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剧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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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除暴安良,霜腾龙股剑;知机审变,月映马蹄尘

剧孟知道赵他羽凶狡非常,明是势穷力蹙,自知决非敌手,才把狰狞面目收起,改用阴柔手段,来保全他那巧取豪夺而来的巨万家财,不禁气往上撞,冷笑一声道:“你倒是个识时务的;可惜我剧孟奔走江湖二十余年,甚么样的恶人都见到过,软硬俱都不吃,你那心机恐怕是白用了呢?”

赵他羽见所用机谋,又被识破,又愧又急,气得心都在抖,无奈事已至此,一个老羞成怒,只有更糟,除却甘拜下风,伏低到底,别无善策。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跪伏在地,连称:“小子自知罪大恶极,情愿听凭处治,决不敢有他意。”

田生到底是个忠厚长者,见赵他羽俯伏乞怜之状,又见旁立诸侠面有怒容,不禁把先前厌恨之意减去好些,觉着事应适可而止,免得当场就赶尽杀绝,难于收拾,便向剧孟劝了几句。

曹、朱二人乘机插口,说主人业已服输,劝剧孟不要作得太过;另外还有好些人也同声附和。

剧孟冷冷地望着众人,等大家把话说完,便对田生正色说道:“别人或是羡慕财势,别有意图,或是为了酒食声色之奉,甘作忘身呑饵之鱼,不去管他;田先生乃高明之士,不惜自污,来作豪家座上客,已是盛名之累,怎么还要代他说话呢?”

田生此来,虽然别有用意,当众到底不便明言,脸上一红,由此不再开口。

曹阳、朱原虽然又愧又恨,但为对方英威所慑,心虽恨极,也都不敢再说。

剧孟对众人道:“诸位眼看倾家荡产,尚不自知;难怪帮人说话。我和这厮无仇无怨,只为他作恶多端,害人太众,常有耳闻;此来途中,又听到他一些恶迹,心中不平,特来看个明白,本非为赌而来,恰巧他在这里暗用赌术,诈取众人钱财,被我看破;就此和他一拚,还道我无故上门生事,这才将我新由南粤采买来的六百粒明珠,下上一注。他以为会闹鬼,所制赌具—轻一重,胜负由心;却没料到我会掷一个满点。这厮骄狂自恃,目中无人,就在事前看出我押的是明珠,也必以诈术假赌豪夺,只以上宾之乱相待,不致欺人太甚罢了。令他照注赔我,这类明珠,他既无从购买,也未必有此财力?我并不为已甚,现在只要他从今以后洗心革面,不再横行乡里,诈欺财帛,并将所赢的金银和头钱全数吐出,还与输家,再将他散在华阴各地一百三十多顷田地,和许多放给人家的借券,全数交出,便可无事;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赵他羽这时业已成了斗败的公鸡,只管心中恨毒,那敢丝毫倔强,抢口答道:“剧公只要吩咐,小子无不遵命。”随命左右恶奴,到后面速将地契和平日贷给人的借券如数取来。

剧孟见他说时神情虽颇爽快,目中隐蕴凶光,并朝身旁扫了一眼,内一门客当时溜走;料他不是暗中还要取巧,便是别有阴谋。先不揭穿,等众恶奴把田契借券捧了出来呈献,便命连那一袋明珠放在一起,然后对赵他羽道:“你以无赖起家,富比王侯,钱从何来?今日耗去你多年巧取豪夺而来的田财,也难怪你心中不甘。我方才掷那十二点,虽然凭着一口真气,不是作假,到底不是正经赌法,现在就拿这六百粒明珠和你那些压榨善良的契券孤注一掷,决斗一回;你如得胜,明珠归你所有,万事全休;你如战败,我仅照方才所说行事,也不会伤你性命。你意如何?

赵他羽眼看平日用尽心机,巧取豪夺而来的大量田财,一旦之间,拱手献与对头,并还丢人到底,从此不能横行,本就越想越恨;闻言,心中一动,暗忖:“我因对头财多势大,连好些王侯将相都把他奉若上宾,今日又有王孟、周庸等专喜管人闲事的能手同来,怎么也斗他不过,不得不低头服输,免遭杀身之祸;只是除却方才那口飞刀而外,他的真实本领并未见过。既然这等说法,正好和他拚上一下,反正已失之物,败了不过如此;万一得胜,非但从此威名更大,那一袋价值连城的明珠,也全归我所有,这千载一时的良机,如何失去?”念头一转,凶心又起,表面上仍装着十分恭敬神气,拱手陪笑道:“我赵他羽并非怕死惜命;只为剧公名动公卿,今之大侠,小子何人,敢于冒犯虎威;便没有这孤注一掷,也必惟命是从,何况又掷了一个满点?既落下风,便应照赔,区区田财,无足挂齿,明珠价值连城,更非所望;只是小子学剑多年,侥幸未遇敌手,久闻剧公剑术高明,名满海内,心中仰慕,已非一日。先前若是请教,恐外人道我无力赔此巨注,倚仗人多,想耍无赖,因此不敢开口;难道剧公有此盛意,正合平日心愿;何况剧公有言在先,又肯手下留情,奉陪一试,敢不惟命。不过,小子所学有限,决不能象剧公那样得心应手,万一刀剑无眼,一个收势不住,误伤了剧公衣履,还望多多原谅,便是同来诸位大侠,也莫要见怪才好。”这一席话,说得很慷慨而有礼貌。

剧孟知他既贪且狡,凶恶非常,因拿不准自己的深浅,故意说些漂亮话,垫在前面取巧。暗骂:“无知恶贼,竟敢心存妄念,今日不叫你带点残废,你那知道厉害。”随即朝旁立王周诸侠看了一眼,笑道:“明人不用细表。不错,自来刀剑无眼,你有本领只管施展,我若打败,死活都无话说,转身就走,便是别位也决不会停留;我生平言出必践,既已说明在先,如其得胜,也决不会伤你性命,放心好了。”

先去土豪名叫谷山,人极粗鲁,刚刚取了好些金银赶来,想要翻本,见此情势,因和赵他羽同恶相济,常在一起,向人—打听,答话的恰又是赵他羽的心腹爪牙,故意说上些激动的话,当时大怒,也没问清来人是谁,便插口道:“两下争斗,胜者为强,无须讲甚情面,我谷山也曾学过几天武艺,今天就拿这千两黄金作彩头,先和你见个高下如何?”说罢,便命同来恶奴把所带金银与赌注放在一起。

赵他羽巴不得先来一个垫刀背的,就便看看剧孟的真实本领?意欲假作拦劝,暗用巧语激他先上头阵,还未开口。

王孟在旁,一听发话的是当地恶霸谷山,便由人丛中走卜前去,笑道:“他二人业已有约在先,讲好一对一,就有第二人出场,也等他们分了胜负之后,才能动手;你如有此雅兴,区区不才,倒可奉陪。你如得胜,黄金彩注如数奉上,你意如何?”

谷山见那人虽然腰挂长剑,但是衣冠整洁,举止文雅,人又生得清秀,象个白面书生。自恃武勇,盛气头上,连姓名也没有问,只答了个好字,便向主人借用兵器。

赵他羽见那人正是淮南大侠王孟,知道江河之间,二孟齐名:剧孟名望虽然最大,轻易不听说他出手伤人;王孟却是出了名的辣手,只要遭了他的恨,照例九死一生?谷山人最凶暴,自恃一身蛮力,老想盖过自己;今日之事,凶多吉少,要糟,率性和他一起糟,也免得将来被他笑话。主意打定,忙命人代取兵器,准备火把,跟着又将方才所赢钱帛和田契借约,连同那一袋明珠,搭向院中,以示无他,随即拱手让客,请剧王二侠先行,余人观战作证,一同差了出去。

谷山见这两个敌人。都是神态安详、步履从容,自己的对手更显文弱;而赵他羽偏是那么如临大敌之状,词色也极谦恭,比起素日对人那样骄狂自大,迥乎不同,方在奇怪;忽听同行宾客,在低声议论,大意是:江河二孟,同时来此,实非小可,事甚难料等语。这才想起方才匆匆由家中取了赌本赶来,只听说,有对头上门生事,为想人前显耀,表示为朋友的义气,轻视来人,一时气盛,也未问他姓名;如真是江湖上这两个煞星,想占上风,却无把握。心虽有些后悔,无奈平日骄横已惯,当着众人还不肯丝毫示怯,刚一上场,便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因何来此生事?”

王孟淡淡地答道:“江淮远人,一时多事,既是胜者为强,留名则甚!”

赵他羽正和剧孟客套,知道谷山是个浑人,看到对方这样来势,连名姓都不打听清楚,就敢冒失叫阵,怕他轻敌大意,在旁接口道:“小弟实在疏忽,竟忘了给丘兄引见。这二位便是名满海内的江河二孟。王孟先生剑法高强,身轻如燕,丘兄最好量力而为,造次不得呢。”

谷山先听人说对头是江河二孟,本来有些顾虑,及听赵他羽这么一说,反倒激发了火性。冷笑道:“管他什么人物,也要领教之后,才知分晓。”说罢,恶狠狠举刀就砍。

王孟早看出谷出那口大刀,长约七尺,少说也有七八十斤,知道敌人力猛刀沉,又因剧孟和赵他羽业已动手,上来并未施展全力,便打好了主意。―见谷山的刀当头砍下,身子微微往右—偏,避开刀头,就势一横右手剑,朝刀身横点了一下。那口有直劲没横劲的大刀,立被荡开了好几尺。谷山面前门户大开,无法招架,王孟只要就势一个拨草寻蛇的解数,便可将他一剑刺死,偏是有心取笑,琤的一声,刚将刀荡向一旁,便就着这剑尖一点的劲头,往右侧纵退出去七八尺;口中直喊:“好家伙,这把刀真够重的。”

谷山骤出不意,觉着敌人的力气并不算大,不知怎的,手中刀竟会被他荡开好几尺,连人也不由自主歪向一旁,这类刚柔并用、绵里藏针的高明手法,那里见过,急切间还不知道对方厉害,因左半身腰腹等要害,都成了敌人进攻之处,并还无法招架,心方一惊;见敌人并未进攻,反而纵向—爱,误以为王孟气力不济,这一剑只是—个巧劲,并未在意。刚旋转身子,见王孟也恰巧回纵过来。连忙就势拦腰―刀横砍过去。王孟脚刚落地,这一刀按说绝躲不过,眼看就要砍中,谁知飕的一声微响,眼前人影往上一窜,刀便砍空。这回又是横劲,用力太猛,身子由不得往左一歪,惟恐敌人乘虚进攻,心中’—慌,正要收势招架,就在这手忙脚乱的瞬息之间,猛觉头上被人按了一下,耳听笑道:“站稳丁,莫要捧倒!”面前敌人不知去向。

谷山慌不迭回身一看,王孟已立在他的身后,仍是满面笑容。原来敌人这—纵竟由他头上越过,过时还把他的头按了一下。这才知道敌人厉害,有意取笑。动手时剧、王二侠都穿着原来衣服;赵他羽连请二侠宽衣,均答无须。谷山为表气派,只得和赵他羽—样,也以长衣应敌;没想到敌人虽然穿着长衣,身法却极轻快,纵跃如飞;自己身材高大,再穿这一身长大衣服,举动自欠灵活,忙喝道:“你先别忙,天气太热,我们脱了衣服再打。”

王孟笑道:“你连砍了我两刀,我几时还过手来?我昨天路上受了点风寒,有些怕冷。要脱你脱,我等着你。不过,方才有一句话没问明,我不比剧兄量大心慈,手里也不象他那样有准头,不动手便罢,动起手来,对方本领比我高,能把我—刀杀死,免我常年在外多事,叫朋友们耽心,那是再妙没有;否则,我不把对头杀死,心里也不舒服。光赌你这一千两黄金,实在无味,你如胆小怕死,最好连衣服也不必脱,就此作罢,彼此都省力气;真要和我动手,就须分个死活存亡,当着众人,或死或伤,都没有话说。你打算怎么样呢?”

谷山性如烈火,从来口头上不肯让人,何况又当众目之下,越发激怒,顿忘利害,脱口喝骂道:“我正要取你的狗

命呢。当着许多宾客,谁被杀死,都无话说。你等着!”随将长衣匆匆脱下,随手扔给从人,二次举刀上前,恶狠狠举刀便砍。

这次王孟并未闪躲,一见刀到,单臂举剑微微一架,就势一反手腕,再用刀背往旁一推,那刀又被挡开。口中喝道:“且慢动手,容我一言。”随向众人横着剑把手—拱道:“诸位想已听明,我二人都是自甘送死,事后决无异言。谁要以为他不是对手,只管下场相助,我王孟也必奉陪,决不说他倚仗人多。那一对一的话,是剧公说的,与我无干。”

赵他羽爪牙众多,虽然多会武艺,一来震于剧、王诸侠的威名,知道主人只是情急无计,对方又有决不伤他性命的话,这才敢于一拚,并还暗示对头来人虽止二十来个,均非寻常人物,不会轻易妄动;二则是会武艺的人,多少都有一点眼力,只管剧、王二侠尚未施展杀手,到底旁观者清,二侠那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之势,双方高下,早已分明,主人都不令上前,乐得坐观成败,各人举着一个大火把,把整座大院子照得明如白昼,谁也不肯作声。

同坐豪客赌徒,多半不会武艺,就有几个会的,都知来人无一好惹,先就胆怯;又听说赵他羽是用诈术赌胜,想起平日所输银钱,心中怀恨;谷山更是一向凶暴,盛气凌人,都巴不得这两人丢脸送死,谁也不肯出头。内中几个反说:“既已说好决斗,便是胜败存亡,各凭本领,才是好汉。我们都是见证,他二位也没有反悔之理。”余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赵他羽还略微沉得住气;谷山却是怒火中烧,恨不能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和敌人拚个死活。王孟仍然是面带微笑,一味招架纵跃,极少还攻。

赵他羽先陪着敌人走到院中,说完几句套话,正想问剧孟可带兵器,便见人丛中走出一个捧着一口长剑的英俊少年,朝剧孟将剑献上。剧孟左手先将腰间插的三口飞刀取下递过,右手就少年手里剑鞘,往外轻轻一拔,只听呛啷啷一声,宛若龙吟响处,一道寒光已随手而起。猛想起久闻剧盂手中宝剑,乃列国时越女遗留下的奇珍,名为龙股剑,削金断玉,犹如切草,不论本领高低,就这一口剑,已非其敌,当时一呆,心先发慌。

剧孟笑道:“我是用惯比剑,不愿更换。伹剑虽锋利,我决不伤折你的兵器,有何本领,只管施展便了。”

自来剑刀相加,彼此砍杀招架无不接触之理。这一来,敌人可以随意进攻,猛杀猛砍,他却只能闪避,至多偶然抽空还击,招架都难,自然吃了大亏。赵他羽心才略放,暗骂:“该死匹夫,你有多大本领,竟敢出此狂言?我这口宝剑,经过良工三年苦炼,两面出锋,又曾用毒药淬过,休说刺伤要害,只要被我剑尖扫中,稍微划破—点皮肉,你也休想活命,你既不能伤我宝剑,这还怕你则甚?”心胆一壮,道声“承让”,左手紧掐剑诀,右手握剑,身子往下微蹲,使了一个朝天一炷香的解数,又道一声“请”。

剧孟见赵他羽来势极慎重,笑道:“不必太谦,只管过来。”

赵他羽见剧孟不知何时剑交左手,大落落地举手背剑而立,以为对方狂傲自恃,闻言,立时乘机冷不防一纵好几尺

高远,当头一剑砍下。去势虽猛,但是实中套虚,手法也颇沉稳,不象谷山那样浮躁,对方若是闪避,立即变招进攻,稍微刺中一点,便可致敌于死,人随剑落,目光都注定在敌人的身上,眼看宝剑离头不过二尺,剧孟并未闪躲,以为敌人全身已在剑锋笼罩之下,绝难闪躲,手里刚一加劲;猛瞥见剧孟一翻手腕,单臂横剑,往上微微一挡,耳听呛的一声,震得虎口生疼,右臂酸麻,人也倒震出去好几尺。

赵他羽落地还未站稳,便听剧孟笑道:“看看你那口剑有无伤损?快动手罢。”忙往前一看,剧孟剑已到了右手,正在指点说笑,仿佛不曾动过手的神气;自己手中剑并未伤折,知道厉害,事已至此,只得把心一横,咬着牙重又杀上前去。剧孟只是架隔遮拦,挑推剔拨,虽然并不还击,但是剑走中心,无隙可乘。

旁观的人只觉剧孟动作稳练轻灵,是个高手;赵他羽却看出敌人的剑,来势不猛,力量却大,有时被他轻轻挨着,随便一挑一甩,手便发酸,稍微疏神,剑便几乎把握不住。这一惊真非小可!先想:“此时甘拜下风,外人看不出双方胜败虚实,多少还可保全一点颜面。”猛一眼瞥见庭前几案上放着的那些金银绢帛,连同谷山新取来的千两黄金,在火炬光中分外显得五光十色,闪闪生辉;再想起那一大堆田契借券,更是多年心血,不禁贪心又起,暗忖:“我只说猛砍猛击,可以取胜,不料对头手法这样高明,善用剑背和推荡剔拨之法,动作又是那样稳练,滴水都泼不进。就此认输,大量田财和十年威名,定必化为乌有;再打下去,时久力竭,又无幸理;何不改攻为守,虚实兼用,遇见机会,仍可刺他一剑。反正不免身败名裂,就此低头认输,岂不冤枉?”念头一转,忙把气沉稳,不再猛力杀砍,专一乘隙进攻,出手也更加仔细起来。

剧孟见赵他羽忽然变了手法,暗笑:“你用尽心机,也休想讨得半分便宜,我不把你累个半死才怪。”随将手中剑一紧,化守为攻,活跃起来?剧孟这一变招,在场的人只见一道寒光,裹着一条人影,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围着赵他羽星丸跳掷,纵横飞舞,耀眼生霞;赵他羽更是眼花撩乱,心惊胆寒,几次想要开口认输,都因善财难舍,又见敌人那样神速的手法,偏是一味逗弄,有时还要故意卖个破绽,引使上当,以博旁观者一笑。越想越觉对方欺人太甚,心越气忿,以为敌人说过不会伤他,乐得相持下去,稍微发现机会,败中取胜,仍非无望,依然老着脸斗将下去。

剧孟只要赵他羽稍知悔悟,便可给他一线生路,开头故意约他决斗,赵他羽竟不知量力,还要说上许多巧话,心已有气;动手之后,又见他所用宝剑两面出锋,剑尖碧中透紫,明是毒药淬炼过的凶器,这样狠毒的恶人,自然容他不得。难得有此一口毒剑,正好叫他自作自受?

剧孟主意打好,打了顿饭光景,看出敌人越打越心慌,手法虽乱,来势突又转猛,本来就想乘机下手;同时瞥见王孟也在那里纵前跃后,故意与敌相持,明见敌人业已累得气喘汗流,兀自不肯下那杀手,也不容敌人逃出圈去,口里不时还说着一些激将的话,气得敌人破口乱骂,暴跳如雷,他却带着一脸笑容,引逗不已;知道王孟为人外和内刚,性又滑稽,专喜侮弄恶人,照此情势,分明想和自己同时下手,故意延捱,便拿话提醒道:“有本领的只管施展,莫叫旁人久等,天不早了。”

王盂边打边答:“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实在不耐烦再打下去了。”

剧孟闻言,立时乘机卖个破绽,笑道:“不耐烦就不打,谁让你老打呢,”说时,故意把头往侧一偏,仿佛轻敌大意神气。

赵他羽认定敌人不会要他的命,一心一意想等敌人破绽,猛下毒手;那知平日杀人甚多,沾满鲜血的这口毒剑成了他的致命一伤。万分情急之中,看出敌人粗心大意。偏头侧顾,宝剑往上斜举,胸前门户大开,当是绝好机会,自然不肯放过,脚底猛一垫劲,急上加快,一个鱼鹰掠水势,冷不防纵身上前,分心就刺。身才离地,耳听一声喊“好”!敌人业已回过头来,那神光饱满的炯炯双瞳,已将自己罩住,人也似要纵起。心虽一惊,仍在妄想忙中收剑,改刺为击,朝敌人拦腰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赵他羽撤剑不到一半的瞬息之间,剧孟身子微微往前一纵,同时一横剑背,已朝赵他羽的剑上压到。赵他羽如其撒手丢剑,也还不致送命,偏是剧孟来势既猛,力气又大,赵他羽骤出不意,用力一架没架住,反将虎口震裂,剑尖被反击回来,斜着往下一沉,恰将左腿刺中,连裤腿划破三寸来一条口子。赵他羽觉着伤处微微一麻,知道不好!无奈自不小心;毒剑又是自己所有,伤处更非要害,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不由惊魂皆颤!当此危在顷刻之际,还在妄想求生,就势跌坐地上,口中急呼:“剧公高抬贵手,我认输就是;你们这些奴才,还不快抬我进去!迟就来不及了。”

众恶奴都知那剑厉害,纷纷抢上,刚将赵他羽连头带脚搭起;忽听叭哒一声巨响,谷山突由侧面奔来,吃王孟脱手一剑,由后背直透前心,当时跌倒,爬伏地上,连声也未出,喘了几喘,便自死去。

原来谷山和王孟苦斗了半个多时辰,打是打不过,跑又跑不脱,先还怒发如狂,妄想拚命,渐渐气衰力竭,只有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王孟和剧孟打过招呼之后,手底再一加紧,谷山越发累得通体汗流,上气不接下气。又勉强挣扎了几个回合,实在支持不住,因王孟始终未下杀手,心存希冀,几次想要老着脸皮求饶,偏被王孟一路纵横击刺,逼得气透不转,无法开口。百忙中瞥见赵他羽中剑倒地,越发心胆皆寒,手忙脚乱,把大刀一撩,转身就逃,连个饶字都没喊出口,吃王孟一剑飞来,刺了个透心穿,钉在地上。王孟跟踪纵过,把剑一拔,一股血水涌出,尸横就地。

众人当时一阵大乱。好些旁观的赌客,正想溜走;忽听一声断喝,一条人影突由东廊那面跃起,由众人头上飞过,仗剑当门而立。刚认出那是陈县大侠周庸;紧跟着飕飕连声,又是二十来道剑光人影,由东廊那面纵起,落向四面,将去路拦住,正是后来发现和王、周二侠同来的那些少年壮士。在场众宾客和赵、谷二恶手下二三百个爪牙全被镇住,谁也不敢妄动。

剧孟从容走近,指赵他羽道:“此是你心太凶毒,自不小心,我这口剑并未伤你毫发,人所共见。今日定约决斗,在场的人都是耳闻目睹,料你也无话说;你那宝剑若是有毒,趁早当众明言,再若心藏奸诈,你连全尸都保不住了。”

赵他羽此时左半身已渐全麻,明知那口毒剑,见血无求,至多保得半日活命,并还苦痛非常;但惜命心切,仍有侥幸之想,知道对头说得到,作得到,再不见机,就许身首异处,战兢兢哭喊道:“剧公饶命!此剑实是毒蟒口涎,配合各种奇毒之草,淬炼而成。当时延医急救,尚难求生,再若迟延,就来不及了。”

剧孟随从身边取岀一块伤药,丢给赵他羽,笑道:“难得你最后还说了两句真话。这是我自配伤药,拿去半敷半服,虽因剑伤奇毒,解救不得,足可保你十天八天活命。万一遇见良医,那是你的造化,明日一早起,我便将你这些田契借券发还原主了。我们暂住在离此三十里的凤鸣岗驿亭之内,约有三五日耽搁,谁不服气,只管寻来。我们去了。”

赵他羽忙喊:“剧公留步。”剧孟已同王孟、周庸等往外走去,头都未回。

那许多金银绢帛,已由周庸请田生代还众赌客,并留四人相助;只将地契借券和那一袋明珠连同谷山的千两黄金交由同来诸少年壮士分别带走。

这两个豪霸,一遭惨死,一个命在旦夕。除曹阳、朱原因到手肥财,突然失去,暗中叫苦而外,余人全都醒悟过来,暗中称快,各自取回先输的钱,分别走去,无一停留。

谷山本有随从同来,正在料理死尸;赵他羽被人搭向里面,忙着请医,百治不愈,到了第九日夜里,号叫而死。

原来剧孟是一位隐于商贾的大侠,新由南粤经商,贩了不少当地特产的货物,去往咸阳出售,因和淮南王孟、陈县周庸是至好交友,回时,绕道淮南,准备在王孟家中住上几日,再同往河南陈县去看望周庸,刚到不两天,周庸便带了几个门人赶来,正好欢聚在一起。周庸原因赵他羽和关内外一些豪霸,近年结交朝中亲贵,鱼肉良民,无恶不作;赵他羽更在家中,常设赌局,分派党羽诱人去赌,倾家荡产的人甚多。有那看出赌中有诈,气愤不过,稍微说上几句闲话的,甚而引起杀身之祸,他越想越恨,意欲除此一害,但觉势孤人少,来寻王孟相助;没想到剧孟也在那里。三人互相商定好下手的主意,便命运货车辆,随后起身,各自带了几个得力的门人往华阴赶去。一到先向当地乡民探问赵家虚实,又问出许多恶迹,越发愤怒。好在开赌时,稍为衣冠整洁的人,均可入场,剧孟当先上门,王、周二侠和众门人随后走进,共只两三今时辰,便如愿以偿,并还附带把另―个有名土豪谷山除去。事完之后,正准备回到凤鸣岗驿亭,吃完酒饭,商谈明日把赵家田契借券还交原主,并将那千两黄金散与贫苦之事;忽听身后马蹄之声甚急,剧孟回头一看,先是三骑快马,由身后赵家那面急驶而来,马上人两高一矮,看去十分矫健,转眼便由众人身旁驰过。月光之下,只见那三骑快马不住翻蹄亮掌,一路奔腾,所过之处,尘沙滚滚,宛如—条烟龙,蜿蜒不断,往斜刺里驶去;到了侧面原野中,内中一骑忽又折转,朝自己这面,勒马遥望了一下,重又跃马追上前两骑,—同急驰,转眼不见。心中一动,也未向众明言,同到驿亭,便命门人多点灯火,将事前准备好的酒食收出,与众同饮。

那驿亭就在岗下,聚饮之处,房宇高大,三面皆窗。众人刚一坐定,剧孟又命将所有门窗全都打开,连帘幕也全撤下。

周庸忽说人倦欲眠,离坐而起。王孟方说要留他先饮几杯;见剧孟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开口。

剧孟笑道:“今日连除了两个恶人,真个痛快。赵、谷二贼爪牙虽多,来了只是送死,大家一醉方休罢。”

众门人都是本领高强,机警胆大,闻言同声笑诺。跟着欢呼纵饮起来。

众人回时,天已二鼓,豪饮了个把更次,多已吃醉?剧孟笑说:“你们各自安歇,我们也都喝醉,快去睡了。”

众门人刚刚辞去,周庸忽然走进,说:“连日旅途劳顿,实在支持不住,才去睡了―会;醒后饥渴交加,我还要奉陪二兄饮上一回呢。”

剧孟掀髯笑道:“我虽饮了不少,再陪你饮上一、二斗,也还不妨事呢。”

王孟也笑道:“莫忙,我先奉陪周贤弟畅饮三大杯,今晚不醉不休了。”

周庸见剧、王二人都是满面通红,带着好些醉意。知道剧孟海量,轻易不醉,只是吃酒上脸,刚饮两杯就满脸通红,话也越来越多,看当晚神气,许是还未尽量;王孟正与剧孟相反,酒越吃得多,脸也越白,今天却是脸涨通红,连舌头都有些发短,恐他和剧孟先前赌酒量,真个吃得大醉,便笑劝道:“我看王兄业已饮了不少,不妨歇息片时,我陪剧兄先饮,见了分晓,再来陪你,免得说我后来取巧。”

王孟把眼一瞪,冷笑道:“我……我几时醉过?非和你先干三大杯不可!”说时,语声短促,醉意甚浓,右手筷子夹起一块鸡肉,左手端起一满杯酒,放在口边,一仰脖并将杯往外一亮,道了声:“干”。因为手已发颤,那酒多一半没有喝进口去,喝得又猛了些,顺着下巴往下直流,连胸前衣服也湿了好些,手中杯跟着左手往下一搭,哒的一声,连杯落在案上,右手仍夹着那块鸡肉画圈;剧孟也似酒喝太多,口中喃喃说着醉话,右手举杯欲饮,连说:“干……干”,语声已是含糊不清,两眼皮也搭了下来。

周庸方觉剧孟今夜不该吃得这样大醉;就在这心念微动之间,猛瞥见三、四寸长一溜寒星悄没声地由正面窗外照准剧孟头上射了进来。事情本在意料之中,但没想到敌人下手这快,上来便用暗箭伤人,当时顾不得说话,一声断喝,伸手想抓,已自无及。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叭、铮”两声微响,王孟筷上鸡肉落向菜盘边上,筷子上却亮晶晶夹着二寸来长一支暗器。还没看清,跟着又是一溜寒星打进。

这原是转瞬间事,周庸手刚抢空,同时瞥见剧孟的头往上微抬,―对神光饱满的炯炯双瞳突然睁开,随同那一个“干”字的尾音,已将那第二支暗器轻轻咬住,连一点声息都无。心想:“剧、王二兄本领真个高强……”第三支暗器已连珠飞到,恰好手正回收,就势往上一抬,正打在那暗器的中腰,随手飞起,“夺”的一下,钉向房梁之上。刚看出那是两寸多长、形似箭镞的小铜梭,忽听剧孟大喝:“留神!”跟着一掌推来。连忙就势离地纵起,猛觉疾风飒然,目光到处,一支小箭已由耳旁飞过,吃王孟接在手里。不是剧孟这一推,非遭暗算不可。才知敌人非常厉害,先前虽在暗中查看,并还仔细布置,却没料到另外还有能手赶来暗算。心方愧忿,剧、王二人已由地上纵起,只听到门外一阵大乱之声!跟着便有好些敌人由对面房檐上相继纵落。到底来人是谁,后文自有交代。底下先写剧孟的出身和成名致富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