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睡了。
酒,的确很奇妙,有时能令人兴奋,有时却又能令人安眠。
这几天,阿飞几乎完全没有睡过,纵然睡着也很快就醒,他总想不通自己在“家”时怎会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猪。
等阿飞睡着,李寻欢就走出了这家客栈。
转过街,还有家客栈。李寻欢突然飞身掠入了这家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这家客栈中来做什么?
已将黎明,后院中却有间房还亮着灯。
李寻欢轻轻拍门,屋里立刻有了回应,一人道:“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门开了,开门的人竟是吕凤先。
他怎会在这里?李寻欢怎会知道他在这里?为什么来找他?
难道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秘密的约定?
吕凤先嘴角带着种冷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道:“李探花果然是信人!果然来了。”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接着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他答应,就绝不会失信。”
站在吕凤先身后的,竟是铃铃。
铃铃怎会和吕凤先在一起?
李寻欢究竟答应过什么?
灯光昏黄,李寻欢的脸却苍白得可怕,他默默的走进屋子,突然向吕凤先深深一揖道:“多谢。”
吕凤先淡淡道:“你不必谢我,因为这根本是件交易,谁也不必谢谁。”
李寻欢也淡淡的笑了笑,道:“这种交易,并不是人人都会答应的,我当然要谢你。”
吕凤先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你要铃铃对我说时,我的确吃了一惊。”
李寻欢道:“所以我才会要她解释得清楚些。”
吕凤先道:“其实用不着解释,我也已很了解,你要我故意败给阿飞,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来,莫要再消沉。”
李寻欢道:“我的确是这意思,因为他的确值得我这么样做。”
吕凤先道:“这只因你是他的朋友,但我却不是……我简直想不到世上会有人会向我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来。”
李寻欢道:“但你却终于还是答应了。”
吕凤先目光刀一般盯着他,道:“你算准了我会答应?”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至少有些把握,因为我已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也只有你这种非凡的人,才会答应这种非凡的事。”
吕凤先还在盯着他,目光却渐渐和缓,缓缓道:“你也算准了他绝不会要我的命。”
李寻欢道:“我知道他胜了一分就绝不会再出手的。”
吕凤先突然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我。”
他忽又冷笑道:“我只答应你让他胜一招,那意思就是说,他若再出手,我就要他的命。”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有这把握?”
吕凤先厉声道:“你不信?”
两人目光相视,良久良久,李寻欢突又一笑,道:“现在也许,将来却未必。”
吕凤先道:“所以我本就不该答应你的,让他活着,对我也是种威胁。”
李寻欢道:“但有些人就喜欢有人威胁,因为威胁也是种刺激,有刺激才有进步,一个人若是真的达到‘四顾无人,的巅峰处,岂非也很寂寞无趣。”
吕凤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但我答应你,却并不是为了这原故。”
李寻欢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你当然不是。”
吕凤先道:“我答应你,只因为你交换的条件很优厚。”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没有优厚的条件,怎能和人谈交易。”
吕凤先道:“你说,只要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会答应我一件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但你却没有指明是什么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所以我可以要你做任何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目光突又变得冷酷起来,一字字道:“我若要你去死呢?”
李寻欢神色不变,淡淡道:“以我的一条命,换回了他的一条命,这也很公道。”
他淡淡的说着,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就仿佛他的生命本就不属于自己,所以他根本漠不关心。
铃铃的身子却已颤抖起来,忽然扑倒在吕凤先面前,嘶声道:“我知道你绝不会这么样做的,我知道你也是个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吕凤先的嘴紧紧的闭着,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
他只是冷冷的凝视着李寻欢,紧闭着的嘴角,显得说不出的冷酷,高傲。
这种人本就不会将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铃铃望着他的嘴,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子的颤抖越来越剧烈。
她很了解李寻欢。
她知道这张嘴里只要吐出一句话,李寻欢立刻就会去死的。
他既然能为别人活着,自然更可以为别人而死!
死,往往都比活容易得多。
她也很了解吕凤先。
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本就一文不值。
她突然晕了过去。
因为她不愿,也不敢从他嘴里听到那句话。
晕厥,其实也是上天赐给人类的许多种恩惠之一,人们在遇着自己不愿做,不愿说,不愿听的事时,往往就会以“晕厥”这种方法来逃避。
李寻欢从不逃避。
他始终面对着吕凤先,正宛如面对死亡。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凤先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世上真有你这种人,阿飞能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对他了解得多些,就会知道我能交到他这种朋友更福气。”
这是何等深挚,何等伟大的友情!
吕凤先冷傲的眸子里,突然露出一种寂寞之意——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着友情。
怎奈真挚的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吕凤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能为他死,他也会为你死,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吕凤先声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准了我不会杀你,至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杀你,是不是?”
李寻欢默然。
沉默,通常只代表两种意思——默认和抗议。
吕凤先瞪着他,瞳孔渐渐松散,突又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会杀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吕凤先已接着道:“因为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永远觉得我对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为我若要杀你,以后还有机会,但这种机会以后只怕永远不会再有了。”
他心里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换得李寻欢的友情?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还有机会。”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我还要求你做一件事。”
吕凤先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过了很久,才冷笑道:“你第一次交易还未付出代价,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这算是什么样的交易?”
李寻欢道:“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吕凤先脸色虽很黯,眼睛却在发着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为何要答应?”
李寻欢微笑着,他的眸子平和,明朗,而真诚。
他凝视着吕凤先,微笑着道:“因为这是我求你的。”
这句话回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这本不像李寻欢平时说的话。
但吕凤先却没有生气,心里反而忽然觉得有种奇特的温暖之意,因为他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友情的光辉。
这也许就是唯一能驱走人间寂寞与黑暗的光辉。
这是永恒的光辉,只要人性不灭,就永远有友情存在。
吕凤先喃喃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从不求人,今日居然肯来求我,看来我的面子倒不小。”
李寻欢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吕凤先又笑了,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说,学做生意最大的学问就是要懂得如何欠账,看来你本该去做生意的。”
李寻欢道:“你肯答应?”
吕凤先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现在还未想出拒绝的法子,你趁此机会,赶快说吧。”
李寻欢咳嗽了几声,神情又变得很沉重,缓缓道:“你若在两年前遇见阿飞,我纵不求你,你只怕也要败在他手下。”
吕凤先沉默着,也不知是默认,还是抗议?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议,也已很不容易。
李寻欢道:“你若在两年前见到过他,就会发现那时的他和现在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吕凤先道:“只不过短短两年,他怎会改变得如此多?”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个人。”
吕凤先道:“女人?”
李寻欢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许只有女人才能改变男人。”
吕凤先冷笑道:“他不是改变,而是堕落,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而堕落,这种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寻欢叹息着道:“你说得也许不错,只因你还未遇到过那样的女人。”
吕凤先道:“我遇见了又如何?”
李寻欢道:“你若遇见了她,说不定也许变得和阿飞一样的。
吕凤先笑了,道:“你以为我也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小伙子。”
李寻欢道:“你也许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是她……她却绝对和别的女人不同。”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曾经有个人将她形容得很好……她看来如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吕凤先目光闪动,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李寻欢叹道:“你本该猜到的,因为世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也幸好只有一个,否则只怕大多数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吕凤先道:“有关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传说,我的确已听到过不少。”
李寻欢凝注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阿飞现在总算已振作起来,我不能眼看着他再沉沦下去,所以……”
吕凤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杀了她?”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见到她,因为只要一见到她,阿飞就无法自拔。”
吕凤先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本可自己动手的。”
李寻欢道:“只是我不能。”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得很凄凉,道:“因为阿飞若知道了,必将恨我终生。”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多聪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会变成呆子。”
吕凤先用手指轻敲着下巴,道:“你为何不找别人做这件事?为何要找我?”
李寻欢道:“因为别人纵有力量能杀她,见了她之后只怕也不忍下手,因为……”
他抬起头,凝视着吕凤先,缓缓接着道:“我本就很难找到一个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两人目光相遇,吕凤先心里忽又充满了温暖的感觉。
他似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唯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只有英雄才了解这种寂寞是多么凄惨,这种悲痛是多么深沉。
吕凤先突然道:“她在哪里?”
李寻欢道:“铃铃知道她在哪里,只不过……”
铃铃已晕过去很久,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来。
李寻欢瞧了她一眼,缓缓接着道:“你若想她带你去,只怕并不容易。”
吕凤先笑了笑,悠然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飞醒来时,李寻欢已睡着。
在睡梦中,他还是在不停的咳嗽,每当咳得剧烈时,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痉挛……
阳光往窗外斜斜照进来。
阿飞这才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年轻的。
每当他闭上眼睛时,就会显得很憔悴,很苍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陈旧残破,已有多日未洗涤。
又有谁能想到在如此衰弱,如此伛偻的躯壳里,竟藏着那么坚强的意志,那么高尚的人格,那么伟大的灵魂?
阿飞瞧着他,热泪已盈眶。
他活着,本就是在忍受着煎熬——各式各样不同的煎熬,折磨,打击。
但他却还是没有倒下去,也并没有觉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为只要有他在,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他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却将痛苦留给了自己。
阿飞的热泪已夺眶而出,流下面颊……
李寻欢还是睡得很沉。
睡眠,在他说来,几乎也变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飞虽然急着想回去,急着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脸,但还是不忍惊动他,悄悄掩起门,悄悄走了出去。
还很早,阳光刚照上屋顶,赶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里很静,只剩下一株顽强的梧桐,在晚秋的寒风中傲然独立。
李寻欢岂非也正如这梧桐一样,虽然明知秋已将尽,冬已将至,但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绝不会屈服的。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慢慢的穿过院子。
梧桐的叶子,已开始凋零,一片片飘过他眼前,飘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