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黑沉沉的小巷里,路北一座大“石库门”,对面约有两丈多宽一座影壁,磨砖对缝,显得很气派,一望而知是个仕宦之家。影壁下面却满堆着垃圾,上面砖石上的雕刻已大半脱落,象征着当年豪富的声势业已衰败。正门紧闭着,垣墙依然高大,矗立在黑影里,门缝里没有一丝灯光透出,静悄悄的也不知里面有人没有。相隔不远,两扇旁门有一扇歪斜着,好像没有关严,里面也是黑洞洞的。
这时,从东首黑影里兴冲冲跑来一人,脚步又轻又快,不知怎的老往回看,仿佛怕人发现的情景。那人方想:“好容易‘照了一个牌头’⑴,不要被人知道。今天有了彩头,一定能把以前输去的钱全捞回来!”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忽听砰的一声,忙喊:“慢!”
旁门立时开了半扇,探出一个头来,问道:“啥人?”
来人答道:“我。今天里面人多人少?”
门内人答道:“哦,原来是娄阿鼠!里面人虽不算很多;不过……”
娄阿鼠听出言中之意,心里一高兴,抢口说了一句:“等一会赢了钱,我请你吃老酒。”不等听完,口里说着话,急匆匆往里便跑。
看门人指着娄阿鼠的背影骂道:“猪猡!今夜啥个世面,你这样‘小赤佬’⑵也想轧一脚?”
娄阿鼠是个三十来岁,脸上长着半边黑疤的瘦长汉子。只管门里面是一条相当长的甬道,地上方砖已掀起了好些块,并不平整,仗着身轻路熟,一口气便到了甬道转角。刚推开通往走廊的一扇小门,便听后厅上笑语喧哗之声。目光到处,五开间的一座后厅,当中一桌酒席,业已吃得杯盘狼藉。
两个仆人正忙着收拾盘碗,掀起门帘往外端家伙。再探头仔细一看,人数不很多,倒有几个生脸,内中一个穿着华丽的少年坐在东首红木炕上,又说又笑,一望而知是个“瘟生”⑶,不知哪里请来的财神爷。众人都在随声附和,说他聪明、能干、赌得好。从前是显官之子,等把大片家业赌光,又在家中设局,变成头家的萧二相公正在不住地让烟让茶。
两个“牌九师傅”⑷吴阿三、邱福之外,还有几个专做帮衬的赌徒,每人都穿着一套“做生活”⑸的考究衣服。两旁太师椅上,一个大胖子,穿着虽不十分华丽,两眼望着天,派头很大,看去像个殷实商人。一个生着一双三角眼,面无四两肉的干瘦老头,手里拿着一个上带翠环金链的小牙梳,正在梳那口边的鼠须,却看不出什么路道。西半边一张大圆桌上,铺着崭新的大桌单,散放着一副新的乌木骨牌和一个象牙骰子盒。知道当晚这个“苗头”不小,由不得心花怒放。
刚要走进,瞥见邱福忽然把头一偏,回过身去,装没看见。心里一动,想起来时匆忙,连比较好的衣服也没借一件,鞋上还打着一个补钉。这种场面,照理应该识相回避,或是不上桌子,装着佣人在旁拿烟拿茶,等“做下生活”,分点红钱,不该照直升堂,去“触”主人“霉头”。继而一想:“都是在赌场里跑跑的自己人,只要我今天‘有血’,就可以和他们拼凑拼凑,多弄几个。单是拿人家的‘俸禄’⑹,凭爷叔赏,进账较少。凭自己这一副灌铅骰子和‘捞浮尸’⑺的本事,‘瘟生’遇上我就没有跑,为什么让人?”心气一壮,便大踏步往里走进。
见主人似已看见自己,正朝那少年咬耳朵。暗骂:“‘赤佬’!你从前还不是个‘瘟生’,不是这座破房子没卖掉,大家想借你这大人家的招牌,好引鱼儿上钩,你比我娄阿鼠都不如,神气活现作啥!”正疑心主人在泄自己的底,邱福和吴阿三已满面春风迎了出来。又觉到底自家弟兄比半路出家的小“赤佬”强,方才邱福不理人,还是没看见。
吴阿三首先故意笑道:“娄老板来了。我给你引见引见。”转身便指少年笑说:“这位是浏河朱百万的‘小开’⑻朱少棠相公。这是恒元绸庄东家娄阿鼠老板,人很爽气,一向就是这样不讲穿戴。”他先给娄阿鼠的穿着打扮作了解释。
娄阿鼠道:“久仰久仰。”把手一拱。对吴阿三的说法,心里很满意,认为这是同党弟兄应有的态度。
朱少棠道:“岂敢,岂敢!请坐。”
娄阿鼠见“空子”⑼对他客气,又高兴起来,觉得主人并没有泄他的底。
吴阿三又指胖子说:“这位是南京来的朱八太爷,家大业大,如夫人(小老婆)就有好几位。”
娄阿鼠认定这又是请来的一位大财神,连忙拱手。
朱八把猪眼一翻,鼻孔里“嗯”了一声。
娄阿鼠暗骂:“猪猡!少时不叫你倾家荡产才怪!你这浮尸装的什么腔!”同时瞥见瘦老头好似在旁冷笑。心想:“这老鬼不要是‘门里人’⑽?”不等引见,连忙回身拱手,笑问道:“老伯伯贵姓?”
瘦老头微微把鼠须一翘,冷冷地答道:“姓林。”底下就没有话。
娄阿鼠暗骂:“老杀坯!好大架子。”
朱八忽然起立道:“谁要推庄就推两副,要不推,赶紧给我喊轿子。我带的这几个元宝太重,不好拿,天到啥时候了?”
朱少棠在旁插口道:“要来就来,索性来个通宵,省得我也不好回去。”
萧二忙说:“要来就应该‘白相’⑾到天亮,消夜点心我全预备下了。”
邱福道:“那么谁先推这头一庄呢?”拿三角眼朝三个生人扫了一下,等候答复。
娄阿鼠刚蒙骗了几两银子,认定自己手法高,平日又好赌如命,本来就想以小博大,误以为吴、邱二人是“老搭档”,内中两个“空子”容易吃。见瘦老头不开口,朱八和朱少棠还在推让,脱口说道:“诸位不要客气。要不,我先推一小庄,唱个开场戏也好。”说时,惟恐吴阿三、邱福嫌他冒失,先朝二人使了一个眼色,表示有福同享,“做下生活”来大家分肥,要二人帮腔。
朱八首先站起道:“好!让娄老板先推,满了庄,我们再接下场。快请!”说时,把手一挥。
众人全都站起,同往赌桌那面走去。
娄阿鼠见吴、邱二人没有表示,瘦老头好像阴恻恻地微笑了笑,忙着推庄,没作理会。
一共十来个人,除了吴、邱二人借故没有上场外,都围着圆桌坐下。
娄阿鼠以为这主要两个赌棍不出手,来完了还可以少分一些,下余这些做帮衬的小角色更容易打发,心中暗喜。因这三个生人,两个都像财神,只有姓林的瘦老头摸不清底。开头很留神,一点没敢作弊。偏偏上场手气很好,三副牌就赢了十多两。见人都照样下注,朱少棠是越输越急,下注越多,是个最好的户头。朱八面前大小元宝摆了十好几个,和姓林的老头同在下注,但不多下,仿佛嫌自己庄推得小,有点看不起。
瘦老头老是一钱银子一道的“长龙”⑿,从没有变过注。这三人一个也不像是内行。本想再推下去,忽觉邱福在身后扯了一下衣襟,这才想起大家好容易请来三个财神,自己本短,对方不肯多下注,再推下去一定招恨,还要出事。好在改成下风同样可吃他们,忙起立道:“我一家赢,本不好意思结,但是天已不早,让新来的客人推一会,我陪着押也是一样。”
朱少棠巴不得有这一句。忙答:“兄弟来推一庄试试。”
众人同声赞“好”!
娄阿鼠付完头钱站起,又在暗中塞了二两银子给吴、邱二人做红钱。
朱少棠道:“我先推一百两,少了不过瘾。”带来的两个当差,便把银子放在桌上。
朱八道:“这才叫赌!共总几两银子,叫人怎么下注?”
娄阿鼠又被刺激了一下。暗骂:“肥猪猡!你们有多少钱,早晚也全送礼。”
朱少棠上来手气也很好,连满了两庄不肯收,偏又遇上朱八是一个宝塔注,一、二、四、八、十六往上加,最后一注,朱少棠连本带利都被赢去,气得手直抖。一连推了两个一百两,都被朱八包去,相继全光。
娄阿鼠要看看风色,知道这种场合,上来照例“放龙”⒀,朱八又是一人包办,有他无人的老爷赌,自然也没法下注。
朱少棠气得脸红颈涨地冷笑道:“输这一点没什么,我寓所里还有七百两金子,这就坐轿子取去。就全输给你,我家里有的是钱。”
假扮下人的赌徒连忙拿烟倒茶,打手巾把。
朱少棠接过手巾擦了擦,便吩咐从人点灯,预备轿子。
二从人应了一声,往外就跑,跟着来请上轿。
娄阿鼠跟着主人送出,只朱八和瘦老头大模大样坐在那里,动也未动。
轿厅上停着两顶讲究轿子,内中一对大灯笼业已点好。娄阿鼠越认定这胖家伙也定是个财主。
当中石库门大开。朱少棠就在轿厅里上轿,对主人道:“萧二哥!千万把那胖子留住。并不是怕输钱,这家伙太气人。我要看看今夜谁输谁赢。我和他拼定了!”
众人回到后厅,刚一进门,便听朱八道:“我不能多等,又向来不会推庄,没那么大工夫伺候他,我要走!”
娄阿鼠生怕走了大财神,忙赔笑道:“我先陪朱八太爷推个小庄,等那个‘小开’拿钱回来再让,省得大家干坐着气闷。”
朱八朝娄阿鼠看了一眼,先说了个“你”字,忽又改口道:“混混时候也好。”
姓林的瘦老头嘴皮微动了动,似想说话,朝朱八看了一眼,又缩回去。
娄阿鼠只看着朱、林二人面前的银子眼红,一点没有在意。故意笑道:“我今天忘了带现钱,只好是‘小儿科’,给大家解解心焦。共总二三十两银子,磨时候吧。”边说边洗牌,连吃了三个通庄,钱却进得不多。再推下去,忽然出了“下活门”⒁。
朱八忽然喊道:“庄家有多少钱,我下门看了。”
娄阿鼠知道朱八财大气粗,心有点虚,连忙一耍手法,把两粒灌铅的骰子换在手里,往外一拎,掷了个六点,口喊道:“六上庄,天二方,自登……”底下的话还未喊出,一只肥胖的大手已把他分牌的手按住,气力相当大。
坐在上门的朱八狞笑道:“这里没有病人,用不着‘郎中’⒂。”另一手把那两粒灌铅的骰子抢到手里,又说:“朋友!识相点,眼睛不要戳瞎!”
娄阿鼠碰倒硬钉子上,当时吓了一大跳!忙赔笑道:“我娄阿鼠有眼不识泰山,老兄不要生气,我们是自家人。”
朱八啐了一口道:“放屁!凭你这样小角色,敢在铁夹板朱八太爷面前做花样?趁早把钱留下,人给我滚!”
姓林的瘦老头慢腾腾地对朱八道:“阿八!何必跟‘小赤佬’一般见识,算了罢。他方才并没有掉什么枪花,弄这几个钱也不容易,把‘将军’⒃还他,让他快点走,省得耽误我们好事。”
朱八道:“不行!方才让他赢了几个钱还不走,偏要‘触’我们的‘霉头’。不叫他‘退梢’⒄可以,叫他硬碰硬再推一庄,多了不要他推,只要他推三方。赢了是他运气,输了就给我滚!你两粒死人骨头,赏还给你。”把灌铅的骰子往桌上一扔。
娄阿鼠才知遇到的不是“瘟生”,而是瘟神!忙把灌铅骰子放在袖口里,苦笑着说道:“大人不把小人怪。方才那位输给我的钱,我全数包还,只让我留点本钱,好转转别人的念头,就感恩不尽了。”
朱八狞笑道:“你敢犟!”
娄阿鼠哪敢还言,战兢兢地把牌洗好,推了一条出去,苦笑着说:“我只有五两银子本钱,还赢了方才那个小‘瘟生’六两多。求诸位爷叔帮忙,少押点,多少让我沾点光。”
朱八怒道:“少说废话!你推!谁还会‘做’你的‘生活’!”
娄阿鼠略微定了定神,心想:“事已至此,好在硬碰硬,也许还能赢几个,只要推满三方,我拍拍屁股就走,这家伙说了不能不算。”可是心里还在嘀咕。
头两方没有什么输赢,注下得也不多。娄阿鼠见只剩两条牌九了,不但没输,身边本钱反多了一二两。暗中念佛,把第三方第二条推出去,也没有多大进出。眼看推完第三条就可平安上路了,见三门下注很匀,心里越喜。
朱八突然叫道:“所有的注都归下门看,庄家下余的我包了!”
娄阿鼠因大家都不会对他耍手法,下门恰巧是个死门,虽以为对方又是气赌,一翻两瞪眼的玩艺儿,到底有点心虚,忙赔笑道:“八老板!高高手吧。”
朱八狞笑道:“就因为只剩这末一副,才成全你呢。爷叔和你赌,是真刀真枪,你怕什么?”
娄阿鼠见对方丝毫不讲情面,心里有气,遇到这种场合,又不能不放光棍一些。逢硬就拐弯,以后更难混了。大家都是心明眼亮,对方偏押在死门上,这要赢了一走,不但到手钱多,以后也是体面。想到这里,胆气一壮,把骰子摆了一个五,一个六,高高掷出去,口喊得一声“好”!内中一粒骰子正在转着,朱八喝道:“死门拎断,‘七出’!”娄阿鼠一看,两粒骰子果然一个三,一个四。心还在想:“活门怕‘自手’,死门怕‘七出’⒅,到底并不一定。”拿起牌一看,天牌露二,最小也有五点,心先放了一半。再一推牌,下面一张是二六,正配成一副天杠,简直十拿九稳,心念了一声佛!偷眼一看,朱八也叠起两张牌在看,头一张五六(也叫虎头),底下半截露五,更断定自己决无输理,勉强把气沉住,装没看见,想等朱八亮出了牌,钱也赢到了手,再挖苦他几句。
朱八忽然哈哈笑道:“把钱拿过来吧!”
娄阿鼠心里一震!还不十分相信。定睛仔细一看,原来下门清清楚楚放着一对五六!就输这一张牌,偏被对方拿去,急得心都要抖出腔子外来,暗中叫不迭的苦!越想对头越可恨,真恨不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捅他两刀才解气。转念一想:“今天算是倒定了霉!钱虽输定,不能不算。凭我这一套本事和这两粒灌铅的骰子,自有那情甘愿意朝我进贡的‘瘟生’。就凭输,我也能吃好的穿好的,跟他们这些瘟神有啥说头?早晚冤家路窄,撞在我手里,不要你的命才怪!”
万分情急忿怒而又势力决非其敌的情况之下,一面自己安慰自己,说了大话,一面把身边的钱全推出去,说:“通通给你,再会。”说完起身就走,表示他很光棍。刚到旁门,遇到那个观风的,开口便问:“今天请来一位财神,但‘派份头’⒆的钱就不在少数,还预备有夜酒席和上等点心。你怎么这早就走?”娄阿鼠越听越烦,口答:“我还有事。”心里直骂:“猪猡!早晚不给你们看点颜色,我不姓娄!”心中说着大话,一股怒气冲破了脑门,怒匆匆到了外面。
刚转过巷口,忽然想起:“今天刚到手五两银子,连夜饭都没有吃,便往赌场里跑,没想到遇见两个大‘郎中’,把钱输得精光。休说明天,今晚肚子就饿得发慌,这怎么办?”正越想越着急,天上忽然起了阴云,连星光都看不见。
转念一想:“我真笨!像这样天气,找人家去偷一票,偷来了本钱,再找地方去赌。有的是‘瘟生’,怕什么?”伸手一摸,袖子里两粒灌铅骰子还在,更觉有了把握。正想寻一僻静人家前往偷盗,走着走着,忽然发现灯光。暗想:“这不是尤葫芦的小肉铺吗?怎么这时候还点着灯,门也开着?哦!他已好些天没开张,多半是找人借了点本钱,买了口猪,半夜里宰剥干净,打算明天做生意呢。我好赌,他爱吃老酒,虽然老到不了一道,欠他的肉账也没有还。凭我娄阿鼠,今天不赊也要赊,量他也不敢得罪我。我先拿肉当饭,是借是骗,明天再打主意。”
娄阿鼠正想:“我欠尤葫芦的肉账已好几次。身边钱少的时候,我要先顾自己,钱多的时候要作赌本,一直也没还他。他好久没开张,今天刚有了猪,还没开市,头一个主顾先‘触’他的‘霉头’。也许不肯,还要想主意骗他一骗。”
主意还没打好,人已进门。首先看到的是那挂猪肉的架子上面空无所有,旁边洗肉的大木盆依旧干着。肉案上一盏昏灯,结着老大一朵灯花,快要油干灯草尽了,灯头上正冒着一股股的黑烟,满屋静悄悄的,光景显得十分阴晦。
他认定半夜点灯定是宰猪不可,喊了两声:“尤二叔!”没听答应,又喊:“戌娟!”也无回音,以为屋里没人,一眼望到灯旁那柄肉斧,在暗影中随同灯焰晃动,闪闪发光。心里一动,暗忖:“他就宰猪,前账未清,真不赊给我,也是无法。
趁着室中无人,我把这柄肉斧偷走,押点钱,等天亮,先饱吃一顿大肉面再说。顺手牵羊,比强赊硬借要强得多。”刚把肉斧拿到手里,转身要走,忽听打呼之声!回头一看,尤葫芦死人也似在屋角一张床上,枕头底下压着一个大口袋,还有一串钱头露在外面。看神气袋里头钱数不少。心想:“怪不得大门开着,原来尤葫芦吃醉了老酒。要把这许多钱偷到手里,明天连赌本带翻梢,都有了指望了。”轻脚轻手,提着气掩到床头,先只想把钱抽走,一溜了事。
没想到钱多袋口小,尤葫芦又胖,连头带肩膀紧压在袋上,连拉几下没拉动。串钱的红头绳不大结实,仿佛要断,既恐钱偷不多,钱绳再被拉断更不好办。想连钱袋一齐偷走,忙伸左手轻轻去扶尤葫芦的头,右手去拉钱袋。
这时天已快亮。尤葫芦一向起早,酒性也消去了大半,睡梦中觉着有人在他头颈底下拉扯,拉得肉皮生疼,想起昨晚借来的钱,不禁一惊!问道:“啥人?”
娄阿鼠刚把钱袋偷到手,不料人已惊醒,拔步就往外逃。
尤葫芦先还当是戌娟,目光到处,瞥见一条黑影飞也似正往外窜!定睛一看,认出是娄阿鼠。连忙跳起,扑上前去。
娄阿鼠作贼心虚,所偷钱袋又重,一下被尤葫芦把钱袋揪了个结实,心里发慌。已偷到的钱,还不舍撒手,由不得用力一夺,内中一串的绳头立被扯断,嗒的一响落在地上。娄阿鼠用力太猛,身子也倒退了好几步,被背后的肉案挡住,才没有跌倒。
尤葫芦醉意尚未全消,事出意外,怒火头上,起势又猛,鞋没顾得穿,行动不便,口中怒吼得一声:“有贼!”人已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身肥体笨,喘吁吁直往起挣。
娄阿鼠一听对方怒吼“有贼”,越发情急,又见人已爬起,知道他力气大,人缘好,休说被他抓住跑不脱,就能逃走,以后也更没法再混。心里一紧!顺手抄起那柄肉斧,迎上前去。
尤葫芦正猛扑过来,刚骂:“欠账不还,还要偷我?你这不要面孔的……”底下“贼骨头”三个字还未出口,娄阿鼠手中肉斧已朝颈间颤巍巍迎面扑到。当时闪避不及,头颈恰被划破,“哎”了半声,二次仰倒在地。
娄阿鼠耳听鸡声已自报晓!正在心跳手抖。见人倒地不起,凑近前去一看,昏灯影里,尤葫芦胸前还在起伏,喉咙里微微直响,好似在喊:“戌……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双手举起肉斧又朝尤葫芦来了一下重的,那柄大肉斧立时深嵌进尤葫芦的前胸里去。
百忙中瞥见尤葫芦颈上鲜血直往外流,才知方才一斧业已致命,就不再加这一斧,也活不成了。惟恐沾上血迹,被人看破,连忙纵起,急匆匆拿起钱口袋想逃。忽然发现还有两串钱落在地上,正捡起往钱口袋里装,不料内中一串绳结已散,几乎洒落。正忙着接那断绳头,耳听乒乓两声微响,好像身上有东西滚落的声音,当时没有在意。内中一串钱又断成两个半截,只连着一缕残绳,钱多分两重,既费事,又不好拿,心慌意乱中也忘了往钱袋里放,刚随手塞向左袖口内,挟了钱袋要走,忽听打更之声!心中一惊,忙把大门关上,一口气把残灯吹熄,轻悄悄摸向床后隐藏,黑暗中又被木盆绊了一下,人没跌倒,那两个半串钱却由袖口里落了出来。
赶忙伸手往地上一摸,就在床脚旁边,好像钱还没有散。方说:“运气!”忽又瞥见破门缝内已现出一道白影。知天已明亮,心又一慌!第二个半串钱没有拿好,叮当当散落了好些。门外似有脚步声走过。
这一急真非同小可!心想:“不要因小失大,由我来给死人偿命,多冤枉!”连钱也顾不得拾,便往门侧掩去。听了听,外面并无声息,隔着门缝往外偷看,也无人影,这才提着心,轻轻把门打开了半扇,溜到外面,四顾无人,挟着偷来的钱口袋,加紧脚步便往家赶。到家,开锁进去,先把房门关好,便把钱袋藏向平日专藏偷盗家伙的墙壁洞里,连气都没顾得喘一口,偷偷洗了把冷水脸,冷得心口直抖。匆匆查看身上,并无血迹,还不放心,又忙换了一身旧棉袄裤,忙着把被打散,人往床上压了压,勉强把气沉住,躺了一会,才装作刚起,故意咳嗽了几声,把脸盆弄响了两下,再拖着两片鞋皮去开房门。正装作没事人想往外走,又缩回来,忽听街上人声呐喊:“杀死人了!快看去。”心中一震!忽想起鞋还没换,忙又退回,慌里慌张把鞋脱下,连刚才换下的棉袄裤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实在没有一点痕迹,心才略放。
家中虽有一双旧鞋,已破得不能再穿,又听门外脚步乱响,知道同院住的街坊已往尤家跑去。忙又把气沉住,把门锁上,也往外跑。到了街上,故意逢人就问:“出了啥事,这样乱七八糟?”
众街坊都知娄阿鼠平日好赌如命,以诈骗为生,孤身一人借住人家两间小屋,是个无赖,多半不愿理他。有两个不愿得罪恶人的说:“尤家出了命案。”娄阿鼠装作义愤非常,一面杂在人丛之中,往尤家走,谁也没有理会。
娄阿鼠打算假装好人去看风色。心想:“此事决不会被人识破,有这十几贯钱,足可翻本再赢钱。”无意中伸手一摸,那两粒灌铅的骰子已不在袖内!猛想起:“杀人之后,脚底好像响了两下,忙着拿钱,也没在意,响的定是那两粒骰子!这要被人拾去,岂不大糟?”急得心里怦怦乱跳。忙说:“尤二叔这样好人也会死?我要看看到底是怎么桩事。”边说边往前抢,心里十五个吊桶正在七上八下。又想:“骰子人家常有,东西又小,上面又没刻有我娄阿鼠的名字,就被人发现,也不能算是杀人凭据!”
首先发现命案的是尤葫芦的好友秦古心。他巴不得尤葫芦能早点开张做生意。刚打五更,就忙着爬起,赶到尤家,并想劝他几句。快要走到尤家门前,因忘了带小菜篮,脸也没洗,心想:“劝人要慢慢来,也不忙在一时。好在天刚蒙蒙亮,时候还早,让他多睡一会,做起事来也有精神。”于是又走了回去。娄阿鼠先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就是他。
秦古心回到家里,洗了把脸,喝了杯茶,又想:“这回尤葫芦本钱多,还要帮他弄猪,就便买菜,不大方便。”便叫老婆少时去买菜,把菜篮留下,再往外走。到了尤家门外一看,门已开了半扇,暗笑:“这醉鬼到底近来吃足苦头,并没忘了办正经事,不等我来叫,就起身了。”
笑嘻嘻把两扇门全推开,进门便喊:“尤阿二!尤阿二!”连喊两声没人答应,以为他还酒醉没醒,又喊两声“戌娟”!也无回音。正想:“这小鬼丫头,每天要做不少的事,天都亮了,怎还未起……”想到床前去喊尤葫芦起来,由门外明处往暗处走,一不留神,脚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正是尤葫芦,刚想骂:“你这醉鬼怎么睡到地上来了?”“你”字刚出口,忽然发现尤葫芦胸前有点发亮,再定睛一看,一柄肉斧正斜钉在他的前胸和头颈之间,同时闻到大股血腥味,尸身上涌出来的血,业已淌出了一大片,死状甚惨!自己只差二三寸就踏在那片血上。当时吓得毛根倒立,口中急呼:“杀了人了!地保乡邻们快来!”
注:
⑴有两种含义:一是有了开销,一是骗了旁人的钱。
⑵江南土语,意思是恶鬼。
⑶被吃受骗的冤大头。
⑷以赌技吃人的赌棍。
⑸赌棍把骗人吃人当作进行工作的术语。
⑹赌棍在赌场里的常例钱。
⑺偷牌——最低下的手法,赌棍术语。
⑻江南人对少东家的称呼。
⑼被人吃的一种名称,赌徒术语。
⑽帮派中人称呼同党。
⑾玩。
⑿牌九的道数,由七点以下起到至尊(幺二、二四)对,共分十六道,或者十七八道。
⒀赌棍骗人,欲取姑与,每让对方先赢。
⒁赌场上的术语。例如:由下门、天门到上门的骨牌点子,比庄家一个比一个高,刚刚扣住,叫做“活门”。
⒂具有较高手法的赌棍。
⒃即骰子——赌徒术语。
⒄把骗去的钱退还给人。
⒅骰子掷三、七、十一等点,天门先拿头一副。掷五、九点,庄家拿头一副。
⒆赌棍结伙局骗,是在旁的人都有份,又名“挂红”。