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十五贯
39800000006

第六章 况钟

过不两天,熊、苏二人又过二堂,照样又是下面不肯承招,上面不容分说,加以屈打。伤上加伤,县太爷非刑又多,哪受得了!二人经过几次昏厥之后,实在无力再挺。熊友兰首先认命;戌娟虽然苦口悲号,无论要她承认什么都可以,只请县太爷不要冤枉这素不相识的好人!过于执早就认定了这两个是由想通奸而合谋的凶手。“没有奸夫,如何完案?”戌娟那种说法,更使得他有气,哪里还有丝毫怜悯之心!戌娟接连多次受了好些酷刑,实在忍受不住,又听熊友兰颤声哭喊道:“撞到这样瘟官,是前世的冤孽!我一个男人都受不了,你不必再顾我。我们还是一同冤枉死了吧!”戌娟也看出官不容人说理,刚画完供,人就晕死过去。

过于执本嫌二人挺刑,又因画供以前,还喊冤枉,越想越有气,等到犯人还押之后,便和幕宾说,“这样‘刁民’,非都判他极刑不可!”在宾主双方密计之下,熊友兰固然是拐带少女,图才害命的杀人犯,苏戌娟也成了预谋杀害尊亲,并且帮助行凶的凶手。这类上行的公文,过于执照例字斟句酌,看了又看。经过几次的修正,又加上:“似此极恶穷凶之徒,若不处以重典,实不足以张国法而儆刁顽……”然后申详到府里去。

常州府是个老翰林,所讲究的是吟风弄月,煮酒清谈,一面做着官,一面却又要避免风尘俗吏的称号。他只顾诗酒风流和所谓“名山亊业”,当然无暇过问民间疾苦。何况过于执历任繁巨,官场中都称他为全省第一个“干员”,是上宪最器重的人。因此,连公文都没看,便委之于幕宾。幕宾早就受过东家的嘱咐,而无锡县来的公文,又真称得起老吏断狱,又“干净”又“周密”,极少有过漏洞。乐得省事,留出工夫去培东家撙酒论文,赏花玩月。在“……既是人证俱全,凶犯所称陶复朱查无此人,岂容狡展!……是否应予依拟……”等例行词句之下,再往臬司申详上去。这无辜的两条人命,也就随同卷宗,容容易易地送到省里。

熊、苏二人开头也不是不想翻供,因见这位知府大人生得又髙又大,强睁着两只布满红丝的大眼,醉醺醺坐在堂上,未容开口,便把惊堂木乱拍,看去比过于执还凶。路上又受了解差不断地恫吓,惊弓之鸟,疮痍未复,惟恐再受非刑,只叹了口怨气,便听其所为。

江苏臬台出身是个纨绔子弟,三十多岁就升到江苏提刑按察使,讲究的是吃喝玩乐。后房妻妾有七八个,应酬她们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和犯人打交道。仗着他父亲是朝中亲贵,又用重金聘了两位有名的幕宾,代他办的公事非常漂亮,手笔更好,把公文写得头头是道,和作文章一样,极尽抑扬顿挫之致,才得一帆风顺,当了全省掌刑之官。臬台前后台本钱这样充足,当然用不着他费心,连申详的公文都没见到,便由这两位名幕包办,略微经过一番手续,依旧“如拟”,照例申详到刑部里去。

刑部员司因见人赃俱获,府臬两审俱照原判,初审的问法极精明而仔细,凶手又没有上控,分明情真罪实,也就拟了秋后处决。再经朝审,“钉封”⑴发回。

公文往返,不觉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这两个无辜的靑年,虽然分押男女二监,不能见面。日子一久,伤已养好,监中的难友对这二人,也由熟悉而发现这件奇冤,激发了人类的同情心,知道案经三审,又无亲人代为上控,分明冤没海底,万无生路。都说:“事情如果出在长、元、吴⑵三县,原审都有指望,偏撞在过于执这个瘟官手里。”熊、苏二人都知道自己没有救,悲愤无用,也就准备活一天是一天,伸冤的想头一断,体力也渐渐恢复。

戌娟因自己落了恶名,还连累好人,反正跳在黄河洗不淸,每次得到梁大嫂和杨氏的接济,一定设法分一半给熊友兰转送过去。

熊友兰开头只怨自己多事,受了戌娟的害,又悔又恨,经过三审之后,渐渐发现戌娟也是无辜,事情不能怪她,只是狗官可恶,冤屈良民。再见戌娟对他那样关心,也被感动,反觉自己是个苦人出身,监中苦楚还能忍受,戌娟年纪不满二十,又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少女,虽比自己多了一个亲人,但相隔远,并非富有,每次送来的钱物,想必有限,她却定要分送许多给自己,越想越不好意思,于是由埋怨变成感激,老想能见戌娟一面道道谢。无奈一牢之隔,渺若山河,春去秋来,苦无机会。

这天夜里,熊、苏二人睡梦中忽听点名提人。经过这长一段苦难日月,监牢里的一些过节,二人都有一些耳闻眼见,明知此去必死,虽然有些惊悸,继一想,事已至此,这样人世,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索性早死好了,省得在监牢里苦熬,老受这个活罪。心神一定,匆匆应声爬起,听凭下手。人命重犯,全都带有镣铐,手续也早办好,不费什么时间。等押到“王废基”⑶刑场,也就初更左右。

监斩官还没有来,熊、苏二人被押在旁边小席櫥内,静候到时“标朱”⑷。都盼早死,对于死前官府照例要赏的一顿最后酒食,也始终不肯吃一口。已凉天气,如入寒冬。二人跪坐在阴湿冰凉的土地上候了半个多更次,手酸脚麻,心都冷透,偏是不能起立,空自怨哀,无计可施。

熊友兰首先忍不住怒火,口里咕哝着说:“我们反正冤枉到底,任凭你杀!为什么临死以前,还要给我们多受好些活罪?”

旁边一个差人接口道:“我们苏州府况大人是有名的青天,向来体贴犯人,从不许我们随便打骂,有时连提前给你们吃的这顿送行酒,也要亲自査看一下。这里有酒有菜,想让你们尽量吃个够,莫要饿死鬼投胎,再来犯法。你们偏是一点都不肯吃,却怪人家来得晚?这是苏州府,要是别处州县,早请你们‘吃生活’⑸了。横竖要死,你们年轻人不要心急。”

苏戌娟本来也想开口,无意中听出监斩官是苏州知府,姓况!猛想起近数月来,在牢中常听难友所说这位苏州府知府况钟的为人,心方一动,忽听吆喝之声。偏头往外一看,前头一对大灯宠,照着一名“顶马”⑹、四个差役、四名刽子手和一乘四人抬的蓝呢官轿,轿后还跟着一名骑马的“简房”⑺,由通往府前街的石子路上走来,除原伺候在官棚内的差役不算,连轿夫带官不过十五六人,这比平日所见官府的威风势派,虽然要小得多,当此悲风怒号、残月无辉、白杨萧萧、声如潮涌的秋夜,转眼便要身首异处,永为屈死冤魂的当儿,多么意志坚强的汉子,心里头也由不得要跳上两跳,何況这两个未经事故的无辜靑年男女!二人当时心里震了一下。

戌娟见正面官棚内灯火通明,轿已落下,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已低头走了进去,忍不住向旁边一个老差人颤声问道:“这位老爷就是况钟么?”

差人喝道:“不许乱喊官讳!你们案经三审,又奉部批,不要说是青天,就是白天,也救不了你。只有定定心等着去投你的好娘胎吧。”

熊友兰也被戌娟提醒,见她迎头挨了一闷棍,自己本来想问的话,也全被压了回去。正觉就要处决,断无生路,刚咬牙切齿叹了口怨气,忽听戌娟突然悲号了一声“冤枉”!心想:“双方同一命运,反正是死,喊他几声冤,稍微出点恶气也好。”便跟着喊起冤来。

戌娟见喊了一声冤,旁立差人并未喝骂,随又喊了两声。

熊友兰见看守差役虽在冷笑,不曾发话,知道犯人临刑前,非但常要喊冤,胆子大的,还要把官府对头骂上一顿,乐得借此机会把过于执也骂几句。苏戌娟跟着也骂。

看守差役见二人越喊越起劲,忍不住劝道:“你们已非上西天不可了。此时骂是白骂,冤也白喊。虽然况大人不许我们打骂犯人,这类事他见得太多,你喊破喉咙也没有用处。”

熊、苏二人也明知道此时喊冤无用。平日常听人说,这位况大人是包龙图转世,专能为老百姓伸冤做主,多么不白的奇冤,经他一问,当时便能问个水落石出。当此死生交关之际,由不得生出万分之一的最后希望。

初意官棚相隔不远,况青天一定会听见,只要传呼带人,事情就许有了生路。哪知喉咙全都喊干,并无丝毫回应。强挣着半个身子,偏头往外一看,当中官棚内公案上的蜡烛业已点起,两旁还有差役举着好些灯笼火把。

官已升座,似在翻看什么公文,相隔才二三丈,喊冤之声决不会听不到,休说朌他伸冤做主,竟连头也未向外抬。方才的满天寒星和半钩残月已全隐而不见,棚外大片刑场上暗沉沉的,风还是呼呼乱响。想起前在无锡县含冤受审,也是阴天,只是今夜雨还没下。回忆前情,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怨气。

戌娟更忍不住心里一酸,痛泪往外直迸。正想:“算了,算了。姨娘怎么不来收尸?连这死别生离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忽听官棚内一声传呼,还未听清,旁边看守的四差役便走过来带笑脸道:“现在就要‘过府’⑻,定定心,我搀着你们走。”

熊友兰虽然常在外面随人经商,并不知道什么叫“过府”,糊里糊涂,先被二差役一边一个,拉了膀臂便往外走。苏戌娟向不愿被男子拉扯,忙说:“我自己会走。”刚用一腿支地,挣扎起立,不料腿脚均已麻木,连挣两个没挣起。另二差役忙抢着把她拉了起来,也是一边一个扶住,往官棚那面走去。戌娟腿脚均已失去知觉,只得听之,因内中一个差人把她膀臂拉得紧了一些,满腹愤气无从发泄,明已觉出官棚内坐的就是难友们平日所说的“包龙图”也不会来救她,依然喊起冤来。

熊友兰认为天下老鸦一般黑,当官的不会有好人,冤是白冤,把血喊出来也无用处,愤怒已极。先没出声,因听戌娟还在不住喊冤,觉着她太可怜,脱口骂道:“和这些瘟官有什么道理可讲……”

这时,熊、苏二人已将被带到官棚门前,皂班头低喝了一声:“不许放肆!”忽又听监刑官接口道:“临刑呼冤,常有的事,天明就要正法的人,你们不必多管。”二人本已住口,戌娟一听座上官的口气虽和过于执初审骗供时那样轻言细语差不多,不知怎的,觉着内中带着好些矜怜之意。并且话一出口,立时肃静无声,那些差役们也没一个狐假虎威,横眉竖目,由不得心中一动。再偷眼一看,座上官是个中等身材,年约五十,貌相清癯的老者,并不那样神气活现,正和难友们所说的况青天一样。先人之见和死在顷刻,千钧一发的眼前形势,使得她由内心深处起,又脱口喊出了一声“冤枉”。

这位监刑官正是苏州府知府况钟,因人甚公正,长、元、吴三县的老百姓对他非常敬爱,曾经有三次调任和罢官,都被数以万计的老百姓“攀辕卧辙”⑼,拦舆哭留,并且为他罢过两次市。他虽然以一个寒士出身的“佐杂”⑽小官,升到苏州府知府,竟连皇帝都知道他的姓名,还为他下过御旨。

这样名望大的清官,自然要受到上司同僚的忌恨。仗着多年为官,公事熟练,做人又那么踏踏实实,非常细心,不肯丝毫马虎,对于上司同僚又是不谄不骄,恰如其分,忌恨他的人也是无可如何。这次奉命“过府”监斩是例行公事,只要到时验明正身,标完朱把朱笔往身后一扔,给犯人插上“招子”,等杀完人,“排衙”⑾回去,就算交代。但是办得十分谨慎,到得也比别的官早。

一进官棚,先看卷宗,看得很仔细,从头到尾,一字不漏。这是他的习惯。正觉此案情真罪实,原审官并未错判,忽听棚外男女二犯同时在喊冤枉。这类刑前喊冤是常有的事,此案人赃俱获,毫无疑义,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等看完卷,把人役点过,办完例行手续,传话“过府”。

隔不一会,猛听官棚外又喊了两声“寃枉”,因其近在门外,深夜寒风中听去,比方才几次喊冤的声音分外显得凄厉刺耳。知道这个犯人年纪很轻,虽然事已定案,无可逃刑,也由不得心里动了一下。

后见两个犯人跪到面前,男的满脸怒容,一言不发,女的还在不住喊冤,暗忖:“这小姑娘虽然罪有应得,到底被人诱胁,受此重刑,年纪轻轻,也颇可怜。”便温言说道:“你们放安静些,等本府问完之后,有什么事情求我,只要办得到的,都可商量,光喊冤枉是没有用的。”

熊、苏二人第一次听到官会对他们这样说话。这和过于执问案神情完全不同,不知怎的会使人感觉到内中有一种温暖。尤其是那一双很清亮的眼睛,不像过于执那样朝人脸上死盯,也不像常州府那样吹胡子瞪眼一味恐吓人。虽朝自己看过两眼,更丝毫不像其他官吏差役那样带出厌恶凌辱的神气;加上过去的成见和很难满足的希望,由不得乖乖地应了一声:“是!”把头低了下去。伸冤求活之心过于迫切,也使得这两个无辜的青年并未听出对方所说有仕么含义。

况钟照卷宗所载验明正身,核对完了姓名年籍,见刑房送上斩犯身后所插的招纸,拿起笔来准备“标朱”,要往犯人姓名上去勾点,又朝二人看了一眼,停笔问道:“方才我已说过,只要本府能办的事都可以办。现在快‘标朱’了。你们并无亲友在场,有什么后事后话,快想一想。免得临时想说来不及。”

熊、苏二人先和况钟问答时,见对方辞色始终那样温和,并还带出怜惜的神气,满心热望着问完姓名便可伸诉冤枉,万想不到他们苦盼救命的况青天会说出这样话来。刚听出口气不妙,头脑里便轰的一下,跪坐在地,做声不得。

况钟连问两次有无后事相托,见二人均未开口,当是惊惧过甚所致,心里说道:“可怜!”由不得把朱笔放下,把二人的案由和供词再看了看,觉得实在没有判错,暗中叹了口气,二次把朱笔拿起,又要往招纸上点。

苏戌娟忽然把身子一挺,厉声急呼道:“谁都说你是青天包老爷,你就让我们冤冤枉枉死了么?”

熊友兰挺跪怒道:“什么青天包龙图,还不都是一样!我们老百姓就该冤枉死,有什么好讲!”

犯人临刑前骂官也是常事,况钟并不在意。因为熊友兰声色俱厉,无意中又看了他一眼。烛光照处,忽然瞥见熊友兰左眼都已进破,新挂着一道寸许来长的血痕,女犯呼号更是激烈,与平日所见临刑呼冤的凶犯好些不同,并且男女两犯年纪都轻,以前从没打过官司,府、县两审均未拥供到了已成定案,无法挽回之时,反倒这样激昂悲壮!方才所阅看的案由和供词重又浮上心头,由不得心中猛然一动,回顾简房道:“三更过了没有?”

简房恭答:“此时虽还不到三更,大人该‘标朱’了。”

况钟将头微点,见女犯虽然还在呼冤,因为悲愤过度,神志失常,业已不能成声。男犯只以怒目相视,顺眼角往下洗血。便向二人温言说道:“你们先不要情急,听我好言相告。本府也觉你们年纪轻轻,死得可惜,无奈业经三审,又奉有部里‘钉封’回文,事情是没有指望的了。不过你们口口声声在喊冤枉,想必有些缘故。现在还有两个多更次,你们把气平一平,有什么话,好好地说。”

苏戌娟喘息尚还未定,闻言转念一想,精神立振,脱口便道:“小女子被冤枉死,情愿认命。只是求求青天大老爷,不要让我连累好人。”随将自己和熊友兰素不相识,只在皋桥问路才得相遇的经过说了出来。

熊友兰听况钟一问,便把现有东家陶复朱可作见证,过于执听信手下吏役的话,不传证人,屈打成招之事,一一说出。

况钟先前细阅全案,并无漏洞,只是刚才想起男女二犯的口音一是无锡,一是淮安,稍微有点可疑,但这一点决不能就作为是男女二犯不曾杀人的理由。正觉这些话都是白说,忽听男犯说起十五贯钱是东家陶复朱命他带往常州买木梳的货款,无锡县未传证人,不禁吃了一惊。

再一细问案情经过和先阅过的案由供词一对照,又问出陶复朱常年经商于江淮之间,官府只一行文便可传来对质,卷宗上竟没有提!而女犯的口气又是那么坚强天真,既不怕死,也不像是恋奸情热,想代男犯开脱神气。由不得心里便打起鼓来!暗忖:“这两人一住淮安,一住无锡,男犯更是一个商伙,哪有多少勾搭机会。男往常州,女往皋桥,都走一路,也不能因为问路同行,就认作是杀人凶犯。不过,最重要的关键,全在这十五贯钱上。如照女犯所说,是她姨母赠予尤葫芦的本钱,还可说是双方至亲,意图串供包庇,并且她那姨母也未出头代她上控,大有情虚之嫌。男犯却是业已供出钱是东家陶复朱的货款,并且还说他被冤时,陶复朱正住苏州“玄妙观”⑿悦来店,有店簿可查。

忙命长随任健拿了府牌,速骑快马往悦来店调取店簿,限半个更次以内复命,越快越好。跟着又向熊、苏二人反复询问,越问越仔细,也越觉出男女二犯理直气壮,一点不像装假,暗中示意刑房吏,把供词仔细记下。这一来,连简房长随都被吓坏,知道这位大人只要遇上疑难的事,非把它弄淸楚不可,什么乱子都敢闯,俱都愁颜相对,代他着起急来。

简房是个刑房出身的老公事,实在忍耐不住,几次凑到公案旁边,悄声回禀说:“三更快到,请大人‘标朱’吧。”

况钟专心致志很沉稳地向犯人仔细问话,没有理睬。

隔了一会,简房又凑过去,暗中禀告说:“三更已到,此事关系重大,如真‘失入’⒀,恐怕要出乱子。请大人千万慎重。”

况钟闻言,猛被提醒,暗忖:“如果不是冤狱,我为百姓丢官吃亏原不相干。如是冤狱,这个牵连太大,由无锡县、常州府到臬台、抚台,都要受到很重处分,何况‘钉封’部文已到,万难更改的事,所以犯人临刑呼冤,虽有明文规定,也从没人肯为出头做主。我就算豁出这顶乌纱不要,去到抚院请求,也是白砸钉子,于事无补。奉命监斩,职权止此,此时已近三更,如何能够挽回?”正在非常为难,同时瞥见简房不敢再催,却借剔烛花为由,轻悄悄把斩犯的“招子”往手边缓缓移来,满脸都是愁急之容。知道事情万难挽救,心中一狠,又去拿笔。谁知前两次拿笔,原认定犯人罪有应得,只是年幼无知,又无亲人,想问他死前有无请求,心里虽存恻隐之念,一面仍当公亊在办。这时却老想着这两个年轻人至少有一个是冤枉,只要这支笔往招子上一勾一点,两条人命当时断送。

手剛触到笔杆,已经有些发抖,等到勉强把笔拿起,手更抖个不停,简直没法往招子上点划。那支笔也仿佛比什么东西的分量都重,不听使唤,几次顺手縫要往下掉,竟然无力将它捏紧。同时瞥见苏戌娟满脸痛泪交流,面向自己,充满着万分迫切的乞求神气,比熊友兰看去还要可怜,连先前对她还有一些怀疑之处,都被冲淡好些,由不得心中一酸。

长随任健,人甚能干,很快就将店簿取到,向况钟禀告,说:“悦来店东伙都说,熊友兰和他东家陶复朱以前都是店中老客。熊友兰搭夜航船到无锡去的那天,正是尤葫芦被杀的前半夜。小的因观前街离此才里把路,恐太爷要问话,骑马先回,他们随后就到。”

况钟仍然不动声色,接过一看,正是前去年的两本店簿。便从头看起,一直看到凶案发生的那一天,才将店簿合拢,坐在公座上沉思起来,连那支朱笔也忘了放。

这虽只是半盏茶的光景,满堂吏役全着了慌。那个忠厚的老简房实在放心不下,又悄悄凑将过去,吞吞吐吐地劝道:“此……此亊非同小……小可,请……请,请太爷……”

况钟突把手中笔往案上一掷,两眼一睁,微怒道:“犯人暂时退押待命,一切由我担待。传轿,上抚院!”

这些吏役都知道况钟的为人,见他口气神情这样坚决,自然不敢多口,连声应诺,依言行亊,把犯人带了下去。

况钟因时间共只还有二个更次,事情非快不可,便命刑房等人暂候,只带一名简房—盏引路灯笼,匆匆起身。行前又命任健速骑快马,往观前街那面迎去。吩咐悦来店的东伙回去听传,免其在深夜寒风中久等。边说,边往轿内坐进。

彼时苏州轿夫是有名的快腿,又都敬爱本官,知道这位况知府心热认真。等人坐好,抬腿就跑。相隔只有一里多路,转眼赶到。简房照规矩先往门上投帖,况钟不要轿夫“打住”⒁,命速放落,随在简房后面,走向辕门里去。

注:

⑴明淸两代秋审发回处决人犯的公文,例用棉纸搓条缝好,外加火印,名为“钉封”。

⑵旧苏州府辖三县,长州、元和、吴县。

⑶本元末吴王张士诚王宮废址,为当时秋审处决犯人的行刑场所。解放后,已改建为苏州布人民公园。

⑷行刑前,监斩官必须验明正身,在斩犯“标杆”上用朱笔勾点一下。

⑸江南土语,等于北方的挨揍。

⑹地方官出来的前导长随。

⑺专管本官各种名帖(包括参谒上司、拜会僚属和寻常朋友之用,其形式写法各有不同)的书吏。

⑻秋审处决犯人的公文,批回以后,行刑前出首府验明正身,核对案由,名为“过府”,是当时必须有的手续。

⑼旧时代,好官极少,只要肯为民做主的官,老百姓对他就爱如父母。这类受到人民爱戴的好官,不论升调去任,百姓们得信赶去,拉住他的车辕轿马,老幼成群,躺在路上,不舍他走,甚而还要为他罢市,表示抗议。

⑽典史、厅丞等从九品小官,又名“未入流”。其出身都由刑房书吏提升,以排才捐监生充任者,亦称“正途”。

⑾监斩官点完名在招子上标朱后,立将朱笔随手往后扔掉。事完,还要在全副仪仗和全班吏役随行之下,在街上喝道绕行一番,才回官署,名为“排衙”,以示消除杀气之意。

⑿在苏州最热闹的观前街中部,是座有名的大庙,小吃糖果,都荟集在这条街上和庙里。

⒀照当时法令,人命案件,原审官如其“失入”(错判了罪)比“失出”(轻判或错放)所受处分更重。已判死刑的冤狱只一翻案,原审官要杀头,二审的知府和三审的臬司都要革职,本省藩台、巡抚也要降级调用。因此,犯人虽可临刑呼冤,但是“过府”时,官决不睬。彼时官吏屈死几条人命不算什么,极少有人肯为老百姓伸冤,得罪他的上司和同僚。

⒁江南多水乡,不宜行车,官府出门,按品级分乘蓝、绿呢大轿。除“迎春”、“打春”和其他大典礼是八抬外,平日用四人抬,轿夫前后各二,寻常拜客,均坐轿中听请。往见上司,除非必见,方始下轿。否则,例由简房先递手本,未召见以前,多在轿中坐候。轿不落地,暂由轿夫用轿杠上所悬木棍将轿杠支起,名为“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