却仍是前扑的式子,呆身待戳,这时刀去如风,即使此刻发觉敌人不会躲避的原因,也收不住势子。
猛然“当当”响了两声,他们两人同时觉得手中长刀让什么猛撞一下,竟自偏斜了方向,戳在别个武士身上,不觉大惊。原来他们都知道自己气力奇大,对敌时横砍直劈,绝未有过让人家将刀磕斜格开一旁的。此时不但被人打歪了疾劈如风的长刀,而且人影也看不到。当下不约而同地抱刀一跃,相背着站在一旁,扫目看时,只见茅屋前遍地兵刃,那么多的武士,有的卧在地上,有的瞪眼斜跨,有的举刀欲劈,势子各自不同,却是动也不动,直如泥塑木刻。
他们几曾见过这情形,更不会知道这是火狐崔伟用内家功夫“含沙射影”的暗器打法,将这一干人都点住穴道,再也动弹不得,至于末后磕歪他们长刀也是被崔伟用重手法,将他们的力量化掉,改了方向,这原是内家四两拨千斤的巧功夫,并非那两粒小石暗器,含有如许劲力。
两人诧异地垂下长刀,逐个检查那些不动的武士,发现不到任何伤势,便禁不住搔耳抓头,惊诧地讨论起来。刹那间,村落中已有许多夷人钻出屋来看,当他们知道并非由于土加及司弟加的力量,而使这一干武士不会动弹时,其中有两三个人竟然跪下,向空叩拜神仙法力。这等无知识的苗夷,极为迷信,当下许多人也糊里糊涂跪下叩拜。土加和司弟加寻不出缘故,匆匆走出村去。
火狐崔伟暗皱眉头,想道:“被这许多人围拢着,我已无法解开他们的穴道,怎生是好?土加他们何以匆匆离开呢?”回头看时,茶棚中阒然无人,连那老板也走去看热闹了,他眼珠一转,掏出几文钱,放在桌上,径自洒开脚步,向土加两人背影追去。
他遥遥吊着两人背影,暮色渐渐四合,风势更加强劲,吹得他衣衫飘飘。走了五六里路,遥见一个大村落,背山屹立,村外都围着高大的木栅,木栅前有两个苗人持矛守望。
土加和司弟加头也不回,疾奔进村去,火狐崔伟慢慢向那村庄走去,忖道:“我不如进村去寻个宿处,顺便看看这场事怎样结束!”他一面走着,一面注意这村占地甚广,开发了的耕地甚多,迥不似别处荒凉贫穷,全靠狩猎为生的光景。
走到木栅门处,两个苗子见他发须半白,面貌和善,没有来拦他,由着他自由自在地走进村去。
但见村内多半是竹楼茅屋,高矮不齐,住人甚多,显出富庶气象。而且各族的人都有,装束各各不同,非常热闹。
这时已失去土加和司弟加的踪迹,他信步走着,忽见几个健壮的苗人,全都背插着一面三角红旗,腰间悬着小鼓,“咚咚”地打着,绕村而走,跟着一阵阵沉重的鼓声,从靠山那面传过来。
本来是热闹的村落,此际鼓声响处,立刻人人惊愕相顾,都立刻纷纷散去,回屋扄门。偌大一座村落,霎时喧声俱歇,人影全隐,只有背插红旗的苗人,绕巷穿屋地游行。山边大鼓声沉重连续地响着,飘散在村落每一个角落里,凝结成一片紧张可怖的气氛。
火狐崔伟阅历丰富,虽不知确实情形,但也能推想得到必与戒备乌角率众突袭寻仇有关。这时四顾全村静荡,只剩下自己孑身信步闲荡,这滋味甚不好受。那些背插红旗的苗人,屡屡和他碰面,却没有人理会他,然而崔伟看那情形,这些苗人分明是巡视全村的人,看看有没有人不回屋去。可是为什么见了自己仍然视若无睹呢?当下心中大惑不解,便迈步向大鼓声音处走去。
穿过许多竹楼茅房,倏见前面十几座大大的石头房屋,后面靠着陡峭的山壁,一道半丈高的石围墙,团团围住,两角都建有碉堡,堡上已各插起红旗,围墙内一片狭长的土场,这时已有七八十个苗人,雄赳赳地排列站着,身上都装束武器,一个年老高瘦的苗人,站在众人面前,正向这些苗人说着话。
土加和司弟加和另外一个壮汉,此刻正匆匆走出墙门,这三人一看见火狐崔伟张望着走来,不禁大讶。那个陌生的壮汉用流利的汉语大声问道:“喂!你是哪里来的?你应该不是住在我们猛家寨的人呀?”
彼此走得近了,火狐崔伟客气地拱手答道:“不是,老汉并非住在贵地的人,只因要往大理府,路经此地,正想借宿一宵,不料村里的人忽然都躲起来了,老汉只好循着鼓声走来……”
那壮汉笑道:“这就是了!我们正好发生一点事……”他突地回头对土加说了几句话,土加便带着司弟加匆匆走了。他继续道:“我的名字是伏泰,乃是这猛家寨的寨主,我父亲猛禄已经不管事了!唔……你到我家里住一宿吧!天快要黑了,我们一个仇人或者会来袭击,你路上碰到了也不好!刚才走开的是我弟弟,他到村中巡视,若有人不曾回屋躲起,便要强制执行。来!我带你到我家去歇息!”
火狐崔伟见他十分坦率,心地光明善良,使欢然跟他走。伏泰指着上场中说话那个老人道:“那便是我父亲猛禄!你听过他的名字么?他真是天下无敌,连猛虎见了他,也伏下不敢吼动!”他面有傲色地夸赞着,但忽然又泄气地道:“他怕我们不敌那万恶的乌角,所以亲自出阵,可是他年纪已经老了……”崔伟没有作声,自个儿笑了一下。
猛禄已说完话,那干苗勇分列走出石围墙,大概是到村外戒备预备战争来临。伏泰引他见猛禄,崔伟自己报了姓名。猛禄眉宇间虽有忧虑之色,但仍然殷勤地用十分流利的汉语招呼他,并着伏泰出去巡视,自己陪这个不速之客回到石屋内。
石屋里高大通爽,里面甚有气派,陈设着精巧的家具。落座之后,崔伟佯作不知底蕴,好奇地问他有什么事。猛禄毫不隐讳,将土加在那夷村内发生的事说出来。最后说道:“乌角的儿子和手下为什么不能动弹,我虽不知其故,但那乌角一定不肯干休,所以我要急作预防。第一是怕他用火器,因为猛家寨除了我家是石房子外,全是竹楼或茅屋,一把火就能烧个精光。唉!若在我少年时,那乌角……哼……”猛禄微现伛偻的背脊蓦然挺直,目现奇光,但只一刹那间,龙钟老态又回到他身上,颓然轻叹一声。正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可是总强不过环境,到底年纪老大,再也难逞昔日雄威了!
崔伟同情慨叹着,安慰他道:“乌角未必会来吧?他的儿子和得力头目已经不能动,他孤身岂敢犯难来袭?我常年奔走江湖,学过一点防身功夫,尤其对于火器一道,我有把握能够制伏,猛老寨主不用担心这一点!”
猛禄喜道:“果真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请问先生有何办法可以收服火器的威力?要不要着人准备?”火现崔伟肚中一笑,想道:“当今天下要数我是火器的祖宗,谅这化外野民的乌角,有什么了不起的道行?不过我的灭火弹数量不多,一时又来不及配制,倒不能交给他们使用。”说话间,眼角瞥见猛禄面露犹豫之色,他是何等人物,想道:“老猛禄怎知我的灭火弹比诸癸天圣后的千钧泉有异曲同工之妙?能破各式厉害的火药兵器。他既不相信,我不如试给他看看,以免他心中疑虑,白担心事。”
便微笑道:“我的话难令人相信,最好当面试一下,烦你着人起个猛烈火堆,便能见个分晓!”
猛禄正有此意,连忙道:“有,有!后面大灶的火势正十分熊烈,那是生来准备百来人食用的火,大概够先生试验了!”一边说着,一边前头带路,走进后面院子去。在靠山那面一幢石屋里,正是厨房所在,靠墙一个开口大灶,火势正猛,烧的都是苗山特产的一种油柴,一片“噼啪”响声,火光将人脸都照得红了!
火狐崔伟成心炫露一手,见灶上那铁釜极为巨大,加上盛满了水米,重量最少也有百斤重。便迈步走进火灶,单手抄着釜耳,转而笑道:“这灶火甚为合适,但这铁釜,阻碍施展,让我搬开再试给你看!”说着话,真力已贯注到臂指上,毫不费力地平举起来,从容地放在一隅。
猛禄吃一大惊,定睛看着他,嗫嚅欲语。崔伟已走回他身边,离那灶火约摸两丈远。转身时暗中捏了一粒龙眼核大小的小丸在指缝间,蓦然扬左手一领猛禄眼神,右手指已在这瞬息之间弹出灭火弹,正好弹在灶中。
他侧顾猛禄笑道:“猛老寨主请看,那灶火不是熄灭掉了么!”猛禄依言看时,只见灶间烟消火灭,只在俄顷之间,已闹个冷清清毫无火气,不由得心悦诚同,用苗礼中最敬意的规矩,伸臂抱住火狐崔伟,心里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几个苗妇更加惊奇,相率拜倒在地上。
当下两人回到石屋厅中,猛禄恭敬地请他坐在首位,不住口称赞他的本领。因为不要说那灭火手段,便只那一手单臂举釜的力量,就足以令崇尚武力的苗人心服口服了!
猛禄赶快命人设宴款待,他早年学了不少汉人习惯,食之一道更加学得到家,不似别的苗山盛筵,猪牛都是整只抬上来。
伏泰和土加等也回来了,火狐崔伟发现土加最沉不住气,常常若有所思地坐着不动,或暴躁不安走来走去,使他的父兄和司弟加都忧虑地看着他,却没有对他说什么话。
崔伟也觉得有点沉闷,便自个儿走出石屋,在土场中慢慢踱着,许多苗人紧张而迂缓地走来走去,面上都流露出因等待而生的不安,这气氛更加重了紧张的情绪。暮色从后山垂下来,大鼓依然敲出沉重悠远的响声,像替一片苍凉加上音乐的节奏。
他走到土场的尽头,转过身来,眼光无意地四处扫射,忽见碉堡后一间矮小的石屋门前,一个苗人闲散地坐在门框上,整个村落中,似乎只有他是最安静,活像一切的紧张和活动都与他无关似的。崔伟不觉好奇地盯视他一会,那苗人忽然抬起头,见火狐崔伟看着他,便恭敬地站起来,向他举手为礼。
崔伟莫名其妙地依样画葫芦,还了一礼。那苗人操汉语道:“乌角知道先生本领很大,吓得不敢来了!”崔伟愣了一下,道:“他怎么知道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苗人道:“乌角若不是知道,为什么现在还不来?我方才听别人说了先生的本领,就不怕乌角来啦!我在这里看守这里面一个人!”他用手指指小石屋,继续道:“这人被羊角邪神弄疯了……”
崔伟“哦”了一声,走到小石屋旁,见侧面开着窗户,用石柱筑住,只剩下几道半面阔的缝隙,使好奇地张望一眼,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人,披散头发,站在窗边,两眼凝定地看着天空,嘴唇微微动着,似是喃喃说话。但那眼睛和面孔上,满布着恐怖的神情,像是让什么可怖的事给吓坏了!
他歇了一下,再看那疯人时,只见他的表情已经改变了。那双血丝满布的眸子里,忽然闪耀着和平神往的光辉,面上的线条都变得十分柔和,活像蓦地掉在美丽的遐思中,充满了美妙的感想……
火狐崔伟不由得浮起怜悯之心,轻轻嘘一口气,问那看守的苗人道:“这人是谁?羊角邪神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轻鄙地道:“这疯子么?他是本村人,名唤答子,他好不自量,竟暗中爱恋我们的公主,去年跳月大会,公主让白伦族一个英雄得到,他差点自杀死掉。后来到处乱闯,碰着羊角神,吓得疯了。老寨主怕他闯祸,使禁锢他在这里……唔,那羊角神……”他的神色变得郑重而神秘,低声道:“谁也不知是怎样子的,谁要碰见,都活不了,听老人们说是苗峒最古老可怖的一位邪神,凡是见着羊角神的人,回来后一定疯狂,如果不守住他,他便会自行回到羊角神的祭坛,结果怎样,谁也不知道!”
火狐崔伟耸耸肩头,笑了一笑,怜悯地望着那石屋一眼,忽然触起一个念头,忖想一会,便管自走回石屋去,耳边还恍惚听到那苗人对他说着些什么话!
屋内已燃起油渍的火炬,十分明亮。土加正烦躁地来回踱步,他不禁注意地观察他的举动。猛禄和伏泰走过来,陪他说些闲话,情形仍然十分沉闷和不安。
蓦然一个健苗旋风般冲进来,呱啦地报告几句话,土加立地振奋地按着刀柄,双目炯炯发光。伏泰急忙对崔伟道:“守望人已看见乌角率领了六七十人,向我们这边走来……”
沉闷的气氛立刻扫荡殆尽,几个人一齐走出村去,在村门木栅外,已排列着两队健苗,俱是手提锋利苗刀,左手挂着一面藤牌,另外在木栅内,散布着许多苗人,有的持标枪,有的持利矛,有的持着一支竹管,那是苗人擅用的吹箭,分别把守着木栅。
他们一径走出木栅外,土加和司弟加都各自长刀在手,一面俱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暮色更加浓厚,远处已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们只站了不久,乌角已率领了一群健壮矫捷的武士,从小丘后面转出来!
双方相距已近,只见当中一人,头插一大簇血红羽毛,一千倒提着一把阔大苗刀,一手持着一支短矛,身量高大,筋肌虬突,一望而知此人蛮力过人。他们走到三丈之外,乌角举手止住手下前进。猛禄也撤刀在手,越众上前,和乌角呱呱啦啦地对答起来。崔伟不懂苗语,只见伏泰和土加等种色紧张,忘了替他翻译,便懒得去问,忖度着双方不外先说些场面话,再行动手。
忽见乌角用刀尖指指土加,大声地喝叱,似乎很是气愤,土加倏然面色苍白,像是受了什么震惊,浑身也微微发抖,连猛禄和伏泰、司弟加都愣住,不会答话,不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那乌角好像越骂越气愤,倏然右手刀一横,用牙齿衔住,眨眼间已从背上抽出一支短矛,蓦地探身前欺丈许,两臂挥处,两枝短矛如电光齐闪,一上一下向土加射去,土加竟不会闪避,司弟加在旁边突然一掌,将土加推个拢踵,刚好闪开两支夺命利矛。
哪知光芒闪处,又是两支锋利沉重的短矛,跟着急射向土加上中两盘。崔伟吃一惊,电光火石般忖道:“这乌角竟会开连珠重手法,投掷利矛,倒不可轻觑!”说时迟,那时快,两支短矛竟已快插入土加面孔和胸膛,土加却如失魂魄,竟然不会躲避,司弟加离他半丈之遥,援救不及,不觉失声大呼!正是蛮峒风雨,鬼谲神诡。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