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
但黑暗毕竟也有过去的时候,东方终于现出了一丝曙色,随着黑暗同来的夜雾,也渐渐淡了。
小楼前的梧桐树后,渐渐现出了一条人影。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头发,衣服,几乎都已被露水湿透。
他目光始终痴痴的望着那小楼上的窗户,仿佛从未移动过,他看来是那么苍老,疲倦,憔悴……
他正是昨夜那宛如幽灵般自雾中出现的人,也正是那在孙驼子的小店中终日沉醉不醒的酒鬼!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在呼唤。
“诗音,诗音,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虽不能见你的面,可是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你附近,保护着你,你可知道吗?”
一线骄阳划破晨雾,天色更亮了。
这人以手掩着嘴,勉强忍住咳嗽,悄悄的穿过已被泥泞和落叶掩没的青石小径,穿过红漆已剥落的月门,悄悄的走到前面。
整个宅院已完全荒废,昔日高朋满座的厅堂,今日已只剩下蛛网,灰尘,和一扇扇已被风雨吹得七零八落的窗户。
四下不见人迹,也听不到人声。
他走下长长的石阶,来到前院。
前院似乎比后园更荒凉,更残破,只有大门旁的那门房小屋,门窗还勉强可以算是完整的。
昔日曾经到过这里的人,无论谁也想不到这辉煌的宅第,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已变成如此模样。
他又弯下腰,低低的咳嗽着,一线阳光照上他的头,就在这一夜间,他本来漆黑的头发,竟已被忧痛和感伤染白了双鬓。
然后,他缓缓走到那门房小屋前。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了。
一推开门,立刻就有一股廉价的劣酒气扑鼻而来,屋子里又脏又乱,一个人伏在桌上,手里还紧紧的抓着个酒瓶。
又是个酒鬼。
他自嘲的笑了笑,开始敲门。
伏在桌上的人终于醒了,抬起头,才看出他满面都是麻子,满面都是被劣酒侵蚀成的皱纹,须发也已白了。
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的亲生父亲。
他醉眼惺忪的四面瞧着,揉着眼睛,喃喃道:“大清早就有人来敲门,撞见鬼了么?”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真的见到了那落拓的中年人,皱眉叱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怎么来的?”
他嗓子越来越大,似又恢复了几分大管家的气派。
落拓的中年人笑了笑,道:“两年前我们见过面,你不认得我了吗?”
麻子定睛看了他几眼,面上立刻变了颜色,霍然站了起来,就要往地上拜倒,惊喜着道:“原来是李……”
落拓的中年人不等他拜下,已扶住了他,不等他话说完,已掩住了他的嘴,微笑着缓缓道:“你还认得我就好,我们坐下来说话。”
麻子赶紧搬凳子,陪着笑道:“小人怎会不认得大爷你呢?上次小人有眼无珠,这次再也不会了,只不过……大爷你这两年来的确老了许多。”
落拓的中年人似乎也有些感叹,道:“你也老了,大家都老了,这两年来,你们日子过得还好么?”
麻子摇了摇头,叹道:“在别人面前,我也许还会吹吹牛,但在大爷你面前……”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着接道:“不瞒大爷,这两年的日子,连我都不知怎么混过去的,今天卖幅字画,明天卖张椅子来渡日,唉……”
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家里难道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麻子低下了头,揉着眼睛。
落拓的中年人道:“龙……龙四爷走的时候,难道没有留下安家的费用?”
麻子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落拓的中年人脸色更苍白,又不住咳嗽起来。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还有些首饰,但她的心肠实在太好了,都分给了下人们,叫他们变卖了做些小生意去谋生,她……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亏待了别人。”
说到这里,他语声也已有些哽咽。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叹着道:“但你却没有走,你实在是个很忠心的人。”
麻子低着头笑了,讷讷道:“小人只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落拓的中年人柔声道:“你也用不着自谦,我很了解你,有些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心却是很好的,只可惜很少有人能了解他们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红了,勉强笑着道:“这酒不好,大爷你若不嫌弃,将就着喝两杯吧。”
他殷勤的倒酒,才发现酒瓶已空了。
落拓的中年人展颜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说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茶了,许多年来,这倒是破题儿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这容易,我这就去替大爷烧壶水,好好的沏壶茶来。”
落拓的中年人道:“你无论遇着谁,千万都莫要提起我在这里。”
麻子点着头笑道:“大爷你放心,小人现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兴冲冲的走了出去,居然还未忘记掩门。
落拓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来,黯然自语:“诗音,诗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了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阳光照上窗户,天已完全亮了。
茶叶并不好。
但茶只要是滚烫的,喝起来总不会令人觉得难以下咽,这正如女人,女人只要年轻,就不会令人觉得太讨厌。
落拓的中年人慢慢的啜着茶,他喝茶比喝酒慢多了,等这杯茶喝完,他忽然笑了笑,道:“我以前有个很聪明的朋友,曾经说过句很有趣的话。”
麻子陪笑道:“大爷你自己说话就有趣得很。”
落拓的中年人道:“他说,世上绝没有喝不醉的酒,也绝没有难看的少女,他还说,他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他目中带着笑意,接着道:“其实真正好的酒要年代越久才越香,真正好的女人也要年纪越大才越有味道。”
麻子显然还不能领略他这句话中的“味道”,怔了半晌,替这落拓的中年人又倒了杯茶,才问道:“大爷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事吗?”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人说,这地方有宝藏……”
麻子失笑道:“宝藏?这地方当真有宝藏,那就好了。”
他忽又敛去了笑容,眼角偷偷瞟着那落拓的中年人,试探着道:“这地方若真有宝藏,大爷你总该知道。”
落拓的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你我虽不信这里有宝藏,怎奈别人相信的却不少。”
麻子道:“造谣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造这种谣?”
落拓的中年人沉吟着道:“他不外有两种用意,第一,他想将一些贪心的人引到这里来,互相争夺,互相残杀,他才好混水摸鱼。”
麻子道:“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落拓的中年人目光闪动,缓缓道:“我已有许多年未曾露面了,江湖中有许多人都在打听我的行踪,他这么样做,也许就是为了要引我现身,诱我出手!”
麻子挺胸道:“出手就出手,有什么关系,也好让那些人瞧瞧大爷你的本事。”
落拓的中年人苦笑道:“这次来的那些人之中有几个只怕连我都对付不了!”
麻子吃惊道:“这世上难道真还有连大爷你都对付不了的人么?”
落拓的中年人还未说话,突然大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喊道:“借问这里可是龙四爷的公馆么?在下等特来拜访。”
麻子喃喃道:“奇怪,这里已有两年连鬼都没有上门,今天怎么会忽然来了客人。”
过了约半个时辰,麻子才笑嘻嘻的回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原来是夫人的生日,连我都忘了,难为那些人倒还记得,是特地来向夫人拜寿的。”
落拓的中年人沉思着,问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麻子道:“一共来了五位,一位是很有气派的老人家,一位是个很帅的小伙子,还有位是个独眼龙,最可怕的是个脸色发绿的人。”
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其中是否还有位一条腿的跛子?”
麻子点头道:“不错……大爷你怎会知道的,难道也认得他们么?”
落拓的中年人低低的咳嗽,目中却已露出了比刀还锐利的光芒,这种锐利的目光使他看来就仿佛忽然变了个人。
麻子却未注意,笑着又道:“这五人长得虽有些奇形怪状,但送的礼倒真不轻,就连龙四爷以前在的时候,都没有人送过这么重的礼。”
落拓的中年人道:“哦?”
麻子道:“他们送的八色礼物中,有个用纯金打成的大钱,至少也有四五斤重,我倒真还未见过有人出手这么大方的。”
落拓的中年人皱了皱眉,道:“他们送的礼,夫人可收下来了么?”
麻子道:“夫人本来不肯收的,但那些人却坐在客厅里不肯走,好歹也要见夫人一面,还说他们本是龙四爷的好朋友,夫人没法子,只好叫少爷到客厅里去陪他们了。”
他笑着道:“大爷你莫看少爷小小年纪,对付人可真有一套,说起话来比大人还老到,那几位客人没有一个不夸他聪明绝顶的。”
落拓的中年人凝注着杯中的茶,喃喃道:“这五人既已来了,还会有些什么人来呢?还有什么人敢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